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蠻生長完整後續

2025-10-26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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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以嶠指腹上的薄繭,在我的手腕上留下微妙的觸感。

他的掌心濡濕,拽住我的動作生澀而粗魯:「別走,我給錢了。」

我在剎那推開他,沖向巡邏的保安:「叔叔救我!他、他想欺負我!」

受騙的他被保安扭著胳膊送去教導處,回頭瞪我,滿臉通紅。

我把手伸進口袋,摩挲著張以嶠給我的那張鈔票。

活該。

我露出了恬不知恥的微笑。

1

我恨夏天。

高二的夏季,我遲鈍的身體才進入春季,開始抽芽。

我恨體育課。

長跑的時候,我能感受到贅余的枝節,在校服下晃蕩。

男生們會大聲調侃對方:

「你偷看林銜青胸部!」

「去!你才偷看林銜青胸部!」

……

我八歲才上小學,今年恰好十八。

和入學一樣,我的青春期姍姍來遲——但它來勢洶洶。

同學給我取了綽號,叫奶牛。

晚自習時,一團紙砸中我的後背。

同桌許綺夏撿起它,展開,「撲哧」一聲輕笑出來。

她提起筆,在紙上寫了一句話,轉身飛快地擲了回去。

像水滴飛濺進油鍋,紙團落地的範圍,響起一陣揶揄的竊笑。

晚自習結束,我慢騰騰地收拾題冊。

同學陸續離開,我關上燈和門窗,翻垃圾桶。

摸索許久,終於,我翻出一枚紙團,將它展平:

「林銜青她媽真有文化,會取名字。」

「她媽是個坐檯的。」

「奶牛吃草,銜青=吃草,林銜青=林奶牛。」

「笑死!」

「下個月 14 號看電影?」

「好啊。」

……

我走向值日表,對照筆跡,查看作俑者。

起頭的是張以嶠。

男生的領頭羊,受人歡迎的富二代。

應聲的是許綺夏。

我的同桌兼舍友,她常炫耀自己當警察的父親。

又是,他們兩個。

不知何時,我淪為班上同學的談資。

揶揄的眼神、細微的避讓、揉皺的紙團讓我察覺——我似乎成了笑柄。

閒話我的家事、凝視我校服下透出的內衣、給我取難聽的綽號……

月經沾在我的校褲上,但沒有人主動提醒我。

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

我趴桌小憩,他們就聊我那見不得光的醜事。

有好心的同學開口:「這樣不好吧?」

「啊?」許綺夏語氣無辜,「我以為你們都知道。」

她的跟班陳露露接茬:「知道什麼?」

許綺夏說:「林銜青小時候,跟她媽搞仙人跳。」

此言一出,眾人譁然。

張以嶠帶頭往上湊,津津有味地詢問種種細節。

「鈴響了,還聚在這幹什麼?」

這學期新來的班主任周應槐,端著保溫杯進來。

他鏡片後的眼神冷若冰霜:「上課了。」

周應槐長了張很招人的臉,卻跑來小縣城當老師。

他的眼型狹長,眼尾上挑,弧度微妙。

女生們都很給面子地噤聲,張以嶠為首的男生們仍在笑鬧。

我們班上儘是些難以管教的問題學生。

這個倒霉蛋,才剛入職,就被教導主任塞了一塊燙手山芋。

周應槐挽起襯衫衣袖:「帶頭起鬨的人打掃衛生。」

「定的什麼破規矩?」張以嶠嗤笑,「我叫我爸去教育局舉報你!」

張以嶠的爹有錢有權,他因此能在班上橫行霸道。

並且,他和我一樣,入學要稍晚一年。

推遲的理由和我不同,他被慣壞了,只是想多玩一年。

周應槐拈起粉筆:「知道了。在我被開除之前,先來複習一下公式。」

這句諷刺讓台下響起竊笑,張以嶠撇嘴:「嘁。」

周應槐轉身寫板書,字如其人,工整、嚴謹、一絲不苟。

板書對我而言猶如天書,我佯裝聽講,實則神遊。

我想起媽媽。

我的媽媽,是一個漂亮又聰明的女人。

她沒有文化,知道自己容貌優越,就干起見不得光的勾當。

我就是在那見不得光的勾當里誕生的。

我繼承了她豐腴的身材、深色的瞳仁、白皙的肌膚,以及邪惡的智慧。

匿藏惡意,要像躲避警察的抓捕一樣細心。

在張以嶠與許綺夏牽頭的這場遊戲里,我作為獵物,絕不能驚動獵人。

下課後,我沒有帶著紙條向周應槐告狀。

整個九月,我堅持在晚自習結束後收集紙條,模仿張以嶠的筆跡。

回宿舍前,我會去教學樓後的樹林喂貓。

那是只叫有財的母貓,眼瞳碧綠,通身漆黑,骨瘦嶙峋。

它舔舐著垃圾桶里的零食袋,我撫摸它。

等著我,張以嶠。

2

今天是 10 月 14 日,許綺夏約張以嶠看電影的日子。

下午的最後一節課是體育課。

我流了很多汗,於是解開領口的一顆扣子。

內衣輪廓在濡濕的衣物下若隱若現。

有揶揄的目光爬上我的領口。

許綺夏走過來:「你沒帶外套嗎?這樣好明顯。」

我不動聲色地打量她:「沒帶,我覺得熱。」

許綺夏搽了沒顏色的唇膏,嘴唇油亮亮,粉嘟嘟。

她很會不著痕跡地打扮自己。

而我,連校褲口袋的破洞都沒能補上。

「熱也得全扣上呀!」

她雙手抱臂,狀似關切:

「你也知道你比較特殊,會有人亂說……」

我追問:「特殊在哪?亂說什麼?」

「就是你的胸、胸。」

「我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他們就不說嗎?」

「應、應該吧,我不知道。」

她眼神飄忽,落在了不遠處的球場上。

日頭很毒,我眯起眼,看向她目光所在。

個頭高挑的男孩在籃球架下喝水。

幾個男生眾星捧月般圍著他。

少年的側臉英俊,留著並不規矩的碎發。

額前的汗珠晶亮,像玻璃碴。

他就是張以嶠。

對我而言,張以嶠同玻璃碴沒什麼兩樣。

他是個美麗的垃圾。

可在許綺夏的眼裡,他像顆耀眼的明星。

她對張以嶠相當著迷。

所以,她不放過任何一個能夠與他閒聊的話題。

成績、遊戲、寵物……和我。

她從她爸那聽來我媽的過往,以我為談資,和張以嶠傳起紙條。

她讓我竭力想擺脫的過去,如影隨形。

我會對她所想的一切了如指掌,是因為我偷看了她的日記。

她的暗戀日記。

她的日記本收在宿舍的書架。

密碼特別好猜,是張以嶠的生日。

有時,她會寫「對不起啦,銜青」。

後頭再加一個很俏皮的笑臉。

好像日記本就是她的懺悔室。

她既是來懺悔的人,也是聆聽懺悔的神父。

她寫下秘密,訴說罪惡,代上帝原諒了她自己。

可我沒有原諒你呀,綺夏。

想到這,我忍不住彎彎唇角:

