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都是在一次次克服困難的時候愛上自己的。
其實除了這一單,我這一個月來做的其他單總和也是部門業績第一。
我只是實在不明白。
為什麼裴港總要在這種時候跳出來、告訴我。
黎舟,承認吧,沒有我你活不好。
我不再掙扎,冷靜道:
「裴港,放開我。」
我向 Simon 投去一個安撫的眼神。
對裴港說:「我們坐下來聊一聊。」
11
一場談話姍姍來遲。
裴港捏捏眉心,睫毛纖長,眼窩深邃卻帶點疲倦:
「那晚在樓下,任思儀吻我的動作太快,我來不及躲。」
「像剛才 Simon 迅速靠近你一樣。」
「但你這次實在氣得夠久,做得也夠絕。」
「對不起,現在可以跟我回家了麼?」
沒想到到現在了,裴港還以為我在耍脾氣。
我的話滯在唇邊,化成一個被荒唐到的笑。
「你和任思儀怎麼樣,我都不在乎了。」
「裴港,我說分手,是真的分手。」
事到如今。
我自然不會覺得,裴港追到這裡,是因為愛我。
大概是因為做慣了上位者,不習慣一直在他身後的人自動消失罷了。
或許我的話是裴港從未預設過的回答,他的表情一片空白。
這是我給他的底氣。
畢竟從前,這份感情里患得患失的、先投降的,永遠是我。
他張了張口,語氣愕然:「為什麼?」
從前我總在歇斯底里地問為什麼。
可裴港總說沒什麼需要解釋的。
走到現在,我竟然福至心靈地理解了當時的他。
因為不在乎,所以無需解釋。
我平靜地開口:
「沒有為什麼。不重要了。」
「不愛了,分手,很正常的一件事。」
裴港審視我,半晌才說話。
「你只是還在怨我。」
他眸色沉沉,勢在必得。
「分手是吧?那我重新追你。」
12
我從不知道裴港有這樣死纏爛打的能力。
他向來要體面,哪曾做過這樣自貶身價的ƭṻ²事。
好好一個甲方,居然要求和我們一起辦公。
他刻意地、從容地出現在我的工作和生活里。
我不會再覺得他這樣大費周章,是因為有多愛我。
只是自尊作祟,一時無法接受自己被分手而已。
可那天,我路過茶水間。
聽到同事在議論我。
說我多好的命,有兩個頂配男追求,還賭我會跟誰在一起。
在場的每個同事都賭了 Simon。
理由很多。
比如 Simon 為我當著幾百號人怒懟 racist。
比如有人看到我和 Simon 單獨在辦公室曖昧過夜。
比如有人看到我和 Simon 一起去看中文重映電影。
「磅」的一聲——
杯子砸在地上的聲音。
像吸鐵石一般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往茶水間另一個門。
而那裡站著裴港。
他遠遠和我對視。
向來冷血強勢的人,此刻看起來卻落寞惶然。
裴港這次以甲方的身份逼我跟他吃飯。
他攥住玻璃杯,聲色干啞:
「過去一年,我對你很不好,是不是?」
裴港纖長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樣微微發顫。
「是我做錯了,沒有把握好和異性的交往尺度。」
「但現在我已經把任思儀開除。」
「我沒有出軌,你不能因為這些事,就判我死刑。」
「就像我知道。」
他略一停頓,語氣卻故作輕鬆:
「你和 Simon 也並沒有什麼,對不對?」
原來,這個世界上確實沒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只有自己真的愕然站在暴雪中,才知道有多刺骨、多難熬。
我觀察他的表情,第一次,覺得暢快。
但我們倆的事,我一點都不想把 Simon 扯進來。
我說:「不重要。」
「不重要?又不重要?!那在你這到底什麼重要?!」
裴港聲音拔高,引得咖啡廳許多人紛紛側目。
他從來從頭到腳都得體,哪曾有這樣失態的時刻。
裴港的喉結澀然滾了幾滾,才平復心情。
像是落水者抓住最後一支浮木。
他拿出我不要的情侶對戒。
像賭徒在談判桌上拿出最後一個砝碼。
「從前你說過,要拿這個戒指換婚戒,永遠作數。」
