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味著無休止的伺候,意味著源源不斷的醫藥費,意味著她下半輩子都要被拖累。
「醫生,」她急切地問,「那……那能治好嗎?得花多少錢啊?」
醫生看了她一眼,公事公辦地說:「後續需要長期的康復治療和護理,至於能不能恢復,恢復到什麼程度,要看病人的個人情況和康復效果。費用方面,你們先去把這次的搶救費和住院費交一下吧,大概……先準備個十萬。」
十萬。
張麗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她猛地轉過頭,死死地盯住了我。
「周婉!這錢你出!」她理直氣壯地命令道,「爸是為了搶你的破借條才出事的,這醫藥費就該你一個人承擔!」
我還沒說話,周韋也反應了過來,立刻附和道:「對!小婉,這事因你而起,爸的醫藥費你必須得出!」
我看著眼前這對配合默契的夫妻,氣笑了。
「我出?可以啊。」
我點點頭,從包里拿出那張被我媽保護得很好的借條,在他們面前展開。
「白紙黑字,三十萬。你們什麼時候把這筆錢還給我,我什麼時候給他付醫藥費。不然,一分錢都沒有。」
「你!」張麗氣得跳腳,「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你那點錢!你有沒有良心!」
「良心?」我反問,「你們逼著我爸來搶我血汗錢的時候,你們的良心在哪裡?你們把他當槍使,現在槍炸膛了,就想讓我來買單?張麗,周韋,天底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
「再說了,」我環顧了一下他們倆,「贍養父母,是子女的法定義務。我爸有兩個孩子,憑什麼讓我一個人承擔?你們住著我出錢買的房子,開著我出錢買的車,現在連給父親看病的錢都拿不出來嗎?」
我的話,像一把刀子,戳破了他們最後的偽裝。
周韋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半天憋出一句:「我……我沒錢……」
「沒錢?」我笑了,「沒錢可以賣車啊。你那輛車,賣個十幾萬,不就什麼都夠了嗎?」
「不行!」
這一次,尖叫出聲的是張麗。
那輛車是她的命根子,是她跟小姐妹們炫耀的資本。讓她賣車,比殺了她還難受。
「那車是我們的!憑什麼賣!周婉,我告訴你,今天這錢,你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她開始撒潑,「你要是不出,我就去你單位鬧,去網上發帖子,說你不孝,說你逼得親生父親中風癱瘓,我看你以後還怎麼做人!」
她以為,我還是以前那個把面子看得比天重的周婉。
可惜,她想錯了。
我的心,早就被他們傷得千瘡百孔,刀槍不入了。
我看著她,緩緩地舉起了手機,打開了錄音功能。
「你再說一遍?你要去哪裡鬧?你要發什麼帖子?沒關係,你說清楚點,我錄下來,也好給你當個證據。」
張麗的叫囂,瞬間卡在了喉嚨里。
而就在這時,一直沉默著,像個透明人一樣的我媽,突然站了起來。
她走到我們中間,先是看了一眼搶救室的方向,然後,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平靜而決絕的眼神,看著周韋和張麗。
「夠了。」
她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千斤的重量。
「你們,都別吵了。」
她深吸一口氣,然後說出了一句,讓所有人都震驚的話。
「這錢,我們出。然後,周韋,張麗,你們……離婚吧。我跟你爸,離。你也跟張麗,離。」
7
我媽的話,像一顆深水炸彈,在死寂的走廊里轟然炸開。
我驚愕地看著她。
周韋和張麗更是直接傻了,張著嘴,半天沒合上。
「媽,你……你說什麼胡話呢!」周韋最先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說,「你好端端的,跟我爸離什麼婚啊!」