「綺夏,可不可以把外套借我?」

她把外套脫下遞給我,欲言又止。

我補充道:「晚上回宿舍,我來洗。」

她雙手合十,眨眼道:「拜託啦,銜青!」

她轉身時,我凝視她的背影。

若隱若現的蕾絲肩帶,很適合她。

張以嶠走近她,給她披上自己的外套。

人群中響起揶揄的起鬨聲。

張以嶠似乎感受到視線,回頭掃視我前胸。

我覺得自己像陰溝里的老鼠。

老鼠正憋著滿腹壞水,蓄勢待發。

晚自習課間,許綺夏趴在桌上。

張以嶠走過來,拿走她桌上的紙。

他們總是傳紙條聊天。

但剛剛,那張紙被我換了。

張以嶠回到座位,展開那張紙。

我側目,看見他眼底浮現譏誚的笑意。

一定是因為他看清了紙上的內容:小樹林見,記得帶錢。

字跡潦草,不是許綺夏的筆跡。

那還能是誰寫的。

是我。

是我寫給他的紙條。

這是一封背德的邀請函。

我想,張以嶠是不會拒絕我的。

今天下午,他還在偷瞄我的胸部。

夏暮,充斥著汗液與荷爾蒙的氣息。

我們正處於青春期,難掩躁動。

身在其間,就很難拒絕本能。

亞當都無法拒絕偷嘗禁果。

何況他區區一個男高中生。

晚自習下課,我慢騰騰地收拾題冊。

張以嶠告訴許綺夏,他要找卷子,讓她先走。

許綺夏面露猶豫,但最終還是點了頭:

「好。我先去校門口。露露,回去記得幫我給假條。」

陳露露點頭,目送她披著張以嶠寬大的校服離開。

不一會兒,教室的人都走光了。

我和張以嶠一前一後離開。

3

這是件錯誤、隱秘、刺激同時又相當讓人難以啟齒的事。

教室有監控,操場人多。我最終相中教學樓後的小樹林。

我走在前面,張以嶠慢騰騰地跟在後面。

直到枝杈將我的身影完全遮蔽,我才停下腳步,向他伸手:「錢。」

張以嶠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停下:「你就這麼賤?」

月色透過葉與葉之間的縫隙,星星點點,落在他形狀漂亮的眉骨上。

我毫無懼意地伸著手,又重複一遍:「錢。」

他冷笑,遞給我一張百元大鈔,我把它展開檢查,疊好,塞進校褲口袋。

拉下外套拉鏈,我反手伸到後背,沒有任何猶豫。

咔嗒。

解扣子的聲音很輕,但在我們耳里,響得過分。

我們警覺地向四周張望,以確保沒有人聽見這聲音。

「沒人在,快點。」

「不是,你來真的?」

他犯慫了,這可不行。

「慫逼。」我轉過身,「我回宿舍了。」

他扣住我的手腕,力氣很大:「我錢都給了,回來!」

指腹的薄繭在手腕上留下微妙的觸感。

張以嶠的掌心濡濕,拽住我的動作生澀而粗魯。

他略顯急切,急於摘取我許諾他的禁果。

——他想的美。

我喉嚨發緊,眼眶通紅,張以嶠輕聲道:「你哭什麼?」

他想幫我擦眼淚,被我躲過。

世上的人總是這樣,給點甜頭,就扮起正人君子。

遠處極快地掠過一道手電筒的白光。

「幾點了?」我啞著嗓子問他,「給我看下你手機。」

「沒帶。你怕我偷拍?」

「沒帶啊……謝謝你,你真好。」

「你說什——嘶!」

剎那,我用膝蓋狠狠上頂,撞向他要害!

張以嶠短促地痛呼一聲,渾身綿軟,雙膝跪地。

我笑得渾身發軟:「你真好,你真的好蠢。」

「你有病?」他粗聲嘶吼,「林銜青,你發什麼瘋?」

一道慘白的強光直直地照進小樹林。

我不再理會地上蜷得像蝦子的張以嶠,鉚足了勁衝出去。

張以嶠慌了神,伸手扣住我的腳踝。

我抬腳狠狠一踩,他呻吟幾聲,痛苦地收回了手。

「誰在那?」保安中氣十足的聲音傳來。

「叔叔!叔叔救我!」我驚慌失措,「他、他想欺負我!」

「閨女,別怕!站到叔叔後面!」

胖保安大驚失色,把我護在身後:「學校外面的人?」

「不、不是……」

我躲在他身後。

光照在追出樹林的張以嶠臉上。

我一字一頓:「是我的同學。」

張以嶠眯著眼,下意識抬手遮臉。

胖保安狠狠地扯過張以嶠的胳膊:「走,去教導處!」

我怯弱地蜷在保安如山般壯實的背後。

胖保安轉身,放輕聲音:「別怕,你去說明狀況就可以。」

「林銜青,你找死?」張以嶠厲聲吼我:

「你他媽說了什麼?夏夏說得對,你就是個野種!」

他扭頭看我,下頜緊繃,滿臉通紅。

而我背對著監控,雙肩仍然在輕顫,不是哭,是笑。

把手探進校褲口袋,我透過破洞摩挲鈔票。

活該。

我露出恬不知恥的微笑。

4

張以嶠被扭送到教導處,我跟在他們倆身後。

時候不早,只剩下三位老師。

教導處主任,周應槐,還有我的語文老師黃雨薇。

胖保安說明了情況。

張以嶠大聲反駁:「是她!她騙我去的!」

教導主任示意保安鬆開他。

張以嶠如獲大赦,掏出一張紙,展開:小樹林見,記得帶錢。

語義模稜兩可,既曖昧,又狡黠。

周應槐捏著那張紙,鏡片後深邃的目光宛若冰霜:

