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去世後,收拾他遺物時,我發現了他寫的隨筆。
「若時光倒流四十年,我定不與這農婦結婚,必同她一刀兩斷。」
「老天⽆眼,我與淑⼉相愛四十載,卻不能成良緣。」
本⼦里,掉出來⼀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身穿旗袍的沈淑言笑晏晏。
旁邊還有部⼿機,點開後,我發現了徐德的私密帳號。
所有分享,僅沈淑可見。
空間⾥都是兩⼈在各地的遊玩合照。
甚⾄,他們還每晚視頻聊天。
我突然懂了,為何徐德最後纏綿病榻的那夜。
我握著他的⼿,說下輩⼦還做他的妻時,他硬是別過了臉。
原來在他眼裡,伴他一生、為他⽣⼉育女的我。
始終是那個他去鄉下插隊時不⼩⼼沾惹上的農婦。
原來這麼多年,他一直背著我,和所謂的心上⼈偷歡!
殘酷的真相壓得我喘不過氣,⽣生暈死過去。
醒來,時間竟如隨筆的假設,倒流四十年前。
上蒼有眼,再次讓我回到這艱苦卓絕、卻也激情燃燒的時代。
這次,新婚之夜,磚瓦房⾥。
我推開徐德,摘下了⼿上的銅戒。
「這婚不結了。恁⾛吧,咱兩不相欠。」
1
蠟燭的燈花爆了爆。
晃得我眼神一花。
我回到了和徐德結婚的這一夜。
牆上掛著莊重慈祥的主席畫像。
架子裡擺的洗臉盆印著紅彤彤的囍字。
書桌上,放著經典「紅寶書」和嶄新的暖水瓶。
我不敢置信地掐了下臉。
疼……這不是夢!
我拿起身側的鐵皮框鏡。
臉上,沒有了被兒子撓的那道深疤。
脖子上,也沒了因照顧牛皮癬婆婆所留下的瘡痕。
鏡中,是自己年輕時候的俊俏模樣。
皮膚乾淨、五官端正,臉色健康紅潤、麻花辮烏黑油亮。
「梨子。」耳畔傳來熟悉的呼喚。
轉身,我看到了徐德——那個當年在我眼中閃閃發光的知識青年。
他穿著藍色卡布其中山裝,領口扣得一絲不苟。
鼻樑上架著黑邊眼鏡,正略帶拘謹地坐在炕上。
今晚我倆新婚,剛才本是在低頭說著一些體己話。
見我突然動作匆忙地照鏡子,徐德也便站起身來。
上前拉住我的手,關切地問。
「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2
是不舒服。
畢竟時間倒流之前,我是被他寫的隨筆活活氣死的。
此刻,胸口的悶氣還沒有疏散。
眼前,年輕的徐德和病床上滿頭白髮的他重疊。
我想起來他離世前,我顫巍巍去握他的手。
想著我們相伴一生,他同我一樣必定留戀眷念。
當我說出下輩子還做他的妻的時候,還以為自己花了眼。
那一刻,他眼裡一閃而過的不是溫情,是赤裸裸的厭煩、嫌棄。
他甚至撇過了頭,不願看我一眼。
我原不懂,他為何會如此。
直到翻到了他那本隨筆和那部手機。
……
「梨子,去床上歇歇吧,你怎麼臉色怎麼有些蒼白?是不是白天累著了。」
時間又拉回到現在,徐德親昵地摸了摸我的臉。
瞬間,我條件反射下推開了他。
顫抖著手,捏緊了手上的戒指。
我們這個年代,移風易俗,原是不講究戒指這些的。
但徐德說買不起「三轉一響」,心意卻不會少一分。
這枚銅戒是他多番寫信去城裡拜託工人朋友打制出來。
戒指里側,刻了我倆的姓氏。
他給我戴上這枚銅戒的時候,眼神是那樣清亮。
我便也以為他是真的屬意於我。
可如今,我想起他隨筆中說的女人——沈淑。
他說他們相愛四十年,上輩子,我們也剛好結婚四十年。
也就是說,他現在就愛著沈淑呢。
一股噁心湧上心間。
我把銅戒放到了徐德手裡。
深吸一口氣,我下定決心。
「這婚不結了。恁走吧,咱兩不相欠。」
3
徐德臉上先是震驚,然後是茫然。
他不知道以後會發生的一切。
自然不懂,為何白天還跟他發高粱糖的妻子,突然這樣。
我不願跟他多說什麼。
畢竟時光倒流這種事聽起來瘋瘋癲癲。
我直截了當問他。
「德子,恁喜歡的是沈淑吧,為何不大膽追求。恁跟俺結婚、對俺的喜歡,怕是裝出來的吧?」
「俺摸出來了,戒指裡面有一塊是被磨掉的。」
「這戒指,真是恁專門為俺準備的嗎?」
從村裡去城裡後,我學會了普通話,能說得很標準。
現在為了不露餡,我又操起農家話。
關於這枚戒指,後來我發現,里側有處被打磨掉的方形印跡。
那日在他私密帳號空間裡,我看到了這枚戒指的設計圖。
那處被打磨的地方,原本是個「淑」字。
我一番話落,徐德好看的臉紅了。
「梨子!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你想哪裡去了?」
呵呵……敢做不敢當。
在一起四十年,徐德說假話會有的小動作,我再清楚不過。
除了臉色會變,手也會無措。
現在,他便是這般無措,想不出什麼別的話來反駁我。
徐德一直是個自命清高的文人君子。
雖擅長隱瞞真話,卻不擅長說假話。
羞憤難當,他忙解釋。
「梨子,不喜歡你,我怎麼會娶你呢?你不要多想,我對沈淑只……」
他又著急地上前,想拉我的手。
可我不想再聽這些事了。
我們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何必在註定不幸的路上再浪費時間?
