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媳冷笑,押著兒子來我這負荊請罪。
「媽,之前都是我的錯,你別放心上。」兒子耷拉著頭,「但我那也是在氣頭上,話趕話,您不也逼我來著?」
我不置可否,兒子訕訕笑了幾聲,又繞著我的房子到處看,最後躺在了我新買的按摩椅上。
「媽,不是我說你,你這離婚後還怪會享受,這台按摩椅我在商場見過,八九萬呢,你挺捨得啊。」
我拿他的話堵他:「我分走你爸那麼多錢,不挑貴的買怎麼花得完?」
他摸了摸鼻子,「媽,你就別跟我置氣了,老公你不要,兒子也不要?晨晨是你親孫子,我不信你能忍心看他沒人管。」
兒媳也誠懇開口:「媽,先前是沈煜不識好歹,我一早就說過他,無論如何,您對我們小家的付出是有目共睹的。」
「晨晨這回差點出事,我是再不敢將他交給外人了。媽,您看能不能……」
「可我報了老年大學,周一到周五白天是沒有空了。這樣吧,如果周末晨晨沒人帶,你們就送到我這來。」
我有些為難,兒子瞪大雙眼:「你什麼時候報的老年大學?你這是真肯折騰——」
我抬眼看他:「學鋼琴啊,前幾天才買的鋼琴,今天下午物流就送到了。」
他皺起眉,張嘴還要說什麼,兒媳立刻掐了他一把,笑吟吟道:「媽報老年大學是好事,陶冶情操呢。晨晨這邊,我再想辦法吧。」
8.
又過了兩個月,再聽到沈之洲的消息,還是兒媳帶小孫子探望我時說的。
提及陳婉,她目光冰涼:
「儼然一副女主人模樣,把家裡整個布局改得花里胡哨。現在又纏著爸要領結婚證呢。」
「媽,你放心,我跟沈煜說過了,讓他去跟爸說,我們堅決反對他們領證。」
「從前您在的時候,我們只要專心工作,家裡什麼都不用煩心。現在可好,我們白天上班,孩子只能去託管,時不時沈煜還要被她使喚去幹活。」
說著她又朝我眨了眨眼:
「聽說爸那邊也沒鬆口跟她領證呢,兩人也吵鬧,我看老爺子還是有幾分清醒的,玩歸玩,領證又是一碼事。」
我啞然失笑,只好專心給小孫子切水果。
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立場不同,利益衝突,抉擇自然有分歧。
我不知道沈之洲為什麼不肯領證,但對兒子一家來說,反對太正常了。
尤其陳婉差點弄丟晨晨那事,她不怪自己不負責,卻埋怨孩子亂跑,這事放哪一個兒媳婦心裡,多少都會有嫌隙。
讓我沒想到的是,沈之洲不光家裡還鬧得雞犬不寧,他和陳婉還又上了熱搜。
而且跟上次的全網祝福不同,這次多了很多質疑聲。
起因是有個他們的大學同學看到了新聞,於是在評論里感慨:
「沈教授和陳婉這一對,當年就是校園裡的金童玉女。可惜後來也向現實屈服,勞燕分飛。前些年同學聚會大家談到他倆,還都惋惜呢,現在竟然世紀復合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立刻有網友刨根問底起來。
一問一答間,網友們恍然大悟,原來所謂的真愛並不是初戀到白頭,而是分手後各自成家,甚至陳婉還嫁過兩次,最後才與舊情人復合。
有人替他們說話:
「果然白月光就是白月光,分開幾十年,再重逢仍會怦然心動,這不是真愛是什麼?」
也有人黯然打字:
「如果白月光才是真愛,只有我替沈老的原配心疼嗎?」
更有犀利評論一針見血:
「先前網友們曬出沈老和白月光幾十年攜手旅遊的記錄,可按照老同學所說,近年的聚會上兩人還是各自成家的狀態,所以這其實雙雙出軌?」
八卦是人的天性,這段話一經發出,立刻引起眾人熱議。
網友抽絲剝繭,又結合各路知情人士的爆料,最後終於還原出了事情的真相。
全網贊成了全網黑。
「不是吧,醫學大拿也會塌房?這妥妥就是幾十年出軌啊。」
「戀愛腦們不要洗了,洗就祝你結婚也遇到和沈老一樣的伴侶。」
「什麼白月光,也太噁心了吧,這不就是知三當三?而且一噹噹了幾十年?」
「請不要侮辱白月光這個詞,白月光可以死掉,但不能爛掉。」
……
9.