「你說這是林銜青寫的?」

張以嶠神色激動,一連說了幾個「對」字。

他翻看了我和張以嶠的習題冊,眉頭越皺越深:「主任,您看。」

男主任翻看了幾頁:「張以嶠,這是你的筆跡。」

張以嶠不敢置信,衝上來翻看題冊,惱羞成怒:「她是故意的!」

對呀,我是故意的。

我故意學你的字跡,故意寫紙條,故意領你去沒監控的小樹林。

對不起啦,張以嶠。

如果我也有一支昂貴的鋼筆,我也會在這句話後面畫上笑臉。

可我沒有,我只能沉默。

「錢。」他嗓音嘶啞,「我給了一百,她收了,肯定在她身上!」

「搜身!」他張目欲裂,「你敢不敢?」

我搖頭表示抗拒,許綺夏借給我的那件校服外套,被我緊抓著。

「老師,不要。」我哀求,「我不想……」

教導主任把其他人支出去,向坐在角落的人招手:「小陳。」

黃雨薇面露難色:「主任,這樣不好……」

對方只是走出去,利落地關上門,意思不言而喻。

黃雨薇躊躇了一會兒:「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寫作得獎……」

我起身脫衣服,「您直接搜就好。」

十月的夜晚,已略帶涼意。

「沒有,老師。」我幾近赤裸地站在白熾燈下,「你看,沒有藏錢。」

我身上只有一塊布料沒有被剝下。

那是我老土的內褲,它是我最後的遮羞布,貧瘠的尊嚴。

空調呼呼地輸送著冷氣。

我雙手環抱在自己胸前:「黃老師,好了嗎?我很冷。」

她目露不忍,輕柔地幫我套上短袖。

等得不耐煩的張以嶠踹門而入,撞見我狼狽的模樣,愣在原地。

周應槐反應迅速,捂住他眼睛,把他拽出去。

門外傳來張以嶠歇斯底里地大吼:「她沒脫光!讓她全脫!」

我置若罔聞,只是在裝模作樣地抹淚。

內褲里疊好的紙鈔,很硌人。

最後,教導處主任去調監控。

我提醒他:「老師,宿舍要熄燈了。」

對方答非所問:「我記得你家長……」

我想冷笑:「哦,我母親有敲詐勒索的前科。」

他沉默地挪動滑鼠。

螢幕上出現了兩道身影。

監控錄像里,我在前,張以嶠在後。

我點了點螢幕:「他跟蹤我。」

教導主任問:「你一個人去那幹嗎?」

我對答如流:「我去喂貓。」

他要我證明。

於是我帶著他去小樹林裡,呼喚有財。

黑貓竄出來,蹭我的手心。

這個中年男人,終於死了幫張以嶠開脫的心。

回到辦公室,我放鬆下來,打了個噴嚏。

周應槐脫下外套,披在我肩上。

外套被洗得發白。

就像他本人,嚴謹、一絲不苟、一塵不染。

消毒水和藥的味道好重。

我忍不住皺眉。

周應槐給我倒水:「不舒服?是不是著涼了?」

「我書包還在教室。」

他愣了一下,起身道:「我送你去教室。」

「這孩子也帶走。」教導主任沖他努嘴,「張總來電話,要人回去。」

張以嶠怒不可遏。

他奪過桌上的紙條,撕得粉碎。

唯一的證據,沒了。

我們一行人回到教室,裡頭亮著燈。

許綺夏在低頭擺弄一台相機:「怎麼才來?電影都……周老師好。」

周應槐點頭示意,囑咐了我幾句。

他要先送張以嶠,再折回來送我回宿舍。教室里暫時只剩我和許綺夏。

她站起身,錯愕地問我:「你怎麼也在?」

我頭也不抬地收拾東西,只是道:「綺夏,抱歉。」

「嗯?」她笑容勉強,「為什麼道歉?」

「我弄髒了你借給我的校服。」

我學著她今天的樣子,雙手合十,笑意盈盈:

「對不起啦,綺夏。」

毀了你萬分期待的約會,我實在是深感——

深感榮幸。

許綺夏雙唇發顫,上前一步,揪住我衣領。

我怯怯道:「周老師。」

她驚慌地鬆開手,看向站在門口的男人。

真是頭大蠢驢。

5

翌日,張以嶠的父親沒有露面。

代替他出席的,是三萬塊錢的轉帳。

三萬塊。這件事就此落下帷幕。

事情被壓下,但偶有隱晦的眼神,在我和張以嶠之間打轉。

閒言碎語像牆角潮濕的青苔,黏附在我們身上。

許綺夏不再向張以嶠示好,也不再明目張胆議論我的家事。

我的書包帶子斷了,她把她用膩的舊書包送給我。

我查了價格,把它賣了七百塊,花四十買了個新的書包。

她發現了這件事,當眾誇我:「銜青真有商業頭腦!」

一句挖苦換七百塊,性價比極高。我坦然接受她的諷刺。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她刁難我,我反而安心。

關於我媽媽的討論熱度驟降,同學開始談論我有多摳門。

有什麼關係,摳門就是愛錢,世上沒人不珍惜錢。

晚自修結束,許綺夏不再擺弄她那台昂貴的相機。

她親昵地攀上我胳膊,不好意思地撓頭:

「對不起啦,銜青。之前不小心把你媽的事說漏嘴了。」

我不著痕跡地抽出胳膊:「沒關係,我不在意。」

「還有還有。」她在桌屜東翻西找,「新買的手鍊也送你。」

沒等我回答,她就鬆開手,珠子劈里啪啦掉了一地。

響聲吸引來同學的目光,她懊惱:「怎麼壞了呀?這挺貴的。」

貴就能賣錢。我蹲下一顆一顆撿,一點一點摒棄自尊。

許綺夏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如果你還不喜歡,可以再拿去賣錢。」

此言一出,圍觀的人又開始交頭接耳,我宛若針芒刺背。

我蹲在原地,抬頭看見她志得意滿的笑,才知道她並沒有偃旗息鼓。

那種微妙的感覺又回來了,許綺夏,她仍以戲弄我為樂。

這種戲弄介於玩笑與報復之間,沒人會想到給它定罪,除了我自己。

「謝謝你,綺夏。」我起身,「原來當警察這麼賺錢啊。」

她沒想到我會反嗆,面色一白,可憐巴巴地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神色淡然的周應槐出現在教室門口:「林銜青,來一趟。」

