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墮舊夢，歲月縫花完整後續

那天之後，我開始頻繁地去找沈淑。

每次來都會拿著數學書。

隊上的人都驚奇。

「沈淑不是和徐德在一起了嗎？這……李梨怎麼還老去找她呢？」

「真是社會新風氣啊」

但很快，這些不三不四的玩笑就漸漸散去了。

原因無它——我不回應，也不搭理，說的人自感無趣。

沈淑給我講數學，講得分外認真，常常耗費許久。

有時候不免碰到徐德。

他還是那個樣子。

瞧不上我的努力，覺得我凈搞些無用功。

由於白天忙勞動，晚上還要學習，我迅速消瘦下去。

幾個月後，徐德從嘲笑變成了反問。

「李梨，你都瘦成啥樣了，這麼用功，不會是想參加高考吧？」

是的，上頭要恢復高考的風聲已經吹到鄉里來了。

也有各種其他的消息摻雜其中。

關於知青返城政策，也漸漸有人討論起來。

一大批知識青年開始心動。

有的撿起來書回顧知識。

有的則是各方托關係，開始為回城做準備。

徐德和沈淑是後者。

徐德總喜歡在沈淑給我講數學題的時候過來評頭論足一番。

「李梨，別痴心妄想了，就你這水平，去參加高考也是墊底。」

沈淑總會在這時候反駁他。

「你別小瞧了李梨，我記得你對數學一竅不通吧？李梨現在，可是能自己解方程了！」

每當這時候，徐德就會嗤得一聲回敬。

「我不用懂數學，也不想擠高考這趟獨木橋。我本身學問夠，城裡已經找到工作了。」

「淑兒，你文化本身也夠，放心，我們能順利進城。」

說完這些，他還是意猶未盡，湊到我跟前，再繼續扯上兩句。

「就算你跟著沈淑學了數學，其他的呢？文學你懂嗎，地理水文你知道嗎？歷史，你怕更是不會吧？」

我緊著他在嘴上嘲笑我，不曾反駁。

那段時間，我剛好需要這種精神上的刺激。

徐德的話，每聽一次，我就會在心底告誡自己一次

——還不夠，還要再加把勁。

那些勁頭，也全都轉化成了煤油燈下的挑燈夜讀。

19

這一年冬天，雪下得尤其早、尤其大。

還有沒幾天就要高考了。

這是我人生中的頭一次考試，也是最重要的考試。

考試前，我最後一次去找沈淑，說有兩道數學題想和她探討。

但其實那兩道題，我早解會了。

裝模作樣討論了一會兒，猶豫後，我還是說出了提議。

「沈淑，你和我一起去參加高考吧？」

聽了我的話，沈淑捂嘴笑了起來。

她笑得那樣開心，拉著我的手，故作神秘地貼到我耳邊。

紅著臉，跟我說了一個秘密。

「梨子，悄悄告訴你，我懷孕了！」

那一瞬，我僵直在課桌前。

沈淑卻沒有察覺我的異常，繼續興奮地跟我分享著。

「徐德說了，恢復高考那天我們去登記結婚。那天去忙著考試的人多，登記結婚的人肯定少，不用排隊！」

「還有，城裡他聯繫的單位也讓早點去報道呢，梨子，我愛他，我要嫁給他了，要和他在城裡有個家了。」

城裡？

我想起來徐德那爛透了的一家子。

上輩子，就是在這樣的冬天我懷了孕。

癱在床上的婆婆看我愛吃辣，掙扎著拿起夜壺，狠狠丟到我身上。

話說得極其難聽。

說酸兒辣女，懷的怕是個女兒，罵我是個蛋都下不明白的母雞。

那時候，徐德絲毫不護著我，像蔫了的茄子，只會用要孝順老人這套說辭來搪塞我。

後來，我生下兒子，婆婆總算態度好了一些。

可他好賭的哥哥又在外面惹了事。

欠了一屁股債，要徐德這個弟弟幫忙還……

窗外飛雪晃得人頭暈，沈淑的話讓我覺得通體涼颼颼的。

我提醒沈淑。

「你需要了解他家的情況，若是他家裡人待你不好，可怎麼辦？人生還是靠自己……」

還要繼續說，沈淑卻打斷了我。

「梨子，我和德子哥是自由戀愛、真心的！」

「先前你倆鬧不愉快，他跟我坦白了，他確實早就喜歡我了，只是不敢追求我。現在錯誤糾正了，我倆在一起，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不怕。你祝福我就好！」