走到院子裡。
我打開院門,一件又一件,把徐德的東西。
連同他本人,都丟了出去。
4
徐德被我攆走了。
臨走前,他憤懣著對我吐了實話。
「我原以為你是個知冷知熱的,會是個好妻子。沒想到你這般不識抬舉。」
呵呵,知冷知熱,好妻子?
好操縱罷了。
徐德是從城市來的,但家裡條件還不如我這個村裡的。
他父親早逝,母親癱瘓在床,哥哥遊手好閒。
這些事兒,上輩子他都瞞了我。
他打的算盤是——我出身農村,是個大字不識幾個的農婦,更容易對他言聽計從。
政策放開後,徐德找到工作,想辦法把我帶到了城裡。
他總對我說。
「你看,多少人為了回城,和農村的老婆離了,孩子都不要了!可我徐德對你不離不棄,帶你來了城裡生活!」
「你該對我徐家感恩戴德,當好媳婦和母親,做好弟媳。這樣才算報答了我對你的心意!」
那時,這種話聽久了,我真的覺得他就是我的救贖。
後面,我盡心盡力伺候了婆婆二十多年。
還變賣了我祖上傳下來的古董,幫他哥哥還賭債。
可等我生下孩子後,他便要求分床睡了。
也就是那時候,他和沈淑好上了吧。
沈淑嫁給了一個城裡的商人,她丈夫常年在外奔波,聽說和她感情不和。
徐德知道後,很快就開始夜不歸宿。
……
如今想想,也實在是自己不爭氣。
一同生活這麼多年,一直沒有發現徐德的問題。
回到當下,夜色如水,空氣里瀰漫著青草清列的香。
我感受著這令人心安的環境,去井裡撈了個鎮著的西瓜。
口裡是甜津津的清爽,心裡是壓制不住的澎湃。
現在,是一九七七年夏初。
距離知青正式返城政策放開和改革開放,還有不到兩年。
我細細思索。
上輩子去城裡,我被徐德拴在家裡當牛做馬,錯過太多春風吹滿地的時機。
伴隨著城鎮化進程,這些時機足以天翻地覆般改變個人命運。
所以重來一次,為了前途,我還是要去城裡。
只是這次,我要憑我自己。
5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就起了。
收拾了一下房間,又去院裡喂了雞。
大隊里對自養家畜有數量限制。
我爹娘心疼我,結婚時候把家裡的雞都給了我和徐德。
徐德從小沒幹過農活,來鄉下後經常說自己體虛。
爹娘便叫我用雞蛋給他沖蛋花湯。
如今,我把所有雞蛋都攏好,準備給爹娘帶去。
爹娘只有我這麼一個閨女。
婚事黃了也要讓他們知道。
一路上,已經有當值早工的人趕著去掙工分了。
見到我都喜氣洋洋打招呼。
「哎呀!新娘子怎麼起這麼早?」
「梨子,你家德子呢,怎麼沒跟你一起?」
我正思忖著怎麼開口回答。
有人突然搶著說。
「我昨晚值晚工,咋瞧見徐德拎著鋪蓋卷在田邊走呢!」
「啊?」眾人都驚訝的時候。
響起自行車的鈴鐺聲。
徐德騎著一輛大槓自行車過來了。
車后座上馱著一個姑娘。
眼尖的都能看出來是沈淑。
沈淑一手攬著徐德的腰,一手擺著,遠遠地就朝大家打招呼。
神色張揚。
車子在人群邊停下後。
沈淑眼神微微睥著我,語氣里滿溢責怪,一整個兒要替徐德出氣的架勢。
「梨子,你怎麼能半夜把德子哥趕出去呢!真是不講情面。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沒成就好姻緣,也不用這麼難為人吧?」
我轉頭去看徐德。
只見他低著頭,分明是一句話也不打算說的樣子。
路上,去上早工的人越來越多了。
都過來看熱鬧,里三圈、外三圈將我們圍了起來。
人群里響起密密麻麻的討論聲。
「怎麼回事啊,結婚當夜攆人?」
「平日裡看不出來啊,這梨子脾氣這麼大?」
6
眾人的討論聲編織出的旋渦里。
我深吸一口氣。
大聲宣布了我和徐德散夥的消息。
「正好大家都在,俺便在此說明白。雖給大伙兒發過喜糖了,但俺和徐德還沒去登記,俺昨晚後悔了,不嫁他了。從今往後,俺和他還是好同志,但不處對象了!」
