我提出猜測:「黃老師?」
「不。」許綺夏語氣篤定,「一定是個死變態。」
短短一年,我的人生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不知道為什麼,命運開始寵幸我,它的偏愛讓我惴惴不安。
那些霉斑一樣的往事,似乎正在日漸消退。
就像其他人一樣,我背書、刷題、考試……一摞一摞地疊起卷子。
多好笑,我竟然變成了自己以前最蔑視的那種人。
但周應槐沒有騙我。讀書不能改變我的過去,卻在真切地改變我的未來。
還記得站在領獎台上的那一天,我垂著眼向下看。
我看見了很多人,比我站在台下看見的人,遠多得多——我的世界在變大。
因而我橫了心要考出小小的縣城,走向大大的世界。
整個高三,所有人被緊張的學習氛圍裹挾著,沒人惹是生非。
我的腦子裡填滿了各種公式、英文單詞、古詩詞句、歷史事件以及答題格式。
我練就了只要一看分值,就知道有幾個踩分點的絕技。
距離高考一百天時,學校召開了誓師大會,文理科的年紀第一上台發言。
我和文科的第一名之間,僅隔著六十八名的距離。
時間就像翻過的書頁,它一刻不停歇,嘩啦啦地像流水一樣過去。
我眼睜睜看著教室後的倒計時冊越來越薄,直到一張。
最後一場晚自習,我和許綺夏都沒有拌嘴,各自翻看自己的筆記。
放學鈴響時,她對我說:「祝你金榜題名——在我下面。」
「你就是這樣對待救命恩人的?」我嗆她,「你可真是知恩圖報。」
許綺夏朝我擺擺手,往校外走。她的考場不在我們學校。
我追上去,不情願地提醒她:「你東西都收好了?沒有材料忘帶?」
她塞給我一支筆:「送你,孔廟祈福,本小姐的御用好筆。」
白痴,輔警的女兒,還自稱大小姐呢!但我不覺得她虛榮又可恨了。
我和她抱了一下。不出意外地,我又起了雞皮疙瘩,真肉麻。
張以嶠站在不遠處,他觀賞了我們的所有戲碼,包括這個彆扭的擁抱。
「祝你們考試順利。」他看向我,「你不用那麼提防我。」
「我會走人多的那條路。」
「我說了,你不用那麼防備我。我們已經兩清了。」
許綺夏啐他:「小心敵敵畏。」
張以嶠很好脾氣地舉起雙手,表示投降。我感到反胃。
聽說他被保送到國外的大學了。
幾天前,我給周應槐發簡訊,告知他張以嶠的事,並問:「為什麼,周老師?」
「世界不是絕對公平的。」他破天荒回復我學習以外的話題,「但不要因此放棄前行。」
「您想說天道酬勤,只要努力一定會有回報,只有這件事是絕對公平的?」
「這件事並不絕對。如果某天你努力了卻沒得到期望的回報,也不必苛責自己。」
周應槐說:「你問我為什麼他可以被保送到國外的大學,我不能給你一個滿意的回答。我只能告訴現在的你,不要被別人的節奏打亂——這也是答題時保持冷靜的訣竅。」
「謝謝您,周老師。」我說,「謝謝您告訴我,世界是有瑕疵的。」
「銜青,我們不談太宏大的命題。如果你想改變不公的規則,可以先從改變自己的人生做起。」
周應槐抬頭,看了一眼時鐘:「好,去食堂吃飯吧。」
世界是不完美的,世界是有瑕疵的。
世界不是絕對公平的,人們制定規則,是為了讓它的運行趨近公平。
我只是很普通的一個人,我不得不遵守規則。
這是既定的事實,我暫時無法改變它,所以我接受,接受世界的瑕疵。
我在做一件很酷的事——我在竭力改變自己的人生。
與此同時,我意識到,我想像周應槐一樣,做一件更酷的事——竭力相助,改變別人的人生。
我想成為那樣的人,幫扶弱小,向不公的世界發出吶喊。
儘管那聲呼喊極其微弱。
走出考場的時候,是下午六點。
我的高中生涯結束了。
天邊餘暉,像夕陽眯起來的睡眼。
我的心中尚未有實感。
我背著書包往前走,看見我媽媽站在遠處。
她戴著不合時宜的毛線帽。
因為化療,她的頭髮掉得厲害,索性剃光了。
我媽媽不自在地調整著口罩。
我走過去,她後退一步,我上前拉住她的手:「走吧。」
她警覺地看向我身後:「你同學呢?」
我不著痕跡地撒了個謊:「這裡都外校的,沒我同學。」
我媽媽鬆了口氣,和我手拉著手回家。
別的家長都在盤問自己的小孩:「感覺怎麼樣?大題做了嗎?」
只有我媽媽問我:「你晚上想吃什麼?」
我有點傷感,不是她不想問,只是因為她什麼都不懂。
「不吃草魚了。」我說,「要吃吐了。」
「那是你宋阿姨老公釣的魚,不要錢白送咱們家的。」
「那也不吃,我要吃麥當勞套餐。」
「林銜青——」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我媽媽即刻鬆開我的手,低著頭退進擁擠的人潮里。
陳露露擠過來:「謝師宴你去嗎?」
我不太喜歡她,擺出冷臉:「我還要做暑假工,沒空去。」
「張少爺他爸請客呢,你不去嗎?」
免費?我最不能拒絕的,就是免費。我沒再說話了。
「那就算你去了啊,我把你人頭報上去。」
她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向我媽媽點點頭:「阿姨再見。」
我媽沒吭聲,我攬住她,她才說:「再見。」
陳露露走後,她嗔怪我:「我都退回去了,你又來攬著我。」
嗔怪,透過埋怨的語氣,我看見她羞赧的內心。
我撇嘴:「臊什麼?臊沒打扮啊?」
我媽媽稍微拉開一點口罩,語氣有點得意:「搽口紅了。」
天吶,我真受不了她。風塵半生,歸來還要臭美。
這真俗氣,我媽媽就是這樣一個俗氣的人。
俗氣、卑微、愛耍小聰明,同時帶著膚淺的虛榮。
我決定接受她,就像她接受卑劣的我一樣。
24
赴謝師宴之前,許綺夏給我打了視頻電話。
螢幕里出現一條裙擺極蓬的淡黃色紗裙,緊接著是她的臉。
「好看嗎?」她的唇彩亮晶晶的,「這條怎麼樣?」
拜託!我們的關係又不是很好,為什麼要做閨蜜一樣的事情!