她摸著肚子，眼睛亮閃閃。

我看著她滿臉希冀，終是沒再說話。

……

很快，高考那天來了。

北風呼嘯，雪依舊沒停。

爹拉著驢車，深一腳淺一腳，顛簸中，送我去最近的考點參加考試。

一路上，碰到鄉親們。

有的笑我爹。

「老李頭，這麼寶貝閨女呢！這大雪，還親自趕驢車去送。」

我爸抖抖雪，大聲回。

「俺閨女要去高考，怕手凍著，自是坐車上妥。」

還有的鄉親給我打勁。

「梨子，好好考，給咱莊稼人爭口氣！」

這天，大家都忘了我是那個新婚夜悔婚的奇怪姑娘。

都只記得我是村裡，頭個去參加高考的姑娘。

也是這天。

路上，我碰到載著沈淑的徐德。

風雪中，他車上綁著一個喜字。

車輪轆轆在地里軋出深深的雪痕。

兩人笑得恣意，朝著登記中心趕去。

20

這場考試，考了兩天，三張卷。

雪下得大，生產隊停工休息。

爹娘得閒守在考點。

總會在我下考後，及時遞上熱水。

最後那天考試結束，爹用驢車拉著我和娘回家。

一路上，娘捂著我的手，心疼地看著我眼下的烏青。

「孩兒啊，這段時間受累了吧。」

我擺擺手，叫娘放寬心，到家後卻整整昏睡一天一夜。

醒來後，床頭擺了好多喜糖。

爹跟我說，是沈淑來送的。

她和徐德，昨天已經去城裡了。

沈淑來找過我，想親自告訴我來著，可見我睡著就沒吵醒我。

我撥開一顆糖，放到了嘴裡。

高粱糖軟糯而香甜。

可心裡卻升騰起點點苦澀。

我忍不住去想——沈淑，她會幸福嗎？

一旁坐在炕上的娘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

她感嘆道。

「嫚啊，人這一輩子，路都是自個兒選的。朋友耍得再好，也管不得別人的事哩！」

朋友……我和沈淑，算得上朋友嗎？

或許吧。

現在的我已經對她沒有任何恨意了。

上輩子之於我來說，已經如同一場夢。

只是，我從夢中醒來，卻發現沈淑朝著相同的夢境走去。

我攔過，攔不住。

21

冬季尾聲的時候。

村支書伯伯和生產大隊隊長親自登門來。

看著他們臉上洋溢的喜色和手裡那封成績單。

我懸著的心終於徹底落下。

我的分數不低！

在一眾也去參加了考試的知青里，我這個農村娃，成績竟名列前茅！

我考上了！

冰雪漸融，萬物蓄勢待發的時候。

我帶著爹娘給我打包的乾糧，登上了開往首都的車。

那列開往春天的綠皮車。

22

大學生活，如我所想的那樣，帶著無數先機在眼前鋪展開。

我學了法學。

此時的課本上，還瀰漫著理論重建的硝煙。

幾乎空白的法制廢墟上，課堂是思想解放的先鋒論壇。

老師們帶著重獲尊嚴的激情來講授。

學生則如饑似渴地追問。

我結識了很多新朋友，同他們一道，在辯論中艱難地剝離舊的教條，試圖勾勒出「民主與法制」的未來藍圖。

學習生活如火如荼，四年時間一晃而過。

畢業時正是農忙季節。

包產到戶後，爹娘幹勁十足，忙得腳不沾地，沒有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

可等一切結束後，在學校門口，我卻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遠遠的，聽到她喊我：「梨子！」