「至於俺為啥後悔,俺不想說,俺也沒有義務說!」
一番話畢,落針可聞。
徐德臉上鐵青一片。
他沒想到我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把婚事取消坐了個板上釘釘。
倒是沈淑,除了滿臉驚異外,看我的眼神沒有了先前的敵對。
我擺擺手朝大家道。
「就是這麼簡單,都散了吧,沒好戲可看。」
人群漸漸散去後,我拔腿就走。
徐德卻推著車子,撇下沈淑追了上來。
攔下我後,他煞有其事地問。
「李梨,一晚上過去了,你難道不後悔嗎?」
一臉「若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的表情。
我站穩後,認真看了他一眼。
他臉上全是被甩的不甘心和憤怒,沒有絲毫反思之意。
我問他:「恁口口聲聲說不喜歡沈淑,為啥昨晚去找沈淑?」
徐德見我問他這個問題,竟有些得意。
「你是生氣了嗎?」
我冷笑。
「俺生什麼氣?俺是覺得沒看錯。恁算盤打得挺好,去找她,一方面給自己趕快找下家,一方面還能拿這個事試探下俺是什麼態度。」
「那俺就把態度晾這,俺不在乎你以後找誰,幹什麼。只盼著你也不要再來打攪俺的生活。」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徐德被我懟得啞口無言。
身後傳來沈淑的聲音。
「德子哥,你還追她幹嘛呀?哎,你昨晚送我的這個銅戒,怎麼裡面有字呢?」
呵呵,我內心冷笑。
瞧,真是會玩。
一邊想在我這裡裝深情,一邊戒指就被他送給別人了。
不過也好,物歸原主了。
就是不知道沈淑發現裡面的字後,會作何感想。
7
把雞蛋送到爹娘那裡,我把和徐德的事也說了。
我娘拉著我的手,不解、甚至驚懼。
「閨女啊,這樣得有多少人嚼舌根子。德子多好的人,恁咋就不願意了?」
我低著頭,千言萬語溜到嘴邊,卻只剩一句。
「娘,俺這些天發現,徐德他心不善,俺跟著他,後半輩子就瞎了。」
我娘一向疼我,可面對這種突發的事,還是免不了期期艾艾、一臉哀愁。
倒是我爹,聽了我的話後,瞥了眼我拿來的雞蛋,拿著大煙袋,去院子裡吧嗒吧嗒抽了好一會兒。
我有些緊張,心裡咚咚跳。
從小到大,在家裡,爹說話是很要緊的。
只見土煙嗆人的煙霧裡,爹拿著煙袋子往井上一磕,下了結論。
「跟誰過日子這事,俺閨女不願意,八頭驢來拉,俺都不放!這事到此為止,以後不許再提!」
爹的話說完,我眼淚已經在眼眶中打轉……
8
爹說不許再提,但也只管得住自家那幫親戚。
生產隊、乃至整個村,都傳遍了我和徐德在新婚之夜鬧掰的事。
總有人在我背後議論紛紛。
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我很忙。
出了這事,我知道不能給家裡再丟臉。
所以白天的勞動,我更加賣力地掙工分。
多勞多得,工分掙得多,年底分紅就多。
結束了一天的勞作後,晚上我也不會閒著。
爹在生產隊里向來是幹活的一把好手,和村支書關係一向好。
我央求爹去麻煩村支書大伯,給我弄來了一些文化教材。
在家看書犯困,我就雷打不動地跑去村頭的學校。
晚上,教室人都走光了。
拎著煤油燈,我悄悄在教室里學。
上輩子,徐德總喜歡在別人面前說我文化低。
剛進城的時候,他跟鄰居們如此介紹我。
「賤內是農村人,沒文化,大家多擔待。」
他甚少帶我出去見他的同事,實在躲不過的場合,他這樣說。
「我愛人,大字不識,粗陋農婦,大家見笑了。」
漸漸地,大家都知道了——徐老師用情至深,對下鄉時娶的糙婦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