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置氣不和他說話。
從頭到尾一言不發。
霍斯胤只是瞥了我一眼,沒有任何表態。
連續三天。
我們沉默無聲地下著圍棋。
因為憤怒和委屈,我不再藏拙,落子之間帶著一股以往沒有的銳氣。
第四天,我連贏了他三局。
霍斯胤全敗。
他卻愉悅地低笑出聲:「還在生氣?」
打破了我們這幾天的冷戰。
小孩子氣的我繃著臉回:「沒有。」
霍斯胤的視線落在棋盤上,意有所指。
「你很習慣隱忍,小心翼翼,明明天賦過人,卻因為知道我是誰,下棋時總在猶豫。」
「不敢真的贏我。」
被戳中了小心思的我漲紅了臉。
原來自己自以為是的小聰明在他面前一覽無餘。
霍斯胤視線上移,落在我臉上。
「被人欺負了,明知道我能幫你卻隱忍不發,礙於自尊心,不想尋求幫助。」
「我沒撞見的時候你受欺負了不說,等到被我撞見了,你也不說,而是在期待我主動過去幫你。」
「知道我為什麼對你冷眼旁觀嗎?」
我眨了眨泛酸的眼睛。
透露著懵懂。
「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懂得借勢。」
「當自身能力不足以應對當下困難時,就要學會利用身邊一切可利用的人事物。」
「因為自尊心,因為不想麻煩別人而讓自己繼續受困,那不是自強,那是愚蠢。」
「第二件事,是要優先懂得自救,而不是傻傻地等待別人的幫助。」
「你當時看見了我,就應該第一時間跑到我身邊來。」
「是自救也是借勢。」
少年時期的霍斯胤不如現在這般深沉、冷厲。
他雖清冷但也常笑。
笑起來的眉眼像雪化時的初春。
話完,他勾著唇,指尖戳了戳我肉鼓鼓的臉頰。
輕哄:「小包子彆氣了,我這就給你出氣去。」
7
霍斯胤說要出氣,就直接帶著我去找那群欺負我的霍家小孩。
他讓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自那之後,我在霍家再也沒被人欺負過。
霍家人都說霍斯胤把我當親妹妹疼。
霍斯胤聽了,唇角笑意泛冷:「我那幾個弟弟妹妹要是有你一半聰明懂事純善,我倒也不介意疼愛幾分。」
少年時期的霍斯胤漸漸變得模糊,與遠處台階上的霍斯胤重合。
從回憶中回神的我一把抱起霍淼,在霍家眾人面前走到霍斯胤身邊。
望著他的眼睛低聲說:「淼淼的手骨可能摔斷了,二叔,能借你的車送她去醫院嗎?」
霍斯胤的車不是誰都能坐的。
即使是霍家人。
我這個舉動是有些出格的。
姐姐和姐夫來時便開著車,我卻抱著霍淼去找霍斯胤借車。
意圖明了。
我想知道,教給我那個道理的霍斯胤是否願意借勢給我。
過去,我選擇在原地隱忍。
現在,我朝他走過來了。
霍斯胤冷而黑的眼慢慢地融開了一絲笑,他點了頭。
「好。」
又從我手中接過霍淼。
霍淼瞬間憋住了眼淚,要哭不哭。
小小軟軟的身子僵著。
霍斯胤不喜歡小孩,霍家人皆知。
更不曾抱過任何一個霍家小孩。
他這一舉動令在場的人臉色都微變。
尤其是霍三夫婦。
霍斯胤抱著霍淼大步穿過前院裡的霍家人,又忽地停下。
轉身望向落於他身後沒有跟上的我。
他在等我。
那一刻,我感覺心臟重重地墜落。
落入舊日那個放著黑白棋盤的院子。
兒時我與霍斯胤十分親近,只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令我們的關係變淡。
從一句霍斯胤的大名,變成一句長幼有序疏離的二叔。
我小跑著向前。
將這些年的疏遠和距離都丟在了身後。
霍斯胤空出一隻手,有預見般地抓住踩到鵝卵石差點崴腳的我。
寬厚且溫暖的手掌牢牢地圈住我的手臂。
他的目光落在我髒了的小白鞋上,又緩緩移到我略微窘迫羞赧的臉上。
唇角泄出笑意。
眸色溫暖熟悉,卻又多了幾分不同以往、意味不明的情緒。
聲音低而輕:「這鞋不要了,我給你買新鞋。」
8
「小姨,你和二叔在偷偷談戀愛嗎?」
霍淼的左手打著石膏,纏著厚厚的繃帶,架在脖子上掛著的帶子上。
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著我。
從醫院到姐姐家。
一路都是霍斯胤陪同的。
剛給霍淼洗完澡穿好衣服,她就語出驚人。
我下意識回頭看了眼未關的房門。
姐姐和姐夫在外面客廳。
悄悄把門關上,我壓低聲音,「你,你為什麼這麼說?」
霍淼也跟著小小聲說:「你在車裡睡著了,二叔一直在看你。」