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我們一前一後地進了辦公室。

我的貧困生補助申請表,端正地擺在他桌上。

「這次的補助申請,我不打算給你通過,你拿走吧。」

「哦。」我低頭看鞋尖,「是因為我偏科?」

「成績不是主要原因。」他端起水杯,「有人舉報你。」

「舉報?」我心底冒出幾個名字,「是誰?」

「匿名郵件,說你用名牌書包,截圖了你的出售連結。」

「那是許綺夏用膩了送我的,我掛網上賣錢。」

周應槐抬眼看我:「我不是要你解釋,是通知你結果。」

「您不相信您的學生?您應該去找許綺夏!」

他拉開抽屜,修長的手指輕敲一張紙條:「我相信過你。」

「小樹林見,記得帶錢。」

這張被膠帶粘起來的紙條,靜靜地躺在一沓試卷上。

周應槐語氣漠然:「但現在不信。」

我的瞳孔驟然緊縮,心跳逐漸加快:「您什麼意思?」

他沒抬眼看我:「我把那張紙拼了起來。」

不可能,他不可能把撕碎的紙拼起來。

「這哪來的?」

「這上面有你的指紋,林銜青。」

我腦中一片混亂,他轉過身:「你為什麼要說謊?」

「這張紙條不是我寫的。」

「這樣啊。」他輕扣桌面,「那你寫的那張紙條在哪?」

「不、不是,我沒有寫紙條!」

「監控里,你每次去樹林喂完貓都會直接回宿舍,所以總背著書包。」

他顯然有備而來:「可事發當晚,你沒帶書包。這說明你早就想好了。事發之前,你就已經知道自己會再回教室。」

「我只是忘帶了。您是在主張受害者有罪論嗎?」

「林銜青,你不僅擅長謊,還很會混淆概念、對人道德綁架。」

「……」

「紙條是我偽造的,我也沒送它去驗指紋,我在詐你。」

「……」

「你露出破綻了,林銜青。你確實汙衊了你的同學。」

一陣長久的沉默之後,我失去對峙的耐心。

「他活該被耍。」

「原來你支持受害者有罪論。」

「你想幹什麼?」

「道歉,退還賠償金,剔除你的補助名額。」

「你是想訛錢吧?」

這件事,他沒有先告訴張以嶠,而是先告訴了我。

他一定是想分一杯羹。

「林銜青,你做錯事了,我在教你承擔責任!」

「你想分多少錢?」

我垂眸打量他的白襯衫:「你也挺摳的嘛。」

周應槐壓抑著怒火:

「你做錯事了,這不該是你認錯的態度。」

「拉倒,你又沒證據。」

我長吁一口氣,打算離開:「偽證可不算證據。」

周應槐站起身,擋在我身前。

「讓開。」我壓根不想搭理他,「還是你想成為第二個張以嶠?」

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

「我錄音了。」

我的面色灰敗下來。

這個賤男人!

6

周應槐要我下周一道歉退錢。

但我不打算那樣做。

當夜凌晨,我躺著思考對策,耳畔傳來響動。

小檯燈的光暈朦朧而夢幻。

我看見許綺夏的背影,她在往我包里放東西。

她回上鋪睡覺,室內恢復寂靜。

我耐心地等了一會兒,默默起身,檢查書包。

裡頭靜靜躺著一台昂貴的相機。

相機主人的意圖顯而易見,她想要憑此栽贓我。

我勾勾唇,看向睡上鋪的許綺夏。

她睡得好香。床頭掛著她的輕飄飄的蕾絲內衣。

蠢貨。我起身,輕手輕腳地打開書包。

這可不算偷,綺夏啊,是你把它送到我手上的。

……

翌日我醒來,看見亂七八糟的衣櫃。

我坐起來,明知故問:「你們誰翻了我的柜子?」

許綺夏雙臂環胸坐在椅上,審視著我。

她身後站著兩個女生,我的舍友,她的跟班。

我又問一遍:「誰翻了我的柜子?」

「東西呢?」許綺夏直截了當,「你把它藏哪兒了?」

我下床:「東西?什麼東西?」

「少在這兒揣著明白裝糊塗,把相機還給我!」

我恍然:「你把相機弄丟了?」

「我知道你把它藏起來了。」許綺夏咬牙,「咱走著瞧。」

隨著她話音落下,門被甩上。

宿舍里空無一人,我揉了團紙,丟進桌底的垃圾袋裡。

好啊,咱走著瞧。

周五一整天,許綺夏再沒有在課間擺弄她的相機。

陳露露問她:「夏夏,你相機呢?」

許綺夏似笑非笑地瞟我:「不知道被誰偷走賣錢了。」

「賣錢」這兩個字,被她咬得極重。

我坐在一邊,面不改色。

有好事的人看向我,很快又把眼睛移開,和人閒聊。

身邊嘈雜一片。

我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又好像沒有。

我像巴甫洛夫的狗。

見人竊笑,就條件反射地開始自省。

檢查我自己,從頭到腳,從內到外,是不是又出了什麼丑。

後來我發現,並不是我做得不好,而是他們需要我。

他們需要勁爆的談資作為學習之餘的消遣,我不幸獲選了。

我不需要譴責自己,我只需要殺雞儆猴,僅此而已。

周五晚上,我背上書包,拎著垃圾袋,離開宿舍。

寄宿生常在周六上午回家,但我習慣周五就走。

敷著面膜的許綺夏話有所指:「你那袋垃圾這麼重啊。」

「需要檢查嗎?大小姐。」我打開袋子,「你看。」

紙和果皮亂糟糟地躺在袋裡,她被噁心到:「拿走!」

我走出寢室,繞到監控死角,從袋裡掏出相機,塞進書包。

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樓下,我把垃圾袋丟進大垃圾桶里。

我抬起頭,敷著面膜的許綺夏正在看我。

煢煢夜色里,皎白的面膜紙像她偽善的面具。

許綺夏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去丟垃圾。

她會怎麼想、她會怎麼做,我全都一清二楚。

因為我就是如此,在圓謊上天賦異稟。

我回家了。出租屋很小,暫時只有我一個人住。

我掏出書包里的相機,把它擦乾淨。

我用手機搜索它的使用方法,再刪除瀏覽記錄。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坐公車去城區。

那兒有一片很老舊的社區,沒電梯,租金相當便宜。

今年剛工作的周應槐,就租住在那裡。

真破。我走進單元樓,拎著饃爬到頂層,端起相機。

從早晨到傍晚,我都在這裡靜靜蟄伏。

咔嚓、咔嚓。快門的聲音微小,卻讓我無比亢奮。

收穫頗豐,我感到非常滿意。

接著我下了樓,走進對面的樓棟,爬上三樓。

最後,我敲響一扇生鏽的門。

「誰?」冷冷的男音傳來,有人打開了門。

「周老師,晚上好。」

濃重的中藥味讓我皺眉,他低頭看我:「有什麼事?」

我捧起相機,調出幾張照片:

「周老師,縣城在嚴打補課,但你私下開設了補習班。

「這是好幾批學生進出你家的照片。」

我樂不可支:「知道我是怎麼發現的嗎?你抽屜里有自己出的卷子!

