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人還傳,說我一身刁鑽毛病,徐德忍受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那時,我常為自己文化低而耿耿於懷。
我求徐德教我多認些字,他嘲弄我。
「你腦子那麼笨,拼音都學不會。」
我著急——徐德怎麼忘了,我姥爺是村裡的先生,教了我爹認字,所以我爹也教給過我。
我是認字的,只是認得不多,會寫的也更少罷了。
於是我滿心歡喜,拿著自己寫的字去給徐德看。
卻換來他更猛烈的恥笑。
「哪裡描的?描得還這樣難看。梨子,你看清楚現實,你不擅長讀書,你擅長洗衣做飯看孩子,還要照顧咱癱瘓的老母,你不應該沾染搞學問的事,於理不合。」
他這些話,徹底讓我認清了一個事實——他是不可能教我的。
於是,上輩子,兒子上小學後,我求著他教我拼音,偷偷學會了小學乃至初高中的所有語文課本。
我甚至還跟著學了些簡單的英語。
所以現在,識字對我來說不成問題了。
可是高考肯定不單考語文。
所以我現在加倍努力,多看多學。
尤其是歷史和地理,想著學得越多越好。
我想努力拚一次,哪怕考不上,盡力了就不留遺憾。
就這麼學了些時日,這天,學著學著。
教室樓道里傳來異常的嬌喘聲。
9
我不敢出去打探。
可還是聽到了令人面紅耳赤的對話。
那聲音,分明是徐德和沈淑。
「我一定會娶你的,淑兒。等我日後給你打金戒指,咱不要那枚破銅戒了。我讓你過上好日子。」
沈淑被磨得連連求饒之際,也說著動人的情話。
「德子哥,我從小沒有過好日子,如今又被分配在這鄉下吃苦,一眼望不到頭。如今,我成了你的女人,你就是我唯一的依靠了。」
我震驚……沈淑,這就認準徐德了?
也是,徐德是下鄉來插隊的這批人中,文化最高的。
論起來,沈淑也是文化人,在這所小學教孩子們基礎數學。
也許是在鄉下太孤單了吧。
知道徐德和我的婚事吹了後,沈淑便直接和他好上了。
只是,若是沈淑知道了徐德家裡那些爛事,不知道會怎樣。
我聽得臉上一片害臊,不敢出去。
只能滅了煤油燈,悄悄等外面陷入沉靜後,才從教室出來。
剛心煩地想著,這地兒以後不能再來了。
耳邊傳來刺耳的女人尖叫。
徐德邊提褲子,邊大聲呵斥。
「李梨?你晚上來學校幹嘛!」
10
外面都沒聲了,我還以為他倆結束了。
沒想到還在外面溫存著!
被徐德這麼一問,我當場愣了。
他遮掩著衣衫不整的沈淑。
沈淑手忙腳亂地扣著衣服,手一直在抖。
我轉過身去,給他們空間收拾妥當。
然後頭也沒抬地朝著門口走。
路過他們身邊時,卻不想徐德一聲冷嗤,突然攔到我身前。
「真是好笑,你字都不識一個,背著這些書做什麼?」
被他一擋,我懷裡的書掉到地上,夾的草紙更是散落一地。
霎時,一股火竄上來——
本來學校就是對大家都開放的。
我來學習無可厚非,卻因為撞破了他倆情事,反而被他恥笑。
我想起來上輩子,跟著兒子學習我都躲躲藏藏,生怕他說我浪費時間。
現在,大可不必了。
仰起頭,我坦蕩道:「我來學習。」
徐德臉上的嘲諷更重了。
「你,學習?你看的是插畫書吧?」
「我看什麼書跟你有什麼關係?」我冷冷回他:「徐德,你還是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吧。再過兩天是季度工分總結大會了。」
這一句話,給徐德氣得夠嗆。
他一直不擅長干農活。
以前和我處對象的時候,我爹休工時常幫襯他,他的工分在我倆所在的那隊里,才不至於墊底。
現在沒了我爹幫忙,他這季度工分肯定要倒數了。
一旁的沈淑見這形勢,怕我倆打起來,催著徐德趕緊先走。
「不用,俺走。不打攪你倆。」說完,我去撿拾地上的書。
沈淑卻著急了。
急匆匆把徐德推出門:「你快走,我有事單獨和李梨說。」
轉身,關了門,沈淑開始和我一起拾書。
11
尷尬中,沈淑沒話找話。
「梨子,你是識字的啊?喜歡看什麼......」
我不喜歡勾勾繞繞。
她說有事和我單獨說的那一瞬,我就知道她在擔心什麼。
我直接打斷了她。
「俺自己收拾就行,恁走吧。俺今天什麼都沒看到,自然沒什麼好說出去的。」
這個時期對女性的解放是轟轟烈烈的。
可大家的接受程度還是有限。
尤其是在農村,思想較城市更保守一些。
這件事若傳揚出去,沈淑會被唾沫星子淹死。
聽了我的話,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我的態度。
還是有些不放心地問。
「真的?」
我點了點頭,抬臉,認真看了她一眼。
回道:「俺不幹損人的事,凡事都得對得起良心,不是嗎?」
沈淑臉色有些難堪。
默默撿著地上的紙,碼得整整齊齊後遞給我。
她眼眶微紅。
「謝謝你,李梨,你是個好人。」
我沒說啥,把東西裝好後轉身離開。
不過,剛才說起來季度大會。
雖然嘴上我嗆徐德,其實我也害怕。
平常我忙勞動、忙學習,那些流言蜚語耳邊過,我不曾給人機會當面議論我。
可大會上,大家聚在一起,不知道會是什麼景象。
尤其是村裡有沒素質的好事之徒,嬉皮笑臉,說話像流氓。
我想起領袖說的話:「讓人講話,天不會塌下來!」
其實,這句話本意說的是暢通民意。
適用的不是我現在的困境。
可又莫名其妙,也能套用在我現在的心境上。
我不斷重複著這句話,鼓勵自己。
怕有用嗎,沒用。
那就讓他們說去吧,天不會塌下來!