是沈淑。

多年未見，我幾乎認不出她來。

見我走近後，她原本晦暗無光的眼神里，現出一絲光亮來。

她感嘆著。

「梨子，真是你！好漂亮！」

她旁邊站著一個瘦弱的女娃娃。

不太活潑，見到我後有些害羞，不敢說話。

沈淑拍拍她，這才奶聲奶氣打招呼。

「漂亮姐姐，我叫月月。」

23

我推遲了回鄉的時間。

帶著沈淑和她的女兒月月在首都逛了逛。

每到一處，小月月都充滿好奇。

卻又異常乖巧。

只敢撲閃著大眼睛，悄悄問沈淑，這是啥，那是啥。

沈淑總是回答不上來。

最後便變成了我，一一給孩子解答。

我沒有問她，這些年日子過得如何，發生了什麼。

我帶著這對母女在大街小巷穿梭著。

只想讓她倆高興的時間久一點、再久一點。

直到三天後，實在該回去了。

上車前，我們去喝的粥。

喝著喝著，沈淑突然紅了眼圈。

「梨子，去了城裡後，再也沒有人像你那樣，給我熬過養胃粥了。」

「你還記得不，那時候，我教你數學，你幫我養胃。」

我點點頭。

怎麼會不記得呢？

我一直記得她胃不好。

所以此番見她第一面，見她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了。

我就知道，她的胃病已經嚴重得厲害。

如今，面對這碗粥，沈淑再也壓抑不住情緒。

臉上儘是苦澀。

「梨子，我時日不多了。」

24

那日，晃悠悠的火車上。

沈淑終於跟我說了她去城裡後的日子。

一開始，徐德對她是很好的。

尤其是懷孕那段時間。

因為她愛吃酸的，徐德繞道很遠都要去給她買酸杏回來。

可一切，都在她生下女兒那天后露出了本來面目。

政策是只能生一個。

婆婆對她破口大罵，說她害徐家斷了後。

沈淑以為徐德會替她說話。

卻發現徐德竟也一臉失望，開始給她甩臉色。

沈淑自以為嫁給了愛情，本是對自己婚姻抱有幻想。

怎麼能忍受得了徐德這樣的變化。

他想讓她在家當牛做馬，她就偏不，處處和他對著干。

和婆婆在家裡吵得雞飛狗跳的時候，又撞上了徐德大哥借錢。

為了所謂的徐家名聲，徐德到處搞錢給他哥哥填窟窿。

日子變得分外艱難之際，沈淑又發現了徐德在外面偷腥。

生育完後，便沒有人照顧她坐月子。

加之這些多重打擊，沈淑身體迅速垮了下去。

「梨子，徐德跟我說，他萬分後悔娶了我，說我只知道矯情，根本不會過日子。他說和我沒有共同語言，開始夜不歸宿。我跟蹤過他，他在外養了女人，和那人有了兒子。」

說到這，沈淑臉上浮現出憤恨之色。

「梨子，憑什麼？憑什麼他能這樣理直氣壯地負心，憑什麼苦都要我來承受。」

「梨子，我恨他，我舉報了他。」

「他違反政策多生，他還侵吞單位的資產、給他哥哥填窟窿！」

「徐德要進監獄了。」

說完這些，沈淑呵呵笑起來，面目有些猙獰。

「他被單位開除了, 街上對他人人喊打。他媽被他活活氣死了。」

笑了一會後，沈淑又痛苦地掩面, 眼淚漣漣流下。

「梨子，為什麼一切會變成這樣？」

她摸了摸月月的頭。

「我有遠親，他和老婆剛好不能生育，我把月月託付給了他們。他們是村裡人, 善良淳樸, 想必會照顧好我的月月。但是梨子, 我還是想請你幫我個忙。」

沈淑遞給我一張紙。

上面寫了地址和電話。

「梨子, 我走後, 麻煩你每年給月月寫一封信。」

「不為別的，你隨便給她講點什麼都好。」

小小的月月, 聽著母親說的這些事，始終緘默。

但她緊緊抱著沈淑的胳膊, 小手擦著母親滾燙的眼淚。

見我接下紙條，沈淑臉上這才浮現出一絲微笑。

看著火車外閃過的風景，沈淑最後道。

「我從小家庭不幸, 孤孤單單長大, 所以總想找個人救贖自己，對男人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上輩子，我沉溺於出軌的快感，卻也活在對不起愛人和破壞你婚姻的歉疚里；這輩子，我以為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的幸福，卻又讓自己陷入了這般絕境。梨子，你比我聰明。我現在才懂了你的話——靠自己, 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

之前一直懷疑的事，終於得到了驗證——

沈淑也和我一樣，重新來過了這一生。

只是這一生, 她還是選錯了出路。

天黑了。

火車車廂昏黃的燈光亮起時，沈淑要下車了。

她說的遠親家到了。

分別之際。

她拉著月月, 拚命朝我擺著手。

「梨子, 要好好的, 一定要幸福。」

25

畢業後, 我去了南方, 開辦了屬於自己的律所。

乘著時代的東風, 我在大學裡的所見所學帶來了支撐自己的物質力量, 也化作不斷向前沖的動力。

再後來，我又從律所去了高校。

引領學科變革, 讓實踐經驗在教育的沃土上又開新花。

我終身未婚, 也沒有生育，但並不寂寞。

我不光給月月寫信。

我還給偏遠鄉村的孩子們寫信。

我也會去實地和他們接觸與幫扶。

我尤其關照那些無人傾訴心裡話、在各種壓力中掙扎的女孩們。

我告訴她們：真正的幸福，不是依靠他人給予，而是源於自己雙手去創造、自己雙腳去行走。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誡她們：關鍵抉擇時，請務必眼明心亮、珍重自身，方能不負此生。

我喜歡看她們曾經怯懦的眼眸，在我的引領下, 漸漸閃爍起獨立與堅定的光芒。

她們給我的回信, 也漸漸從稚嫩的塗鴉，變成大膽的夢想表達, 最後再化作人生奮進的樂符。

這次，重來一遭，我終於活得不留遺憾。

在時代滾滾浪潮中。

我留下了濃墨重彩的印記。

屬於自己的、真正靠自己的印記。

——（全文完）

備案號:YXXBrk7N6Wb7o9cYRZqXAt2z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