「回去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他比誰都知道,我多想嫁給他。
他一句「公司不允許辦公室戀情,不到公開的火候」。
我就沒名沒份地做了他多年地下戀女友。
等了一年又一年。
那時在公司被那個後來做猥褻犯的領導針對。
我也曾委屈地在家嘀嘀咕咕:
「等以後我翻身做了老闆娘,我要嚇公司的同事,特別是羅振一大跳。」
語氣低落:「裴港,一年又一年,你說的火候到底什麼時候能到呀?」
可如今。
我聽到夢寐以求的「求婚」。
心湖竟一絲漣漪也沒有了。
我和他殷切的眼神對視,接過戒指。
心平氣和地陳述。
「六周年紀念日,我給你打了很多很多通電話,你沒接。」
裴港語氣急促:
「我那幾天一直睡在辦公室,任思儀來給我送東西,我們什麼都沒——」
他的解釋像獸類被扼住咽喉,戛然而止。
因為我語氣很輕地說:
「那一晚,我差點被羅振強暴了。」
裴港像一瞬間被抽光了所有的血。
臉色慘白到近乎悚然。
他的薄唇幾度張合。
像受了重傷般,竟然說不出一個字。
我輕飄飄地說:
「還好,被路人救了。」
我想,我比裴港仁慈。
從前我那樣歇斯底里,他都不願意施捨我一個解釋。
而我累了。
我有我的生活。
只想把一切說清楚。
於是我說:
「其實那天晚上我真的很恨你。」
「恨你的高高在上、恨你的無動於衷。」
「不過恨來恨去,是恨呆在你身邊的,軟弱的自己。」
原來上下唇一動,就看對方為自己失魂落魄,是這樣的感覺。
但走到現在,愛情哪有倖存者,只有兩敗俱傷。
我剖白自己,像拿著手術刀剖開胸膛,露出心臟。
「其實我們之間,最大的阻礙不是任思儀。」
「裴港,和你在一起,我很累。」
「你給我的感覺是,沒了我,你可以選擇任何人。」
「我拚命工作,拚命努力,患得患失,直到後來——」
「我才知道,原來我迫切得到的認可不應該來自於你,而應該來自於自己。」
「從前,我覺得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但原來,沒有你,我居然過得更好了。」
我的最後一字話音落下。
裴港就這樣看著我。
表情哀傷而愴然地看我把戒指丟出窗外。
最終,一句話也沒有說。
13
那日談話過後,裴港再沒來過我公司。
最後再見他,是在項目收尾。
Simon 帶我作為乙方,裴港作為甲方去驗收。
Simon 是一個很紳士的人,在得知我和裴港的關係後。
並沒有逼迫我快速回應他的喜歡,而是說願意等我處理好。
車上,一陣沉默。
我坐在副駕,裴港坐在后座。
裴港垂眼,一言未發。
我將話說得那樣明白。
裴港向來不是個自苦的人。
這個項目結束後。
我們這輩子應該都不會再見了。
F 國這年的冬天極冷。
夜裡,突然下起了暴雪。
我的右眼皮一陣直跳。
事故就發生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
車胎打滑, Simon 迅速右轉, 可難以控制方向。
我整個人被摔砸在玻璃窗上。
遠處。
一輛車急速而來。
撞車前。
清冽而熟悉的氣息強勢地、毫不猶豫襲來。
我的腦袋被裴港死死護在胸口。
和一個東西隔著一層衣物相貼。
我突然意識到——
是一枚戒指。
是我丟掉的那枚戒指。
最後的最後, 裴港說:
「小舟, 對不起。」
14
再睜眼。
裴港還ťų⁴在重症監護室接受搶救。
我左手骨折。
Simon 做了自救的最好操作,是三人中受傷最輕。
他來看我,面露慚愧。
我沒有怪罪他。
畢竟在那樣的情況下, 自救是人的第一本能。
只有瘋子才會第一反應拿自己的命救別人。
我呆坐在重症監護室門口。
先等來的是遠渡而來的五位律師。
他們讓我在一堆文件上簽字。
那些文字我看不懂。
唯一看懂的兩行寫著:
只要裴港身故或喪失行動能力。
一切財產無條件全歸黎舟所有。
且連本人都無任何理由收回。
我掩面,終於崩潰地痛哭出聲。
生死攸關,他用命說愛我,然後對我說對不起。
我實在不明白。
一個人怎麼可以既愛一個人。
又這樣高高在上地傷害一個人?