再見沈之洲,是在醫院的病床上。
兒子打來電話,說沈之洲和陳婉大吵了一架,隨後便氣倒了,現在正躺在醫院動彈不得。
他說,「媽,你就當可憐可憐爸吧,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去看看他吧。」
我本不願去,但最後還是決定去看一眼,就當送一個幾十年的老朋友罷了。
沈之洲躺在病床上,他更瘦了,也更憔悴了,原先斑駁的頭髮,如今已然全白。
見我來,他露出點笑意,「阿雲,你還願意來看我,真好。」
我以為此情此景,至少會讓我有些感慨或是悲傷,但很奇怪,只有茫然與生疏,縈繞在我心頭。
他吃力地向我伸出手:
「阿雲,聽兒子說,你在學彈鋼琴。要是我能好起來,我也想聽一聽你彈琴。」
「天安門,很雄偉吧?真可惜,我沒能陪你一起,若有機會,我真想和你一起看一次升旗。」
我皺起眉,他又劇烈咳了幾聲:
「你先別急著拒絕,讓我說一說,這些話,這些天一直在我心裡,我怕今天不說就再也沒機會了。」
「你走之後,我不知道為什麼,常常在家裡看見你,仿佛你從沒離開過。」
「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也沒臉皮求你原諒。我常常在想,那天你問我能不能不去,不去和陳婉旅遊。」
「如果……如果那時我沒和你吵架,如果那時我就醒悟,是不是現在我們還好好的……」
他提起那天的對話,我心底隱隱抽痛,仿佛又被拉回了那個獨自坐在地板上痛哭的昏暗下午。
我搖了搖頭,緩緩開口:
「你不會。朝秦暮楚,是你的天性。若你有真心,便不會在 98 年就與陳婉共同出遊。」
「今天你說你悔悟,只不過是當年的白月光照進現實,成了飯桌上的白米粒。而我,反而因為走得夠快,令你覺得稀奇起來。」
「你就是這樣,永遠不懂珍惜,一生都在為得不到的而蠢蠢欲動。」
他猛吸一口氣,閉了閉眼,再睜開,眼底籠著深深的自嘲與諷刺:
「是,可是阿雲,我們相濡以沫五十年,你就一絲眷戀也沒有嗎?我們相守大半輩子,就真的沒法回頭了嗎?」
我嗤笑一聲:
「沈之洲,你能讓時光倒流嗎?你能還我乾乾淨淨的五十年嗎?為什麼我要眷戀這被背刺的婚姻,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
他也笑了笑,聲音嘶啞:「……我沈之洲一生醫人無數,到頭來,醫者不自醫,竟一無所有了。」
我轉身離開,推開病房門,我看見兒子和兒媳正站在門口。
兒子無錯地喊了聲媽,伸手想要拉我,兒媳抿著唇,看向我的眼神中帶著隱隱的悲戚。
10.
後來我終於得知了沈之洲和陳婉最後一次劇烈爭吵的原因。
陳婉又來找了我一次,她和上次見面時一樣,仍打扮得精緻端莊,只是眼底仿佛蓋上了層層雲霧,再無那時的清明與自得。
她將一杯白開水推到我面前,「上次你說你喝不慣咖啡,這次給你點了一杯白水。」
「你贏了,穆雲。」
她唇角扯出點笑,臉色卻極難看。
「上次我說,你擁有沈之洲的婚姻,我拿走他的愛情。現在看來,到底是我天真了,穆雲,我輸了, 我要走了。」
我看著她, 端起面前的水小口小口地喝。
她又自顧自開口:
「知道我和沈之洲為什麼吵架嗎?整個網上都在罵我, 說我不檢點, 老了還不自愛,當人家一輩子的小三。
「我求他,我說我可以不逼他和我領證, 我只求他到網上發個聲明,就說他和你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經離婚。
「只是一句聲明,一句假話,就能洗脫我的名聲。可他不肯, 寧願自己身敗名裂, 寧願看我被肆意辱罵, 也不願意告訴世人,你們的婚姻早就結束。」
我有些想笑,我想罵她,事實如此,她本來就是當了一輩子的小三, 活該被罵。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沒有什麼誰輸誰贏。認真說起來,你不過輸了你的愛情,我卻浪費了我的一生。」
陳婉走了。
沈之洲後來到底沒死,只是身子愈發虛弱, 記憶力也一天比一天倒退, 醫生診斷, 是阿爾茨海默症。
他這一生在醫學上的成就無可指摘,暮年患病,一批又一批的學生來看他, 數不清的主任醫師替他會診。
可他已經開始認不清人, 也記不起事。
我在老年大學學得很認真, 連老師都誇我, 我已經能完整地彈出一首曲子,視頻發在網上, 還小小地火了一把。
我也開始去世界各地旅遊, 即便是一個人, 站在那些名勝古蹟前, 仍覺心潮澎湃。
我坐上飛機,飛向法國去看艾菲爾鐵塔。
落地後收到兒子發來的一段視頻, 沈之洲坐在輪椅上,戴著厚厚的眼鏡, 仔細凝視著手機里的視頻。
那是我在彈琴, 《夢中的婚禮》。
忘掉很多事的沈之洲, 卻在看視頻的間隙, 眼裡的淚簌簌滾落, 哭得像個小孩。
我無悲無喜, 這一幕恍若隔世,眼前美景遼闊,而與我糾纏五十年的沈之洲,仿佛只是黃粱一夢。
有金髮碧眼的小姑娘友好地向我笑,用生硬的中文與我問好:「你好, 奶奶。」
我也報之以笑。
我才七十歲,即便是七十歲,我也可以擁有美好的新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