待真到了那天。
事實證明,我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
12
大會上,隊長還沒來的時候,大家原本都本本分分坐著。
我身後,有好事的男的突然吼了一嗓子。
「哎呦,李梨也在啊?怎麼,破鞋也能來開會了?」
他這一句話撂完,人群爆發大笑。
破鞋......這個難聽的字眼深深刺痛了我。
我轉身,掃了一眼徐德那邊。
他被一群男的圍著,推推搡搡、嘻嘻哈哈。
開一些於他而言、不咸不淡的玩笑。
「德子,你看你,勞動不行,是不是那方面也不行?被人家休了!」
「說啥呢,我看德子肯定是太行了,把她給嚇壞了!」
「說來說去,你這小子不虧啊。」
呵呵,同樣的事,男人和女人,處境完全不同。
我忍不了了,也不想忍了。
渾身的血朝我頭上涌去。
站起身,我毫不猶豫。
朝著後面拿我開涮的男人,卯足力氣,一巴掌扇了過去。
13
「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嗡嗡叫,幾聲悽厲,幾聲抽泣!俺看你就是偉大主席詩里說的蒼蠅,在這瞎叫!」
文化方面長進一些是好的。
出手的那一刻,我大聲背了領袖寫的詩。
詩一出口,眾人瞬間被我唬住。
我又吼了一嗓子。
「俺沒亂搞男女關係,憑什麼罵俺是破鞋!今天這一巴掌,算是俺給你點顏色瞧!」
我氣勢洶洶,嬉笑聲瞬間偃了下去。
被我打得那人捂著臉,支支吾吾。
「嚯,真......真是脾氣大,俺不過開個玩笑......」
我冷笑一聲。
「那俺告訴你,俺就是開不起玩笑,以後誰再這麼開玩笑,俺就算拼了命,也要叫他閉嘴!」
那人一聽,立馬怕了,徹底萎了下去,忙不迭求饒。
「媽哎,女祖宗,俺不敢了,再不敢了......」
眾人鴉雀無聲。
我冷著臉沒搭理他,回身坐了下去。
大家都以為我是消氣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內心咚咚如敲鼓。
渾身都涌動著勝利的喜悅!
原來,所謂的人言人語,都不過紙老虎罷了!
原來,反抗是如此暢快!
所有的侵犯,都是從微小的縱容開始的。
你若不給任何微小的試探以機會,他們便不敢再繼續欺負你!