「只要你放過我,我就不舉報你。」

周應槐回屋戴上眼鏡,一言不發地看我展示一整天的勞動成果。

他說:「有這聰明勁兒,放在讀書上多好。」

我朝他翻白眼:「讀書讀書,我讀破腦袋也不會變成有錢人!」

他人高手長,想奪走相機,我大笑:「備份了。」

「這相機也是我偷的。」我炫耀似的朝他扮鬼臉,「那又怎樣?」

夕陽的最後一絲光泯滅,消失在樓的盡頭。

朦朧的暮色里,周應槐眼帶倦怠:「你初中得過很多寫作獎項。

「黃老師告訴我,你是一個駕馭文字的天才。」

「不,我不是!」我像只被踩到尾巴的貓,「我是沒爹的野種!」

他彎下身子:「你肚子叫了,要進來吃面嗎?」

「神經病!」我下跑了樓,在轉角偷咽唾沫,「你管得真寬!」

周應槐咳嗽兩聲,叮囑我:「回去注意安全。」

7

那是我第一次私下同周應槐碰面。

同時,我希望那就是最後一次,畢竟,他很煩人。

他比《大話西遊》里的唐僧還煩。

然而事與願違,翌日我就和他偶遇了,在醫院。

周日,我去照顧生病的媽媽。

在我考上市內最好的初中時,她因為敲詐勒索鋃鐺入獄。

三年後她刑滿釋放,身子卻垮了。

她被確診為宮頸癌晚期,並且,她沒有交社保的意識。

所有醫藥費,都只能自掏腰包。

她的身份證已經借不到錢了,而我還沒滿十八歲。

萬幸的是,我有了三萬塊錢。

我還自己上網搜尋材料:如何繳納醫療保險。

媽媽形銷骨立,虛弱地躺在床上。

病房裡很嘈雜,她倒藥的手在發抖,藥丸掉了。

我愣了一下,趴下去找,沒找到。

站起身,我拍了拍沾了灰的膝蓋:「那種藥很貴。

「是我給人摸胸,訛錢才買到的。」

她古井無波的眼神開始有變化,乾癟的唇張合:

「我……我下去找……我下去……」

我把她按住,垂眸道:「媽媽,懂事一點吧。」

她被這話釘住,眼底蓄起了淚。

她語無倫次:「你去賣了沒有……你、你不要去……」

我給她看這次病發住院的帳單。

「恢復好了就回家吃藥,我給你找個便宜的護工。」

我媽媽囁嚅著唇:「我儘量。」

我幫她在後背墊了枕頭,站起身:「我去接點水。」

懂事一點吧。

這是我媽媽年輕時,常對我說的話。

那時她不過二十多歲,她十八歲就生下我了。

而我,只是一個懵懂的小孩。

她說這話時,通常都坐在鏡子前塗劣質的口紅。

媚俗、下流、刺眼的大紅色。

這意味著,又有獵物要撞上她鋪設的陷阱了。

假裝坐檯小姐,誘騙男人上門。

然後把我支出門外寫作業,自己和他們翻雲覆雨。

我掰著指頭算數,身後是銹跡斑斑的鐵門。

男人們來來去去,有些會給我硬幣買糖,有些不會。

他們以為自己只是花點小錢買一夜春情。

但其實這只是媽媽的陷阱,她的目的,是訛一筆錢。

一場交易結束,滿身青紫的她會帶我去警察局。

媽媽用力擰我的後背,我一邊哭一邊說:「有個陌生的叔叔……」

我還記得,第一次去警局時,圍牆邊爬滿青苔。

跟我說話的警察是個女人,她衣著乾淨規整,和我媽媽不一樣。

她輕聲細語地安撫我,我目光呆滯,不願開口。

我不想說謊。

她蹲下來,揉我的腦袋:「如果你媽媽被欺負了,你就點頭,好嗎?」

我沒有點頭,但那個男人還是被定了罪。

因為我流下了眼淚——淚水並不出自委屈,而是恐懼。

我怕我媽媽因為這陣沉默打我。

……

那時我很小,大家都覺得人性本善,小孩不會說謊。

但其實小孩才是世界上最壞的人,因為他們根本不懂善惡。

他們矇昧無知,因而毫無道德底線,讓謊言變得坦然。

被指控的男人,會為了達成和解,支付一小筆精神賠償費。

接著我們回家,我媽媽關上門,開始找衣架。

她對我的臨場發揮很不滿意。

……

放下衣架,我媽媽就會擰開口紅蓋子,對著鏡子補塗:

「銜青,懂事一點吧。不然媽怎麼養你?」

銜青,懂事一點。

午夜夢回,我總想起她媚俗的紅唇。

後來,我們輾轉於各個不同的城市,編織如出一轍的謊言。

我讀三年級後,她變得安分,在縣城定居,用存款養我。

那幾年我心無旁騖,讀書的勢頭正盛,進了市內最好的初中。

初一入學,我去領獎學金。而她行跡敗露,鋃鐺入獄。

去年我上高一,她刑滿釋放,被查出癌症晚期,但沒有錢治療。

她想重操舊業,我說媽,你瘋了嗎?現在這樣,誰敢睡你?

