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忽然聲音就凝滯了。
那是冬天,北方的冬天,天氣極冷,我家又是老小區的頂樓,偏偏我媽高燒那晚,家裡暖氣管爆了。
滾燙的熱水啊,呲得滿地都是。
我媽燒得迷迷糊糊,我被突然爆發巨響的暖氣管子嚇了一跳,下意識就試圖伸手去捂住噴濺的熱水。
可下一秒,我就被燙得尖叫。
那個時候,我是想找爸爸的。
那個住在樓下小旅館,長得很像爸爸的那個男人。
可等我衝進了小旅館,好不容易找前台要到我爸的房間號,卻只聽到我爸在房間裡跟一群好哥們,醉醺醺地炫耀。
「我一聽我家那丫頭得了水痘,立馬就說自己要出差,撒丫子跑了!」
有人嬉笑著問:
「這麼拙劣的藉口,你老婆也信?」
我爸聲音高亢響起:「信啊!怎麼不信!自從她生完閨女我維護過她那一次之後啊,她至今都覺得虧欠我,我說什麼她不信啊。」
「真是個傻女人,我早就想清楚了。」
「生女兒簡直不要太輕鬆哦,兒子還得給買房子娶老婆吧,生個女兒就不一樣嘍,放養就行。」
「你們根本不懂,女兒天生就心疼媽,一會兒端茶一會兒倒水的,我只要使喚她媽,女兒顛顛就全給乾了,家裡活我一點都不用沾手……」
那年我八歲。
那扇小旅館的房間門,好像阻斷了我和我爸之間最後那一點點感情。
轉頭我便自己跑去找了小區物業,然後保安帶著我找到了供暖單位,讓人上門修了爆掉的暖氣管。
我伸出手,把手腕上,至今還留著的那道燙傷的疤給我媽看。
曾經我無比共情、心疼她。
甚至憋著一股勁兒,覺得我爸瞞著她哄著她,讓她心甘情願地為這個家庭做貢獻,是我爸自私自利。
我自以為分辨清楚了是非對錯,總心裡默念著,陳娟娟,快快長大吧,成為能讓媽媽依靠的頂樑柱。
可是——
「你都知道的吧?媽媽。」
「那個因為我得了水痘,就藉口出差不肯回家,住在樓下小旅館的男人,是我爸爸。你早就知道的吧,媽媽?」
我媽垂下了眸。
可我心臟狂跳,那個堵塞喉嚨許久的問題最後還是沒忍住傾瀉而出。
「你說你們愛我,可為什麼我考研的時候要騙我你生了病?最後逼著我放棄學業來照顧你?」
「你說你們愛我,那為什麼你明知道我想要外派北京,節前那段時間正好是我項目的關鍵時期,偏偏要把我騙回家?」
我控制不住地喃喃低語。
「這說不通啊,那樣好的機會,那麼好的前程,你要是愛我,你怎麼會這麼做啊?」
可這一次,我媽逃避似的躲開了我的視線。
過了許久,她囁喏著說:
「你要是去了北京,誰來照顧我?」
「你爸總不回家,他的工資一分也不交給我,我也沒辦法呀。」
「你要是走了,我怎麼辦呀?家裡那ṭū⁻Ṭū́⁻些事,我根本不會弄啊,還有那些房貸,要誰來還?我還不上的呀!」
然後她又開始掉眼淚,一串一串珠子似的掉,滾落在我手上,好像比那年爆掉的暖氣水管還要燙。
難道八歲的我,就知道如何照顧生病的母親,就知道如何修復爆掉的水管嗎?!
我猛地甩開手。
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那我呢?媽媽。」
腦袋裡過往的場景像老電影,一幀一幀地卡頓。
我想到那個考研初試比我低了兩分的同班同學,在拿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後,給我發來消息,說要請我吃飯,感謝我讓位。
我想到那個因為我媽一遍遍在我耳邊念叨,說年紀大了,也不知道這輩子有沒有機會住進電梯房,我為此憋著一股勁兒拚命加班,從不出去旅遊玩樂,連化妝品都不捨得買。
我想到好不容易得來一個可以外派北京的機會,公司總部就在我曾經想要報考的那所知名學府附近,而我只是想靠近一點,靠自己曾經的夢想再近一點。
因為共情她,心疼她,愛她,我總是想著我多做一點點,我的媽媽就能少遭罪一點點。
可是。
「難道我的人生就不重要了嗎?」
我這樣輕聲問她。
她答不上來。
可我早已知道答案。
7
我開始無比果斷地和家庭做切割。
我爸很快便察覺到不對。
也是,長久以來的既得利益者,一旦利益受損,哪怕只有一點點,都足以讓他警鈴大震。
他發現時,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
父母的手機話費,和家裡的寬頻網絡,之前被我綁定做了家庭親情號,我一股腦簽了五年的合同,全家每個月共享 30 個 G 的網絡。
我媽退休後常待在家裡,我公司里也有 wifi。
那 30 個 G 的網絡,之前幾乎每個月都是我爸用掉的。
現在我把它停掉了。
很快,我爸的電話就打了過來,他聲音不耐,說話也是命令口吻。