我在心裡高聲為自己吶喊。
「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
「李梨,你是好樣的!」
再轉身,我看向徐德那幫人。
都噤了聲,絲毫不敢再開那些不三不四的玩笑。
徐德鐵青著臉,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14
公示季度工分排名時候,我在女同志里,排了前三。
徐德如我所料,拿了個倒一。
隊長鄭重其事地表揚了能幹會幹的同志們。
一臉嚴肅地讓排名靠後的同志向先進同志看齊。
尤其批評了徐德。
話里話外,說他和以前相比,退步得厲害,態度需要端正。
如此,這大會對我而言,可謂順心順意。
但徐德徹底受不住了。
散會後繼續勞動,他一整天都乾得心不在焉。
到一天結束,下工了,我拿著書,打算尋僻靜地方看一會。
誰知道,他竟鬼鬼祟祟跟了過來。
他怕是白天被刺激得失心瘋了。
急於在我眼前找回自己的面子,一開口就是冷嘲熱諷。
「李梨,我真是要多謝你。要不是你悔婚,我還不會這麼勇敢地去追求沈淑。事實證明,我確實值得更好的,沈淑已經答應我了,過段時間就去登記。你呢?」
「剛才這麼多人罵你是破鞋,估計都信了你跟男人搞過了,水性楊花、不檢點的名聲怕是臭到底了。」
「還當眾打人,怕又多了個悍婦名號,我可真是替你發愁,還能嫁出去嗎?」
見我一直沒反駁,他就滔滔不絕說著,恨不得在嘴裡把我一踩到底。
絲毫沒意識到他身後,沈淑來給他送飯了。
我任由他像個小丑一般表演。
等他口若懸河完。
才朝著他身後的來者,慢慢道。
「沈淑老師,來的正好,給我評評理。」
「你德子哥說跟男人搞過就是破鞋,是水性楊花、不檢點,要遺臭萬年。」
15
很顯然,我和徐德沒有實質性發生過。
但沈淑和他,已經實質性地發生完了。
那個年代,對「破鞋」這個詞的敏感度很高。
這是在生生打剛和他溫存過的沈淑的臉。
果真,聽了我的話後,沈淑臉上浮現出異樣的神色。
徐德連忙拉她胳膊解釋道:「我剛才是開玩笑……」
沈淑一臉羞憤,甩開他,嗓子有些破音。
「呵,哪有這麼開玩笑的!虧你還是個城裡人,這樣侮辱女同志,你有沒有素質?!」
她氣鼓鼓地朝著徐德低吼:「你滾!」
徐德意識到自己被抓了小辮子。
他住的地方和沈淑是兩個方向。
事已至此,他恨恨地剜了我一眼,轉頭獨自往家裡走去。
可我就尷尬了,我和沈淑都往東走,一個方向。
沈淑這個人,我本是不想打交道的。
對她和徐德,這輩子我只想井水不犯河水。
可命運偏偏又讓我和她在這一晚,面面相覷。
我沉默著,疾步走在前頭,想快些甩開她。
走著走著,卻聽到後面傳來虛弱的求助。
轉身看,沈淑在我身後,彎腰蹲在了田邊小路上。
她捂著肚子,臉色蒼白,神色痛苦、滿頭盜汗。
強撐著抬頭向我求助。
「梨子,能不能幫幫我?」
16
我不知道自己是懷著怎樣的心態,扶著沈淑回到了她的住處。
一路上,我腦海中都是徐德那部手機里他倆那些親密照。
那時候的沈淑,和我一樣,臉上都老得有了皺紋。
但同被困在家裡的我不同。
她的皺紋里沒有被家務瑣事摧殘的疲憊。
笑得不說有多歡脫,但整體還是輕鬆的。
我承認。
想到這些,心裡就升騰起憤怒。
憑什麼呢?明明她才是破壞她人婚姻的第三者。
可她那時卻活得那麼舒展。
把她送到家後。
我憑著僅存的一絲理智克制著自己,又把她扶到床上。
沈淑卻在我想離開之際,叫住了我。
她撐著身體,從她床頭的抽屜里拿出一本書遞到我眼前。
聲音有些虛弱,眼神卻微微亮著。
「梨子,謝謝你。」
「我那日發現,你看的書啥科目都有,就是沒有算術。」
她問我。
「梨子,你想不想看看數學書?」
17
和沈淑之間的關係,讓我記起來小時候爹給我說過的話。
人心,是這世界上最難摸索明白的。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有時候就像老奶奶手裡打結的毛線,最難理清。
離恢復高考的時間不多了。
沈淑在這時候說她可以教我學數學,這是很誘人的。
數學是我最大的短板。
如果能學一些,上了考場,就算是蒙,心裡也更有底。
於是,在強大的目標刺激下,我迅速釋然了。
那晚,我給沈淑倒了溫水,問了她為何突然難受。
沈淑說她胃一直不好,情緒不穩定的時候,就會胃疼得厲害。
她苦笑道。
「梨子,徐德那些話真難聽。聽得我身體都應激了。」
她又垂頭問我。
「梨子,我要是和徐德在一起,你會不會討厭我?」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跟她做了個交易。
「沈淑,你教我數學,我幫你養養胃吧。」
說完,我自己都笑了。
上輩子,徐德和她有一樣的毛病,也是胃不好。
我靠著在爹娘那裡學來的土方子,幫徐德養胃。
如今,重活一世,又來替沈淑養了。
好在這次,我不是白忙活,和她互利互惠,誰也不會虧著誰。
聽我這麼說,沈淑高興地點了點頭,迅速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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