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在他桌上的,是畫著大便的作文簿。
他問我:「林銜青,這是什麼?」
我說:「這是大便。」
他額角青筋直跳,對我說:「坐下。」
我吊兒郎當地坐下。
周應槐說:「坐端正點,像什麼話?」
我換了個更差的坐姿。
他沒搭理我,接著說:「黃老師替你報名了。
「她選送了你寫的文章。
「海選通過,她墊付了報名費。你可以去初賽的分現場了。」
我一下子坐直身子。
我說:「什麼時候?她真報了那個作文比賽?」
周應槐說:「回去好好準備。」
我下意識反駁:「那是現場作文,我數學均分低,學校不讓請假去的。」
學校並不反對學生參加學習以外的活動。
唯一的要求是不影響學習——只有近三次月考均分達到中游的人才會被允許請假。
「你文科不錯,就是數學太差。」
他頓了頓:「我說我弄丟了你的月考試卷,替你爭取到一次補考的機會,在下個學期初。」
「啊?」我表情失控,「開學考和補考,下學期初我要考兩次?」
「寒假你到我家補習數學。上個月的數學成績加上後考的兩次,起碼要讓均分達到中游。」
「……」我沒有說話。
「你基礎差,不能和他們一起補。我給你額外設個班,時間比較偏。」
他拉開抽屜,從容地翻看筆記本:
「假期每個晚上的七點到十一點。學完了我負責送你回去。」
「我周末沒空,我要照顧我媽。」
「你媽媽沒跟你說?」周應槐好整以暇地看我,「我去過你家了。」
而我竟然被他唬住,愣愣地聽著。
「你媽媽同意了。周末你鄰居沒空,我和黃老師湊錢請最便宜的看護。」
「那、那我還要幫宋阿姨鉤花。」
「你不需要擔心這些。你做題的時候,我來研究研究。」
氛圍不錯,他竟然開了個玩笑:
「其實你周老師的手還挺巧的,大可以放心。」
周應槐將手張開,他的手指修長,掌心很大。
我的心不合時宜地顫了一下,這是一雙成年男性的手,我從沒觀察過。
指甲修剪得很整齊,皮膚白皙,皮下青筋略有突起。
成年男人的手,滿足了我對父親的所有幻想:寬厚、有力、倍感安全。
但我依舊沒有作出決定,我不想背負過多的期待。
最終讓我點頭的,是周應槐說的一句話,他說:「你不是很喜歡錢嗎?」
我點頭,他繼續說:「如果你達標了,我給你錢。」
喉嚨發緊,我不自覺咽了口唾沫:「你能給我多少錢?」
「三千。」——這剛好是貧困生補助的金額。
「好。」我沒有任何遲疑,「那我寒假去你家補習。」
身後傳來響動,黃雨薇從辦公桌後探出頭,洋洋得意:「怎麼樣?」
周應槐勾勾唇,露出點兒自得:「很順利。」
事情的發展超出我的理解,我難以置信:「你們倆是一夥兒的?」
「我拿了獎你們也不加工資,為什麼幫我?」
黃雨薇攬住我肩膀,調侃道:「因為我們是偉大的人民教師。」
我低頭看鞋尖:「我拿到獎金,就還錢給你們。」
與此同時,我感到一絲煩躁:那騙來的三萬塊,又該怎麼辦?
多年後我才知道,周應槐是怎麼處理那件事的。
他並沒有給我脫罪,讓我免於接受責罰。
周應槐不再談及這三萬塊,並非我的要挾奏效,而是……
是有人,替我承擔了犯錯的後果。
14
放寒假後,我開始習慣這樣的生活。
我去周應槐家補習,會刻意避開學校的同學。
第一次進他家,我的觀感是家徒四壁。
周應槐家沒有多餘的裝飾,只有一個大大的柜子。
上面擺滿了書籍,還有一些藥品。
有關教育和數學的書籍,幾乎構成了他這個人的全部。
我想看清藥品的名字,被他支開。
周應槐一邊把藥鎖在抽屜,一邊說:「去,默寫公式。」
背公式,做習題,然後做模擬卷。
最後,由他批改,把我做錯的題目,一遍遍講給我聽。
論講課,他確實是一位不錯的老師。
知識點被他掰開揉碎,翻來覆去地講。
我吸收得很慢,他很有耐心,不厭其煩地鞏固知識點。
講課做題批改糾錯……如此循環反覆,他只在我寫題的時候休息。
他有時會批改作業,有時會擺弄鉤針。
周應槐沒有食言,他竟然真的在研究那些小花朵的鉤法。
「你很細緻啊,銜青。」他說。
「細緻、聰明、有耐心的人,才願意花心思去啃這些針法。」
我只是因為窮。這句話沒被我說出口。
面對惡意,我能應對自如;面對善意,我感到局促不安。
我不知道我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作回應。
為了緩解尷尬,我只好埋頭做題,冥思苦想的時候,我有點恨他。
都怪他誇我聰明。
如果我解不出來,會覺得很丟臉。
有一回,我遇見了那個還相機的學姐。
站在樓梯口的我轉身想跑,她叫住我:「哎,學妹。」
我像只被揪住後頸的野貓:「學姐你好。」
「其實你不用躲著我走,咱們都一樣,沒什麼好丟人的。」
「……你也被偷拍裸照了?」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她面上一紅,「我是說,我也是貧困生。」
學姐走了,我還呆站在樓下。
周應槐一邊穿外套,一邊走下樓,看見我的時候,他鬆了口氣。
「天都黑了,我以為你路上——」
「路上耽擱了,周老師。」我攥緊了書包帶子,「不好意思。」
秋季晝短,暮色四合,天完全暗下來。
這座老社區似乎在瞬間闔上眼睛,我目之所及皆為夜色。
我應該感謝這些並不完備的照明設施。
昏暗的光線,以至於我臉上偶現的愧疚,沒被周應槐覺察。
無人打理的樹叢里傳來夏蟲寂寥的鳴叫。
這隻蟲和我一樣蠢——它不知道,夏天已經一去不返了。
我開始觀察周應槐的生活。
他一茬一茬地收學生補課,還幫一些小機構出考試習題。
有些學生會交錢,有些不會。
這說明他除了領薪水,起碼還有一定的額外收入。
他明明可以租住在更好的房子裡。
可是,這些賺來的錢卻不知所終。他過得相當節儉。
兩件外套,三件襯衫,兩件短袖。
煮麵線,加幾根青菜,打個蛋,再滴點豬油,撒點鹽。
我在他家學得晚,他會煮麵給我吃。
清湯寡水的麵條,熱氣氤氳。我在白煙後,窺視他疲憊的神色。
吃完了,他就送我去車站,再自己回家。
黃雨薇也常來,我喜歡她來,因為她會帶灌好的腸。
然後,我和周應槐就能加餐了。
黃雨薇看我吃面,嘖嘖稱奇:「銜青,你竟然還在長個頭!」
我說:「謝謝你送的書,黃老師。」
周應槐看她一眼,她不自在起來,瀟洒地擺擺手,說那有什麼的。
年前,我的模擬捲成績頭一次夠到九十。
周應槐邊閱卷邊點頭。
我撇嘴:「也就勉強及格的水平。」
「你才努力多久?」
他數落我:「不努力的人,上天會一點一點收走她的天賦。」
我老實巴交地聽訓,往杯子裡兌熱水。
周應槐的胃病很嚴重,有時嘔得很厲害,喝溫水更好。
黃雨薇曾經勸過他,去做一次胃鏡檢查。
但被他婉拒了。他說他只是幽門螺旋桿菌的數值過高,正在吃藥。
黃雨薇很想抓狂:「但是你經常忘記吃。」
我聽說過這種藥,它很特別,不能中途停藥,否則菌群會產生抗藥性。
周應槐沒放在心上,他只說:「又錯了,過來看。」
我只好走上去看,左耳是他講解錯題的聲音,右耳是黃雨薇的嘆息。
水壺裡的水很燙,因為走神,它濺在我手上。
我下意識縮手。
杯子沒被端穩,摔在地上。
——砰!
