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二天我背著妹妹去學校。
幾個同學在閒聊。
「哎呀,我晚上不能那麼晚回去了!昨晚我還被我爸揍了,說我不好好學習,只知道玩!」
另一個說:「我不也是天天被罵,真討厭,說什麼我不努力學習,長大還得種地,他自己不也是種地的!」
「真希望快點長大啊,去打工也好,離開爸爸媽媽!」
我也希望能快點離開爸爸媽媽。
只是,我的情況和他們的情況,還是有所不同。
我爸我媽不打我,不罵我。
他們只是完全冷漠,無視我和我妹。
生了,完全不養。
仿佛我們就該自生自滅。
流浪貓都有母貓帶到可以自力更生呢。
而我,上輩子真是命大,才活到了三十歲。
沒有愛的人生是很難的,不是嗎?
我三十歲那年自盡。
說實話,從橋上跳下那一刻,我後悔了。
因為我聽到了小鳥的鳴叫,聞到了清甜的空氣。
遠處有情侶在依偎,有孩子在打鬧……
重生後我竟生出一種強烈的願望。
上輩子太倉促了,我們只嘗到了苦。
這一世,我希望我們都能嘗到甜蜜和幸福。
我和妹妹都靜待奇蹟發生。
而這個奇蹟,必須是我們創造的。
7
家裡依然夜夜吵鬧。
妹妹哭醒多次,我睡眠不足,也影響上課。
那天我照常給妹妹蒸蛋,媽媽發現了,問我錢是哪裡來的。
我說:「沒花錢,家裡老母雞生的。」
她很驚訝,家裡居然還有老母雞。
她出去了一會兒。
我喂妹妹吃完蒸蛋,媽媽剛好回來,手裡提著老母雞。
它真可憐,在媽媽手上嘀嗒流血。
那天晚上,爸媽和他們的朋友們,美美地吃了一頓老母雞湯。
他們把肉也吃了,還把骨頭扔到地上。
他們就這麼讓我和妹妹在旁邊看,誰也沒問我們要不要吃一點。
妹妹在地上爬。
湊到啃過的骨頭上,舔了舔。
我連忙把妹妹抱起,任她的口水在我肩上留下一灘痕跡。
再次面對自己悽慘的童年,我還是感到了痛苦。
第二天我找了很久,終於找到可以安身的地方。
那是村裡一個老光棍的家。
三年前,有人發現他腐爛在自家灶台旁,鍋里的食物也長了蛆。
好心人把他拖去埋了。
然而,他的味道,仿佛還留在屋裡。
我鼓起勇氣走了進去,把一切黑的、髒的、看不出用處的東西往外扔。
然後打掃了一遍。
晚上,我避開爸媽和他們的朋友,把家裡最厚的被子帶走。
我還帶走了我的妹妹。
不然她在那個家,可能只有一個餓死的下場吧。
小學課程對我來說不重要。
畢竟我有前世的記憶,隨便考試都能考得很好。
我一有時間就出去撿垃圾。
把紙、塑料和金屬塊分類,積攢多了,就拿去村口賣。
我搜颳了村裡大部分垃圾。
有些老人都對我不滿了,當著我的面罵我。
但我不能退縮。
他們有兒子,有家庭,我只有我和妹妹。
我們需要生存下去,才能談其他。
一到周末我還走路三四個小時,走到縣城撿垃圾。
要麼就找一份兼職,躲在暗處幫人洗碗洗菜、殺雞殺鴨。
他們都誇我:「這小孩真能幹。」
然後給我格外微薄的薪水。
有時候我抗議也沒用,只能忍著,再小的錢也攢著。
我幻想這些錢以後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我給家裡添置了簡單的鍋。
以及一些麵條,一些大米,一些鹽。
我把光棍家旁邊的荒地重新開墾,種上最容易生長的綠葉菜。
還有各種紅薯、南瓜和蘿蔔。
我最迫切地想要填飽我和妹妹的肚子。
妹妹已經不再吃米粉,她可以吃些蔬菜、南瓜和土豆泥了。
菜地里的菜還沒長出來,我只能先去菜市場,撿些爛葉子洗洗。
又找到村裡和我一樣窮的老人家,問他能不能把南瓜和土豆便宜賣給我。
就這樣,我和妹妹總算有東西可以吃,有地方可以住。
我還每天去挑水。
天氣好的時候,也洗洗妹妹的衣服褲子,放到陽光下晾曬。
早就有村民注意到我們了。
有大媽眼神詭異,小聲問我:「你們就住在這裡?這裡鬧鬼哦!你不怕那慘死的光棍,晚上回來找你們啊?」
她臉上堆著壞笑。
如果我是個小孩,我可能真信了她的「好心提醒」呢。
可我已經有三十多年的記憶。
我怎會看不出她的壞心?