我感到不自在:「只是去吃個飯,又不是——」
「你土不土啊,林銜青?」許綺夏打斷我,「你就穿校服去?」
「大驚小怪什麼?我又沒有裸奔。」
「你不穿都比穿這個好,起碼有料可以給我看。」
她故意擺出色迷迷的眼神,我捂住胸口。
「你到我家來吧,我不知道穿哪件了,你來幫我選。」
「我眼光一般,我不會挑。」
「我在荔園小區門口等你,就這樣,掛了。」
為什麼我要陪她做這種事?
我拉開衣櫃,遲疑著脫下校褲,換了一條牛仔褲。
我在鏡子前轉了一圈:林銜青,你真潮!
盛裝打扮的許綺夏在小區門口等我。
她上下掃視了我一眼,嘖嘖兩聲,拉著我進了她家。
她家不大,她的房間亂七八糟,堆滿玩偶。
嫩粉色的床單上疊起一摞花里胡哨的衣服,像巨龍的財寶。
許綺夏繞著我轉圈圈:「這條好看嗎?」
我看了她一眼,不明所以:「這不是和剛剛那條一樣嗎?」
她浮誇地大叫:「哪兒一樣了?只是顏色一樣!」
我坐在地毯上,看她試著各種不同款式的裙子,不斷轉圈。
原來許綺夏不只有蕾絲內衣,還有這麼多漂亮裙子。
蓬蓬裙掀起夢幻的角度,滿屋子都是柔軟的顏色,實在少女。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破牛仔褲。
許綺夏試累了,一屁股坐下:「這是我這攢錢淘的二手貨。」
我不自在地挪開身子:「你說這個幹嗎?」
她斜我一眼:「因為你的眼神好像在說輔警的女兒真有錢。」
齷齪的想法被人戳穿,我沒有再應聲。
許綺夏雙手叉腰:「我就是討厭你這一點,你好裝。」
「我也討厭你這一點,你很刻薄。」
「我討厭你的胸部。」
「我討厭你潤唇膏的顏色,太粉了。」
……
我們明白這種厭惡從何而來,它有另一個名字,叫嫉妒。
嫉妒,這種微妙的情感,讓我們緊緊連結。
我們總是忍不住要互相攀比,用對方的長處,比自己的短處。
這種毫無意義的較勁,折騰了我們近兩個學期。
後來我們偃旗息鼓,把它演變為成績上的比較,緊咬著對方不放。
今後,我們不需要再比較,也不會再見面了。
許綺夏一骨碌爬起來:「本小姐大發慈悲,給你打扮打扮。」
「不要。」我下意識地反駁,「這樣就行。」
她漫不經心地吹吹指甲:「好啊,那就不要,你就這樣去吧。」
我沒想到她會來這招:「許、許綺夏。」
「有事嗎您?」
「你想的話,也不是不行。」
「誇我。」
「天、天下第一可愛漂亮的許、許……」
「你真噁心!」
她一頭扎進衣櫃里,東翻西找,最後拖出一條長裙。
「你試試這條,我買了一直沒穿。」
「為什麼?」
「買二手退不了貨。」她翻白眼,「我的胸也撐不起來。」
那是一條黑色的弔帶綢裙,盪領的弧度很美,開衩極高。
許綺夏掃了我一眼:「勉強能看,化個妝吧。」
她的手法生澀,睫毛貼得扎人,我不得不頻繁地眨眼睛。
嘴唇好癢,但不能舔,許綺夏說要等它成膜。
粉底液、眉筆、睫毛膏、散粉、臥蠶筆、高光,還有唇釉。
我在鏡子前呆坐著,盯著自己胸口的那條溝。
漆黑的盪領讓它變得不再那麼醜陋,甚至有點兒……性感。
許綺夏放下卷髮棒,對我說:「讓我摸下你的胸。」
我條件反射地雙手抱臂,接著慢慢放下:「只能摸一下。」
她輕輕碰了一下,憤憤不平:「沒墊啊,可惡。」
她隔著綢裙勾我的內衣:「質量真好,肩帶還是可拆卸的。」
臨出門時,她看著我的運動鞋皺眉頭:「不搭。」
「那我穿什麼鞋子好?」
「高跟鞋。」
「我媽媽有雙高跟鞋。」
我趕回家,穿上了我媽的高跟鞋,唔,好奇怪的感覺。
我媽本來在和隔壁宋阿姨聊什麼保健品。
我走出來,她不說話了。宋阿姨笑她:「你閨女和你一樣俊咧!」
許綺夏和她們打招呼:「阿姨們好。」
我媽有些彆扭地點點頭。
許綺夏催促我:「好了,走吧。」
我試著邁進一步:「感覺好奇怪,我、我穿不習慣。」
「快點兒,我扶著你。」
但是我們折騰太久,快趕不上公交,最後我脫下高跟鞋,赤腳狂奔。
我倆氣喘吁吁地坐上公交車。
來自陌生人的凝視讓我很不自在,我伸手擋住了自己的胸口。
許綺夏脫下她的小披肩,丟在我身上。
「看我幹嗎?」她盯著窗外不斷後退的風景,「看路!」
25
張以嶠父親把謝師宴安排在一個大酒樓里。
宴會廳金碧輝煌,水晶吊燈閃閃發光,絨毯上印著繁複的花紋。
我坐在桌邊,感到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很不自在。
低頭,含胸,我習慣性地遮掩自己的胸部,許綺夏伸手掰我肩膀。
「林銜青,你土死了!這叫性感,懂不懂?」
她看向另一邊,語氣幸災樂禍:「陳露露穿那麼花,張狗屎都懶得看她。」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和張以嶠的眼神撞個正著。
他今天穿得很正式,頭髮甚至抹了摩絲,很大人地往後梳,露出了額頭。
四目相對的瞬間,他面色微紅,很快把眼神挪開。
陳露露儼然也用心打扮了一番,酒紅色的弔帶裙,戴一條亮晶晶的項鍊。
「白痴。」許綺夏和我咬耳朵,「她比你差遠了。」
我若有所思地看她:「我知道了,你拿我當槍使,來壓陳露露。」
「我就是心眼兒小,我就是要讓她心裡不痛快!」
我沒接茬,許綺夏絮絮叨叨:「喂,林銜青,知道她為什麼叫你來嗎?」
「她說張以嶠他爸請客,不用交錢,不吃白不吃。」
「傻叉,她知道你不會打扮,想把你比下去,在張狗屎面前出風頭。」
許綺夏咬牙:「搞不懂他有什麼好……你覺得呢?」
「扇貝蒸粉絲好好吃。」我忙著轉盤,「你吃嗎?你不吃我把你的也吃了。」
「……」
許綺夏打扮我,是不想讓陳露露如願。
而我想被打扮,是因為我心懷幻想——我想見周應槐。
他教了我們一個半學期,我不知道他來不來。
但我希望他會來,他會看見精心打扮的我,然後發現——發現我不是個小孩,我是個大人了。
可惜他沒來,另一桌留了給他的位置,但卻是空的。
我去給黃雨薇敬酒,她檢查我的酒杯。
「是橙汁。」我感到無奈,「黃老師,高二就十八了。」
她和我碰杯:「女孩子在外面少喝酒。」
我躊躇了一會兒,忍不住問她:「周老師今天不來嗎?」
黃雨薇想了想:「可能來,也可能不來。」
周遭一片嘈雜,有人在唱歌,有人在起鬨,有人在耍寶。
教導主任容光煥發,起身發表一通演說。
沒人在乎他講了什麼,男生只顧哄,讓他再多喝點酒。
這個可惡的大肚中年男,他從來都不作為。
我擠進熱鬧的人群里,趁亂在他的襠部撒了一杯熱白開。
他的演說戛然而止,變成從牙縫裡擠出的質問。
頂多吃點兒苦頭,壞不了的。追查元兇時。我貓著腰退出去。
黃雨薇在看我,她瞪了我一眼,意思是:你呀!