我媽媽坐在鏡子前,邊哭邊塗那支過期的口紅,而我冷眼旁觀。

就在前幾天,她偷偷退掉了我去北京參加作文決賽的車票。

因為她,我的未來一片灰暗。可如果沒有她,我甚至沒有未來。

我好恨她,可是我又捨不得她死掉,因為我只有她。

別人有護髮素、爸爸、書、電腦、泰迪狗,還有蕾絲內衣、潤唇膏、蝴蝶結絲帶、蓬蓬裙、電影票。

而我的世界裡只坐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

那是我媽媽,為了她,我要竭盡全力、不擇手段地弄到錢。

鄰居宋阿姨分我們活做,鉤毛線花,一朵五毛。

陰暗潮濕的出租屋裡,黃澄澄的花像虱子一樣爬滿角落。

我不停地鉤,花越來越多,我的成績越來越差。

一年過去,來到高二,我成了新班主任眼中的問題學生。

我還要一邊讀書,一邊賺外快,一邊照顧我媽媽。

「林銜青。」熟悉的男音響起,「你身體不舒服?」

真是陰魂不散。我心裡暗罵了一聲,不情願地轉過身。

8

「來看胃病。」謊話張嘴就來,我下意識說了謊,「讓開。」

「胃難受,喝溫水比較好。我幫你兌點熱水。」

那是因為我媽媽併發症發作口腔潰爛,只能喝涼水。

我不想跟他多說:「行了,少在這兒裝模作樣。」

「黃老師說你的監護人不在身邊,如果你需要幫——」

「打住。」我朝他挑眉,「我有三萬塊就夠了。」

他沒有再搭理我,而是猛地彎下腰去,竭力咳嗽。

咳嗽聲越來越響,他單薄的身子像殘破的風箱,疲憊地起伏著。

我忽然發現,周應槐身材高挑、雙肩開闊,卻瘦極了。

他脊背弓起,薄薄的短袖衫下透著他嶙峋的脊骨,有些反常。

「周老師?」我皺起眉頭,遲疑地拍拍他後背,「想吐?」

他直起身,扶了下眼鏡,然後又用那副「很大人」的神色看我。

「沒事。是胃病犯了。昨天你走得急,張以嶠那件……」

我一下警惕起來,把他拉到樓梯口:「你到底想訛我多少錢?」

「三萬塊不是小金額,可以立案。我希望你能歸還。」

「那你也別當人民教師了,去教育局自首吧。你哪來的臉管我?」

周應槐的臉上頭一遭露出錯愕的神色,他抿了抿唇。

我們在醫院的樓道不歡而散。我往病房走,身後又傳來乾嘔聲。

不是咳嗽,是乾嘔。他半蹲著,緊擰著英氣的眉。

餘暉從樓道口的窗里爬進來,坐在他肩頭,他的肌膚白得發光。

噁心。我踢了一下牆根,感到牙酸,漂亮得噁心。

回到病房,我把水遞給我媽媽,她獻寶似的展開掌心,語帶諂媚。

「找到藥了,原來掉在褥子上。」

多諷刺,母女的身份在這一刻達成了互換,我成了主宰她的人。

我知道她想取得原諒,但我不說。

我很冷淡地說我知道了,心底升騰起一種隱秘的快感和悲哀。

這一切都是你應得的,媽媽。

我既愛你又恨你,我不希望你離我而去,又不想你過得開心。

我要永遠這樣,和你互相折磨。

媽媽睡著了,我坐在床頭,擺弄那台相機。

備份我想要的照片之後,我把昨天拍的照片全都刪掉了。

緊接著,我開始翻看這台相機曾經拍攝的照片:

樹、貼紙、髮夾……還有好幾張以嶠打籃球時的抓拍。

拍攝時間在周四,難以置信,她還在迷戀張以嶠。

我臉上露出譏笑,繼續翻看更早時候的照片,突然感到怪異。

許綺夏在高一入學就有這台相機了,幾乎每天在拍。

拍攝日期之間斷斷續續,並不是每天都有照片,她刪了什麼?

不會是什麼私密照吧?我上網搜索,學著恢複數據。

緊接著我打開相機,急不可耐地翻看些照片,臉猛地漲紅。

那是一張我在換衣服的照片,拍攝的視角從上往下。

偷拍?我心底寒冷如冰,她竟然在宿舍里,偷拍我換衣服。

再往後翻,那是許多張我的背影,持續了將近一年。

她偷拍我做什麼?我感到不可思議,不會是給張以嶠看吧?

羞憤湧上我心頭,與此同時,病態的狂喜接踵而來。

怪不得,她這樣討厭我;怪不得,張以嶠那麼容易就上鉤。

原來是這樣。綺夏啊,現在,輪到你了。

9

周日晚上,我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回學校,裡頭裝著一台相機。

我是很想賣掉它,但是……我最終沒有把它賣掉。

我仔細擦了它,把它擺在了個沒有監控的地方,然後回宿舍。

我的衣櫃、書桌、被褥,被翻得比我的兜還乾淨。

許綺夏雙手抱臂,以審視犯人的姿態盤問我:「相機去哪了?」

我神色略有慌張,下意識地後退幾步,戒備地看她。

「在哪裡?」她走上來,一把扯起我書包,「你敢偷到我頭上!」

她像條發瘋的獵犬,我高興極了,忍不住笑出聲:

她惱羞成怒,對我吼道:「林銜青!你現在還有膽子笑啊?」

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翻包的樣子像豬拱地。」

她作勢要摑我,卻又被我一句話定在原地:「對不起啦,綺夏。」

我伸出食指,凌空畫了一個俏皮的笑臉,她滿臉窘迫:

「林銜青,我就沒見過像你這麼人品卑劣的人,你偷看我的日記……」

我拉開寢室的門,身後是她歇斯底里的吼聲:

「心虛了是吧?你等著!」

我心跳加速,雙頰滾燙,極度亢奮。

她上鉤了!她上鉤了!

新的一周,我比許綺夏要晚到教室。

我把書包放在椅上,它發出了一聲沉悶的重響。

許綺夏側目,寫字的筆略有停頓。

我緊張地護著書包,乾巴巴道:「看我幹嗎?」

「沒什麼。」她轉過頭去補作業。

她黑葡萄似的眼珠轉了一圈,帶著點狡黠的味道。

課間休息,許綺夏忽然搭話:

「銜青,可不可以讓我看一下你的書包?」

我轉身抱住書包:「為什麼?」

「我有本書,好像被你收錯在書包里了耶。」

在人前,她總是裝模作樣。

見我沉默不語,她雙手合十:「拜託啦,銜青!」

「我自己找,找到再給你。」

許綺夏拔高音調:「為什麼不敢給我看你的書包?」

這句話吸引了全班的視線。

我抓著包的手緊了緊,磕巴道:「不、不為什麼。」

周圍響起一陣不小的議論聲。

「我記得綺夏之前說她丟了一台相機誒!」

「林銜青給個包這麼緊張啊?」

「她家裡那麼窮,可能看夏夏相機貴,就……」

……

我分神去聽這些話,書包被許綺夏一把搶過。

「那是我要補的作業,我很著急的!」

「不要!」我激動地起身,「綺夏,求求你——」

我的書包里的東西被她嘩啦啦倒出來。

筆、紙、書、病曆本、一大堆黃燦燦的毛線花。

花梗是鐵絲,紮成一大束,很有重量。

許綺夏呆住,下意識地問出口:「我相機呢?」

我垂下眼:「綺夏,原來你在懷疑我。

「我家裡窮,我媽名聲不好,但我不會那樣。

「求求你……求你不要再這樣想我。」

周圍看向許綺夏的眼神開始充滿審視的意味。

我和她都太熟悉這種眼神了。

這種審判一個人、斟酌要不要把她劃出去的眼神。

人很奇怪,會通過排擠同類來感受優越。

現在,許綺夏一舉超越我,成為了更好的人選。

跋扈蠻橫的她,比我更具備被譴責的價值。

許綺夏作為曾經的發起人,儼然也熟知這一點。

她眼底立刻湧出淚水:「對不起,青青。

「我、我也是太著急了,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她低聲下氣地哀求我的原諒,顯得好可憐。

又有人說:「一場誤會而已嘛。」

而已,而已。那是因為他媽的經歷的人不是你!

我攥緊拳頭,真想給每個旁觀者一拳。

教室門口響起一道聲音:「請問林銜青同學在嗎?