我笑笑不說話。
晚上,我扒出角落裡長滿霉斑的衣服。
那是光棍以前穿的,我搬進來後一直很忙碌,沒有清理。
今晚我終於抽空把它處理了。
大媽吃完飯出去串門了。
我把衣服放好,躲在暗處觀察。
那晚她一回來,把屋前燈打開,嚇得尖叫。
她腳一滑,摔倒在地。
老光棍的衣服里,塞了個我手工製作的紙人,還畫上了眼睛,正掛在她門上看著她呢。
「晦氣!晦氣!」她嘴裡罵著。
我悄悄跑回去。
第二天她果然來問我,是不是我搞惡作劇了。
我裝糊塗,她問什麼我都說不知道。
她以為撞鬼了,只好找人,在她家敲鑼打鼓又跳舞。
8
鬼,我是不怕的。
世界上有什麼比忍飢挨餓,艱難活著更可怕呢?
這樣一想,我克服了住死人房的恐懼,克服了沒有燈的恐懼。
萬一老光棍真的會回來看看,一見到我和妹妹這麼慘,睡在他連床板都沒有的家,估計也會生出幾分同情吧。
要是他實在是個惡棍,那我也不怕。
我都死過一次了,我有什麼好怕的呢?
他要嚇我,我就罵他,他要害我,我就還回去。
幸好這屋裡什麼奇怪的動靜都沒有。
就是在這間屋子裡,我把妹妹撫養長大。
光棍的這間屋子剛好在路邊。
人們買菜,常常從這裡經過。
爸爸也曾從屋子旁經過。
家裡每個時期經濟條件不同,他帶回家的東西也各有不同。
家裡有幾個小錢的時候,他提著豬肉、生雞、魚蝦和各種大袋小袋經過。
家裡揭不開鍋的時候,他拿著一把青菜一把米。
過年的時候,他也風風光光,提著半頭燒豬,身後跟著幾個朋友。
然而他是絕不可能在我家停下的。
那些東西也未曾分我們任何一點。
他像個瞎子,知道我和妹妹的存在,可目光就是從不停留。
媽媽倒是有眼睛。
可是她沒有心呀。
她看見我艱難挑水回家,把褲子都弄濕了。
她在我身後哈哈大笑。
她見我撿別人家不要的小土豆,指甲蓋大小的都不放過。
她露出了我熟悉的,鄙夷的神色。
9
幸虧有義務教育,我還可以讀初中。
我情況特殊,特地申請走讀。
那意味著我每天放學回來,要坐半個小時公交車,再走幾公里山路回家。
妹妹已經會跑會跳會說話。
每天我回到家,已累到難以動彈。
手上,還拎著順路撿回來的破爛。
妹妹熟練地幫我把破爛分類,疊好。
她說:「姐姐,你終於回家了,我好想你,姐姐。」
她就這麼睜著可愛的眼睛,看著我。
家?
她確實是把這個破破爛爛、黑漆漆的房子當家的。
她知道我是姐姐,她的世界裡,沒有對母親的印象。
但是我媽偶爾會跟她說話。
她見我妹都長這麼大了,笑了。
「小姑娘,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你媽媽。」
「媽媽……」妹妹總是疑惑地看看她,又回頭詢問我的意見。
我不想向她灌輸仇恨。
我只闡述事實:「是她生的你呀,但是媽媽都是要負起養育孩子的責任,否則就不是合格的媽媽,所以,小花你不用叫她媽媽。」
「你只需要知道你有姐姐就好了。姐姐永遠在你身邊,保護你。」
我已經初中了,怕學習跟不上,所以回到家努力背書。
妹妹很好奇:「姐姐,我也可以讀書嗎?」
我朝她笑:「等你六歲就送你上學校。」
我心裡更愁了。
我和妹妹的生活費、資料費,都成問題。
我怕到時候我高中了,更沒時間了。
我依然沒日沒夜地讀書、幹活。
抓緊時間做一切兼職,在學校還幫同學跑腿。
放假的時候,我跑去擺地攤,賣飾品襪子氣球。
情人節、婦女節、六一兒童節……各種節日,我都去賣禮物和鮮花。
我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可以掙錢的機會。
我希望我手裡的錢,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我最忙碌的時候,忽視了妹妹。
那天我放學回到家,妹妹躺在地上,臉上有紅色的東西。
我慌了,衝上去扶起她。
我這才發現,她鼻子上、臉上,都是乾的血跡。
我想起她上輩子被悶死的事。
相似的內疚感,把我壓得難以呼吸。
我抽泣著說:「小花,你怎麼了?」
我的手都在顫抖。
可是小花睜開了眼睛,天真地看著我。
「姐姐你終於回來了。」
「今天我在河邊摔倒了,撞到石頭上,流鼻血了。他們說仰著頭看天,就不流血了,可是我還是流了好多……」
那一刻我都有點想抽自己一巴掌了。
我太忙碌。
很多事情都沒有教妹妹。