我知道她沒有追責的意思,那只是嗔怪,她對我很寬容。
就像那一晚,她沒有脫下我的內褲。
室內的溫度很高,我的臉上紅撲撲一片。
煙酒的氣息讓我有些飄然,我不得不起身,走到外頭。
站了一會兒,來了位不速之客——張以嶠。
不愉快的記憶湧上心頭,我想要離開。
張以嶠扣住我的手腕:「等、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如果是表白的話就免了。」
「林銜青!」他面色漲紅,「你就這麼油鹽不進!」
「我沒有受虐傾向,張以嶠。」
張以嶠英俊的臉上浮現愧疚:「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道歉並不代表會被原諒。」
和在宴會廳里意氣風發、被男生前呼後擁的他不同。
現在的張以嶠堪稱低聲下氣。
「我、我知道。」他囁嚅著唇,「我是想向你解釋一下。」
「那天我沒想真的……我是嚇唬你。」
「嗯,我知道。沒有人會穿要解腰帶的牛仔褲辦事。」
「我沒有拍照,我只是想讓你難受。」
「恭喜你,你的目的達到了——我那時候確實很難受。」
「抓那隻貓是為了逼你出來,我沒想虐待它。」
「貓很容易應激的。」我說,「別解釋了,我不原諒你。」
「手機的密碼是你的生日,是、是因為……」
我沒再搭腔了,高中三年,我學會了很多事,還學不會這個。
我青春期懵懂的感情,被周應槐掐死在搖籃。
「是因為我喜歡你!」張以嶠雙手發抖,從褲兜里掏出一沓紙。
「喜歡你的男生太多了,我不想他們和我搶。所以我才、才故意把你搞得名聲狼藉,這樣我才能追到你,我……」
「和你搶?」我打斷他,「我理所應當是你的嗎?」
「不是,不是的!是我狂妄自大,以自我為中心,我錯了,對不起。」
「你還唆使許綺夏拍我換衣服的照片,為什麼?」
「因、因為我想、想……」他磕磕巴巴,被我的詰問堵得抬不起頭來。
他手上的信封散落一地,全都是落款不同的情書。
在我為自己「奶牛」的綽號而羞憤時,在我為自己不招人喜歡而痛苦時。
他卻在擅自收看放在我抽屜的信件,不遺餘力地抹黑我!
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他喜歡我!他的喜歡怎麼就這麼讓人嫌惡呢?
簡直跟幼兒園裡扯女生辮子的小男孩兒沒兩樣!
不,他的程度可比小男孩兒惡劣多了。我壓根就不打算給他好臉色。
「張以嶠,我不喜歡你,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是。」
「我知道。」他不依不饒,「但是我畢業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追你,我——」
「我之所以和顏悅色地站在這裡,是因為你爸的三萬塊錢。」
我打斷他:「你要感謝你的出身,沒有錢,你就是個一無是處的混蛋。」
「我給你很多錢,你會原諒我嗎?我會備註自願贈與的!」
「你給我很多錢,我只會用來扇你的臉。我成年了,我可以打工,不需要你施捨。」
「那你跟我去銀行。」他目光真摯,「我去取錢,你用鈔票扇我。」
「你真的有夠賤的。」我鄙夷地看著他,他戴了眼鏡,更接近衣冠禽獸、斯文敗類。
張以嶠低眉順眼地接受譏諷:「我本來就賤,不賤怎麼會喜歡你?」
我被這句話噎住,他繼續說:「林銜青,我也搞不懂,我為什麼會喜歡你這種人?
「你卑鄙、無恥、下流、謊話連篇,和我針鋒相對。
「可我就是喜歡你,我樂意看你生氣的樣子。和我談戀愛,你想扇我多少巴掌都可以。」
我露出冷笑:「得了吧,我可不想獎勵你,你個死變態!」
「你媽媽的工作是在我家做燒飯阿姨,我不讓她說。你現在穿的內衣也是我——」
我反手伸到背後,隔著綢裙解開內衣扣,從胸口拽出來摔在他身上。
「還給你,行嗎?」我真想脫下高跟鞋掄他,「我媽媽的工作,我會讓她辭掉。」
張以嶠的名牌襯衫上滑稽地耷拉著粉色內衣:「她的月薪一萬一。」
「……」這個有錢的賤人!我轉過身,「你們簽了勞動合同,你不能隨便解僱她。」
「好,我不會解僱阿姨。」張以嶠笑了,「那你要和我談戀愛嗎?銜青。」
「不會,你想都別想。」我斷然拒絕,「今後、永遠、絕對,我不會和你談戀愛!」
我失去了回宴會廳的心情,蹬著高跟鞋忿忿地往前走,崴了一下。
身後傳來張以嶠的輕笑聲,我真的恨透了他的樣子,把我視為囊中之物的樣子。
我可以是自由的、野蠻的、無恥的、卑鄙的……我就是不想成為他的!
我脫下高跟鞋,單手提著它往酒店外走,前胸失去了支撐,在薄薄的裙子裡晃蕩。
我有點後悔,但還是厚著臉皮走,直到門口,我陷入了巨大的悔恨中。
26
周應槐正從小電驢上下來,胸口掛著小背包,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襯衫。
袖口捲起,露出他小臂漂亮的線條。他的肩膀,還是那麼開闊。
他戴著眼鏡,穿著長褲,胸前的口袋還別著一根晨光水筆,儼然一副老師做派。
「周老師。」我喊了他一聲,隨後馬上改口,「周、周應槐。」
他鏡片後的眼神滿是疏離:「銜青,好久不見。感覺怎麼樣,考得好嗎?」
「數學最後的大題都做出來了,我對了答案,還估了分……」
不對!不對!為什麼他只是簡單的幾句詢問,就能在我們之間划下橫溝?
