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體很不舒服,就想立刻躺下休息,所以不要浪費時間玩冒險遊戲,盡最快的速度趕到酒店,好不好?」
宋岱咧嘴一笑,比了個出發的手勢。
「沒問題!」
車子高速前進時,我死死盯著導航。
導航女聲適時提醒轉彎或超速。
聲音溫和、規範、正常。
路徑一直是暢通無阻的綠色,上面提示距離目的地還有 40 分鐘,並隨著車子的前進一分一分減少。
我看見兩側居民樓里亮著的燈火,溫馨寧靜。
看見路面上間或駛過的車輛,以及騎著電動車的外賣員。
看見 24 小時的便利店裡,男店員正趴在櫃檯上睡覺。
看見了那座橋,不大不小,路燈明亮。
沒有停在路中間的大巴。
9
車子緩緩停在山莊酒店門口時,我一直懸著的心才終於放下。
宋岱再三確認我身體沒事後,樂呵呵地去找前台辦入住。
前台順口問了句:「你們怎麼到得這麼晚啊?」
宋岱攬著我的肩膀開玩笑:「某人在高速上導航指錯了路,害得我們多跑了兩個小時,但能怎麼辦呢?誰讓是自家老婆,她怎麼指揮我怎麼走嘍!」
前台笑著說:「您二位感情真好。」
我看著眼前輕鬆愉悅的一幕,眼眶有些濕潤。
我想起學生時代看過的一部電影。
主角在災難前忽然產生幻覺,提前經歷了災難中即將發生的一切事,從而阻止了災難發生。
我不知道這種神奇的事是怎麼同樣發生在我身上的。
這個世界神秘的事情很多。
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無法參透其中的玄學和奧妙。
對我而言,夢裡那些恐怖絕倫的事並沒有在現實中發生。
那就夠了。
……
我們在酒店度過了愉快的三天。
宋岱擔心我的身體,寸步不離地陪在我左右。
秦蓉讓宋子城和她國外的舅舅通了電話,宋子城對著電話,由開始的狐疑到後來的連連道謝。
返程時是白天。
還是那條路。
大概因為假期最後兩天,路上車子很多,走走停停,不時響起兩聲不耐煩的喇叭。
熱鬧,嘈雜,卻讓人安心。
假期結束後,我們都恢復到以前的生活。
忙於工作、交際、家庭。
偶爾我在上下班擁擠的地鐵里,或是公司開會的某個走神時刻,想起那場恐怖記憶,發現已經逐漸淡漠了細節。
它真的變成了一場虛無縹緲的夢。
唯一帶給我的後遺症是,耳邊總是時不時響起那晚一下又一下的雷聲。
我專程去醫院看過。
醫生說,可能是經歷刺激後產生的幻聽,隨著精神放鬆和時間的遺忘,慢慢就會消失。
一個月後,我被查出懷孕。
得知消息那一刻,我和宋岱喜極而泣。
秦蓉作為過來人,對我千叮囑萬囑咐,和宋子城買來了許多孕期保健品。
宋岱對我越發地體貼。
我害喜吃不下飯,他每天琢磨各種營養餐,下班回來就給我做,只要我吃上一兩口,他就樂呵呵地看著我笑。
懷孕第 3 個月時,胎兒穩定了,我食慾也變好了,一切漸入佳境。
這天周末上午。
宋岱去菜市場給我買排骨燉湯了,我一個人在家。冬日暖陽,鳥語花香,我心情極好地坐在陽台搖椅上閉目曬太陽。
昏昏欲睡時,耳邊忽然傳來一個小孩的聲音。
「媽媽,醒醒!」
我睜開眼。
左右看了看。
宋岱沒回來,鄰居家陽台上也沒人。
正納悶時,又清晰地聽到一聲:
「媽媽,醒醒!」
我倏地站起身,心中慌得不行,在家裡各個房間四處找,遍尋不著,又開門下了樓。
這是市中心老小區,門外就是一條馬路,正值周末晴好,路上車流人流,熙熙攘攘。
我茫然地在路旁走著。
忽然,腳步凝住,我緩緩睜大眼睛。
前方迎面走過來一家三口。
一對父母牽著個戴小黃帽的小男孩。
他們穿著同色的親子裝。媽媽長發飛揚,爸爸的西裝搭在手臂上。
小男孩蹦蹦跳跳,稚嫩的聲音響起:
「爸爸媽媽,我太開心啦,你們終於帶我出來玩了!」
「以後每年灝灝過生日,爸爸媽媽都帶灝灝出來玩好不好!」
「好耶,太棒了!」
三人說笑著與我擦肩而過。
我像個木頭人一樣站在人行道中央。
陽光照在身上,我卻通體發涼。
「不著急,一個一個上,都有位子。」
馬路對面傳來吆喝聲。
我斜著眼看過去。
路邊停著一輛大巴,一名司機正在招呼旅遊團的人上車。
幾十個人排著隊,井然有序,魚貫而上。
最後一個人上車後,司機忽然轉頭,對著我招手:
「還有位子,你走不走?」
我張大嘴,無聲尖叫。
10
畫面突然切換。
冬日街頭消失,代之的是一片紅,鋪天蓋地的紅。
我感覺濃稠的液體糊住眼睛,身上劇痛正四處蔓延,熟悉的雷聲又一下一下自天邊傳來。
我驟然睜開眼。
車窗。
雨夜。
大橋。
靜靜停靠的大巴。
我無比驚恐地意識到。
自己還在車裡。
我又回到了那個晚上。
原來,這幾個月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幻象,是走馬燈,是生死停留,是瀕死體驗。
我自始至終。
都沒有逃離掉這個噩夢之夜!