既然我決定要養她,那我就應該像別人的父母一樣,教會她很多東西。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讓她保護好自己。
我多害怕會失去她呀。
那種心裡空落落、酸痛酸痛的感覺,令我上輩子沒辦法放過自己。
我開始教妹妹,要注意安全。
我開始跟她說,人只能活一次。
我沒告訴她我是重生者,因為大部分人都只能活一次。
妹妹只有知道了死亡的可怕,才會更珍惜活著的每時每刻。
我像別的家長那樣,給她講了很多恐怖故事。
又搬出各種意外死亡的案例,嚇唬她。
她終於懂得了安全的重要性。
她六歲那年,我初三。
她背著我給她買的書包,從學校回來,滿臉笑意。
我多麼欣慰。
她看上去和別的小孩似乎沒什麼不同。
可是她開口卻把我嚇住了。
「姐姐,媽媽說,讓我回家住。」
10
「姐姐,媽媽說,她家房子又大又舒服,起碼不是鬼屋。」
「爸爸媽媽都說我們住的是鬼屋,姐姐,你是怎麼想到把我帶來這個地方的啊?」
「媽媽說你是個壞人,把我從她身邊搶走。姐姐,為什麼我不能回去和媽媽住啊?」
我聽著妹妹天真的質問,心都涼了半截。
我看她也不小了。
我鬆開了抓她的手。
「那你回去和爸媽住吧!我自己住鬼屋!」
她天真地眨眨眼,竟真的往爸媽家的方向走去。
那一刻,我心裡好像被誰用子彈打了。
我安慰自己,起碼她六歲了。
應該不會那麼容易出意外了。
妹妹真的在爸媽家住了一個星期,根本不回來看我一眼。
我擔心起妹妹的安危。
正當我想著要不要去找她的時候,她回來了。
她的頭髮亂糟糟的,衣服很髒,還穿著離開那天的衣服。
她哭了,哭聲委屈至極。
我一看,才知道她小指指甲斷了,手上都是老繭和倒刺,她本來細嫩的手背,現在還裂開了。
「媽媽說我要想在家,必須幹活。」
「媽媽把我當保姆,爸爸也總是使喚我,爸爸說,不能讓我白吃白喝。」
「可是,整整一個星期,他們沒給我吃一點點肉,天天都只能喝白粥。」
「今天爸爸還罵我,說我把米吃完了,可是我剛到的時候,家裡就只有那一點點米。」
「讓我更難過的是,每當我有什麼事,爸爸好像是瞎的,媽媽好像是聾的。」
「我幹活的時候指甲斷了,流了好多血,痛得我直哭,爸媽也不過來看一下……」
我抓住妹妹的小手,帶她去村口小藥店,買了消毒的藥,又幫她包紮傷口。
我說:「小花,人活著不一定要有爸爸媽媽,有愛就行了。」
「愛是自願給予的,愛是強求不來的。別去乞求別人的愛,你要自己愛自己,知道嗎?」
小花委屈得又掉了一滴眼淚。
她還小,沒辦法。
我幫她把淚擦乾,自己眼睛又濕了。
「小花,他們無視我們,以後我們也無視他們,好嗎?」
妹妹用力地點了點頭。
11
前世我讀完初中就去打工了。
讀書期間,爸媽完全不給生活費,全靠我自己找各種小兼職掙錢。
每次開家長會,班主任問我:「許果,你爸爸媽媽怎麼不來?」
我就自暴自棄地說:「老師,您給他們打電話吧,老師您催他們來吧!」
結果就是老師掛完電話,一臉尷尬。
以後的家長會,她再也沒問過我爸媽為什麼不來。
幸好食宿全免,我不至於會餓肚子。
可每次要買點東西,我也掏不出錢。
媽媽從不關心我的生理期。
每次我用廉價的衛生巾,褲子後面尷尬地暈出一朵紅花,我也不知道。
同學嘲笑我,我回到家,把褲子換下,我媽也露出了和我同學一模一樣的表情。
嘲笑加嫌棄的表情。
爸爸更是不管的,完全把我當透明人。
有一次我掏不出十幾塊錢的資料費,鼓起勇氣問爸爸要。
爸爸露出了特別驚訝的表情。
「你問我要?」
他那戲謔的表情,讓我滿臉通紅。
仿佛我做了什麼天大的錯事。
仿佛我講了一個特別荒謬的笑話。
村裡人都看不下去了,找上門來了,問我爸媽為什麼不管我不養我。
我爸媽特別理直氣壯:「沒錢,日子艱難。」
那人一走,他們就抽煙喝酒打麻將,要麼就是進城吃喝玩樂。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爸爸媽媽。
今生今世,我不再對他們抱任何期待。
也發誓,絕不回報他們任何好處。
這輩子我特別努力,不允許自己的精力分散到別的地方。
有人給我遞情書,我根本不問是誰,直接撕。
有小姐妹給我推薦美食雜誌和化妝品,我都笑笑拒絕。
我拚命打工,像一隻陀螺,永不停歇。
也拚命學習,拒絕向命運妥協。
終於,我累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