我早就不是小孩了,我已經成年了,我已經不是他的學生了。
我輕咳兩聲:「周應槐,進去喝酒嗎?我帶你去宴客廳,他們玩兒得可瘋了。」
「本來要去的,現在算了。」
「為什麼算了?」我沉不住氣,「你是不是在躲我?」
他答非所問:「我給你買件衣服。」
我後知後覺地低頭,看見自己空蕩蕩的領口和赤裸的雙腳。
臉騰地一下燒起來:「好。」
周應槐重新跨上小電驢,把頭盔戴在我頭上:「坐穩了。」
我點頭,試探性地抓住他衣角。
周應槐沒有反應,我的膽子變大,於是伸手環住他的腰,貼著他後背。
他不悅地皺眉:「正經點。」
我條件反射地直起身子,坐得極為端正,就像教室里挨訓的學生。
周應槐帶我去了一個小商場。
他在女士內衣店前猶豫了很久,最後帶我走進一家服裝店。
我有點失望,他沒給我買內衣,買了襯衫。
那是一件很普通的黑襯衫,走線還算工整,勝在價格便宜。
周應槐在講價,把我撇在一邊。
我雙手抱臂,站在一旁愣愣地看他,他就連摳搜的樣子都招我喜歡。
我喜歡他,我實在太喜歡他了。
他的貧窮、他的節儉、他的疏離並沒有讓自己祛魅,反而叫我無法自拔。
張以嶠說得對,喜歡一個人,就是犯賤。
周應槐走過來,我收回露骨的目光,他把襯衫遞給我:「披上。」
我披上它:「我們不騎車嗎?去哪裡?」
「請你吃飯。」周應槐說,「這裡有家麵店,湯底很香,比我煮的好吃。」
我樂顛顛地跟在他身後,坐進髒兮兮的小店。
周應槐點了一碗面,然後撩開門帘出去,對我說:「我出去一下。」
我點點頭,等他走出去,我也慢悠悠地跟在後頭。
我怕他跑了,他熱衷於不辭而別,這次我不會輕易放過他。
出乎意料地,他在一家花店前停下,我沒再跟了。
我回到店裡,默默吸溜麵條,周應槐進來,遞給我一枝花。
金燦燦的花,像陽光一樣,降臨在逼仄的角落。
「這是向日葵。」他說,「希望你能像它一樣,向陽生長。」
「謝謝。」我接過花,滿臉通紅,我真蠢。
最後,周應槐把我送回家,離開時,我叫住了他。
他轉身看我,神色很緊張,我知道他害怕。
他害怕我說出不合時宜的話,他害怕我蹚過他心底的線。
我和張以嶠不一樣,我不會為難自己喜歡的人。
「周老師。」我朝他揮手,「我回家了,祝你一切順利!」
周應槐微笑:「銜青,畢業快樂。」
他遞給我一個文件袋,那裡面裝了我高二時落在他家裡的卷子。
我收下它,心裡還留存僥倖:
從高二開始,周應槐每年會給我三千塊錢,這是他答應我的。
今年的三千塊,他還沒有給我。
我走進單元樓,打開文件袋,想看他批閱的字跡。
一沓嶄新的鈔票掉了出來。
我愣在原地,就像被一顆子彈正中眉心——正好是三千塊錢。
27
過了一段時間,高考成績出來了。
我進了省前一千名。
在網吧里,我握著滑鼠的手開始發抖。
我進了省前一千名。
這意味著,我可以去上雙一流大學了。
我可以邁向更廣闊的世界!
破天荒地,我沒有用光上機時間,就回了家。
我大叫一聲:「媽!媽!」
我媽從廚房裡探出頭,形容憔悴:「怎麼了?」
「我可以去北京讀大學了!」
我興奮地比手畫腳:「北京!就是以前要去比賽的那地!」
我媽媽笑笑:「青青,真厲害。」
我沒有覺察她的異樣,忙著打電話給許綺夏,問她的成績。
我媽媽站在我身後:「學費的事……」
「那個學校是一次性交四年的。」我安慰她,「咱家存款夠。」
四年的學費,一共是兩萬四千塊。
加上住宿費、學雜費、我置辦東西的費用,約莫三萬塊。
還給張以嶠的錢,還要再等一等了。
我媽媽開口:「北京的物價可貴,被子就在縣城買吧。」
我沒注意她的神情:「不著急,先填志願。」
正式收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媽塞給我一千塊。
她說:「明天去買個好點兒的行李箱,買床厚實的被子。」
我勾著她脖子:「媽,跟我一起去北京吧。」
「說什麼胡話?」她掰開我的手,「媽去了住哪兒?」
「我不住宿舍,我們出去住廉租房。」
「你是去讀書的,又不是去照顧媽的,你曉得不?」
「許綺夏說,北京有個腫瘤醫院很好。」
「媽化療做得好好的,去大醫院幹啥?找罪受?」
「找專家會診,那兒大夫厲害。」
「媽能多活幾年就不錯了,這病哪兒有法子——」
「媽!」我有點生氣,「你就聽我的!」
許綺夏說,她姑的癌症就是在北京的腫瘤醫院治好的。
專家們藝高人膽大,推她姑上了手術台。
經歷了幾個小時的切除手術,她姑住了幾個月的院,能出院了。
許綺夏煞有介事地跟我說:「現在還吃嘛嘛香!」
我被她念得心動,但又苦於高昂的費用,她點開手機:「你弄愛心籌款。」
「這不就是讓我去要錢嗎?」我說,「好丟臉。」
「丟臉!丟臉!」她剜我一眼,「你的臉重要,還是你媽的命重要?」
我閉嘴了,看她操作頁面:「諾,你得寫情況說明。」
許綺夏把手機遞給我:「你不是很會寫嗎?寫得煽情點,籌得錢就多。」
「那、那不就是賣慘?」
「林銜青,你的臉重要,還是你媽的命重要?」
「……我寫。」
我把錢揣兜里,在出租屋裡打草稿。
把我悲慘的過去、我媽痛苦的經歷,全都寫在紙上。
然後公之於眾,以祈有人願發善心。
我寫了幾版草稿,都不大滿意,揉成團丟在了地上。
明天我和許綺夏出門,到時候商量一下。
第二天,我和許綺夏見面,逛了幾個便宜小店,忽然手機響了。
是鄰居阿姨的電話——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我按下接聽鍵,聽見她那頭嘈雜的人聲,還有尖銳的鳴笛聲。
「青青,阿姨對不起你,阿姨跟你媽講了保健品的事。
「你媽記在心裡,就去找偏方,被藥托騙了!