玻璃碎片濺了一地。
我倉惶地站起身,說:「抱歉,周老師。」
我彎下腰,想撿起碎片。
周應槐走過來,擋住我的手:「燙傷了嗎?」
「沒有,但是杯子——」
「別碰,會受傷。」他說,「你去沖涼水。」
他用掃帚把這些碎片掃起來。
我沖完涼水,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冷汗涔涔。
周應槐正在用破抹布包這些碎片。
發現我在看他,他向我解釋:「經常有野貓翻我的垃圾。」
我沒說話,攥緊了衣角。
他又說:「沒關係,只是個杯子。」
明明只是摔碎了一個杯子,明明只是一個杯子。
我卻被這件事嚇得通體發麻。
他看著我,眼裡充滿無聲的諒解:「怎麼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別擔心,這個杯子很便宜,不用賠。」
「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天旋地轉,白熾燈的光,幾乎令我頭暈目眩。
胳膊和小腿肚,癢得難受。
周應槐用紙包好碎片:「你不舒服?」
「不、不是。」我知道自己失態,努力想擠出笑容。
周應槐揉了揉眉心:「沒事的,銜青。」
我眼眶一酸,在那個瞬間,我覺得自己做好了準備。
我做好了敞開心扉、接納春雨的準備。
我沉默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緩緩開口:
「周老師,我有過……」
周老師。
我有過一個爸爸。
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是我媽媽帶回來的男人。
這算繼父吧?
我的繼父脾氣很差,喝醉酒就會用皮帶抽人。
我很不喜歡他。
我媽媽說:「能怎麼辦?你又不能沒有個爹。」
原來她忍受繼父,是為了我。
然後有一天,我給這個男人盛飯,不小心打碎了碗。
他那天打牌輸了錢,又喝了很多酒。
因為這個碗,他找到發泄的理由,解開皮帶,狠狠抽我。
抽我的胳膊,抽我的大腿,抽我的後背。
我媽媽本來不敢多說什麼,後來見了血,她撲上來抱我。
她說:「老公,別拿小孩撒氣,好不好?」
接著,這個男人,就連她一起狠狠地抽,抽到手酸為止。
我還記得他的樣子,他長得像山一樣雄壯。
父親這個詞開始有具象化的概念,它意味著強壯、暴躁和危險。
我蜷縮在我媽媽的胸膛里,像嬰兒蜷縮在子宮。
媽媽的懷抱溫暖而濕潤,汗水和淚水的鹹味,摻雜著血的腥味。
那天之後,我媽媽帶著我,搬出了那個家。
我擁有了父親,又失去了父親,原來父親的保質期僅三個月。
我媽抱怨,還不是因為你摔碎了碗。
只要我不小心摔碎東西,她就要哭著來擰我的胳膊和小腿。
陶瓷或玻璃碎裂的聲音,往往和疼痛一起發生。
現在,沒有得到懲罰的我,反而感到焦躁不已、坐立難安。
周應槐聽我絮絮叨叨地講完這些事,忽然嘆氣。
「不要害怕。」他說,「老師在這裡。」
我點點頭,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下,他又說:「銜青,下雪了。」
偏過頭去,我看見窗外的雪越來越大。
細細簌簌的雪落在窗外,路燈透著暖黃的光暈,路人行色匆匆。
他坐在窗邊,眼底映著白熾燈的光。
就好像下了一場溫暖的雪。我想我可能會被困在這場雪裡。
周應槐系起圍裙:「那吃碗面再走吧。」
我點點頭,低頭去看那些被圈起來的錯題,冥思苦想。
15
臨近過年,我照舊補習。
周應槐沒回老家,不知道為什麼。
除夕,我媽媽堅持要煮年夜飯。
我們過去吵架,她道歉的方式就是給我做飯。
她喊我吃飯,我來,就算和好。
這次我們沒有吵架,她卻破天荒給我做飯。
我連著扒了兩碗飯,她沒動筷子。
「你吃啊。」我媽媽說,「媽都吃飽了。」
我猶豫了一下,夾走最後一塊排骨。
我們兩個人坐在家裡,聽隔壁的電視機聲。
阿姨在和家裡人看春晚。
聲音調得很大,所以我和媽媽也能聽見。
我放下筷子:「媽,我去洗碗了。」
我媽說:「不用,你去寫卷子吧。媽來洗。」
水聲嘩嘩,洗碗池邊動靜巨大。
我忍不住開口:「省著點,水費還沒交。」
我媽媽置若罔聞,還在放水。
水聲里夾雜著幾聲乾嘔,我沖了過去。
洗碗池邊,還貼著寫公式的紙條。
暗沉的血濺在那些便利貼上,她嘔血了。
她抹了一把臉:「沒關係,我……」
「去醫院!」我關上水龍頭,「去急診!」
我們又一次出現在急診。
醫生說靶向藥物並沒有讓她的病情好轉。
化療的作用沒有想像中好。
他還是建議我們找專家會診,制定手術方案。
儘管這昂貴,且具有風險。
醫生問我們會考慮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媽搶著說不會。
我們離開醫院,手牽手回家。
我的媽媽就像風中殘燭,隨時都可能熄滅。
她忽然問我:「你學得怎麼樣?」
我說:「模擬卷考九十。」
她有意逗我開心:「喲,進步這麼大呀?」
我說:「滿分是一百五。」
我媽媽凝住笑容,眼眶通紅,沒再說話。
她不知道滿分是一百五。
我的媽媽,她根本就沒有受教育的機會。
我心裡一悲,想起她的病。
我忍不住提起:「其實可以試一試那個什麼藥。」
她小聲說:「沒錢嘛。」
我馬上反駁她:「又不是弄不到錢!」
「你從哪裡弄錢?」
「反正我十八了,我可以去……」
——啪!
