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節,我開了十五個小時車,從上海堵回了老家。
人剛進小區,我嫂子張麗的微信就來了。
不是問我辛不辛苦,而是一個短視頻。
點開,是我那五歲的侄女樂樂。
她穿著嶄新的公主裙,站在我那間被貼滿粉色壁紙、堆滿毛絨玩具的臥室里,對著鏡頭又唱又跳。
唱的是她媽媽新教的童謠,歌詞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國慶到,真熱鬧,老姑婆,回家了!開破車,堵路上,三十歲,沒人要!是累贅,占地方,快快滾,別擋道!」
視頻的最後,鏡頭晃了一下,我嫂子尖銳的笑聲和一句「唱得真好,姑姑聽了肯定高興」,刺得我耳膜生疼。
1
國慶回家,我堵在了高速上。
整整十個小時,車挪動的距離,還沒有我下車上了兩次廁所走的路遠。
煩躁間,我嫂子張麗的微信彈了出來。
我以為是問我到哪兒了,點開一看,心涼了半截。
那是我房間的照片。
我精心布置的書桌、書架、單人床全都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巨大的粉色公主床,牆上還貼著歪歪扭扭的幾個大字——「樂樂公主的城堡」。
照片下面,是她發的一條語音,聲音又尖又亮,帶著一股子理所當然的得意:
「小婉,你看,我把你房間給樂樂收拾出來當兒童房了。反正你一年到頭也不回來住幾天,空著也是浪費。你回來就跟你媽擠擠,或者在客廳打個地鋪,啊,就這幾天,別那麼講究。」
車裡的冷氣開得很足,我卻覺得一股邪火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這不是商量,這是搶劫後的通知。
我捏著手機,指關節都發白了。正想打字質問,五歲侄女樂樂的視頻通話就甩了過來。
我深吸一口氣,擠出個笑臉接通。
「樂樂,想姑姑了嗎?」
視頻那頭,樂樂正舉著個奧特曼玩具,在「我的」新房間裡活蹦亂跳。
她聽到我的話,把小臉湊到鏡頭前,脆生生地喊了一句:
「姑姑是累贅!」
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還在繼續,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媽媽說了,姑姑三十歲了還不嫁人,賴在家裡占地方,就是個沒人要的累贅!」
鏡頭晃動了一下,我清楚地聽到了背景里,我嫂子張麗那一聲沒憋住的嗤笑。
累贅。
沒人要的累贅。
原來,我在他們眼裡,就是這麼個東西。
我開了十幾個小時的車,跨越上千公里,不是為了回家團聚,而是為了趕赴一場精心為我準備的羞辱。
我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天大的笑話。
我對著視頻里那張天真又殘忍的小臉,扯了扯嘴角,然後平靜地,掛斷了視頻。
手機上,我打了一半的「你們憑什麼動我房間」,被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
我重新打開導航,在目的地那一欄,刪掉了那個熟悉的地址。
然後,輸入了三個字。
「希爾頓。」
這個家,我不回了。
你們的「累贅」,不奉陪了。
2
一腳踏進酒店鬆軟的地毯,我才感覺自己從那股憋悶的窒息感中活了過來。
熱水沖刷在身上,洗去的不僅僅是十幾個小時的舟車勞頓,還有積壓了十年,幾乎快要把我壓垮的委屈。
手機在床頭柜上瘋狂地震動,來電顯示是「家」。
我沒接。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電話那頭會是什麼。
我那個好嫂子張麗,發現我沒按時回去給她當牛做馬,肯定第一時間就在我爸媽面前添油加醋地告狀了。
接著,我媽就會用她那套「和稀泥」的經典話術來勸我。
「婉婉啊,你嫂子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別跟她計較。」
「樂樂還是個孩子,她懂什麼呀?」
「多大點事兒,一家人,別傷了和氣,趕緊回來吧,菜都快涼了。」
「一家人」。
呵呵,多麼諷刺的三個字。
我是這個「家」的什麼人?
