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又去撿垃圾了,撿了一大袋,還撿到一輛別人不要的舊自行車。
我高高興興回家,半路遇到傾盆大雨。
我在雨中走了幾里路,回到家時剛好看到妹妹在燭光下夜讀。
我心滿意足,昏倒在門口……
醒來時,妹妹正在給我擰毛巾。
「來,張嘴。」
我把嘴張開,她把藥塞進我嘴裡。
妹妹說:「有點苦哦,一定要咽下去。」
又遞來一杯溫度剛剛好的熱水。
我被病魔折磨得渾身疼痛。
可心是暖的,未來是光明的。
我緊緊抓住妹妹的手。
12
妹妹很爭氣。
有一年我去擺攤賣東西,賺了一點錢。決定給他過個生日。
我問她,想要什麼禮物。
她翻著撿來的編織入門書,說:「姐姐,你帶我進城玩一次,可好?」
我帶她去了,她特別謹慎,挑了好久,買了一卷淡黃色的毛線。
「這個顏色好看,像剛出生的小鴨子的顏色。」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裡滿是希望。
從那以後,別人一放學就去玩耍,她一放學就是回來織東西。
她的手如此靈巧,很快就學會織各種小狗、小貓、小兔子。
她把一捲毛線用完,紅著臉對我說:「姐姐,我才剛剛開始學,織得不夠好,你能不能試著幫我拿去賣?」
她織的東西很受歡迎。
東西很快賣完了,錢還不少,我把錢拿給她的時候,她悄悄塞回我口袋裡。
「姐姐養我不容易,姐姐把錢拿著,下次幫我多買一些毛線就好,我還可以織。」
我這時才發現,我和她的手,都粗糙得可怕。
這是生活在我們身上留下的痕跡。
但這正好說明我們是鮮活的,不是嗎?
現在妹妹呼吸著她前世從未呼吸過的空氣,而且她還會繼續成長。
這已經是巨大的勝利了,不是嗎?
13
兩個女孩子的家,只要勤快點,多收拾,就會很乾凈。
這麼多年過去,光棍煙燻火燎般的房子,竟被我們越住越整潔。
雨天漏水,我們自己補屋頂。
冬天漏風,我們就自己拌了水泥和石灰,把缺口堵上。
村裡老大爺笑話我們。
「你們姐妹倆,像男人婆一樣,長大後都不用嫁了!」
我妹牙尖嘴利,先我一步反駁。
「乾重活是男人專屬?你咋操心上了呢,語氣還酸溜溜的?」
我說:「別管他,人家是剛出土的老太監,沒怎麼見過太陽呢,沾了就晦氣。」
那人罵罵咧咧走了。
隔天我和我妹把破爛壓好,準備一人扛一大袋拿去賣。
又有一大媽搖搖頭。
「造孽啊,你們真是可憐,同樣的年紀,我家麗麗在家吃雪糕看電視呢!她爸寵她,還給她買了好多零食、娃娃和裙子。」
「改天我讓我家麗麗過來參觀學習一下,她是蜜罐里長大的孩子,沒見過吃苦!」
她又打量了一下我和妹妹腳上的破鞋,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可憐呦!真可憐!麗麗每次穿破一雙鞋子就扔了,還是城裡買的名牌!」
「你們姐妹倆都沒穿過名牌鞋子吧?」
「你們真得幫我教教麗麗!」
這種人我懂。
她們根本不是真的同情我們。
不過是想展示一下優越感,從我們的苦難里獲得一點滿足罷了。
我妹故意順著她的話說。
「哎呀,劉大娘,你家麗麗確實應該來看看。看看我的成績單,再看看我姐的錄取通知書。」
「聽說麗麗考試都考鴨蛋,次次都墊底呢,她還欺負別的同學,素質也有點不高哈……」
「大娘您確實不太會教育孩子,讓我們教育一下也無妨。」
大媽氣急敗壞,露出真面目。
「窮鬼!你們都是窮鬼!」
「我們麗麗不用學習,以後也有出息!」
「你們都是窮鬼,全家都是爛的!」
我和妹妹才不是爛的。
我們正蓬勃生長呢。
我們拼了命地擺脫原生家庭的陰影,抓住一切有利資源,企圖改變命運。
請人重新搞好電路後,家裡也有電有燈光了。
以前別人從我們的小屋經過,都覺得陰森恐怖,快步走開。
現在居然偶爾有人駐足,往屋裡看一眼了。
這燈像是希望,更加照亮我和妹妹前方的路。
當然,它也讓我們看清,我們遇到的最大阻礙,其實是人心。
高考結束的暑假,我出去打了一個月工,打算回家看看妹妹,過幾天再去工作。
我開了鎖,卻發現門怎麼都推不開。
按理說,妹妹今天也應該是在家做手工。
天都黑了,就算出去擺攤,現在也該回來了。
我敲了敲門:「小花,你在家嗎?」
屋裡傳來走路、搬東西的聲音。
妹妹把燈打開,又把門打開。
我這才發現門後放著各種桌椅和工具。
妹妹也臉色煞白,似乎還有點發抖。
「小花,你怎麼了?」
她忍了好久的情緒,這才終於爆發。
抱著我,哭了。
14