我發出絕望的嘶鳴。
11
前面的大巴突然慢慢地、無聲地倒退。
在距我幾米處停住,車門打開,那群「人」又好整以暇地下車,隨後一個個朝我走來。
我呆滯地望著眼前一幕。
內心竟然變得平和。
原來人在極度恐懼和絕望之時,大腦會自然而然告訴我們放棄、認命、投降。
我抗爭不了。
也從來不是「幸運兒」。
那就等待屬於我的結局吧。
「他們」密密麻麻地圍攏過來,安安靜靜盯著我看,隨後伸手,整齊劃一地朝我作出招手動作。
我覺得平和、平靜,甚至有一絲輕鬆。
手搭在門把手上,準備開門下車,加入他們。
忽然,我又聽到了那個小孩的聲音。
「媽媽,醒醒!」
我愣了愣。
腦中閃過一個輕飄飄的念頭。
我已經醒了啊……
為什麼還要醒?
「媽媽,快醒醒!」
聲音又響起,這次顯得有些急切。
我微微蹙眉,腦中閃過這幾個月經歷過的某些片段。
隨後低頭,看向自己的小腹。
「媽媽,救救我——」
……
我倏地抬頭,四周看了看。
那群「人」圍著車站著,面無表情地盯著我,手臂機械地擺動。
後面,是雨衣蓋著的秦蓉的無頭屍體。
我身體向後探出,伸出胳膊,一把將雨衣扯過來。
隨後用牙撕下一塊,摺疊幾層,蒙在眼睛上,並在腦後打了個結。
我看不見「他們」了。
耳邊卻又響起一種刺耳的聲音,仿佛很多根手指在敲擊玻璃、車身,像細密的鼓點,持續不斷。
我從腳下摸到自己的包,找到裡面一個小盒子。宋岱愛打呼嚕,我睡眠淺,長期備著防噪音耳塞。
我將耳塞捏扁,分別塞進耳朵,隨著海綿體膨脹,手指敲擊聲消失。
此刻,我看不見,聽不見。
我爬到駕駛位坐好,發動車子。
隨後猛打方向盤掉頭,朝來路奔去。
是的,我不能放棄。
我現在不是一個人。
我有孩子了。
我是一個母親。
孩子需要我!
他讓我救他!
車子保持直線勻速前進。
導航的路線這一路我看了很多遍,已經記在腦子裡。
我要回到宋岱反向轉彎的路口。
一切從那裡發生。
就在那裡結束。
某一刻。
一隻冰涼的手忽然搭上我的後頸。
又一隻。
兩隻柔弱無骨的手慢慢向前繞過來,作出掐脖的動作。
我緊握方向盤,維持方向不變,口中絮念:「一切如夢幻泡影,如露如電。都是空,都是相。」
不久,遊動的手消失,車身開始一震一震。
震動從後備箱傳來,仿佛裡面有什麼在猛烈掙扎,想要逃脫出來。
我對自己說:「車沒動,是你覺得車在動,你覺得就有,不覺得就沒有,你回應就有,不回應就沒有。」
車身逐漸平穩下來,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我大腦一片清明。
根據記憶中的導航地圖,計算著以現在的速度每個轉彎大概需要的時間,撞到馬路邊的障礙物時,就立刻調整方位,繼續摸索著前進。
在大約第 6 個轉彎時,車子碰到電線桿,我身體晃了一下,左邊耳塞掉落出來。
我突然聽見了宋岱的聲音。
他就坐在我旁邊,嗓音戲謔,像平時一樣閒話家常。
「小蝶,我一會去菜場,今天給你做條紅燒魚怎麼樣?」
「子城那個傻子,老婆是用來寵的,他整天呼來喝去誰跟他誰倒霉,好在他對孩子還不錯。」
「哎呦,小蝶,你老公內急,趕緊靠邊停下。」
我不理不答。
他的聲音又變得癲狂。
「小蝶,你趕快停!那上面還有位子,我們在等你,跟我一起走!」
我猛地一把扯下眼罩。
目光死死盯著前方。
就是這裡。
就是這個路口。
宋岱開始走導航反向的地方!