其中一個律師較為年長。
是從小看著裴港長大的。
他向我說了始末, 又深深嘆口氣:
「任老狡猾。他和任思儀周旋, 是無奈之舉。」
「裴港他從小要強。」
「或許這就是他寧願讓你誤解他出軌, 也不願意跟你說實話的原因。」
「讓他在你面前暴露出脆弱的一面, 等同於要他去死。」
15
我的左手拆線了, 裴港還是沒有醒過來。
我來到日落餐廳。
太陽開始落下的時候。
隔壁桌有人在求婚。
餐廳里響起善意的起鬨聲。
女孩在眾人的起鬨下, 紅著臉, 接受了戒指。
兩人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餐廳。
服務員收拾餐具的時候在唏噓。
「上回有個超帥的男人包了一整個餐廳——」
「所ťų¹有的流程、儀式、甚至連濕度都一一確認。」
「但最後和她女朋友雙雙缺席。」
「不知道又是一個怎麼樣的悲傷故事呢。」
太陽落下去了。
只餘霞光。
我看著看著,莫名其妙覺得這柔光刺眼, 無聲落淚。
我無法不承認。
這個世界除了裴港。
再沒有人能給我帶來這樣極致的愛和恨。
回到病房是夜裡。
裴港還是安安靜靜地躺著。
五官如刀刻一般英俊、鋒利。
好似從前每晚躺在我身邊一樣。
下一秒, 他就應該睜開他那雙令我愛恨難消的眼睛。
注視我、淺吻我。
我張了張口:
「我仔細想了想。」
「你的對不起,我不接受。」
「你有苦衷是真的。」
「對我造成的傷害,也是真的。」
「裴港,我們回不去了。」
窗外一陣風吹過, 我輕聲道:
「但未來,有待考量。」
(全文完)
裴港番外——造舟的意義。
裴港做了很長的夢。
首先見到的是 19 歲的黎舟。
當時部門招新,他是部長, 她是新社員。
大家一起吃西餐。
而她點八分熟牛排。
有人肆意嘲笑起來。
她皮膚白,那股子紅直接從耳根蔓延至纖細的脖頸。
隨後消失在白襯衫的領子裡。
羞愧成這樣, 竟然坦然地露出笑容,當眾坦白:
「不好意思, 家裡不富裕,我沒吃過西餐。」
後來這個沒吃過牛排、連穿帶點跟鞋都會崴腳的女孩子。
踩著高跟在怪誕的都市裡如履平地、屢爭第一。
像一葉小舟,渺小,卻充滿韌性, 永不服輸。
裴港愛且心疼她的這份難能可貴的真誠與韌性。
所以化身為一座安全的港口。
用無微不至的呵護讓她安心停泊, 無需冒險。
可日子久了。
他像八點檔里一個將心愛的女人娶回家的男人。
發誓讓愛人不必堅強,會要護她一世時的心, 是真的。
但對方真的全然依賴, 伸手要求愛時, 產生的傲慢和輕視, 也是真的。
ŧŭ̀¹他開始忘記,黎舟本就是一個能與他並肩作戰的人。
自以為是地默默付出, 抗下家族的阻力。
美其名曰為兩人安全的、幸福的未來鋪路。
卻忘了未來,就是每個當下組成的。
他忽視黎舟患得患失的痛苦。
放任她慢慢變得枯萎、衰敗。
留在港口的船最安全,但這不是造船的目的。
作為港口,他的存在本應該告訴冒險的小船:
無論走到哪裡,永遠有一個地方供她安全停泊。
可他卻錯誤地阻止小船去冒險。
甚至讓她喪失自信, 自覺不矜貴。
他愛她,卻用錯了方式。
裴港一遍一遍地祈求上帝。
他想回到過去。
上帝遺憾地告訴他, 過去回不去了。
可他的上帝說:
「未來有待考量。」
裴港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他想。
若黎舟原諒自己,那麼最好。
若黎舟不原諒自己,那也很好。
這一次。
他會無條件地尊重她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