妹妹說,最近有個四五十歲的男人,總是從窗口看她。
她用報紙把窗糊上,那男人又一直推門。
他騙妹妹說,門口有東西掉了。
妹妹剛想出去看,他就拽妹妹的手,人還往屋裡走。
妹妹大喊大叫,總算把他推出去了。
沒兩天,他又來了,又是敲門,又是推門,還用自己的鑰匙鼓搗起來。
開鎖失敗後,又是敲門又是拍門又是踹門。
妹妹沒辦法,才一直躲在屋裡。
怕他把門弄壞,又堆了各種桌椅工具在門口。
妹妹這幾天連菜都吃不到,天天在家裡吃饅頭鹹菜。
要不是我回來了,她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一聽,氣得馬上就去村裡小商店買了幾個捕鼠夾。
那晚那個男人又來了。
我和妹妹在屋裡聊天說笑,吃著熱騰騰的飯菜。
忽然聽到屋外傳來尖叫聲。
那男人似乎強忍著,小聲地「哎呦哎呦」。
緊接著又傳來一聲尖叫。
哎呦聲變成了大聲哭喊。
村民們都打著手電來看,我們小心翼翼把門打開。
原來那猥瑣男踩到捕鼠夾,腳板都差點被夾斷,正嘩嘩流著血呢。
別人問他為什麼屁股上也有一個。
他哭得更大聲了。
我說:「這不就是夾痛了腳,一屁股坐下去,屁股也被夾到了嗎?我買的捕鼠夾可是最好的哦,夾一下都會穿骨透肉!」
「我這捕鼠夾是用來抓老鼠的,你沒事偷偷摸摸來我家做什麼?騷擾我妹妹?她還是個小孩子啊!」
我的語氣放狠了。
「豬狗不如的東西!四五十歲了還不知廉恥,下回再來,我拿斧頭砍死你!」
說完我真的把斧頭舉起,朝他揮了揮。
我妹也舉起了菜刀:「你滾不滾?」
那人連滾帶爬地走了。
一邊走一邊嗷嗷叫,屁股上還掛著捕鼠夾。
剩下的村民都笑了。
笑歸笑,他們臉上的驚恐可逃不過我的眼睛。
這下他們都知道我和我妹是瘋子了,誰也不敢靠近這屋子了。
我不怕成為他們眼裡的瘋子。
逆境里走出來的人,身上總有一些瘋勁,這是我們生命力的體現。
15
我大妹妹九歲。
高三畢業那年,她還在讀小學。
為了年幼的妹妹,我本想放棄讀大學的。
但是妹妹不同意。
「姐姐,你以為我不知道嗎?要是沒有你,我早就死了!」
「如果你為我放棄了自己的前途,我真的會內疚一輩子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都快哭了。
我知道人一旦被內疚困住,就像被鐵鏈纏身,永遠都不會自由,
就連笑的時候,心裡也會隱隱作痛。
好像永遠有人在提醒自己:「你做了很糟糕的事,你不配快樂。」
我想起自己上輩子自盡,不就是被這種內疚感困住了心?
我當然不想妹妹也為我內疚。
更何況,我也想拼一把。
我還是去讀大學了。
臨走前,給自己和妹妹都買了便宜的手機,告訴她,有什麼事一定要給我打電話。
那幾年妹妹一直很懂事。
上了初中後,成績也名列前茅。
日子似乎好起來了。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我們會撒謊,會相互隱瞞。
我沒告訴她,我打工累到鼻血直流,冬夜冒著寒風回學校。
我沒告訴她,我兼職的時候不小心把飲料灑到顧客身上,那男人直接扇了我一耳光。
我沒告訴她,我羨慕別人過生日都有生日蛋糕,自己生日那天,也想要一個。
結果看了好久,35 一個的小蛋糕,還是覺得太貴了,最後也沒捨得買。
妹妹也沒有告訴我。
她從小被同學罵「孤兒」、「窮鬼」。
初中交不起資料費,被老師陰陽怪氣。
冬天太冷,她的小手凍得像紅蘿蔔,寫字都在發抖。
同學把手套借她戴,她開心地接受了,沒想到後來她和同學鬧掰,同學拿這件事嘲諷她,大家都笑她是「手套姐」。
是啊。
那麼多艱難痛苦的日子,我們都熬過來了。
後來我們跟對方說這些事,都當玩笑在講,笑著笑著就哭了。
畢業後我找了份工作。
發薪水那天,看到工資簡訊,抱著手機在街頭哭了。
那意味著我們動盪的生活,終於可以穩定一點了。
我馬上打電話問妹妹,想要什麼。
妹妹說:「姐姐,我可以買一雙小白鞋嗎?你在網上買,買最便宜的就可以了!」
她向來如此,從不貪心。
我過年回家,看到她那雙小白鞋,被刷得乾乾淨淨。
再一看,她僅有的另外兩雙鞋子,一雙掉了鞋底,一雙破了洞。
16
媽媽還是來找我們了。
她在我們的小破屋裡哭了一晚。
「許志這個人渣!他和狐狸精勾搭上了!我恨死他了!」
許志是我們的生物學父親。
而我們的生物學母親,她甚至不敢在我們姐妹倆面前稱他為「你們爸爸」。
她哭,鬧。
像青春期的女孩一樣,訴說她失戀的悲痛心情。
