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他,成績一塌糊塗。
王淑芬在電話里急得不行,說請了幾個家教都沒用,拜託我無論如何幫幫他。
我信了她的懇切,覺得這是一個老師的責任。
於是,整整兩個星期,我幾乎每晚都熬到凌晨。
我翻遍了近五年的高考真題,將所有知識點打碎了、揉爛了。
又按照他的接受能力,重新編排、整理,一題一題地手寫解析,再配上我自己總結的解題技巧。
我把講義交給他,利用課餘時間,把他從頭到腳地盯了一遍。
一模成績出來,他考了個不錯的成績。
可轉頭,我就在家長群里,看到了王淑芬意氣風發的發言。
她發了一個大大的紅包,然後說:
【多虧了我給李默請的那個一對一家教,真是名師出高徒,這錢花得值!有需要的家長我可以推薦。】
群里一片恭維與追問。
沒有人提起我這個班主任。
我當時就愣在手機螢幕前,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了,又酸又澀。
我安慰自己,沒關係,只要學生成績上去了,誰的功勞又有什麼要緊呢?
我是老師,不求回報。
現在想來,那不是不求回報,那是徹頭徹尾的愚蠢。
臨近高考,我無意中發現李默和一個外校的女生走得很近,舉止親密。
我擔心他因為早戀影響最後關頭的衝刺,便找他談話。
他聽完,只是冷笑一聲,眼神里滿是輕蔑和不屑。
「我的事你管得著嗎?咸吃蘿蔔淡操心。」
說完,他摔門而去。
我當時被氣得渾身發抖,但還是覺得他是孩子,不懂事。
我得告訴他的家長,讓他們配合引導。
結果,我等來的不是王淑芬的感謝,而是一通劈頭蓋臉的質問。
她直接把電話打到了年級主任那裡,又找到學校,言辭激烈地控訴我侵犯學生隱私。
她說我思想封建,無端猜忌,給她的孩子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
「蔣老師,你是不是沒有自己的私生活,所以就喜歡窺探別人的隱私?」
「我兒子交個朋友怎麼了?就算真的談戀愛了,那也是他的自由!你憑什麼干涉?」
那一天,我在辦公室里,當著所有同事的面,被年級主任約談。
儘管主任最後只是和稀泥,但我能感覺到周圍那些同情、詫異、甚至帶著一絲看好戲的目光。我百口莫辯,滿腔的苦心,最後只換來一個「多管閒事」和「侵犯隱私」的罪名。
目光重新回到那疊講義上,我將那些令人作嘔的回憶排了出去。
也許,會有人更需要它。
4
第二天上午第二節是我的課。
天氣有些悶熱,教室里不少學生都有些精神不濟。
李默依舊雷打不動地趴在最後一排睡覺,我視若無睹,繼續講著我的課。
我的目光掃過前排,看到了張月,班裡的學習委員,一個很文靜、很努力的女孩。
此刻,她正努力地撐著眼皮,眼神已經有些渙散。
「張月。」
我直接點名。
她身子一顫,猛地清醒過來,有些茫然地抬頭看向我。
「站起來聽吧。」我平靜地說。
張月愣了一下,迷茫地眨眨眼,然後像是反應過來了什麼,趕緊站了起來。
她抱著書本,眼睛有些紅紅的。
全班同學的目光都聚集了過來,許多學生都抬起了頭,眼神複雜地看著我。
他們不理解我為什麼對李默和對張月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我沒有解釋。
我只是回到了講台上,繼續我的課程。
有些人值得我用溫柔去守護,而有些人,連我最冷漠的目光,都不配得到。
我救不了所有的人,也沒義務去救。
這一世,我只想守住那些值得的光。
至於那些主動奔向黑暗的,就讓黑暗將他們吞噬好了。
……
六月二十三日,高考放榜。
那是一個燥熱的午後,空氣黏稠得像化不開的糖。
手機在桌上瘋狂震動,螢幕上跳躍著「王淑芬」三個字。
我任它響著,直到它自動掛斷,又鍥而不捨地再次響起。
第三遍,我才慢條斯理地接通。
電話那頭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嚎,背景音里還夾雜著男人暴躁的怒罵和東西被砸碎的巨響。
「蔣雯!你把我的兒子毀了!你毀了他一輩子!」
王淑芬的聲音尖利到失真。
「三百二十七分!連個二本線都夠不上!」
「你這個老師是怎麼當的!我們家李默的未來就這麼被你斷送了!」
我將手機拿遠了一些,靜靜聽著她的咆哮,直到她因為喘不過氣而停頓。
「李默媽媽,」
我開口,聲音平穩得像一潭死水。
「高考分數,取決於考生自己寫的答案,而不是我這個老師。」
「你還敢狡辯!就是你!我讓你管好他!你不管他!」
「我要去教育局告你!我要讓你身敗名裂!」
電話被猛地掛斷。
我輕輕放下手機,準備去吃飯。
第二天一早,王淑芬和她的丈夫李常工就衝進了學校。
王淑芬的臉此刻布滿淚痕,妝容花得一塌糊塗。
李常工則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臉橫肉,眼神兇狠。
他一言不發地跟在她身後,像一尊移動的煞神。
他們直接闖進了年級辦公室,王淑芬一進去就開始哭天搶地。
「沒天理了啊!老師不負責任,毀了學生的前程啊!」
「我兒子的一輩子就這麼完了!你們學校必須給我們一個說法!」