「今天你媽去醫院,我就留了個心眼,跟在她後面……」
「咋了?」許綺夏在啃雪糕,「臉色這麼差?」
「我媽出事了。」我面色蒼白地掛上手機,拽住她手腕,「去醫院!」
我和許綺夏一路狂奔,來到醫院的門診部。
住院部下圍滿了人,有很多人在看,還有消防隊的人拉起網兜。
我抬頭往上看,住院部的天台有道單薄的身影。
是我媽媽。
我撥通電話,鈴聲響了好久,最終被她接起來。
「媽!」我聲嘶力竭,「你幹什麼?」
「青青,媽對不起你,媽的錢都被騙走了。」
「咱們家也沒多有錢。」
我擠進人群,企圖進入醫院,上到頂樓。
「你的學費也沒了。」
我用力按著電梯的按鈕,祈禱它快點下來。
「有助學貸款啊媽!」
「你去上大學,還要帶著媽,媽真過意不去。」
「……」
「青青,媽今天收拾垃圾,看到你寫的那些東西。」
「……」
「你寫你很痛苦,你想要上大學,還要照顧媽。」
「那是籌錢寫的,我沒那麼想!」
「媽是這麼想的,反正病也治不好,就不給你添麻煩了。」
我情緒失控,對著手機大吼:
「你瘋了?你這樣才是給我添麻煩!」
電話那頭傳來呼呼的風聲,還有她絕望的哭泣聲。
進入天台的樓道前守著一堆人。
舉著雪糕的許綺夏扯開嗓門:「這是她女兒,讓她過去!讓她過去!」
電話那頭,我媽媽還在說:
「我買了保險,如果我死了,保險公司會給你賠——」
我踹開天台的鐵門,大吼道:
「林美娟!你個大傻逼!」
我媽媽握著手機,倉惶地回頭看我,滿臉是淚。
一旁的消防員弓起脊背,蓄勢待發。
我號啕大哭:「保險公司不給自殺理賠!」
她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蒼白。
我邊哭邊罵她:「蠢貨!七樓怎麼能摔死人?」
她愣住:「怎、怎麼就不能……」
「你會變成植物人,然後我就得養你一輩子!」
「媽不是這個意思……」
「所以不要,不要死!不要死!媽媽!」
我媽媽仍抱有希望:「真不理賠?」
在她反問的空當,幾個男人撲上去,抱住她的腰!
我媽媽雙腿亂蹬,劇烈地掙扎著。
我衝上去,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給了她一巴掌。
她停止了掙扎,愣愣坐著。
趕來的許綺夏小聲說:「銜青……」
「你都多大的人了?林美娟!做錯事還要鬧脾氣?」
「……」
「沒了就沒了,我去報警,再去辦助學貸款!你聽見沒有?」
「……」
「你聽見沒有?林美娟!」
「聽見了。」
我雙腿脫力,摔坐在地上,忍不住流下眼淚。
「媽,你真的笨死了。」
我哽咽著爬過去,攬住她瘦弱的肩膀:
「都叫你多看書了。」
許綺夏戳戳我胳膊,我不耐煩地轉頭:「什麼?」
「給我紙巾。」
她舉著一根木棍兒,手上是黏嗒嗒的奶油:「雪糕化了。」
28
去警局做完筆錄之後,我遇見了張以嶠。
他正站在我家樓下等我。
我想繞開他,但他張口就說:「我爸要搞個慈善項目。」
我對我媽說:「你先上去。」
我媽點點頭,我不放心,把她送上樓,麻煩宋阿姨看著。
我蹬蹬蹬跑下樓。
天色漸暗,華燈初上,我和張以嶠繞著樓棟走路。
「我看見你發的籌款連結了。」
你是來施捨我的嗎?我很想這樣問,卻不得不閉上嘴。
現在的我,確實很需要他的施捨。
「我爸錢賺得夠多了,想給企業樹立點好形象,我就想到你了。」
「謝謝你想到我們家。」
「你的學費、生活費、你媽媽的醫療費,我爸全包了。」
「……你要我做什麼?」
張以嶠目光晶亮地看著我,我把手伸到後背。
我在找內衣的扣子。
他扣住我手腕:「你去北京讀書。」
「為什麼?」
「因為我活該,我愛犯賤。」
「……」
「謝謝你的內衣,讓被拒絕的我沒那麼傷心了。」
「你真變態。」
「我不是個好人,你也不是,我們很登對。」
「我不會被感動。」
「林銜青!」他拔高音量,「你多少說點好話。」
「謝謝你的錢。」
「……行,我犯賤,我是真賤。」
遠處駛來一輛車。
張以嶠走上前,有人給他開車門。
他回頭:「我送你?」
我感到無語:「我家就在樓上。」
他突然說:「我沒有用專家會診的錢逼迫你和我交往。」
我說:「嗯。謝謝你。」
「這說明我也沒有多混蛋,對吧?」
「你上趕著來邀功。」
「我有功還不能邀嗎?你指望我當聖人?」
我沒說話,他暗罵一聲:
「得,我遭報應了。林銜青,走了啊。」
後來我才知道,他出國了。
那一年的八月末,我和我媽媽離開了小小的縣城。
我們倆頭一次坐上了飛機。
飛機飛上雲端的時候,我媽媽嚇得不敢睜開眼睛。
我對她說:「林美娟,看。」
她的眼眯成一條小縫,敷衍地朝我手指的方向看去。
她的眼越睜越大,越睜越圓。
那是一場盛大的日落,整個天空陷入磅礴的橙黃色。
盛開的晚霞,是失了火的雲海。
天色自上而下,由黯淡的紫向明亮的黃過渡,美撲面而來。
我媽媽貼上舷窗,眼帶痴迷。
「媽媽,你喜歡嗎?」我喃喃自語,「世界好美,我好喜歡。」
我正凌駕於世界之上,俯瞰著它。
我選的專業是法律。
就像那一年我告訴黃雨薇的:我想成為律師。
我想為像我這樣的女孩劈開混沌。
告訴生於泥沼里的她們:這世界上存在法律。
請正確地運用法律,保護你自己。
我媽媽在醫院裡,接受醫護人員的悉心照料。
我坐在大學課堂里,攥緊手中的筆。
再沒有人知道我潮濕的過去,這是完全嶄新的世界。
我豐滿的胸部,也不再是被調侃的對象。
它很好,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喜歡它,它很漂亮。
我加入了一個社團,每逢周末,就去街頭普法。
領頭的學長很照顧我,每次活動結束,就會問我要不要一起吃飯。
我婉拒了他,接著坐上地鐵三號線,去看我媽媽。
第一次來北京,我先搜索了兩件事:一是登機流程,二是怎麼坐地鐵。
現在,我和所有行色匆匆的人一樣,熟練地通過閘門。
走進人潮的那一瞬間,我終於感到釋然。
萬幸,我沒有走上錯誤的路。
29
入學後的一個月,我給周應槐發消息。
我問了一道數學題。
他發給我幾行解法,然後問:「學法要修微積分?」
「嗯,學校課程安排。」
這是句謊話,我只是去旁聽別的專業的微積分課,抄課後作業問他。
新室友周梔子問我:「你喜歡數學?」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後說:「我喜歡數學好的人。」
她恍然:「你是為了找對象!」
好吧,這話有失偏頗,也不算說錯,我只好微笑,不置可否。
周梔子又問:「那傅學長怎麼辦?」
我關上手機,感到莫名其妙:「傅思明跟我有什麼關係?」
「大家都看出來他在追你。」
「我以為我拒絕得夠明顯了。我一次都沒回應過他。」
「哎!傅學長又在吹水了!」
我不明所以,她繼續說:「他說你看他的眼神,明顯是有感情。」
「……他是不是想多了?」
「他還說你特地給他遞水,你幫他處理社團的雜活,對他很特別。」
「我只是幫忙給每個人發水。」
……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許綺夏,在電話里。
是的,我們會煲電話粥。
是她主動要求的,我也、也不反感。
電話那頭的許綺夏一拍大腿:
「我告訴你,自作多情的男的都很難纏,你可千萬離他遠點兒。」
「我知道,我現在都躲著他走。」
「這哪兒夠啊!」她咋咋呼呼,「你要在輿論上建立優勢。」
「……你又來這套了是吧?」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你心眼真小,林銜青!」
「你的心眼也不大,許綺夏。」
「怪不得咱倆粘一塊兒去了呢。對吧?」
「……」
我們倆什麼時候就粘一塊兒去了?