張麗也回過神來,尖聲叫道:「媽,你是不是老糊塗了!我跟周韋離什麼婚?我們好著呢!」
「好?」
我媽笑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她轉過頭,看著張麗,那雙渾濁的眼睛裡,此刻卻清明得嚇人。
「張麗,你當我真是個又聾又瞎的老婆子嗎?」
「你嫁進我們家這六年,你在外面跟你那些小姐妹是怎麼說我的?說我是個免費的老保姆,伺候你們一家三口吃喝拉撒,連個工資都沒有。」
「樂樂從小就是我一手帶大的,你管過幾天?你每天就知道打牌逛街做美容,孩子磕了碰了,你回來就對我又打又罵,說我沒帶好你的寶貝女兒。」
「這個家,我每天從早上五點忙到晚上十點,買菜做飯,洗衣拖地,你們誰動過一根手指頭?你們吃完飯碗一推,就各自玩手機看電視,留下一堆爛攤子給我收拾。」
「我但凡有一點做得不合你意,你就對我指桑罵槐,說我一個鄉下老太婆,能住在城裡兒子的樓房裡,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就得知足。」
我媽每說一句,張麗的臉色就白一分。
這些話,她顯然都說過。但她從沒想過,這個在她眼裡逆來順受、唯唯諾諾的婆婆,會把每一筆帳,都記得這麼清楚。
說完張麗,我媽又轉向了我哥周韋。
她的眼神里,充滿了失望和痛心。
「還有你,周韋。你是我兒子,我一手養大的兒子。」
「從小到大,家裡有什麼好吃的,好用的,是不是都先緊著你?你妹妹的衣服都是穿舊的,你的永遠是新的。」
「你三十多歲的人了,工作換了十幾個,沒一個能做長久的。在家裡啃老,啃得理直氣壯。」
「你媳婦這麼對我,你看在眼裡,你替我說過一句話嗎?你沒有。你只會說,「媽,你就讓著她點,她年輕,脾氣不好」。」
「你爸為了你的房子,你的車子,逼著你妹妹拿錢,你心安理得地接著。現在你爸躺在裡面了,需要錢了,需要人伺候了,你這個當兒子的,第一時間想到的,還是讓你妹妹出錢,你還是想躲在後面。」
「周韋啊周韋,你就是個被我們慣壞了的,永遠長不大的窩囊廢!」
「媽把你養成這樣,媽有罪。但媽不想再錯下去了。」
她喘了口氣,仿佛要用盡全身的力氣,說出最後的判決:
「這個家,散了吧。」
「我跟你爸,離婚。他的醫藥費,你和婉婉一人一半。等他出院了,你們倆,輪流照顧。小婉一天,你一天,誰也別想躲。」
「至於你和張麗,」我媽看著他們,「你們的婚姻,是你們自己的事。但我把醜話說在前面,如果你們還在一起,那你們就自己搬出去租房子住。這套房子,首付是婉婉出的,以後,就讓婉婉回來住。你們,沒資格。」
說完這番話,我媽像是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氣,身體晃了晃。
我趕緊扶住她。
整個走廊,鴉雀無聲。
周韋和張麗,被我媽這番話,震得魂飛魄散。
他們從沒想過,這個家裡最沉默,最沒有存在感,被他們視為最容易拿捏的軟柿子,會爆發出如此驚人的力量。
她不是在商量。
她是在通知。
她親手撕毀了那張名為「家庭」的、充滿了虛偽和算計的遮羞布,將底下所有的骯髒和不堪,都暴露在了慘白的燈光下。
8
我爸醒了。
但正如醫生所說,他偏癱了。右半邊身子動彈不得,說話也含糊不清,嘴歪眼斜,只能發出一些「啊啊嗚嗚」的聲音。
曾經那個在家裡說一不二,脾氣暴躁的大家長,一夜之間,成了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
我去交了第一筆五萬塊的醫藥費,然後拿著繳費單的複印件,放在了周韋的面前。
「哥,這是我墊付的一半,剩下的一半,該你了。」
周韋看著那張單子,臉皺得像苦瓜。
他求助似的看向張麗。
張麗把頭扭向一邊,假裝沒看見。
開玩笑,讓她掏錢?門兒都沒有。
最後,周韋只能咬著牙,把他那輛寶貝得跟什麼似的汽車,掛到了二手車網站上。
車賣得很急,價格被壓得很低。拿到錢,交完另一半醫藥費,剩下的,也就夠他們付幾個月的房租了。
我媽說到做到。
她真的去諮詢了律師,起草了離婚協議。
周安邦躺在病床上,看著那份協議,氣得渾身發抖,嘴裡嗚嗚地叫著,卻一個字也說不清楚。