我捂著火辣辣的臉頰,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她咬緊牙關,竭盡全力甩我一巴掌:「你給我去讀書!」
媽媽沒有力氣,這巴掌輕飄飄的,力道陌生。
街道人來人往,小車川流不息,音響唱著恭喜,街道熱鬧非凡。
世界真大,小人物的悲歡,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我媽媽的眼底滿是悔恨:「別學我,青青。媽是家裡沒錢讀書。」
她慢慢靠近我,試著把下巴擱在我肩上。
瘦削又溫暖的身軀在我懷中顫抖著,我抬起手,輕拍她的脊背。
黃雨薇說得沒錯,我真的還在長個頭。
現在的我,長得比媽媽還高,躲在懷裡的那個人,變成了她。
她說:「對不起,媽為了省錢,退了你的車票。」
這句遲了幾年的道歉,終於沒有湮沒在沉默的飯桌上,而被她說出口。
這句道歉,我等了好久,我等了好久。
我開始哽咽,語無倫次地哀求她:「媽媽,不要、不要死!不要死!」
我可能是在哀求她,也可能是在哀求老天。
雪漸漸地大起來,我們站在除夕的雪夜裡,抱頭痛哭,不知歸處。
過完年,接著就要開學了。
寒假最後一天,黃雨薇喊我去她家。
她給我放了一部電影,叫《墊底辣妹》。
不良少女發奮圖強,考上了名校。
電影結束,黃雨薇說:「開學考和補考都要加油哦。」
我嗤之以鼻:「黃老師,電影是經過藝術加工的。」
她耐心地告訴我:「但它是根據現實改編的。
「這部電影的原型考上名校時已經三十四歲,你才十八歲。」
我下意識反駁:「我不考大學,畢業了直接工作。」
她問我:「你將來想當什麼?」
我說:「偉人。」
她說:「你說實話。」
我遲疑:「富人。」
她瞪我:「正經點。」
我說:「律師。」
她問:「為什麼是律師?」
我沒有吭聲。
黃雨薇拍拍我肩膀:
「要七點了,我送你去周老師家。」
我在周應槐家做考前溫習。
他說:「沒問題了,應該能及格。」
我惴惴不安,又翻了錯題本。
開學的第一天就要考試,這是我們學校的傳統。
既是開學考,也算作整個二月的月考。
為的是提醒學生抓緊學習,不要在假期太怠惰。
這還是我頭一次這麼重視開學考。
「草木杯」現場作文初賽的時間在二月末。
開學考的成績,決定我能不能去。
如果我的數學還是老調重彈,學校不會讓我請假。
所以,我起碼要讓數學考上九十。
我低頭打草稿:「周老師,我以前覺得考前通宵的人很傻。」
周應槐在閱卷:「哦?現在呢?」
我猛地抬起頭,向他展示我碩大的黑眼圈:「現在這樣。」
他輕笑一聲,扶了扶鏡框。
16
開學的第一天,就是月考。
走出考場的時候,我長吁了一口氣。
周應槐問:「感覺如何?」
我說:「把所有會寫的都寫了。」
他說:「不會寫的呢?」
我想了想:「先寫解,再抄題干,套公式。」
他笑了:「不錯,挺機靈。」
放榜的前一天晚上,我前所未有地失眠了。
公告欄前已經聚集了很多人。
學校不公示成績,但會公示所有人的排名。
文科和理科的排名是分開的。
我開始從後往前看,從倒數八百名開始數。
八百、七百、六百……
過去我常在六百名開外徘徊,今天卻沒有。
我的文科不錯,是數學差。
這次惡補了弱項,我的排名一定會漲。
我預計自己會考到四百名左右。
六百、五百、四百……
人潮推著我向前擠,我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328,林銜青。
至於補考的名單里,我的名字排在最前面。
雙腳好似踩了棉花,我從人群里飄出來。
媽媽,我超常發揮了!
我的胸口被別人的胳膊肘微不可見地蹭了一下。
我看向來人,張以嶠。
一個寒假過去,他好像變了不少,不再喜怒形於色:
「林銜青,你進步了。」
他身邊的那群男生嘻嘻哈哈地看著我:
「你抄誰的卷子,說說唄!」
我心情很好,笑眯眯地看向張以嶠:「你想知道?」
他遲疑著點頭,我朝他勾手。
張以嶠把頭低下來,我貼著他耳朵,輕聲說:
「張以嶠,我抄你全家。」
他面不改色地直起身,跟班們好奇地問:「她抄誰的?」
我伺機跑遠,身後傳來他的聲音:
「想知道?過來。」
我回頭看,那幾個跟班都湊到他跟前。
張以嶠神情溫和,字句刻薄:
「她抄你爸,抄你媽,她抄你全家。」
那群男生不再笑了,他們愣在原地,摸不著頭腦。
撒完氣的張以嶠掛上笑容:「開玩笑的。」
「哈哈哈真的很好笑!」
「對啊,諧音梗諧音梗嘛!」
……
在那些白痴努力給張以嶠做閱讀理解的時候,我正感到驚訝。
張以嶠有點兒變了,不再是個明晃晃的混蛋。
——他是個需要仔細甄別的混蛋。
我從來沒有一次這麼期待發試卷。
拿到答題卡的時候,我還在津津有味地看錯題。
我的數學成績創了新高,考了 113。
這可是我高二以來考上三位數的數學成績啊!