「為什麼愛情是這樣子的啊?他為什麼要離開我啊?」
她淚眼盈盈,望著我和我妹,仿佛在等待我們安慰她。
我妹都比她成熟。
我妹問她:「你說完沒有?說完就走吧,我們要關燈睡覺了!」
我媽轉悲傷為驚愕。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跟我說話?小花,你是我女兒啊,小花!」
我妹的眼神冷冰冰的。
我媽又轉頭看向我:「是不是你把我的小花教壞了?你是不是給她洗腦了?你以為你是她媽媽嗎?還是怎麼樣?」
「你把我的小花還給我!你把我的小花還給我!」
她衝上來扯住我的衣服。
我妹見她發瘋,衝上去狠狠推了她一把。
「出去!別這樣跟我姐說話!別用你的髒手碰我姐!」
「林香萍女士,你有自己的家,請你回自己的家!」
「你不是我媽媽,我也不是你女兒!」
「要哭去別處哭去!別在這裡發瘋!」
我媽還在發愣,已經被我妹推出去。
我們迅速把門關上了。
那天晚上,我聽到妹妹在抽泣。
我拍了拍她的肩。
妹妹說:「要是我們的媽媽不是她,那該有多好!要是我們有個好媽媽,那該有多好!」
我心裡也堵堵的,好難受。
我們姐妹倆並非從未憧憬過父愛和母愛。
可是我們也已經深深明白,我們盼望的東西,永遠不可能在這兩個人身上得到。
17
後來爸爸回來了,媽媽又懷孕了。
這些都是妹妹告訴我的。
妹妹說,媽媽和以前一樣開心快樂。
但是她擔心起媽媽肚子裡的孩子。
我媽都是大齡產婦了,還要懷孕,還要生。
這對男女那麼自私,這次肯定也是生而不養吧。
誰也勸不住我媽。
我和妹妹都為這個還沒出生的孩子,深深擔憂起來。
後來我和妹妹一忙碌,把這件事忘在腦後了。
直到那天,妹妹半夜給我打來電話。
「姐姐,我好害怕,你能不能回來?」
我被妹妹顫抖的哭聲嚇到,坐了最早的車回去。
到家時,已是下午。
妹妹表情凝重,將我拉到村裡一處隱秘的荒地後面。
「姐姐,你敢不敢……和我一起過去看看……」
「昨晚我看到爸爸媽媽神神秘秘,抱著個東西從小路過去……」
妹妹渾身打顫,估計是已經猜到了什麼。
我拉著她,慢慢往前走。
我先是聞到了一股血腥味,緊接著,我看到那個「東西」了。
估計是被野狗撕咬過, 血淋淋的,已經不完整了。
妹妹扶住了我。
我開始嘔吐起來。
「報警……」我跟妹妹說。
警察包圍了現場,把我爸媽抓起來了。
妹妹上輩子的命運,竟轉移到這個新生的嬰兒身上了。
或許,我應該叫她妹妹。
或者,弟弟。
我不敢想。
我沒想到的是,最令我震驚的,還不是這個。
有村民爆料:「二十五年前,這對夫婦也埋過一個嬰兒,不知道怎麼死的!」
警察讓村民回憶, 又順藤摸瓜,找到了埋嬰兒的地方。
果然挖出了一具小小的白骨。
18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對夫妻——我們的生物學爸爸和生物學媽媽, 得到了懲罰, 雙雙死刑。
我和妹妹,都用了很長時間去治癒自己。
好在,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 好消息一個個傳來。
我創業成功,開了十幾家店。
妹妹考上理想大學, 畢業後成為優秀設計師。
後來, 妹妹突然對我說:「姐姐,你難道不覺得, 我們以前那麼努力,活得太緊繃了嗎?」
「姐姐, 我們給自己放個假吧,一起去旅遊, 好嗎?」
我終於捨得放下工作,和她去旅遊。
飛機上,妹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
她忽然問我:「姐姐, 要是沒有你,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她不是第一次提出這樣的問題了。
我沒有告訴她,我和她已經死過一遍了。
也沒有跟她說,我是重生者。
我說:「小花,別想那麼多, 丟掉那些不好的回憶,我們往前看。」
我望向窗外,眼眶濕了。
妹妹緊了緊握我的手。
我轉頭看向她, 這才發現,她也已經淚流滿面。
這些年我們害怕貧窮, 害怕死亡。
我們相依為命, 向死而生。
為了能過上正常的生活,做了太多努力。
我們拼盡全力,獲得的成就,不過是很多人的起點。
但我們已經很滿意了。
這麼多年, 艱難成長,我們看到了彼此身上的愛和力量。
以後,肯定也會越來越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