辦公室里的同事們都驚呆了,校長和年級主任聞訊趕來,手忙腳亂地試圖安撫。
「李先生,王女士,有話好好說,冷靜一點。」
校長賠著笑臉。
「冷靜?我兒子連個大學都上不了,你讓我怎麼冷靜!」
王淑芬猛地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尖叫。
「就是她!蔣雯!開學的時候我就跟她說了,我們家李默要她多費心,多管管!」
「她是怎麼做的?她放任我兒子玩手機,上課睡覺!她根本就不配當老師!」
「你們學校必須開除她,還要賠償我們家的損失!賠償我兒子的未來!」
我站在原地,任由她的唾沫星子噴到我的臉上,表情沒有一絲波瀾。
我只是看著她,平靜地問:
「王女士,我放任他?我沒有提醒過他嗎?我沒有找你溝通過嗎?」
「你溝通了有什麼用?你得管住他啊!你是老師,管學生不是你的責任嗎?」
「我們把孩子交給你,你就是這麼敷衍了事的?你對得起我們這份信任嗎?」
她振振有詞,邏輯自洽。
我不再說話。
和這種人講道理,是上一世的我才會犯的錯誤。
5
校長見狀,立刻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
「蔣老師,你先少說兩句。家長情緒激動,我們先安撫下來。」
他眼裡的息事寧人,是那麼的熟悉。
事情的發酵速度,比上一世還要快。
當天下午,一篇名為《無良女教師區別對待,放任我的兒子墮落,毀掉他的一生!》的帖子,就在本地論壇和各大社交平台上傳播開來。
發帖人是王淑芬,她作為一個為兒子前途憂心忡忡、卻被不負責任的老師耽誤的無助母親。
控訴我教學失職,對她兒子的墮落視而不見,是導致他高考失利的罪魁禍首。
帖子下面,附上了李默那張慘不忍睹的成績單,和一張我的工作照。
一石激起千層浪。
「高考」這個詞,本就自帶流量,輕易便能挑動大眾最敏感的神經。
輿論瞬間引爆。
我的手機被打爆了,無數陌生號碼發來辱罵的簡訊,污言穢語不堪入目。
我的住址、身份證號、家庭信息被扒得一乾二淨,公之於眾。
有人往我的門上潑紅油漆,塞一些恐嚇的紙條。
我成了全網聲討的惡毒教師。
和上一世一模一樣,學校為了平息事端,迅速做出了反應。
他們發布了一份官方聲明,表示會嚴肅處理此事,絕不姑息。
緊接著,他們放出了那段監控視頻。
視頻里,光線明亮的教室中,我正聲色俱厲地讓打瞌睡的學習委員張月站起來聽課。
小姑娘臉色茫然,眼睛紅紅的,乖乖站起來聽課。
而鏡頭一轉,切到教室的後排,李默正趴在桌上玩手機。
螢幕的光映亮了他半邊臉,而講台上的我,卻像是瞎了一樣,視而不見。
兩個畫面被並列放在一起,形成了強烈的、極具衝擊力的對比。
這一下,網絡徹底炸了鍋。
【臥槽,實錘了!這老師還真是看人下菜碟啊!】
【對女同學就這麼嚴厲,犯個困就要罰站。對帥哥男同學就這麼縱容?這是什麼媚男教師?】
【現在好了,媚過頭了,人家根本不領情,直接考個三百多分打她的臉,笑死。】
【樓上的別搞笑了,這跟媚男有什麼關係?這女的明顯就是業務能力太差,純粹是個垃圾老師。她根本不知道怎麼因材施教,看誰不順眼就搞誰,看誰順眼就放任,這種人是怎麼混進教師隊伍的?】
【可憐了那個男生,本來可能還有救,碰上這種老師,算是徹底廢了。】
說什麼的都有,但無一例外,都是在罵我。
學校的電話來了,校長在電話里用一種沉痛又無奈的語氣通知我。
鑒於事態的嚴重性,為了平息輿論,學校研究決定,對我做出停職處理,後續可能會直接開除。
我掛掉電話,看著窗外被記者和一些激憤的「正義路人」堵得水泄不通的小區門口,知道時機到了。
6
我打開電腦,登錄了我許久不用的社交帳號。
我發了第一條帖子,標題很簡單——《關於高三(二)班李默同學事件的完整說明,我是班主任蔣雯》。
我將證據一份一份地擺了上去。
第一份證據,是一段長達四十分鐘的視頻。
視頻是我從學校監控里拷貝出來,自己剪輯的。
它沒有旁白,沒有配樂,只有日期和時間的角標在安靜地跳動。
視頻的開頭,百日誓師大會之後。
李默坐在最後一排,偷偷用書本擋著玩手機。
我問他在幹什麼,他說在查資料。
後來,他開始戴著耳機聽歌,我點他起來回答問題,他摘下耳機,茫然地問:
「老師,你剛才說什麼?」
再後來,他已經懶得偽裝,公然趴在桌上睡覺。
我停下來,全班同學都看著他,我叫他的名字,他抬起頭,眼神里滿是戾氣。
「老師,我壓力大,睡不著,你別逼我行不行?」
我沉默了,只能繼續上課。
一幕幕,一幀幀,全都是最原始、最真實的記錄。
視頻的最後,定格在我無奈地轉身,在黑板上繼續寫板書的背影上。
那份無力與隱忍,透過螢幕,清晰地傳遞了出去。
第二份證據,是我和王淑芬從高三開學到高考結束,所有的通話錄音和聊天記錄截圖。
我將它們整理成一個長圖,每一段對話都清晰可見。
我:【王女士,李默最近上課狀態很不好,一直在玩手機,我說了幾次,他都不聽。】
王淑芬:【蔣老師,這事你跟我說沒用啊。孩子在學校,就該你管。我們家長哪懂這些。】
我:【王女士,李默今天又沒來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