我媽很平靜地告訴他:「老周,這輩子我伺候你,伺候你兒子,我受夠了。剩下的日子,我想為自己活。你放心,你病了,我不會不管你,但我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了。我和孩子輪流來,很公平。」
周安邦大概是沒想過,有一天他會被這個他看不起了一輩子的女人「拋棄」,氣急攻心,又暈了過去。
但這一次,沒人再像以前那樣,圍著他團團轉了。
而周韋和張麗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
壓垮他們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房子。
當我媽明確表示,那套房子以後要給我住,讓他們自己搬出去時,張麗徹底爆發了。
她在醫院裡跟周韋大吵了一架,罵他是騙子,是窩囊廢,當初騙她說房子是他們家的,結果現在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周韋也積怨已久,反唇相譏,說她除了花錢什麼都不會,連自己的公公都不管。
兩人把多年的積怨都翻了出來,吵得不可開交。
最終,張麗提出了離婚。
她不要樂樂,樂樂對她來說是個累贅。她只要一樣東西——分一半賣車的錢。
周韋不同意,但張麗威脅要去他單位鬧,去法院告他。周韋怕了,只能捏著鼻子,分了她兩萬塊錢。
拿到錢的第二天,張麗就拖著行李箱,消失了。
走得乾脆利落,甚至沒跟樂樂說一聲再見。
樹倒猢猻散。
短短一個星期,那個曾經看起來「幸福美滿」的四口之家,分崩離析。
只剩下,一個偏癱的老人,一個失魂落魄的中年男人,和一個天天哭著要媽媽的小女孩。
8
我爸出院那天,我去接了他們。
周韋抱著哭鬧不止的樂樂,扶著坐在輪椅上的我爸,臉上滿是麻木和疲憊。
我把他們送到了一個我提前租好的老小區一樓。房子不大,但足夠他們爺孫三代住了。
「房子我先墊付了三個月租金。」我把鑰匙遞給周韋,「以後的路, 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他接過鑰匙, 手在抖。
他看著我, 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怨恨?後悔?或許都有吧。
但都晚了。
安頓好他們,我開車去接我媽。
我把那套房子的鑰匙,和那張寫著我名字的房產證,一起放在了她的面前。
「媽,這是你的家了。」
我媽看著那串鑰匙,看了很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把它推了回來。
「婉婉,媽不要。」她笑著說,「媽想跟你去上海。這個地方, 媽待夠了。」
「媽想去看看, 你生活了十年的城市,到底是什麼樣的。媽也想去看看,沒有男⼈,沒有家庭拖累的日⼦, 到底能有多舒坦。」
她的眼睛⾥,閃爍著⼀種我從未⻅過的, 名為「希望」和「嚮往」的光。
我笑著,點了點頭。
「好。」
⼀個月後, 我和我媽坐上了回上海的高鐵。
我們賣掉了⽼家的房⼦,那筆錢,⾜夠我們在上海付一個溫馨小兩居的首付了。
高鐵飛速地行駛著,窗外的⻛景不斷倒退。
我媽靠在我的肩膀上, 看著窗外, 輕聲說:「晚-晚, 你說,媽現在開始學畫畫, 還來得及嗎?」
「當然來得及。」我握緊她的手, 「媽,你的⼈生, 才剛剛開始。」
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
點開, 是周韋。
【⼩婉, 爸昨晚突發腦梗,走了。】
短短一句話。
我看著, 心⾥很平靜。
或許, 對他來說,這是一種解脫。
我把手機鎖屏,放回包里,沒有回覆。
⻋窗外,上海的萬家燈⽕,漸漸清晰。
我知道,從今往後, 我和我媽,也將成為這萬家燈火中, 溫暖⽽獨⽴的⼀盞。
而那些曾經的人和事,就讓他們,都留在身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