此刻,那裡懸浮著一團灰霧,混沌一片。
身旁宋岱還在擠眉弄眼地說著話。
秦蓉的手又順著脖子繞了過來。
車子尾部發出劇烈的撞擊聲。
我閉了閉眼。
摸著自己的腹部,低聲說:
「別怕,媽媽現在,帶你出去。」
說罷踩死油門。
朝著那團灰霧疾衝過去。
12
我又睜開了眼。
第一眼看見的是雪白的天花板。
鼻尖聞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耳邊還有「嘀嘀」的機器聲。
一個圓臉女護士出現在我上方視角。
她驚喜地睜大眼睛,嗓音愉悅:
「呀!你終於醒過來了!」
我動了動,發現自己軟綿無力,身體各處傳來或輕或重的疼感。
「別慌,醫生一會就來,你真是命大啊,那麼嚴重的車禍居然活了下來,醫生搶救你做電除顫那麼多下你一點反應都沒有,我們都以為你肯定沒救了,好在大家都沒放棄!你在 ICU 躺了好幾天了,這會虛弱是正常的,別擔心。」
幾名醫生圍著我做檢查時,我用無比嘶啞的聲音擠出一句:
「我肚子裡的孩子沒事吧?」
醫生們愣了下。
「什麼孩子?你沒懷孕啊?」
我木然地盯著天花板。
腦海里各種片段場景交織在一起。
殘存的思考讓我意識到它們相互矛盾,可記憶中每一個片段卻又無比真實。
我已經完全分不清什麼是幻覺,什麼是現實。
接下來幾天,我像個聽話的木偶,整天躺在床上看天花板,護士讓我吃就吃,讓我睡就睡。
警察來找我那天,隔壁床的患者正陷入昏迷,醫生用除顫儀在電擊她的心臟。我恍然意識到,夢裡那時隱時現的雷聲,竟和這個聲音一模一樣。
警察用公事公辦的口氣打斷了我的思緒:
「陳蝶女士,醫生說你身體已經無礙,受傷可能導致部分記憶錯亂,但 10.2 這起特大交通事故你是相關者,有幾個問題需要你配合調查一下,你可以嗎?」
我默然點頭。
「10 月 2 日晚 11 點半,你們駕駛的小車因為超速駕駛,在梧城外環線撞上前面一輛運石灰的粉罐車,車子鑽入罐車底部。坐在后座的宋子城因為沒系安全帶撞飛出去,被灑漏的石灰掩埋,當場身亡。後排另一位秦蓉女士,唔,頭掉在十米外。你和你丈夫宋岱被救出,但他因傷勢嚴重在救護車上死亡。這起事故中,你是唯一的倖存者。陳蝶女士,事故發生時,宋岱應該是下意識向左打彎,車子右半上部幾乎被削平,你坐在副駕駛上本來風險度最高,請問你當時在做什麼逃過了致命一劫?」
我想了想,慢慢說道:「那時我手機不小心掉在地板上,我彎下腰去撿手機。」
「跟我們分析的差不多。」警察點點頭,又問,「第二個問題,你們去梧城應該走 103 高速,為什麼繞到 109 高速導致多花了兩個多小時?」
我沉默幾秒。
「我指錯路了。」
「我們都是第一次去梧城,宋岱開車,我坐副駕駛負責看導航。當時,宋子城因為偷看秦蓉手機,兩人吵了起來,我聽得心浮氣躁,在岔路口看錯了路牌。」
警察頓了一下,口氣忽然變得嚴肅。
「所以你們為了彌補繞路多花的時間,在 109 高速上超速行駛,違規超車,引發了無接觸情形下,導致 38 人死亡的特大交通事故。」
我緩緩轉頭,看向警察。
「什麼 38 人死亡?」
「你們車子在 109 高速 683 公里路段時,違規超車一輛正在高速行駛的旅遊團大巴,導致對方車輛失控,撞上護欄翻滾數周后,車身壓在後方的一輛小車上。小車上一家三口當場身亡,大巴車上除倖存的 7 人外,有 35 人在這場事故中喪生。」
我張大嘴,仿佛一尊石像般被定住。
某些模糊的記憶片段突然冒了出來。
那天走錯路後,我一直低頭研究導航,試圖找出一條能相對節省時間的路徑。
期間,車身猛地打了一下滑,我的頭磕在前方駕駛台上。