我是在我哥周韋結婚時,掏空了剛工作兩年的全部積蓄,又透支了三張信用卡,給他湊了十萬彩禮的「好妹妹」。
我是在我嫂子張麗生下侄女樂樂後,怕她營養跟不上,每個月雷打不動給她轉三千塊「營養費」的「親姑姑」。
我是他們夫妻倆眼饞鄰居換了新車,就輕飄飄一句「小婉你在上海掙得多,先幫哥哥頂上」,然後就讓我背上了五年車貸的「冤大頭」。
甚至,他們現在住的那套我爸名下的房子,首付也是我出的。
當初我爸是這麼說的:「閨女啊,反正你以後總是要嫁出去的,是別人家的人。這房子就寫你哥的名字,將來你老了,讓你哥給你養老送終。」
我當時還感動得一塌糊塗,覺得父母兄長都為我考慮得妥妥噹噹。
現在看來,我不是被考慮,我只是被算計得明明白白。
養老送終還沒影兒,我就先成了「沒人要的累贅」。
「叮咚——」
門鈴響了,是我叫的客房送餐。
一份頂配的西冷牛排,一杯 82 年的拉菲——開玩笑的,是一杯普通的赤霞珠,但也是我平時捨不得喝的價位。
我對著鏡子裡那個眼圈發黑,一臉疲憊的女人,舉起了酒杯。
「周婉,恭喜你,今天正式從那個家畢業了。」
牛排剛切開一角,張麗的電話就又追了過來。
我直接按了靜音,任由它在桌面上像個垂死的蒼蠅一樣嗡嗡震動。
她打了三個,見我不接,微信轟炸開始了。
「周婉你什麼意思?耍大牌是吧?全家人就等你一個,你跑哪兒鬼混去了?」
「不就動了你一下房間嗎?至於嗎?你一年到頭住幾天?那房間給你都浪費了!樂樂是小孩,她說的話你也當真?你跟個孩子計較,你還要不要臉!」
「我告訴你周婉,你哥那輛車的貸款下個月就到期了,你要是敢不還,銀行找上門,我看你怎麼辦!」
最後一條,圖窮匕見,滿是威脅。
我看著那行字,慢條斯理地把一塊牛肉送進嘴裡。
真香。
這是用我自己的錢,買來的清凈、尊嚴,和美味。
我放下刀叉,點開了那個除了要錢和讓我辦事,常年安靜如雞的「相親相愛一家人」微信群。
我拍了一張酒店房間的照片,落地窗外是這個 N 線小城最璀璨的夜景。
然後,我@了所有人。
「爸,媽,哥,嫂子。占用大家一點時間,通知一件事。」
「從今天起,我跟這個家,做個徹底的切割。」
「首先哥那輛車的貸款,我已經聯繫了銀行,申請將還款人變更為車主本人。這幾年我還的部分,就當我提前給樂樂的嫁妝了,祝她以後別嫁給我哥這樣的男人。」
「第二,樂樂的「營養費」,這個月開始停了。她也五歲了,該斷奶了。」
「第三,關於爸媽的贍養費。我會每月一號,準時打三千塊到我媽的個人帳戶上,這筆錢只用於我媽的個人開銷。至於我爸,他有兒子,有孫女,輪不到我這個「沒人要的累贅」來操心。」
消息像一顆炸雷,在死寂的群里炸開。
一秒鐘。
兩秒鐘。
我哥周韋第一個跳出來:【周婉你瘋了!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緊接著是張麗一連串的 60 秒語音條,我沒點開,光看那長度就知道裡面罵得有多難聽。
我爸發了一句言簡意賅的話:【混帳東西!你給我滾回來!】
只有我媽,一言不發。
我沒有再回復任何一個字。
我熟練地找到張麗和我哥的頭像,拉黑,刪除。
然後,退出了那個所謂的「家庭群」。
最後,開啟飛行模式。
整個世界,瞬間清凈了。
我靠在柔軟的床頭,喝完最後一口紅酒。
胃裡暖洋洋的,心裡卻是一片冰天雪地。
我知道,這不是結束,這只是開始。
一場戰爭,從我決定不再當那個任人宰割的「老好人」開始,就已經打響了。
但我,一點也不怕。
從前,我是為了「家」而活的周婉。
從今往後,我只想為自己活。