我垂下眼,看見自己桌上的保溫杯,是許綺夏送的。
上面貼滿 Hello kitty 的貼紙,真花哨。
好吧,這回就不嗆她了,閉嘴聽她絮叨破事兒吧。
我堅持不懈地給周應槐發消息。
從數學題開始,延展到我的學習狀況。
升上大二,我撥通了他的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他熟悉的嗓音:「銜青,怎麼了?」
我喉頭一緊,壓住洶湧的感情:
「周應槐,我拿國獎了,有八千塊錢。」
「你黃老師聽了一定很高興。」
「我給你發紅包,你幫我直接給黃老師,她老把錢退給我。」
……
接著,從學習狀況開始,延展到我的校園生活。
我喜歡聽他的聲音。
略帶嘶啞的嗓音,溫柔,又略帶疲憊,這讓我著迷。
我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
但我依舊迷戀他,只是不再像一個孩子痴痴望著她父親。
是一個成年人,對另一個成年人的喜歡。
平等的、祛魅之後的喜歡。
打完電話,我就會背著帆布包出去做兼職,我喜歡賺錢。
30
升上大三時,我媽媽終於排到一位腫瘤專家的手術名額。
我陪她做了手術,陪了一段時間的床。
她術後恢復得不錯,又過了一段時間,已經可以出院。
她回縣城了,我送她去坐綠皮火車。
她離開沒多久,給我發了好幾段視頻,是窗外的風景。
「天氣好。」她說,「太陽好大。」
還有一張笨拙的自拍,她和從窗外風景的自拍。
我回她:「才出院就搽口紅!」
眼眶酸脹,我坐在回學校的地鐵上,流下熱淚。
太好了,媽媽。感謝你,老天。
我向張以嶠道了謝,他回得很快:「恭喜你。」
「謝謝你,張以嶠,我會還錢的。」
他不再回我,他不喜歡聽我講任何有關還錢的事。
但拿人手軟,我不想欠他。
我著手準備考研,於是退出了普法的公益社團。
傅思明強拉著我,要我參加歡送會。
盛情難卻,我不得不答應。他說他在宿舍樓下等我。
我下了樓,看見社團里的所有成員。
傅思明西裝革履,手捧鮮花,開始發表很長的演講。
我站在女生宿舍,被心形蠟燭簇擁著。
人來人往,無數雙眼睛在緊盯著我,他們全在起鬨。
「答應他!答應他!答應他!」
而我心裡很是不耐,我想走,我想朝這些蠟燭潑水。
傅思明單膝跪地,我簡直無路可退。
我踏出那個心形的蠟燭圈:「學長,謝謝你的致辭。」
他臉上露出羞憤的神情,似是惱怒。
我向他鞠了一躬,轉身離開,他把花砸在我背上。
「你媽媽叫林美娟,是不是?」
「……」我站住了。
「我查過了,你媽媽有敲詐勒索的案底!」
「你在侵犯我的個人隱私。」
「卷宗是公開的!林銜青,你和你媽一樣,愛勾引男人!」
「……」
「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不是你跟我搞曖昧,我怎麼會——」
他的示威戛然而止。
因為我自下而上揪住了他的衣領。
身體里的某個開關被人按下,我聽見來自四面八方的議論聲。
潮濕、黏膩、虱子一樣爬滿全身。
我好不容易、我好不容易擺脫的過去,為什麼又舊事重提?
「你知道?」
我真想把蠟油滴進他眼眶。
「知道又怎麼樣?」
「那你應該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幫你媽做過偽證。」
「對。」我露出笑容,「我天生是個壞種。」
他縮了縮脖子:「……你幹什麼?」
我想用火燒你的褲襠,再來一腳讓你痛不欲生、斷子絕孫。
當然我沒說出口,我是一個行動派。
在我俯身拿蠟燭的時候,一隻手攔住我:「走吧。」
是我的室友周梔子。
她大聲嚷嚷:「人家早說了對你沒意思,你搞這些做什麼?
