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與沈之洲攤牌後,我胸口那團鬱結的氣似通暢不少,整個人也從渾渾噩噩變得清明起來。
我和沈之洲相差五歲,是通過媒人相親認識的。
那時候他是剛剛畢業的醫學生,我是普通的公司職工,說是相親,其實也算有一點感情基礎。
我知道他在大學時曾有過一段三年的戀愛,畢業時受到了女方父母的反對,無疾而終。
那時他把他與陳婉的交往全盤托出,說昨日之日不可留,說他會往前看,我也點了頭,兩人就此邁入婚姻殿堂。
這一過,就是五十年。
在沈之洲還是個實習醫生的時候,幾乎所有時間都撲在工作上,要跟導師做數據,要進手術室打下手,要坐診,要值夜班,家裡的事情就全落在了我一個人的肩上。
他那時薪水微薄,我也不敢辭職。
我白天上班,晚上還要照顧他病重的母親和年幼的孩子。
就連他母親最後的時光,也是我陪著一日一日地度過,看她安詳閉上了雙眼。
那時他驚慌失措從手術室趕回來,握著我的手都在顫抖:「阿雲,阿雲,還好有你。」
後來他開始取得一點成就,日子便肉眼可見地好過起來。
我以為我們這一生就這樣苦盡甘來,按部就班,沒想到在我七十歲、沈之洲七十五歲這年,到底走不下去了。
我退休之前是一名會計,一生理過數不清的帳,可最後梳理的,卻是我和沈之洲五十年婚姻的財產分割。
我搬去名下的一套小房子住,離婚協議也留給了沈之洲。
他拿著那張薄薄的紙,半天沒說話。
我說:「沒關係,法律規定有三十天的冷靜期,你可以再仔細想一想。」
收東西的時候,我扔了不少舊物。
那些幾十年捨不得丟卻也用不上的東西,在真正被打包丟棄的那一刻,令我油然而生了一股清爽,大概這就是「斷舍離」吧。
兒子在聽說我提離婚後,一連給我發了幾十條語音,我聽了幾段,無一不是在怪我「為老不尊」、「任性妄為」、「自私自利」,我直接點了忽略。
大概是與我置氣,我搬出去後,他一日也沒有來看過我。
七十歲這年,我忽然有了大片大片的空白時間。
在好好休整兩天後,我給自己報了個旅行團,先去北京看天安門,再沿著路線一路北上,玩足三十天。
在不用考慮省錢的情況下,我發現旅遊的確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悅的事。
我拍下沿途風景,學著年輕人的樣子,將自己與天安門的合影發在了社交平台上,一時間收穫無數點贊,其中竟還有來自沈之洲的點贊。
他還給我評論:「阿雲,玩得開心,注意安全。」
又有不少共同好友替我回復他,言辭間無一不是對我們感情甚篤的羨慕和讚賞。
他還給我發了不少私信,有時是問我家裡的某樣東西在哪裡,有時是他自己下廚煮的清湯麵,也會發一些天氣預報,提醒我帶傘加衣。
我一條也沒有回覆,內心平靜,甚至未起一絲漣漪。
旅途結束返程後,我見到了一個不速之客。
5.
陳婉來找我時,我才恍然發現了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沈之洲當時說,下周便要再出遠門,可這都一個多月過去了,他竟還沒走。
所以,是因為沈之洲今年失約,陳婉才追到了我們這座城市?
她含著笑坐在我對面,穿著質感極佳的旗袍,面容並不年輕,可舉手投足間有著歲月沉澱過的端莊。
跟她比起來,我實在像個樸實的小老太太。
都說年少不可得之物會困其一生,更何況年少不可得之人,所以沈之洲將她視作一生的白月光,也情有可原。
「穆雲是嗎?你比之洲小,那也就比我小,我該喚你一聲妹妹。」她眉眼彎彎,「很抱歉,讓你和之洲因我鬧了矛盾。」
我沒作聲,她仍溫溫婉婉地笑著,娓娓開口:
「穆雲妹妹,其實你大可不必為此困擾。我和之洲,只不過是赴一場幾十年前的約罷了。」
「你可能不知道,當年我和之洲念大學,曾許下誓言要一起看遍世界。98 年的同學聚會,讓我們意識到,我們老了,再不出去走走看看,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說來也好笑,二十歲時的約定,五十歲才開始出發。」
我也彎眼笑,「所以你千里迢迢來這座城市,坐到我面前,只是為了給我講你們的愛情故事?」
「穆雲妹妹,婚姻是婚姻,愛情是愛情,我不信你活了大半輩子,這一點分不清楚。也許你不會信,但我和之洲從沒有想過要傷害你。」
她語氣不急不緩,眼角含笑,我卻從那笑里,看到了隱隱的挑釁。
於是我起身將桌上的咖啡買單,看著她的眼睛認真道:
「我不懂婚姻和愛情能否分開,但我想你或者沈之洲,大可以一早告訴我。不過一個糟老頭子,你若想要,我讓給你便是。」
「咖啡這東西我沒喝過,也喝不慣,但你遠道而來,我還是要盡點地主之誼的。」
「另外,委屈你了,當了一輩子見不得光的第三者,生生從小三熬成了老三。」
我又笑,「也不怪你今年匆匆趕來,再不來,像你說的,恐怕來不及了吧。」
她臉色驟變,我轉身離開。
卻在咖啡廳的門外,看到了一臉蒼白的沈之洲,他伸手拉我:「阿雲,你……」
我後退一步,「字簽了嗎?」
他的手無力垂落,低聲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真要走到這一步嗎?我們過了一輩子,我們還有——」
「沈之洲,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有點擔當呢?」
我冷笑:
我冷笑:「二十歲的時候你沒擔當,不敢為真愛向女方父母抗爭,五十歲的時候你功成名就,也不敢坦蕩面對婚姻和出軌。」
「如今你七十五了,仍然沒魄力敢作敢當。你永遠都是這樣,躲在女人背後,既要又要,可世間哪有這麼好的事呢?」
他怔在原地,神情中竟有幾分慌張和無措。
6.