3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一片燦爛的陽光中醒來的。
沒有我嫂子張麗大清早就在客廳里指桑罵槐的叫嚷,沒有我侄女樂樂因為一點小事就撒潑打滾的尖叫,空氣里只有酒店香薰清新的味道。
這大概是我有記憶以來,過得最舒心的一個國慶節早晨。
關閉飛行模式,手機瞬間被信息和未接來電的提醒淹沒。
幾十個電話,全是我爸和我哥打來的。
微信里,被我拉黑的張麗換了她的小號,好友驗證信息里寫滿了各種污言穢語,從問候我全家到詛咒我出門被車撞,花樣百出。
我面無表情地全部忽略,指尖劃到最下面,看到了我媽凌晨三點多發來的一條微信。
短短一行字:「婉婉,你到底在哪?媽媽擔心你。」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刺了一下,泛起一陣密密麻麻的酸楚。
在這個家裡,唯一讓我還存有幻想和牽掛的,大概就只有我媽了。
我給她回撥了過去。
電話幾乎是秒接,那頭立刻傳來她壓抑著,又急又怕的聲音,還帶著濃重的哭腔。
「婉婉!你跑哪兒去了啊你這孩子!你知不知道家裡都快翻天了!」
「媽,我沒事,在酒店住著呢。」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不讓她更擔心。
「你怎麼這麼犟啊!」她在那頭跺著腳,「你嫂子她就是那個脾氣,口無遮攔的,樂樂還是個孩子,你跟她們計較什麼勁兒啊?你快回來吧,你爸昨天一晚上沒睡,氣得血壓都上來了,說……說要跟你斷絕父女關係!」
「斷就斷吧。」我淡淡地開口。
電話那頭,猛地一窒。
我能清晰地聽到我媽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在她眼裡,我永遠是那個最聽話,最孝順,最不敢忤逆父親的女兒。
「婉婉,你……你是不是發燒了說胡話呢!」
「媽,我沒發燒,我也沒說胡話。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我坐起身,看著窗外小城的天空,一字一句地說:
「媽,我累了。真的太累了。」
「這麼多年,我為這個家付出了多少,你比誰都清楚。我哥結婚的彩禮,買房的首付,他那輛車的貸款,樂樂從出生到現在的奶粉錢、衣服錢、玩具錢……哪一樣少了我?」
「我在上海,連件超過一千塊的衣服都捨不得買,每天擠地鐵累得像條狗。我拼死拼活地掙錢,圖什麼?我不就是圖,這裡是我的家,是我的根,是我在外面受了委屈,累了、倦了,能回來喘口氣的地方嗎?」
「可現在呢?我連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都沒有了。我的存在,在他們眼裡,就是一種負擔。樂樂說我是「累贅」,媽,你信嗎?一個五歲的孩子,如果不是她媽天天在她耳邊念叨,她能懂「累贅」是什麼意思嗎?」
我的聲音很平靜,沒有嘶吼,沒有哭泣,但那些積壓了十幾年的委-屈和心酸,卻像潮水一樣,通過電波湧向了電話那頭。
我媽沉默了。
良久,我聽到了她低低的,壓抑不住的抽泣聲。
「媽知道……媽都知道……是媽沒用,是媽對不起你……」
「媽,這不怪你。」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因為在這個家裡,你也是受害者。你一輩子都在為我爸、為我哥、為這個家活著,你有過一天,是為你自己活的嗎?」
我媽的哭聲更大了,那種委屈,像是積攢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