周應槐公示排名的時候,全班震驚。
陳露露冷哼:「誰知道她有沒有抄別人卷子?」
我說:「那你去調監控啊,陳露露。」
陳露露不敢置信:「以嶠,你說她的數學怎麼可能及格?」
張以嶠的笑飽含深意:「你猜。」
亂叫的狗不咬人,咬人的狗不亂叫,我在心裡敲響警鐘。
要小心張以嶠,他可能要長腦子了。
不再去理會耳邊不懷好意的揣測,我低頭翻看錯題。
許綺夏沒有刁難我,只是呆坐著。
我很少在她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擺在她桌上的,是一張不及格的數學試卷。
她哭了,但沒有人去安慰她。
大家都在冷眼看她,看她流眼淚,看她吸鼻涕。
陳露露直翻白眼:「她活該啊。」
昔日的跟班對別人比手畫腳:「她爸就是個輔警。」
「輔警咋了?輔警也好啊。」
「沒編制的!和人家有正式編的能一樣嗎?」
「許綺夏又說謊騙人啊?」
「何止?那些牌子貨都是她表姐不要送給她的。」
「勁爆哦,那她還拿來送人裝闊啊!」
……
針芒一樣刺人的言語,落在她的身上。
她終於知道疼了。
我遞給許綺夏一包紙,她推了我一把:
「你裝什麼好心啊?」
是,曾經的我,是最巴不得她栽跟頭的人。
我收起紙,沒再說話。
當天晚上,我躺在宿舍里,發簡訊給我媽媽報喜。
我媽媽回了一個很老土的笑臉。
接著,我又在聊天軟體上,把這件事告訴黃雨薇。
最後,終於輪到了周應槐。
我攥著破手機,手心捂出了一片汗,始終沒能按下發送鍵。
「周老師,我考了 113 分。」
我想了又想,改成了:「周老師,晚上好。我考了 113 分,謝謝您的指導。晚安。」
「晚安」被我刪除,改成了「您多保重身體」。
被窩外傳出光亮,我悄悄地探出頭,看見失眠的許綺夏。她坐在燈下。
事到如今,她還不死心啊。
我以為她又要往我書包里塞什麼東西,沒想到她掏出一盒藥。
下藥?我眯起眼,想看清藥的名字。
許綺夏取出一板藥,摳出所有藥片,又取出一板,再摳出藥片。
她機械地重複著摳藥片的動作。
最後,她攏起桌上的堆積的白花花的藥片,抓起一把,放進嘴裡。
我騰地坐起身:「你幹什麼?」
她倉惶地回頭看我,手上的保溫杯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陳露露掀開床簾:「有病啊,三更半夜的。」
另一個舍友也探出頭來。兩個人睡眼矇矓,尚且不明所以。
我企圖把手指伸到她嘴裡:「你吐出來!」
許綺夏臉色通紅,眼眶帶淚,狠狠地咬我的手指。
我痛呼一聲,她立刻彎下身子乾嘔。
我看到那盒藥的名字:苯巴比妥。
是安眠藥。
它也是我曾經想吞的藥。
陳露露還在狀況之外:「大晚上掐哪門子架?」
我吼她:「下來幫忙!她要自殺!」
陳露露怪聲怪氣地笑起來,「她還裝過割腕呢,你別被騙了。」
我沒再理會她,蹲下去看許綺夏的臉色。
「你還好嗎?」我問她,「我現在打電話給周老師,送你去醫院。」
許綺夏臉色青紫,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
我轉過身,要去拿床上的手機,手腕卻被許綺夏死死抓住。
她抬頭看我,滿眼是淚地指著自己的咽喉。
「你能說話嗎?」我覺察不對,從身後環抱住她,「你放輕鬆。」
我一手握拳,抵住她腹部,另一隻手狠狠拍拳。
海姆利克急救法。適用於被異物噎住導致窒息的緊急情況!
我竭盡全力壓迫她的腹部,手腕酸得不斷顫抖。
許綺夏的身子一聳一聳,終於,我聽到一聲乾嘔,她吐了。
七八顆藥片伴隨著黃水,靜靜躺在地上。
我想要繼續,許綺夏按住我的手,嘶啞道:「能……呼吸了……」
她疼得抽氣:「肋骨……好疼……」
「我給班主任打電話。」我把藥全收起來,給她倒水,「喝。」
我拾起手機,把簡訊刪除,給周應槐發了消息。
周應槐來寢室,把她接去醫院,遞給我創可貼:「處理一下。」
我才發現,我的手腕上滿是她的抓痕。
就在剛剛,我救了自己深惡痛絕的人,我以為我恨她恨得要死。
沒想到,她真的要赴死時,我卻竭力想挽救她。
不管是我媽媽,還是許綺夏,我竟然在最終選擇伸出援手。
難道我被周應槐的聖母腦影響了嗎?
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最後得出結論:不是的。
是因為在生死面前,一切不過爾爾。
恨與愛,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變得單薄,生命卻越發厚重。
我伸出援手,因為我更畏懼生死。
17
這件事有驚無險地落幕。
周應槐任教的班級狀況不斷,正巧此時,有人匿名舉報他。
他主動離職,不再做老師。
上一個班主任,也是因為這些亂七八糟的破事走的。
罪魁禍首是我們所有人。
教導主任不得已救場,成了我們的新班主任——他被氣得夠嗆。
聽說,周應槐處於待業狀態。
周應槐離職那天,張以嶠主動向我搭話:「怎麼樣?」
我反問:「什麼怎麼樣?」
「你不是很喜歡你的周老師嗎?生氣了?」
「是你讓你爸爸弄他的。」
他轉著筆,語氣漫不經心:「別血口噴人。」
我站起來,攥緊了拳頭。
張以嶠稍稍低下臉,向我微笑:「來,朝這兒打。」
我坐下:「滾開,我要做題。」
距離比賽的時間很近了,我不能惹出事端。
張以嶠不依不饒:「從良了?」
許綺夏直勾勾盯著他:「張以嶠,你再來煩她試試。」
「綺夏,把你的尾巴搖歡實點。」
「我會在你的限量版水杯里加敵敵畏。」許綺夏說,「你試試。」
張以嶠沒再說話,他回到座位,檢查杯蓋。
許綺夏瞥了我一眼,低頭做題——並且蓋住答案不讓我看。
「草木杯」的初賽分場在縣城東邊。
我提前向學校請假,方便動身。
回家之前,我去了周應槐的出租屋一趟。
他的面色看起來還算紅潤。
我說:「周老師,我要去參加初賽了。」
他點頭:「很好,別太緊張。」
我解釋:「我沒有向教育局舉報您。」
他啼笑皆非:「好,我知道。」
我們簡單地寒暄了一兩句,就此別過。
比賽前夜,我背著書包回家。
我媽媽給我買了一支新的水筆,很好用。
我媽說:「牌子貨,好用吧?」
我皺起眉頭:「你又花錢了,是不是?」
她趕緊補充:「宋阿姨給的。」
我抿唇一笑,對她說:「你借花獻佛啊?」
她說:「啥花啥佛?啥意思?」
我坐下來,跟她解釋了一遍借花獻佛的意思。
她拍了我一下:「你把自個兒當佛啊!」
我怔住,她反應過來,馬上說:「媽不是故意打……」
「沒事。」我聳肩,「我大了,不怕疼。」
…….