沈之洲終於在離婚協議上籤了字。
兒子沈煜按捺不住來找我,電話那頭他大發雷霆:
「媽!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一把年紀了還真要離婚,一輩子的家說不要就不要了。」
「還有你那財產分割,我爸到底是太縱著你了,你自己看看公平嗎?家裡大部分收入都是我爸掙來的,你憑什麼拿走那麼多?」
我平靜道:
「你三十多了,應該學過一個詞叫夫妻共同財產。而且,你仔細想想,在你還沒長大的那二十年,到底是誰在養著這個家。」
「另外,我雖然一把年紀,但也才七十歲,難道七十歲就要入土了嗎?」
他一噎,又提高聲音強詞奪理:
「是,你是為這個家也做了付出,可你乾的事,充其量就是保姆的活,只要花錢誰都能幹,憑什麼分走我爸這麼多錢?」
我氣笑了,「沈煜,我是生了塊叉燒嗎?你爸是過錯方,即便是凈身出戶,都是他活該。」
「你與其在這跟我鬧,倒不如想想等你那通情達理的陳姨進門後,你爸為數不多的財產,又要多一位法定繼承人。」
「穆雲,你真是鐵石心腸。陳姨善解人意,才不像你一樣眼裡只有錢,也難怪我爸選她不選你——」
我不耐煩聽他胡言亂語,就把電話掛了。
半個月後,我看到沈煜發在網上的全家福。
陳婉依偎在沈之洲身側,手裡牽著小孫子,一家五口其樂融融。
兒子在文案里寫道:「父親是我一生的楷模,半生歸來,真愛仍在身邊。」
頓時激起網友點贊無數,其中有一條回復迅速上了熱評。
那位網友說:「前些年我在廣西旅遊,曾遇到過沈教授夫婦,當時就覺得,兩位老人情深繾綣,令人羨慕。」
又有更多的網友回復他,紛紛表示自己也曾在某年某地見過兩人,評論逐條串了起來,拼湊出了那本相冊上的故事。
沈之洲和陳婉的愛情上了熱搜,網友稱他們是現實中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兒子給我發來信息:「看見了嗎,全網祝福的幸福家庭,是你親手放棄的。」
我無語到了極點,疑惑回他:「要不我把離婚證也發到網上,讓網友看看,這曠世真愛其實是一場見不得光的婚外情。」
螢幕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可我等了十幾分鐘,也沒能回復一個字過來。
我當然沒真的這麼做。
一方面畢竟做了五十年夫妻,我不想也不忍斷人後路。另一方面,我才七十歲,如果我吃好喝好,我覺得我還能有很長的人生,去體驗世間美好。
我不願將大好時光,浪費在不值得的人和事上。
我這邊歲月靜好,可沈之洲那邊鬧出了大事。
7.
我走之後,陳婉搬去了與沈之洲同住。
一開始也是闔家美滿,沈之洲迎回白月光,兒子覺得陳婉體面端莊,孫子也喜歡她溫聲細氣,一口一個奶奶喊著。
可家裡的活要有人干,陳婉養尊處優,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
兒子迫不及待花錢請了保姆。
家務活有了著落,可小孫子的接送也需要人,兒媳不放心保姆,兒子就去求了陳婉,陳婉也一口應下,笑著讓他們安心工作。
對此兒子十分感激:
「我就說陳姨您是最好說話的,您和我爸一樣,都是高知分子,和那些愚昧的老年人不同。」
可陳婉才接了幾天,就差點把孫子給搞丟了。
那是下課後,她領著孫子在商場閒逛,沒忍住進了服裝店,這一錯眼,七歲的小孫子就跑沒了人影。
她慌了神,又是報警又是出動商場安保,好在最後有驚無險,在其他樓層找到了小孫子。
陳婉又氣又急,指著小孫子斥責道:「不是說好在店裡等我嗎?我就試穿兩件衣服幾分鐘,你瞎跑什麼呀?」
匆匆趕來的兒媳正好瞧見了這一幕。
她面上不動聲色,卻在領孫子回家後,逼著兒子來找我。
兒子不肯,說陳婉一生無兒無女,沒帶過孩子,一時疏忽也情有可原,以後陳婉一定會更小心謹慎云云。
可當晚沈之洲給兒子打來電話,委婉表示陳婉回家後腰痛難忍,這幾日東奔西跑人都累倒了,接送孩子的事,讓他們再另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