我懵了好一會抬起頭來,發現宋岱臉色有些發白。
「別管,跟咱們沒關係,又沒碰上!」
宋子城在後面忽然開口。
秦蓉也附和:「確實跟咱們沒關係,堂哥,你開你的,看,把嫂子都磕著了。」
我疑惑地問宋岱怎麼了。
他抿了抿嘴,神色一松,笑著說:
「對不起啊老婆,你要是撞疼了一會兒我讓你揍兩下解解氣!」
……
出院後很長一段時間。
我依然分不清當下所處的是現實還是虛幻。時常在某個早晨醒來,恍惚好一陣,總覺得又會回到那晚的夢境中。
偶爾我又想起夢裡那個喊我「媽媽」的聲音,我不知道他是誰,為什麼救我,現在又在哪裡。
軒軒成了一個孤兒。
我覺得他很可憐, 將他帶出來在遊樂園玩了一天。他開心地吃炸雞時,我拔了他幾根頭髮, 同家裡宋岱梳子上的頭髮一起, 送去做了親子鑑定。
結果顯示,軒軒是宋岱的親生兒子。
明明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看到結果的那一刻, 我還是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我被好心人送到醫院。
醫生告訴我, 「你懷孕三個月了, 以後要注意攝入營養。」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車禍住院時我還沒有檢查出懷孕。
醫生解釋, 受孕後有 8-10 天的檢查窗口期, 那時是有可能檢查不出來的。
走出醫院時,我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內心經歷一場海嘯。
原來,那時我已經懷孕了啊!
原來,我躺在急救室掙扎在生死間時,將我從噩夢中一次又一次喊醒的,是我的孩子啊!
宋岱固然對不起我。
但我的孩子拯救了我!
終於,我重新振作起來。
因為我找到了未來生活的支撐。
番外
我賣掉了那套市中心的學區房, 在一個氣候適宜的三線小城買了套花園別墅。
宋岱送給軒軒的那套房子,我不打算追究,軒軒已經夠可憐了, 我要為我的孩子積福。
半年後,我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小男孩, 取名叫樂樂。
樂樂很乖,也很貼心。
月子裡就能睡整覺, 6 個月能自己坐,8 個月就能在家裡爬著玩。
對我喊出第一聲「媽媽」時, 我忍不住抱著他喜極而泣。
直至那一刻,我仿佛才終於從幾年前那個恐怖的噩夢中, 徹徹底底掙脫出來。
樂樂 5 歲生日那天。
我決定給他一個驚喜, 帶他去心心念念許久的親子樂園玩。
下午四點,我開車去幼兒園接他,因為堵車稍晚了點,趕到時別的孩子都走了。
他戴著一頂黃色帽子, 靜靜站在幼兒園門口, 看到我的車晃著手臂朝我招手。
我莫名晃了下神。
樂樂禮貌地跟身後的老師再見,隨後開心地朝我奔來。上車後,他得意地告訴我,老師讓他們畫最愛的人, 他畫的媽媽。
我笑了,「樂樂最愛媽媽對嗎?」
他大聲回答:「對,我最愛媽媽,因為媽媽是我自己選的啊!」
親子樂園在城西, 那邊的路我不熟。我邊開導航邊笑著搭話:「樂樂為什麼選我當媽媽呢?」
樂樂歪了下腦袋,「因為我喜歡只有我一個孩子的媽媽,那個阿姨有孩子了我不喜歡。」
孩子的話總是天馬行空, 我好笑地發動車子。
與此同時,導航聲響起:
「開始導航, 全程 7 公里,預計需要 25 分鐘。」
樂樂忽然轉頭。
表情嚴肅地看著我。
「媽媽,這次不要再走錯路了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