臨行的那天中午,下了很大的雪。
因為擔心道路狀況不好,我提前三小時來到公車站。
冬天即將過去,這應該是最後一場冬雪。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光臨人間。
我本來站在公交車站等車,最後撤進文具店等。
店裡開著暖氣,還有一面大玻璃窗。
我站在窗戶前,對著指頭哈氣,畫了一個笑臉。
一片陰影落下,籠罩了那個笑臉。
裹得像頭熊似的張以嶠站在窗外,朝我微笑。
一股不祥的預感從我心底升起。
他敲敲玻璃窗,向我比口型:「跟我去一個地方。」
我不想搭理他:「你當我傻逼?」
他嘴角的微笑彎成一個詭譎的弧度,把手探進懷裡。
張以嶠從羽絨服里拎出了一隻貓。
它眼瞳碧綠、通身漆黑、骨瘦嶙峋,皮毛濕漉漉。
「你不來,我把它剝皮,放進榨汁機里。」
我沒作聲,張以嶠繼續說:「然後,拍成視頻發給你。」
這個學會一點兒偽裝的混蛋終於露出本性了。
經過一個寒假,他變化很大,不再痞氣外露,但細看還是敗類。
那只是一隻貓,和我的未來比,微不足道。
是的,那只是一隻貓,一隻曾經在我失落時陪伴我的貓。
它生或死,與我無關,我只要管好我自己。
張以嶠拉開口袋,向我展示他私藏的水果刀,我沖向櫃檯:
「叔叔,如果十分鐘後我沒來,麻煩報……」
不行,不能報警。
如果真有事,做筆錄會很花時間。
我還沒有對比賽死心。
我寫下一串號碼:「麻煩打這個電話。」
「等一等,小姑娘!小姑娘!」
我推開門,和張以嶠對峙:「你撒開它。」
他沒鬆手:「你跟著我走。」
我暗罵了一聲,不得已跟在他身後。
我們來到一處無人的深巷。
18
張以嶠轉過身,依舊捏著有財的後頸:「脫。」
我伸手探進校褲口袋:「你說什麼?」
「脫衣服。」他一字一頓,「全、部、脫、掉。」
我回頭看巷子的入口,那兒有道身影。
「不會有人來的。林銜青。這裡沒有監控,你別想了。」
「……你是怎麼哄許綺夏幫你望風的?」
「你以為她向著你?」他英俊的臉上滿是卑鄙的自得。
張以嶠抬抬下巴:「我早把她哄好了。」
他一邊說,一邊眯起眼,好整以暇地凝視我。
我沒有反抗,而是慢騰騰地脫下外套。
我的校服、我的毛衣、我的秋衣、我的內衣……
雪落在我赤裸的肩頭,我想發抖。
他舉起手機拍照:「上次我就想說了——好土的內衣。」
我把手搭在內衣扣上:「把貓放了。」
張以嶠鬆了手,有財跳下來,在我腳邊繞來繞去。
我踹了它一腳,它驚叫著跳上牆。
張以嶠開始解他牛仔褲的腰帶,他的意圖昭然若揭。
他想報復我,因為我汙衊過他。
但我拿不准,他是故意嚇唬我,還是要動真格。
畢竟張以嶠今年已經十八周歲了。
從各種意義上看,他都已經是個能產生威脅的成年男性。
我不能束手就擒,得想想辦法。
我們之間僅咫尺之隔。我飛速思考著對策。
「你做措施沒有?」我沒推開他。
被打斷的張以嶠面帶遲疑:「措施?」
「你不會什麼都沒準備吧?」
「那、那,」他磕磕巴巴,「那又怎麼樣?」
我眯起眼——原來他是在裝大人。
先前溫文爾雅的假面徹底碎裂,他還是那個張以嶠。
「這是常識。」
「你他媽怎麼這麼懂?」
「我媽是坐檯小姐,我當然清楚。」
「你、你還是不是那個?」
「嗤。」
這句氣急敗壞的質問,讓我嗤笑出聲:
他想問我,我還是不是處女。
張以嶠很青澀,我覺察到了局勢的變化。
儘管我衣不蔽體,他衣冠楚楚。
張以嶠重重咬在我肩頭:「你他媽,你笑什麼?」
「現在我知道你是處男了。」
這句話激怒了他,抓著我胳膊的手開始收緊,疼得我倒吸冷氣。
他真笨拙。
做壞事,怎麼能如此笨拙?
我站在雪地里,通身僵硬,肌膚被凍得通紅:「冷。」
他把他的羽絨外套披在我肩頭:「事多。」
「閉嘴吧你。」我開始不自覺發抖,「要搞就快點。」
「你!你不要臉!」
「搞完了,三萬塊就算一筆勾銷。」
「……行。」
就在他要抽出腰帶時,我猛地矮下身子!
張以嶠條件反射地護住襠部。
猜錯了!我眼疾手快,在他的外套里摸出那柄刀。
就是他用來脅迫有財的那把刀。
「你幹什麼?」張以嶠把我撲在地上,伸手搶它。
我爬起來,死死抓住刀刃。
皚皚的雪地里落了一串血漬。張以嶠怒道:「鬆開!」
我的手掌越收越緊:「你去死!」
我們維持著一上一下的姿勢,他在上,我在下。
我握著刀刃,尖端對著他小腹。
他一手撐在地上,一隻手抓著我手腕,青筋暴起:
「你瘋了?我就是嚇唬嚇唬你!」
「你說謊!」
「我又不傻,我怎麼可能做那種事自毀前程?」
我猛地張口,咬在他袖口。
張以嶠手腕吃痛,不由得後縮一寸,他失守了!
他失守了,我要贏過他了!
大腦在瞬間抵達興奮,我渾身肌肉繃緊,幾近痙攣。
我要把刀尖推進他體內!
我想起悶熱的夏夜、粗魯的撫摸、鄙夷的眼神……
還有那條沾了經血的校褲。
是他!他們合力把我醜陋骯髒的青春期公之於眾!
為什麼偏偏是我。
流言與審視刃人不見血肉,卻叫我痛不欲生、夜夜難眠。
為什麼偏偏是我?
降生在貧窮的家庭里,媽媽教我要謊話連篇、東躲西藏。
為什麼偏偏是我?
發力的瞬間,我罕見地生出恐懼,理智重新占領高地。
為什麼偏偏是我……殺人?
不,絕不可以,我不可以做這樣的錯事!