「你的脖子晃呀晃,快掉的時候,二叔扶著你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霍淼忽然露出一抹害羞又狡黠的笑。
「我看見二叔偷親你了!」
心跳漏了一拍。
在車裡好不容易平復下去的這份心悸再次襲來。
靠著霍斯胤肩膀的那一刻,我是有意識的。
男人身上獨特私密的木質香味,在近距離接觸的剎那強勢入侵我的感官。
轎車。
男人。
木香。
三者縈繞勾勒出記憶里旖旎的畫面。
似夢非夢。
眼皮顫動,在睜眼的前一秒霍斯胤溫涼的指腹復上我的眼。
他微微低頭,溫熱的氣息輕輕打在我的耳廓周圍。
聲音很輕:「睡吧。」
畫面錯位,以至於霍淼誤以為霍斯胤偷親了我。
不怪她誤會。
當下的我困意驟散,完全清醒。
霍斯胤在我耳邊說那兩個字時,唇好似不小心擦過我的耳朵。
仿佛一個蜻蜓點水的吻。
又如一滴雨水降臨,落至我的心口。
我的腦海中下起一場南方暑雨。
濕潤。
黏膩。
潮熱。
還有悶得發慌、缺氧的空氣。
以至於呼吸微窒。
心跳失序。
9
我有些不安。
霍斯胤的態度表露出他不想將自己放在二叔這個位置。
我的那句:「謝謝二叔救我。」
他似乎並不接受。
但也不逼我。
他是個忙人。
各種生意應酬不斷。
常常不見人影。
來去成謎。
過去那些年,我也只是逢年過節和他碰面。
一年裡見面次數屈指可數。
可自從霍老太太生日宴後,他一有空就來見我。
離開霍家後的第二周,他剛下飛機就驅車來我的學校。
和同門做完實驗的我一下樓就見到一輛熟悉的車。
半開的車窗里,霍斯胤坐在裡面。
對面的窗框著一輪落日,光落了霍斯胤滿身。
鏤出一個完美的側臉剪影。
我望著這一幕,疲憊的大腦陷入短暫的空寂。
「我天,帥到流水!」
耳邊的聲音將美好的一幕扯了個破碎。
我連忙捂住口出狂言的同門好友陸明雪。
面紅耳赤。
「你瘋啦!那麼大聲!」
「那是我認識的!」
陸明雪外形是典型的高冷女神,但她私下是個寫 PO 文的大佬。
她看著我露出一個曖昧的表情。
「好好好,你背著我吃這種人間極品!」
「難怪不告訴我。」
「哇哦~年上男,會疼人。」
「什麼時候談上的,談多久了?」
霍斯胤已經看了過來。
我再次捂住陸明雪的嘴巴:「不是,不是,哎呀你閉嘴吧!」
好不容易送走八卦的陸明雪,我走到車前喊了霍斯胤一聲:「二叔。」
他點了點頭。
我不確定霍斯胤是否聽見了剛才的話,耳根發熱。
面帶窘迫地問:「你怎麼來了?」
霍斯胤從裡面打開了車門,示意我上車。
「來兌現承諾。」
……
一小時後。
我在一家私人工作室量腳,定製鞋子。
霍斯胤坐在黑色皮面沙發上看著我。
姿態閒散。
他的目光並不狎昵,可還是令赤裸著雙腳的我局促不安。
視線似有溫度。
讓我的皮膚也跟著升溫。
鞋子的定製需要時間。
霍斯胤承諾給我買鞋,不只一雙。
而是從運動鞋、小皮鞋到高跟鞋,各類鞋型都安排了。
我推脫不掉。
受寵若驚的同時壓力重重。
分別時,霍斯胤對我說:
「洛知枳,你打算什麼時候和薛家退婚?」
10
我和薛子皓的婚約是爺爺定下的。
或許是未雨綢繆,爺爺擔心自己走後姐姐和我擋不住那群豺狼般的親戚,守不住遺產,便給我們各自定下兩門親事。
小時候我和薛子皓玩得很好,他對我也好。
後來家中事變,薛家幫了不少。
我一直感念,並不排斥和薛子皓的婚姻。
自四年前開始,薛子皓對我的態度驟變。
態度變得冷淡且惡劣。
女朋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多次讓我在圈子裡成為笑話。
我曾提出退婚,他又發瘋不想退。
薛子皓在我眼裡就是個幼稚頑劣沒長大的小少爺。
作得很。
上次我在霍家掛了他的電話,他一直耿耿於懷。
幾次三番跑到學校找我,身邊帶著那個叫青青的女孩。
這個女孩有次莫名其妙地跑到我面前,斥責我插足她和薛子皓的感情。
我氣笑了。
告訴她:「我和薛子皓雖然沒有感情,但也是雙方家長定下的婚約關係,你才是那個三。」
「你被薛子皓騙了。」
見到那個女孩,我搖了搖頭。
對上我的目光,她心虛地低下了頭。
見我態度冷淡,沒有絲毫受傷吃醋的跡象,薛子皓臉色極其難看。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彆扭。
一邊厭煩看不上我,一邊又死咬著不願退婚。
我一直猶豫拖延著沒去薛家退婚有兩個原因。
一是薛家的恩情。
我主動開口,多少有忘恩負義的意味。
二是現實利益權衡。