「有人撿到她的相機,送到了失物招領處。」

大家看向來人,學姐捧起相機:「我是來送相機的。」

許綺夏反應過來,走上去說:「謝謝學姐。」

學姐耐心解釋:「同學,這不是你的,這是林銜青的。」

許綺夏追問:「學姐,為什麼說這是林銜青的?」

學姐臉色微微一紅:「因為相機裡面有她的照片啊。」

她指指我,笑笑道:「就她,高二的漂亮學妹。」

末了,她又補充:「為了尋找失主才翻看的,抱歉。」

許綺夏糾正她:「這是我的相機,是林銜青偷了它,用來拍照。」

她完全沒想到另一種可能,想當然地以為我私用相機。

學姐愕然地站在原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許綺夏,有些尷尬。

周遭響起嘈雜的議論聲,不外乎全在討伐我。

「林銜青好不要臉啊,偷了人家相機還拿去拍照。」

「笑死了。偷了相機還弄丟,她真的好蠢!」

「我要是許綺夏肯定氣死了,攤上這麼個奇葩舍友。」

……

10

許綺夏從容不迫,挑釁地看向我。

看來她以為發生的事,只要刪除就好了。

我起身,向站在門口的兩人大步流星走去。

「什麼我的照片?讓我看一下。」

「誒!你搶什麼啊?幹嗎?」

我舉起這台相機,調出照片庫,壓抑著心中狂喜。

終於,終於!擊倒許綺夏的機會來了!

這一切都是我的聰慧、我的努力、我的謀算掙來的!

我高高舉起相機,展示給所有人看:「照片?

「這種照片,我自己可拍不了。許綺夏,你來解釋解釋?」

小小的顯示屏里,是我幾近赤裸的後背。

那是我在穿內衣的照片,土氣的成人內衣松垮地掛在身上。

是的,我把她其他所有的照片都刪了。

但我留下了這些她偷拍我卻又刪除,最後被恢復的照片!

心跳震耳欲聾,幾乎要跳出胸腔,我實在太興奮了。

像寫作一樣,我進行了漫長的鋪陳,終於來到故事的高潮。

我親手設計的,獨屬於我的,故事的高潮!

這麼多雙眼睛,這麼多雙曾凝視著我滲血校褲的眼睛!

他們轉而緊盯著我幾近赤裸的照片,一言不發。

我極度亢奮,手指飛快地撥動輪盤,一張張照片飛速掠過。

我的背、我的胸、我的肩頸、我的腰窩、我的臀。

我破釜沉舟,揭開自己的傷疤,只為了換幾句對許綺夏的譴責。

傷敵八百,自損一千,那又何妨?我就是要魚死網破!

她呆呆地站著,喃喃自語道:「不、不可能啊!」

我頭一回在她臉上看見這樣失魂落魄的神情:「這是你拍的?」

許綺夏愣怔一秒,馬上說:「是你要我拍的,我……」

「我為什麼要讓你拍這樣的照片?」我不由得冷笑,「我有病?」

「綺夏啊,我記得你說過,你的夢想是做一個攝影師。原來,你的夢想這麼噁心。」我語氣惡毒,「你真下流。」

想幫她說話的陳露露不由得後退一步,退到人群里。

全班譁然,看向她的眼神充滿了玩味,除了張以嶠。

他站在人群里,面無表情,沒有為試圖幫他出氣的許綺夏出頭。

是的,張以嶠。你終於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

你呢?許綺夏。你要怎麼應對,你要怎麼挽回現在的局面?

隔壁班的同學站在窗口,朝我們班裡張望著。

教室內外,幾乎水泄不通,全都站滿了滿臉好奇的人。

有人說:「我們聽說有個女生拍裸照給全班看。」

有人說:「聽說那個女生的媽媽在當小姐,還坐過牢。」

有人說:「不是不是,是她同桌偷拍她的……」

……

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我不在乎。

我只在乎許綺夏,我在乎她的喜怒,在乎她的全部。

恨像愛一樣纏綿,她讓我日思夜想。

而她,雙眼含淚,嘴唇顫抖,張著嘴卻發不出半個音節。

道歉也枉然,沒有人會再施捨她同情。

許綺夏做了最後的掙扎:「你每天露胸給別人看,丟不丟人,你……」

我大聲反駁她:「讓我丟人的不是我的胸,是你!」

我環顧四周,冷笑道:「是你們這群人,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你們這些共犯!」

四周鴉雀無聲,扒在窗上的腦袋全都埋下去,露出高挑的人影。

端著保溫杯的周應槐走進來,蹙眉道:「鬧什麼?我在樓下就聽見你們的聲音。」

我還在高舉著那台熄了屏的相機。

他環視四周,人群作鳥獸散狀。

我們的眼神有過短暫的對視,他狹長的眼裡,充滿了困惑,以及對我的不信任。

他伸手取下這台相機,對我說:「去吧,回座位早讀。」

我背對著全班,站在周應槐面前,露出了一個極其頑劣的微笑——我蔑視他。

周應槐握著保溫杯的指節微微泛白,看起來,很用力。

11

這件醜事鬧得幾乎人盡皆知。

周應槐作為班主任,被校長狠批,扣除獎金。

他才知道班上同學那些故作親昵的嬉鬧,實則暗藏玄機。

他把所有同學輪流叫進辦公室,一遍遍對談。

沒人願意承認,都只說,自己不知道。

男生們從辦公室里出來,朝下一個人擠眉弄眼:

「土老帽兒,裝得可真誠了,別說啊。」

看見此情此景,讓我不禁想要發笑。

真誠,有什麼用?

故事書告訴小孩,做人要真誠。

可事實是,說謊才能得到更多,美好的品質並不會帶來美好的結局。

這場對談持續了將近半個月。

班上的所有同學都在對周應槐搖頭。

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

沒人願意背上「霸凌者」的罪名。

所有的壞事都被推在許綺夏一個人頭上,真好玩兒。

許綺夏,簡直就像是耶穌在世嘛。

周應槐的補救被教導主任按下暫停鍵,他說對談浪費課餘時間,影響學生成績。

我是最後一個被周應槐叫進去的。

在那之前,我站在門口,眯起眼聽周應槐挨訓,只覺如聽仙樂耳暫明。

教導主任走了,我推門而入。

此時此刻,我滿心戒備,覺得自己像頭豎起尖刺的豪豬。

他說:「對不起。」

我警覺地站住:「這回又有什麼招兒?」

「作為班主任,我很失職。」

「你這種只向有錢人奴顏婢膝的人我見多了。」

「原先我要接手的不是你們班,所以一開始送到我手上的不是你們班同學的材料。上一個班主任突然離職,和他的對接工作很不順利,所以我提前向教導主任詢問過班上的情況。」

他有些頭疼地揉揉眉心:「現在看來,他忽視了很多問題。」

「沒能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自以為是地尋求真相。我為此道歉,如果你需——」

「打住!」我雙手抱臂,語帶戲謔,「意思是你會幫我?」

他拉開抽屜,像在找東西:「目前我在……」

「給我錢。」我又一次打斷他,笑眯眯地伸出手,「我要十萬塊錢。」

周應槐停止了動作,看著我,沒有說話。

「做不到,是嗎?那幫我補上那三萬塊也行嘛,大聖人。」

「三萬塊的事,暫時不用你操心了。」

哦?看來那天的要挾奏效了?