這個瞬間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一切都在緩慢發生。
張以嶠驚恐地瞪大了眼。
我看見他扭曲的神色,裡頭填滿了恐懼與不敢置信。
雪沾在他熨燙工整的襯衣領口。
他聲嘶力竭地大吼:「誰他媽出來搞還穿牛仔褲扎腰帶?」
我瞳孔放大,鬆開了握刀的手。
劫後餘生的張以嶠癱坐在地上,解到一半的腰帶滑稽地耷拉著。
我驚疑不定,心裡唯獨確定了一件事:
如果他做好了來侵犯我的準備,他不會選這麼不方便的褲子。
白茫茫的霧氣從我們口中不斷呼出。
呼吸聲很沉重,巷口外的鳴笛聲此起彼伏,我們都沒說話。
這一刻,我們是如此地瀕臨罪惡。
我仰躺在雪地里,身上裹著他的羽絨服,胸膛劇烈起伏。
「張以嶠,現在我們兩清了。」
他沒有答話,我從地上爬起來,作勢要重新握住那柄刀。
張以嶠大叫:「兩清!我們兩清!」
我遲疑片刻,最終縮回手,翻找地上的衣物,掏出手機。
它還在錄音,沒有停止,我看向張以嶠。
他正在整理襯衣,當他把領子翻好的時候,又披上了那層像模像樣的人皮。
「我不要挾你。」我把刀踢開,「這樣的和解錄音才有法律效力。」
張以嶠開口:「我,張以嶠,自願和林銜青達成和解。」
他甚至自以為很紳士地向我伸手,想要拉躺在地上的我站起來。
我伸出手,用力掰他的手指。
他故作從容的笑扭曲了一瞬,笑死人了,他差點兒就破功了。
十分滑稽,我們在這一刻達成微妙的共識。
善與惡,好與壞,它們的界限是如此混沌,令我捉摸不透。
我們真可怕,天真又虛偽,邪惡且怯弱。
驚魂未定的張以嶠扶著牆站起來,又立刻被人掀翻在地。
19
張以嶠的心態瀕臨崩潰:「林銜青,你他媽!」
「不是我。」我回過神,看向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是別人。」
「這裡除了我們兩個,還能是誰?」
「是我。」反剪著他雙手的男人並沒有鬆手,「周應槐。」
我走上去,翻出張以嶠的手機:「密碼。」
「請你鬆手,我自己會輸。」
「誰知道你會不會拿了手機直接跑啊?」我重複一遍,「密碼。」
張以嶠面色漲紅,報了一串數字。
周應槐為他突如其來的窘迫感到不解,只有我知道是為什麼。
張以嶠的手機密碼是我的生日。
我打開相冊,面無表情地翻看他剛才拍的照片。
——他沒拍。
我睨了張以嶠一眼,他真犯賤。
他羞憤難當,掙脫周應槐的束縛,他落荒而逃。
他甚至沒有帶走他價格不菲的外套。
這件外套就像他故作紳士的假面,這張麵皮被我親手剝開。
「周老師,不要追他,幫幫我。」
我渾身脫力,才發覺自己的右手掌血肉模糊,鑽心地疼。
遲來的寒冷的和疼痛讓我大腦混沌。
我後知後覺地感到害怕,喃喃自語:「怎麼辦?」
周應槐別開眼:「你先穿——」
我頹然地癱坐在地上,渾身發顫。
張以嶠丟下的外套滑落在地上。
伸出的手停滯在空中,他轉過身:「你先穿衣服。」
我拉上拉鏈,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幫幫我,爸爸。」我喃喃自語,「好不好,爸爸?」
但我根本沒有爸爸。
我在向一個不存在的人祈求幫助,得到的只有沉默。
周應槐轉身,幫我整好衣領,深深嘆息。
這聲無奈的嘆息,像極一位父親。
我終於明白,為何我當初既厭惡他,又會不自覺靠近他。
周應槐像我理想中的父親。
我厭煩他又迷戀他,原來我想向他索求從未體驗過的愛——並不是男女之愛,而是來自一位父親的愛。
「我送你去醫院。」
「挂號要排隊,來不及去比賽。」
「你的右手割傷了。」
「沒關係。」我試圖蜷曲手掌,「你看。」
「不要勉強,銜青。」
「求你,周老師,我要去比賽。」
「……」
「我以後不會犯錯了,我發誓。」
「……好。」
我穿好衣服,周應槐攙著我走。
有財跟在我們後面。
周應槐彎下身,把它撈起,擱在兜帽里。
他帶我去診所包紮傷口。
處理妥當之後,他送我坐上公交車。
我在車上回頭,看見他抱著貓。
我朝他招手,他捉住貓爪,也朝我招手。
幸好,我提前了三小時等車。
20
精疲力竭的我坐在分賽的現場。
周遭針落可聞,作文題被投屏在幕布上。
我竭力蜷曲右手掌,企圖寫字。
字跡歪斜,猶如狗刨,簡直慘不忍睹。
我只好放慢速度,一筆一畫地寫。
動作慢騰騰,心卻跳得又快又凶,幾欲漲裂。
腦子裡像塞滿了雪,濕漉漉的一片。
混沌的精神與緊張的心態,同時左右著我的腦袋。
我竭力集中精神,右手卻一直打顫。
……
時間結束的時候,我還沒有寫完。
我只能倉促地寫下結局。
走出分場時,我心底已經有了底。
——我發揮失常了。
上天是公平的,不努力的人,會被它收回恩賜。
我不再是那個駕馭文字的天才。
我打開手機,看見我媽媽的信息:「怎麼樣?」
「感覺還不錯。」
她的回覆很快傳來:「宋阿姨送了條草魚,要不要喝魚湯?」
「同學請我吃飯。」
「去吃吧。那媽今晚不做你的飯:)」
又說謊了。
我坐上公交,來到周應槐的住處。
他並不意外:「進來吧。」
我蹬掉鞋,光著腳跑進去,捋了一把頭髮。
雪花細細簌簌地落了一地。
我們坐在桌旁,沉默地吃完了麵條。
臨走時,我問他該怎麼辦?