「還搞道德綁架,我呸!」
傅思明不依不饒,整了整衣領,言辭鑿鑿:「她媽媽是……」
「都新中國了,還搞連坐?」周梔子鄙夷地看著他,「是你把她騙下來的!」
圍觀群眾躁動,開始激烈討論。
「走走走!」周梔子伺機把我拉上樓,關上宿舍的門。
「謝謝你,剛剛他說的——」
「沒事,理解理解。」她打斷我,「你給我介紹幾個兼職吧。」
「其實兼職有點耽誤學習。」
「我現在挺需要錢的。」周梔子的眼眶紅了,「時薪高的最好。」
「好,我一會兒整理個表格給你。」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不願被人追問心事,她一定也是這樣。
31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許綺夏。
許綺夏在視頻里張牙舞爪:「真是氣死本小姐了!」
「沒事了,我的室友人很好。」
周梔子打開浴室的門:「誰?誰在誇我?再說一遍!」
「……比我好嗎?林銜青!」
我被夾在中間,頭一次明白什麼叫一碗水端不平。
這件事過去了一周。
傅思明發帖,在學校論壇上掀起一點水花。
然後被開小號的許綺夏噴得體無完膚。
儘管隔著螢幕,我能想像到她的神情——惱怒的神情。
傅思明被吧友群嘲,於是憤而刪帖。
半個月後,我以為這件事早就徹底結束了。
直到我看見鼻青臉腫的傅思明。
他臉上一片青紫,端盤客氣地朝我打招呼:「你好。」
我也朝他點頭:「你好。」
後來我才知道,許綺夏把這件事告訴了張以嶠。
她咽不下這口惡氣,又擠不出錢買機票。
張以嶠連夜回國,飛到北京。
他不知道從哪搞來傅思明的聯繫方式,約他出來。
然後,他和傅思明打了一架。
張以嶠挑釁在先,但傅思明還手了,所以算是互毆。
倆人在警局接受調解後,張以嶠又飛回國外。
傅思明在警局門口問他:「你誰?你是林銜青男朋友?」
張以嶠說:「我不是,我是舔狗。」
「你有毛病?」
「對啊,我腦子有問題,喜歡犯賤。」
……
我發消息給他:「張以嶠,欠你的三萬轉你了。」
「你哪來這麼多錢?你別走歪路啊。」
「補課、做奶茶、做 PPT、做模特、拿獎學金。」
「退你,自己留著花。」
「為什麼?」
「有人在那時候替你還了——不然你早被起訴了。」
「誰?」
「我不想告訴你這個人的名字。」
「我知道了。」
「林銜青,我怎麼就這麼賤呢?」
「我不知道。」
他回了我一個小貓大哭的表情包。
這男的還是那麼愛裝。
「我媽的醫藥費太高了,我得多攢幾年,利息我會算上。」
「那是我爸搞企業形象的,不用還。」
「如果你在國外有需要我幫忙的事,可以給我打電話。」
「我需要一個女朋友,你幫幫我。」
「抱歉,我們不可能。」
「我犯事兒了才能給你打電話?我看上去像那種人?」
「我沒有這樣想你。」
「好吧。為了能給你打電話,我決定去做點事。」
「我勸你最好不要。」
「我開個玩笑你就當真,你就是這樣想我的!」
「沒有。」
「有!」
三萬塊不是小數目,尤其對周應槐來說。
我撥通了一個電話。
因為忙碌,我很久沒有給周應槐打電話了。
何況他也不喜歡我纏著他。
電話通了,握著手機的手心開始出汗,我試探性地喊了一句:「周老師?」
那頭的女人操著濃重的口音:「槐子,你學生?」
一陣嘈雜的喧鬧過後,女人告訴我:「他說他在忙,沒空接電話。」
電話就被她倉促地掛斷了。
我心裡一沉,因為我對電話那頭的嘈雜聲再熟悉不過。
我媽媽躺在病床上,我總聽到這樣的聲音。
倒水的聲音、拉起床架的聲音、啜泣聲和呻吟聲……
周應槐住院了,為什麼?
我知道他胃不好。
心底升騰起不祥的預感。
我撥通了黃雨薇的電話,和她寒暄幾句。
最後,我問:「黃老師,為什麼不告訴我周老師的事?」
「你周老師不讓我說。」黃雨薇嘆氣,「他知道你在準備考研。」
我繼續套話:「我那時候就勸他多注意胃病了。」
「是啊。沒想到他那麼年輕,就……所以人不能仗著年輕就胡來。」
「……」
「銜青,你別太拼了,多保重身體,知道嗎?」
「我知道了,謝謝老師。」
我掛斷了電話,開始查最近的一趟車票,向輔導員請了假。
兼職回來的周梔子問我:「你去哪?」
「去看你哥哥。」我頭也不抬,「你哥在哪個醫院?報個房號。」
她目瞪口呆:「你、你怎麼知……」
「你哥小名叫周槐子,和你的名字很像。而且他知道我學法——我沒跟他說過。」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剛剛我給你哥哥打了電話,接電話的人應該是你媽媽。」
「唉!」
「你哥這些年都在做什麼工作?」
「幫補習機構出卷子,搞搞付費諮詢,收收直播打賞。」
「哈?」我難以置信,「播什麼?」
「你別想歪啊。」周梔子擺手,「他幫大學生算微積分。」
「……」
32
再見到周應槐的時候,他終於不逃了。
他剛切了胃,正躺在病床上。
去年冬天,他做胃鏡查出胃癌中期。
好在發現及時,可以治療。
他媽媽看見我,連忙站起來:「來了啊。」
「我是周老師的學生。」
「俺知道,他跟俺說呢,說你可厲害,學法。」
「……」
「俺出去買個飯啊,你陪他說說話。」
「謝謝阿姨。」
我坐下來,盯著周應槐光溜溜的腦袋。
原來他也有窘迫的時候。
我率先打破了沉默:「我以為你永遠從容不迫。」
「我只是個普通男人。」
「你不普通,你光頭的樣子比張衛健帥。」
「……你變開朗了。」
「我早長大了,周應槐,別把我當小孩兒。」
我把手機亮給他看。
「這四萬一千七十二塊,你先拿著花。」
「我——」
「別拒絕我。多的就當那三萬塊的利息。」
「你當我放高利貸?」
「我巴不得你放我高利貸,這樣我就不喜歡你了。」
我們陷入沉默。
周應槐住的不是單人病房。
病床和病床之間,僅僅隔著薄薄的一張帘子。
往來探望病人的人很多。
人們說著家長里短,有的哭,有的笑,有的倒水。
削果皮的聲音、看視頻的聲音。
喧譁、嘈雜、熱鬧、門外傳來小孩兒玩鬧的尖叫。
它們都不如我的心跳聲吵鬧。
我佯裝鎮定,看向窗外,白色的窗簾被風撩起。
像一隻巨大的白鴿,在我胸口撲棱。
春天了,病房外是柔軟的綠色,新芽與枯葉親昵地挨著。
我問:「周應槐,你喜歡春天嗎?」
他如獲大赦:「有財一定不喜歡,它是在春天被絕育的。」
我沒放過他:「我喜歡,因為春風化雨。」
「……這蘋果你吃嗎?」
「我不吃蘋果,我在告白,你聽清楚了嗎?」
「我是你的老師。」
「我已經二十一歲了。我只比你小八歲。」
「你十七歲的時候,我已經二十五了。」
「我二十一歲,你二十九歲。我四十歲,你四十八歲。」
「……」
「我九十歲,你九十八歲。差得多嗎?」
「多。」
「到時候,咱倆都一樣老,有什麼差?」