我諷刺他:「周老師,您可真是個正人君子。」

「回去吧。你還沒做好準備。」

我感到莫名其妙:「做什麼準備?挨訓的準備?」

「敞開心扉的準備。」

「你這班主任當得真的聖母啊,周老師。」

「教育要像春風化雨。」

「哪有對敵人春風化雨的,你傻逼吧?」

「你不是我的敵人。」

周應槐正身,直視我的眼睛:「你是我的學生。」

「我是你爹!」

「一千字的檢討,下周交。」

「我是學生。」

「下周交。不許從網上抄。」

「……」

許綺夏也過得不怎麼樣,她成了眾矢之的。

是的,她成為了另一個我。

我從被排擠的職位上卸任,她就是繼承人。

沒人再和她手拉手去小賣部了。

周應槐三番兩次地介入,但是效果甚微。

畢竟,是許綺夏有錯在先。

閒言碎語,終於像苔蘚一樣,爬滿她的全身。

就連張以嶠,也不屑和她抱團取暖。

許綺夏在班上說,那些照片是張以嶠要她拍的。

張以嶠反唇相譏:「你說的話能相信嗎?」

這兩個親密無間的合作夥伴,竟然變得如此狼狽。

為了不被排擠,張以嶠選擇站在她的對面。

好好笑哦。許綺夏。我真可憐你,遇上了我這樣的人。

遇上了我這樣睚眥必報、不知廉恥的野種。

12

十二月,孤立無援的許綺夏試圖反擊。

在語文老師黃雨薇的公開課上。

那是一堂創意寫作課,黃雨薇給了我們十分鐘即興寫作。

寫作的主題無聊又老套,是「愛」。

我發了十分鐘的呆,聽見她說:「有人願意展示一下嗎?」

講台下毫無動靜,黃雨薇又重複了一遍。

許綺夏舉起了手。

她站起來,大聲說:「黃老師,我的同桌想展示。」

黃雨薇走過來,面帶感激。

這是她任教的第二年,教室後頭坐滿了校領導。

這場公開課關係她的考核成績。

她伸出手拿起我的作文簿,清了清嗓子,愣住。

作文紙上畫著一坨大便。

短暫的沉寂,讓教室後起了騷動,我聽見細碎的談論聲。

我想起黃雨薇在辦公室里幫我套上衣服,說了一句話。

——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得獎……

她記得我,我是那個寫作得獎入圍,卻沒繼續參加決賽的學生。

那場決賽的現場設置在北京,路費自費,我媽退了車票。

所以,我止步於晉級賽,沒能再往上爬,去現場寫作爭奪桂冠。

寒門難出貴子,因為栽培貴子,需要很多很多的錢。

而寒門內被柴米油鹽塞得滿滿當當,何來給我擺放書桌的地方?

那時候我就明白了:我的起點,決定了我的未來。

我的未來,會和我媽媽一樣,在慘澹的光景中苟延殘喘。

因為窮,我不敢回想過去,更不敢去暢想未來。

只短短的一瞬,我想了許多。最後,我舉起了手。

我說:「黃老師,我想要自己讀,可以嗎?」

她反應很快:「好,需要時間準備嗎?」

她在給我時間打草稿,而我只是搖頭:「不需要。」

關於愛,我唯一的答案,就是我母親。

我說了一小段故事,我媽媽在病房裡撿藥的故事。

文字像有生命,井然有序地躍然嘴邊。

周遭鴉雀無聲。我坐下時,黃雨薇帶頭鼓起掌。

「很動人。」她說,「但咱們上的是議論文。」

台下響起一小陣笑聲,氣氛變得鬆弛。

……

下課鈴響時,這場公開課勉強算圓滿結束。

黃雨薇在結束後找到我:「他們被你的臨場發揮打動了。」

我不是很想和她交流,敷衍地點頭:「哦。」

「校領導很欣賞你。」她不依不饒,「你為什麼沒去參加決賽?」

我沒吭聲,她又說:「銜青,如果你有困難,可以找我。」

「謝謝你老師。」我答非所問,「謝謝你在那天,幫我穿上衣服。」

她遞給我一張紙:「這是『草木杯』寫作大賽的報名表。」

「……這個報名費要兩百塊,太貴了。」

「我幫你付。」她拍拍我的肩膀,「我覺得你有天分。」

我只會用那兩百塊繳納房租水電和學雜費。

況且我們學校注重成績,參與校外活動,需要成績達標。

我把這張報名表還給她:「我偏科,數學才考四十三,去不了。」

「初賽在下個學期初,你可以利用寒假補——」

我搖搖頭,後退兩步向她鞠躬,背起書包,頭也不回地離開。

很快,我意識到,身後還有人在跟著,我轉過身。

張以嶠有些侷促地站在原地,不再像過去那樣劍拔弩張。

他磨磨唧唧地走近:「你媽媽有病,也不應該是你敲詐人的理由。」

「神經病!」我朝他豎中指,「原來你的愛好是勸婊子從良。」

他面露難堪,停住腳步:「我真不該同情你這種人。」

「我壓根不需要同情。」我不吃他這套,「我只需要錢。」

13

時間在瑣事中溜走了。

這個冬天,沒人再談起我的胸,我的媽媽。

一定是我的反擊,讓他們畏懼了。

我得以騰出很多精力,鉤一朵又一朵的毛線花。

我媽媽出院回家,繼續吃藥。

隔壁阿姨每天到我家陪她鉤花,說一個人悶得慌。

有她看著,我不用花錢請護工。

元旦,我在我媽的指揮下,煮了碗雞蛋面給她。

宋阿姨說:「銜青,你是個好孩子。」

我臊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紅著臉回到了自己家。

收拾了一陣桌子,我忽然停下。

「媽,怎麼有兩杯子,有人來過我們家裡?」

「你阿姨給我和她自己倒的水。」

「得了吧,阿姨有塗口紅,兩杯子都沒口紅印。」

「……」

我拔高音量:「你是不是又騙男人來睡你了?」

「我、我不是……」

「你賤不賤啊?林美娟!你真是賤骨頭!」

我氣急敗壞,恨不能把杯子摔碎,又停下了手。

我只能暴躁地走來走去,惡狠狠地警告她:

「你給我懂事點,知道嗎?」

我媽媽乖巧點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看向日曆:一月一日。

「草木杯」現場作文大賽的報名時間,截止了。

放寒假前,周應槐又找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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