薛家家世家風不錯,長輩對我都很滿意,薛子皓是獨子還是個笨蛋,不談感情的話嫁過去也不錯。
本以為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中,卻出了意外。
如今,霍斯胤想要我退婚,甚至開口向我施壓。
我知道,他給我留了一定的選擇餘地。
因為他可以輕易地讓我和薛家徹底斷了關係。
也許是一句話。
也許是一個手段。
11
再次和霍斯胤見面是我的生日。
我從來不過生日。
因為那是父母離世的日子。
深夜十一點四十分,我接到霍斯胤的電話。
他說得言簡意賅。
冷淡的嗓音我莫名聽出幾分繾綣:「知知,下樓。」
我穿著海綿寶寶睡衣去見一身高定西裝的霍斯胤。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氣。
約莫是從酒局裡抽身而來。
他送了我一隻手錶,與他手腕上戴著的那隻明顯是一個系列。
任何人見了,都會不約而同地浮現一個念頭:
這是一對情侶表。
霍斯胤牽住我的手,替我戴上。
盯著他手腕上那隻表,我被燙到般錯開視線。
他注意到了。
輕笑出聲。
眼裡似有粼粼月光搖曳。
嗓音低沉:「看來你記得它。」
霍斯胤忽然將冰涼的錶盤貼上我燥熱的臉頰。
我整個人輕輕一顫。
慌亂地退開一步。
喊他:「二叔。」
緩了緩心神後,輕聲說:「謝謝你的禮物。」
「很晚了,你快點回去休息吧。」
霍斯胤眼睫微垂,再抬起時眼裡是一片暗沉的夜色,幽且深。
「知知,我是認真的。」
「我現在是在給你慢慢適應的時間。」
「二叔……」
我試圖打住霍斯胤的話。
他卻順著我的話說:「我已經不能當你的二叔了,是你在那時喊了我的名字。」
有飛蛾撞到昏黃的路燈。
在靜謐的深夜發出墜落的聲響。
我的神經隨之發出一絲掙動。
記憶里不完整的某塊模糊碎片,清晰了起來。
身體被痛苦折磨著的女孩無意識地哭泣,一聲又一聲地低喃著一個名字求救。
「霍斯胤……」
12
我真的完全不記得,沒懷疑過那個男人是霍斯胤嗎?
不是。
那一晚,我循著那個熟悉的背影時,潛意識就知道那是霍斯胤。
醒來後的我確實茫然和害怕。
落荒而逃。
我當時沒有將浴室里的男人和霍斯胤聯想在一塊。
過後冷靜下來的我對著記憶抽絲剝繭。
隱隱約約地,我心驚地意識到那個男人就是霍斯胤。
我不敢想。
難以啟齒的禁忌和羞恥令我選擇逃避確認。
霍斯胤在我心裡的角色從最初親近的大哥哥,再到後來疏離的二叔。
這份感情一直是乾淨純白的。
直到四年前那場意外發生。
四年前的我二十歲。
霍斯胤二十七。
完全是偶然的。
又或是命運使然。
我們在異國街道上相遇。
彼時我和他已有兩年未曾見面。
我的寒假旅遊變成了一場重逢,一場驚心動魄的逃亡。
霍斯胤遭遇追殺。
我倒霉又充滿戲劇性地被牽扯其中。
他帶著我經歷了大半個月的逃亡。
我們躲過林野。
在零下的夜裡擁抱著取暖。
躲過紅燈區。
在逼仄的小屋尷尬地聽著周圍充滿情慾的聲音。
躲過郵輪艙底。
在昏暗無光的環境里在掌心裡筆畫著憑現象和記憶下棋。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個瞬間對他生出了異樣的情愫。
是無意間看見他充滿男性荷爾蒙、肌肉線條完美且毫無保留的身體。
或是黑暗中不小心觸碰到一起的雙唇。
還是他餓著肚子,背著腳底受傷的我走了幾個小時的路時。
……
我說不清。
也許那些瞬間互為因果。
我來不及驚覺。
情愫已如野草悄然生長蔓延。
我惶惶不安,害怕被發現。
當時的我和霍斯胤各自都有聯姻對象。
而且,我一直叫他二叔。
原本,經歷過這一次生死患難,我和他的關係該是更加親近深厚的。
但在安全回國後,我主動選擇疏離霍斯胤。
一個是我內心不清白,想避嫌。
一個是見到了霍斯胤未婚妻和他堂弟的死。
霍斯胤被追殺和他們有關係。
一場意外的車禍就宣告了他們的死亡。
看到新洛的我問霍斯胤:「和你有關嗎?」
他沉默了。
默認了。
我忽地全身發冷。
覺得他很陌生。
理智上我知道他的報復沒有錯。
可情感上我感到害怕。
我害怕他。
我的疏離霍斯胤看在眼裡。
高傲矜貴如他,成全了我的退卻,對我的態度也變得冷淡。
往後幾年偶爾碰見,也只是淺淺地打個招呼。
幾乎沒有交流。
唯一不變的是,他每一年都沒有落下過給我的生日禮物。
那是小時候我在棋盤上贏了他後,他給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