周應槐說:「讀書,考個好大學。」
「我不要。」
「你還是想反駁我,讀書不能變成有錢人,對嗎?」
「它又不能改變我的出身。」
「它改變不了你的過去,但能改變你的未來。銜青。」
「……你說得好聽。」
「我家沒錢,我上大學和讀研的錢,全是用獎學金墊的。」
「騙人,獎學金哪夠?」
「夠你付學費了。上大學還可以勤工儉學,邊念書邊打工。」
我被他說得心頭微動。
坐在椅子上,我心事重重地晃著腿,沒再說話。
他披上外套:「我出去辦事,順道送你。」
「不用了,周老師。」
我再三推辭,他說:「我最後送你一次。」
「為什麼?」
「補課是違規的,以後不要再來了。」
「你又沒收錢!」
「如果你有不懂的題,發信息問我就可以。」
「只能問題?」
「林銜青!」他忽然拔高音量,「你聽清楚了!」
「我在聽。」
「今後你需要學習之外的幫助,去找你的班主任。」
「知道了。」
「貓被你黃老師接走了。」
「你喜歡她?」
「我是你的老師,不要過問我的個人隱私。」
「我是問貓。」
「下樓,我送你去車站。」
我們沉默地走在路上,他目送我坐上公交。
汽車發動,我開窗向他揮手。
他點點頭,沒有再回應我,佇立在原地。
我知道我們不會再見了。
21
又是一節體育課,我在許綺夏身邊坐下。
「是你給周應槐打的電話吧?」
她握緊手,矢口否認:「和我沒關係。」
「怎麼就和你沒關係?」
我拿出單詞本:「許綺夏,你變聰明了。」
她低下頭,摳弄拉鏈。
我去問過那個被我囑託的老闆了。
他並沒有如約打電話。
周應槐會出現在那,也絕非機緣巧合。
是許綺夏讓他來的。
直至現在,我終於明白她惡毒的意圖。
我說:「你想報復張以嶠。
「你的報復方式,是慫恿他來脅迫我。
「你想要他身敗名裂。
「所以你才假裝跟他和好,幫他望風。
「事成之後,你就會報警。
「但你沒有想到,我會向張以嶠動刀子。
「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你的預料。
「你無法掌控情勢,只好向成年人尋求幫助。
「家長和老師不是最好的選擇。
「最好的選擇是,離職又對我們知根知底的周應槐。」
話音落下,我看向許綺夏,她也在看我。
我攤手:「許綺夏,咱倆這樣鬥來鬥去,真的挺無聊的。」
「我不是!」她低聲說,「我現在不討厭你。」
「你對不討厭的人都這麼狠,對討厭的人得什麼樣兒?」
「我不是想你被他……我會看準時間報警的。」
「但是你沒有報警。」我明知故問,「為什麼你最後打給了周應槐?」
她臉上浮現出極其難堪的神色,儼然被我踩中痛處。
因為她後悔了,她害怕了,她不敢承擔這樣的罪惡——就像我一樣。
我們自詡無所畏懼,卻在現實面前很俗氣地犯了慫。
我站起身:「下學期高三了,收收神通吧。」
她繃緊下頜,有些難堪地向我伸出手,我握住了她的手。
頃刻間,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好肉麻。
象徵性地搖了兩下,我收回手:「月考的最後一題你會做嗎?」
「不會。你知道我考砸了,還故意問我?」
「我教你啊。」我朝她笑,笑容里飽含得意,帶著揚眉吐氣的快感。
「不用了,我自己會對答案。」
「不行,不許看參考答案,聽我給你講。」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
至於「草木杯」的比賽,我毫無懸念地落選了。
並不意外,好運不會永遠眷顧我。
我還不夠努力。
得知落選那天,我情緒低落,許綺夏撇嘴:「你也不怎麼樣。」
我在對參考答案:「天才也是需要努力的。」
她撇撇嘴,沖我翻了好幾個白眼:「還天才咧!你真要臉!」
張以嶠不再偷瞄我的胸部,他履行了承諾。
在那件事之後,他不再設法讓我難堪。
接著冬天過去,春天光臨了小小的縣城。
四月的第一天,我在寢室的床上輾轉反側,手機上是已發送的消息。
「周老師喜歡春天嗎?有財一定不喜歡——它被絕育了。」
周應槐沒有回覆我,我起身翻找測試卷,拍了一張錯題的照片。
周應槐秒回:「連接 D、F 點作輔助線,你再試試。」
小小的熒幕在我臉上透射光亮,我有點快樂,同時感到絕望。
我忍不住發:「周老師,你搬家了嗎?搬到哪去了?」
意料之中的,他沒有回覆我,周應槐一直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我學到一句話: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河流日夜奔騰不息,時間就是一條這樣的河流。
在高二暑假前,黃雨薇給班上同學發喜糖。
大家八卦地問她訂婚對象,她笑得甜蜜:「以前的同事。」
我撥開糖紙,把糖擱在抽屜里,糖化了。
甜膩又黏稠的糖液粘在草稿紙上,我不得不把它摳下來。
我用甜絲絲的手指給周應槐發消息。
「周老師,祝你新婚快樂、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白頭偕老。」
我有點瞧不起我自己,因為這陣俗氣的難過。
我對周應槐的感情混沌又懵懂,在我尚未覺察那是什麼之前。
他乾淨利落地把它扼死在搖籃里,毫不留情。
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正是他斷然的拒絕,讓我難以釋然。
就像張以嶠一樣——原來人的本性是愛犯賤。
但和他不同的是,我不是個喜歡一頭撞死的傻蛋,我更愛我自己。
在發完那條簡訊之後,我下定決心,要讀書。
我要帶著媽媽去更廣闊的世界,我要賺很多的錢,過更好的生活。
當然,我會遇見更好的人,比周應槐好一百倍。
在好勝心與虛榮心,以及說不出是什麼心的驅使下,我更用功了。
曉看課本暮看題,行也學習,坐也學習。
當成績提升到一定程度時,我的進步越來越緩慢,進入停滯期。
我變得有些煩躁,不得不向許綺夏討教。
她調整狀態之後,成績回升,很快又跑在了我的前頭,真可惡。
許綺夏躊躇了三節課,遞給我一本筆記。
「你的腦子裡沒有樹狀圖。」她洋洋得意,「你不會歸納。」
「我——不會歸納,教教我,可以嗎?」
她眼睛一亮:「這還不簡單嗎?但你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我警覺地抬頭:「什麼要求?」
「你發誓,你永遠都不能考得比我好。」
「嘁,不教就算了。」
「……林銜青!你回來!林銜青!」
……
張以嶠的跟班和他打報告:「林銜青和許綺夏搞到一塊兒去了。」
他扶了扶新配的眼鏡,語氣漫不經心:「一邊去,在背單詞。」
「那傻逼兩隻眼睛都 1.0。」許綺夏和我咬耳朵,「配啥眼鏡,配個腦吧。」
我被她逗樂,忍不住笑了一聲,即刻斂起笑容。
我絕不能被許綺夏說的話逗笑——這會讓我很感到彆扭。
22
放暑假前的最後一次月考,我終於擠進了前一百五十名。
年段給了我一個很傻的獎——進步之星。
暑假過後就是高三,學校為了讓家長重視,召開了年段家長大會。
那一天,我和其他四十九個進步之星上台領獎。
黃雨薇坐在第一排,她舉起手機,不斷示意我:看鏡頭!看鏡頭!