「你只是——」
「我不是!」我打斷他,「我承認,那時候我對你有好感,更多源自我的戀父情結。」
周應槐沒有說話。
「雖然我的繼父是個人渣,但我還是對父親這個角色充滿了憧憬。
「那時候,我在尋找憧憬的對象。
「然後,我找到了你。你包容、隱忍、給我足夠的安全感,像我理想中的父親。
「我希望你愛我,像父親那樣愛。」
「但現在不是了。」我話鋒一轉,「周應槐,我已經不是那個懵懂的、沒什麼見識的小女孩兒,我有足夠的經驗和閱歷來審視我自己的感情,我知道我對你的喜歡並不出於自下而上的仰慕和迷戀。我喜歡你,平等地喜歡。」
他靜靜地躺著,看著我說話。
就像過去一樣,靜靜地看著我整理錯題,聽我抱怨連天。
我篤定道:「你喜歡我。」
「為什麼這樣想?」
「因為你沒有否認,而是問我,為什麼這樣想?」
「你有這聰明勁兒——確實用到了讀書上。」
「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我比賽失利那天,你是不是在等我?」
「我沒有在等你。」
「可是上門的時候,你已經煮好了兩人份的麵條了。」
「不要再說了。」
周應槐低頭看自己的手背上的經絡:「不要再往下說了,銜青。」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周應槐。
33
我在縣城短暫地停留三天。
我去看了我媽媽。
她學會了跳廣場舞,常和宋阿姨結伴出行。
「早上跳,公園沒人。」
她這樣說。我知道,她還是有點兒怕人。
人要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責任。
這是我用一整個青春期學會的道理。
我給她塞了一本普法手冊。
離開縣城之前,我給張以嶠打了電話。
「抱歉,之前說還錢……」
「不用還。」
「周應槐現在需要錢,所以我還錢的時間會延後。」
「林銜青。」
「嗯。」
「你為什麼這麼壞?」
「抱歉。」
「你知道我聽見理由,就會原諒你,對不對?」
「……」
「就像那一年,你明明不用把內衣甩我臉上,你還是甩了。你是故意的。」
「是。」
「你就是仗著我喜歡你,你故意給我嘗點甜頭,你知道我會永遠向著你!」
「對不起。」
「你知道我為什麼叫我爸去檢舉周應槐嗎?」
「你嫉妒他。」
「對!因為老子他媽的嫉妒他被你喜歡!」
「別哭了。」
「老子沒哭,我、我真服了,我怎麼沒早點發現你吃軟不吃硬?」
「……」
「喂,周應槐的病怎麼樣?」
「手術很成功。」
「那太可惜了——剛剛我在心裡咒他,咒他得絕症。」
張以嶠掛斷電話,打了一個視頻給我,我按下拒絕鍵。
他發消息給我:「你不接我要收利息了。」
視頻再打來,我按下了接聽鍵。
路燈昏黃,他走在街上,睡眼惺忪。
我才意識到,我們的每次聯繫,都隔著漫長的時差。
鏡頭裡的張以嶠變了很多。
他長開了,眉眼裡帶著點成熟的味道,不再像少年時期那樣青澀。
不過,他依然很英俊。
他穿著襯衫,戴著金邊眼鏡,扶眼鏡的神態很像周應槐。
「為什麼你總是這麼好看?」
「我很難回答。」
「你要是個醜八怪多好,我就不喜歡你了。」
「我努努力。」
「別!」他湊近鏡頭,「你這樣就挺好的。」
我露出無語的神情。
「喂,林銜青,雖然我學著周應槐的樣子打扮,但我還是這副德行。」
「什麼德行?」
「我不是沒人要,我就是愛折騰,你曉得嗎?」
「不曉得。」
「你要是早點兒和我在一起,指不定我早和你分手了。」
「好差勁的個性。」
「你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吸吸鼻子,「你和周應槐在一起了?」
「暫時沒有,我在追求他。」
兩眼噙淚的張以嶠嘴角向上,看起來很滑稽:「我知道了。」
「我和你說過很多次——」
「我明白,你別說,小爺我不樂意聽這種話。這是我自個兒的事。」
「你還有什麼事要說嗎?」
「你的錢夠不夠花?你可以假裝不經意地透露自己的銀行卡號。」
「我會賺錢。」
視頻被我掛斷了。我給他發消息:「祝你早日找到真愛。」
「謝謝你的祝福。」
過了很久, 他又發來一句話:「你真狠心。」
張以嶠還是一點兒沒變。
可惜,我從來就不吃他這一套, 別想道德綁架我, 也別想馴服我。
我人生的主人,只能是我自己。
34
我不急著談戀愛。
或者說,談戀愛根本就不是我人生的必選項。
對我來說, 這件事像別在西裝上的胸針。
有,挺好。沒有, 也挺好。
我急著向前跑。
讀研、賺錢、實習、賺錢、入職、賺錢……
對毫無背景的我來說,這條路不算太順利。
我一直在努力往前走, 儘管很慢, 但決不後退。
就像長大, 我跌跌撞撞, 走了不少彎路, 最後才回到正途。
世界上有很多事,一定也是這樣。
研究生畢業之後, 我去了上海,成為了知名律所的一名助理。
轉正後, 我每個月都在攢錢,攢下的錢有三個用途。
給我媽買口紅、還錢給張以嶠、給貧困家庭的女童捐助營養午餐。
我真正喜歡的工作, 其實不是有錢人給的大案子。
是受母校的校長邀請,回高中開普法講座——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如果童年時期的我能夠明辨是非,就不會犯下過錯。
因為貧窮、蒙昧、恐懼, 我開口說謊,自此流言纏身, 代價慘痛。
後來我發現,即使再貧瘠的土地,也要用心去耕耘。
一場春雨過後, 或許深埋於土壤下的種子,會開始生根發芽。
講座結束後, 我收拾資料,離開校園。
又是一年春天, 天藍得輕盈。打開手機, 我最先收到的是有財的照片。
黃雨薇寫:「家有丑貓, 豈能不曬?見諒見諒。」
我回復她:「貽笑大方之家。」
接著是張以嶠的消息:「我回國了, 相親完約個飯。把許綺夏也叫上。」
我回復他:「看情況, 最近忙。」
然後是許綺夏的消息:「大小姐駕到!統統閃開!」
我發了個問號:「拍完商單了?」
周梔子的消息緊隨其後:「報告林長官,周某槐反覆查看手機中!」
我打下一行字:「已收到前線戰報。」
校園裡傳來鈴響的聲音,少男少女們背著書包往校外走。
行道樹枝葉蔥鬱, 陽光漏下,落在校服上。
有一個女孩跑過來:「您好, 可以給我您的聯繫方式嗎?」
「可以。」我掏出手機, 「我的諮詢是免費的。」
她點點頭,向我鞠了一躬,背著書包離開。
我站在原地,給綠油油的行道樹拍了照片, 點擊發送。
和它一起送達的,還有我的一句話。
「周應槐,你喜歡春天嗎?」
他的回覆很快傳來。
「我很喜歡。林銜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