我極不情願地咧開嘴,很傻缺地朝她的鏡頭微笑。
她比了個大拇指,咔咔拍照。我不再看她,把目光挪向更遠處。
台下人頭攢動,有許多目光投來,但都不來自我媽媽。
我媽媽正坐在狹窄的出租屋裡,拼了命地鉤那些一朵五毛的黃花。
她說她很忙,所以就不來了。我知道她是不敢來看我。
她因為懶惰和虛榮做了錯事,我明白,這種痛苦是她理應支付的代價。
今天天氣很好,媽媽。希望你也能照到這樣的太陽。
緊接著就是暑假,雖然沒有補課,但大家會去教室自習。
七月中旬的夜晚,我獨自坐在教室里刷完一套題,收拾書包準備離開。
下樓時,我遇見了值班的黃雨薇。她給我看了有財的近照。
照片里的有財肥嘟嘟、毛茸茸、皮毛油光水滑,簡直判若兩貓,真好。
我們閒聊了幾句,她遞給我一張請柬:「我在八月八日結婚。」
指尖觸碰到那張鮮紅的請柬時,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的幸福好燙手。
但我最終還是接過它,笑笑道:「黃老師,祝您幸福。」
好,就是這樣。我那秘而不宣的少女心事,在十七歲的夏天徹底夭折了。
什麼都沒有發生,周應槐只是路過,彎腰拉了我一把。
我卻對此耿耿於懷,反覆揣摩他如此善良的用意,是否企圖向我索取回報。
以己度人的我,真是卑鄙、陰暗、自作多情。
他們的善意我無以為報,只能如他們所願,振翅去往更高的地方。
黃雨薇結婚那天,我媽媽塞給我兩百塊錢,當作禮金。
我捏著皺巴巴的紅包,像捏著自己彆扭的心事,交出去的那一刻,如釋重負。
宴客廳觥籌交錯,水晶燈折射的光線令人頭暈目眩。
漂亮的粉色絲帶、輕飄飄的氣球、印著花紋的絨毯……這裡看起來像童話世界。
我反覆揉捏著擱在口袋裡的塑料袋,手心出了細密的汗。
音樂奏響,全場暗下,紅毯的那一端,大門被緩緩拉開,賓客的目光被吸引過去。
我悄悄撐開塑料袋,胡亂捏了幾塊糕點,放進塑料袋。
餘光里,一束白光追隨著從門口走出的新人。我別開眼,又忍不住抬頭看。
周應槐雙肩開闊,他一定很適合穿西裝,所以他——
穿著婚紗的黃雨薇楚楚動人,但站在她身邊的,並不是我所想的周應槐。
新郎確實是她以前的同事,從這所學校離職的另一位老師。
我失手打翻了酒杯,橙汁順著桌布淌下,上面流淌著我黏膩潮濕的竊喜。
「擦一擦。」有隻手遞給我一張紙,指節的形狀非常漂亮。
「不用。」我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反駁他,然後猛地抬頭,見到了周應槐。
他非常平靜地點點頭:「銜青,聽黃老師說,你進步很大。」
「你搬哪了?」這句話的意圖太明顯,我馬上補救,「我只是想去你家問問題。」
周應槐沒有答話,他看見了我手上緊捏著的塑料袋,那裡面裝著幾塊捏得變形的糕點。
在那一瞬間,我感到無比的羞憤與痛苦。
「我、我看見它們掉在地上,很浪費,所以我——」
「你喜歡吃這個嗎?」周應槐問,「我那桌還剩一點,我去拿給你吧。」
他轉身離去,我下意識揪住他衣角,他問:「還想吃什麼?」
我訕訕地鬆了手,說:「如果有龍蝦,也可以給我。」我媽媽還沒有吃過。
周應槐回身把剩菜給我,考了我幾個知識點,就提前離席了。
我凝視著他的背影,他真瘦,還戴了毛線帽子,底下露出一點絨絨的碎發。
朝他離去的方向舉起酒杯,我把剩餘的橙汁一飲而盡。
實在太搞笑了。我真是個小屁孩兒,就連感傷的送別,也只能喝橙汁。
宴會結束,黃雨薇忙得腳不沾地,支使她丈夫過來找我。
男人遞給我一大袋東西:「這是黃老師給你的,她讓你回家再打開。」
我離開酒店,坐上公交車,打開了那個大紅色的袋子。
幾個塑料盒裡分門別類地裝著菜品,最底下壓著一個紅包,裡頭有八百塊。
黃雨薇的字跡很娟秀,她寫:「銜青,預祝你考進前一百!」
23
高三伊始,我開始瘋狂地壓榨自己的時間。
我媽媽就像天下所有普通的媽媽一樣,研究怎麼給我燉補腦的湯。
不過她技高一籌,她還能設法搞到便宜的食材。
出於某些卑鄙的揣測,我偷看了她的手機,發現她學會了上網應聘。
洗碗、刷馬桶、搬貨、排隊、發傳單……擺攤。
像我瘋狂地壓榨自己的時間一樣,她在瘋狂地壓榨自己的精力。
「媽!」我感到無奈,「你先照顧好你自己吧。」
「媽就是缺乏鍛鍊。」她笑嘻嘻地轉給我三百塊錢,「忙一點反倒不生病。」
她說她找到一個事兒少錢多的工作,當煮飯阿姨。
媽媽有了穩定的收入,開始接受化療,頭髮跟著一撮一撮地掉。
治療效果並不顯著,但稍有改善,總好過沒有。
我查看手機上的餘額,上頭有兩千七百六十二。
離三萬塊錢,還差兩萬七千二百三十八。是的,我正在努力攢錢。
這筆錢的用途很多,以醫藥費為先,其次是學費和還債。
我曾經盤算著給自己買一件舒適的內衣,但最後作罷,因為它並非必需。
然而,在我生日那天,我收到了一件很漂亮的少女內衣。
柔軟的淺粉色,正中縫了一個精巧的小蝴蝶結,內里的衣料是舒適的緞面。
最重要的是,它的尺寸出奇地適合我,很難讓我不喜歡。
這件禮物擺放在我的抽屜里,我問許綺夏,是不是她送的,她搖了搖頭。
許綺夏咬著筆桿對我說:「誰送禮送內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