「怎麼沒網了?是不是你給這個月的用光了?快給我充上值,我釣魚呢,沒網手機都刷不了多耽誤事!」
我只淡淡地告訴他,從今往後,他的話費,網費,我再也不會掏一分錢,他只能全都自己交。
不僅是這些,那些我曾經買給家裡的生活用品,我每個月交的家用,那些零七八碎的水電燃氣費,全部都停掉了。
幾乎是一瞬間,他就在電話那頭勃然大怒,大罵我不孝。
我徑直掛斷了電話。
然後這樣一個把魚塘當家,把家當旅館的人,很快就殺了回來。
可他壓根沒堵到我。
公司那個項目我拼盡全力,最終還是拿下了,並且獲得了外派北京總部兩年的機會。
我爸回家時,我已經坐上了飛往北京的航班。
他還不知道,迎接他的遠不止於此。
上次醫院的爭執後,我媽似乎也有變化,時常給我發來消息報備。
她說我爸回家大鬧了一場,要我媽出錢給他交話費和網絡用。
可這一次,我媽也沒答應。
她說家裡一向都是自己管自己的,如今女兒不在身邊,那他們兩個就還各管各的,用當下時髦點的話來說,就是 AA 制。
我媽只做自己的飯,只洗自己的衣服,只收拾自己臥室的衛生,就連她出錢買的衛生紙和醬油醋,都鎖進了柜子里,鑰匙我媽自己拿著。
然後她把我爸在家裡無能狂怒,歇斯底里,邋遢得像個野人的視頻拍下來發給我。
小心翼翼的問。
【娟娟,這個月的房貸,你交了嗎?】
習慣性的。
酸楚的感覺又翻湧上來。
可我還是強壓下去,一個字一個字的敲給她。
我說我會繼續支付房貸,不僅如此,我每個月還會存一筆錢作為她未來的醫藥費,如果將來她生病了住院了,就用那筆錢給她請護工。
【這是我作為一個女兒,應該做的。】
可我媽還是不能完全理解,她拚命試圖修復我們之間的裂痕,想要回到從前那樣的相處模式。
沒過多久,她就又開始向我傾訴,說我爸這次鬧得很大,甚至在外面找了個別的女人,寧願把錢都給那個女人和女人的兒子花,卻還是一分不肯拿回家。
然後信息那頭沉默許久。
我知道,她在等待我像從前那樣,與她感同身受,甚至比她更憤怒,更激動,來為她做主撐腰。
但這一次,我卻不想接招了。
「如果你想離婚,我可以幫你請離婚律師。」
婚姻的這場博弈里,我媽放棄得太早,又奉獻得太多。
她泥足深陷,卻又想把我也拖拽進去。
曾經的我甘之如飴。
但如今,我不願意了。
我不願意再做家裡那塊隱形的抹布。
我只做女兒,不做丈夫。
8
我媽最終還是和我爸離了婚。
曾經的老房子,是我奶留給我爸的婚前財產,結婚三十年,我媽連老房子的一個廁所都沒分到。
我替她請的律師倒是真的派上了用場。
離婚財產清算時,我媽才知道,這些年我爸除了吃喝玩樂的各種花銷,光靠工資和獎金,還攢下來一筆不菲的存款。
這些存款屬於婚後財產,兩人對半分。
我爸當場就急了。
在民政局對我媽破口大罵。
先是罵她不知好歹,這些年連個兒子都沒給他生,憑什麼分他一半的存款。
繼而又後悔,說早知道這樣,不如早早就離婚,省得耽誤他大好年華。
最後又看向我。
沒錯,他們離婚,我也去了。
我爸看著我,咆哮出聲:「當初把你生下來就應該直接掐死!你看看你做的好事,要不是你非得鬧,我和你媽會離婚嗎?!」
這時候,他又把所有過錯都推到我身上來了。
很可笑。
就好像一個一直任憑他吸血的人,有一天忽然說不行了,你別吸了,再吸我就死了的人犯了什麼滔天大錯一般。
但這次,我媽拉著我的手,擋在我身前。
「不許你罵娟娟。」
「她沒做錯任何事。」
我媽說著,聲音哽咽,攥著我的手很涼,還在微微的抖。
「是你沒把這個家當作家,當初娟娟被你同事孩子欺負,叫你去替女兒討個公道,你都推三阻四!」
「陳德光,是你膽小又懦弱,對孩子只生不養,對妻子不忠誠,對家庭不奉獻,做錯事的人是你,不是我的娟娟。」
那一瞬,我好像又忽然回到了十幾年前。
我媽從我的書包里翻出那男孩寫的信紙。
那上面寫滿了污言穢語,我媽抖著手質問我。
可我好害怕,只默默掉眼淚。
我不敢說,是我爸在單位跟人喝酒時說,女兒就是個便宜貨,又不用花錢,隨便養養,等長大了自然有男人接盤。
我也不敢說,那男孩初一時就給我寫過情書,我拒絕後沒多久,他從他媽口中聽說我爸的那套言論後,就開始在學校里大肆宣揚說我被我爸賣了,很便宜,隨便誰都能玩。
青春期的孩子,可以很純真,也可以很惡毒。
他們在我書包上寫便宜貨。
偷偷摸走我的衛生巾。
肆意開著我身體的下流玩笑。
那時的我,恐懼又害怕,自尊都被踩進了地底。
可那也是我媽第一次,她拉著我衝去了我爸單位,拿著那封信和對方家長對峙。
吵得很兇,聲音高頻又刺耳。
她說我家娟娟是好姑娘,不許你家小崽子欺負我女兒。
可她攥著我的手冰冷又顫抖。
此時此刻,她的背影好像又和那時重合。
我曾恨她一次次的縱容,讓我爸愈演愈烈。
也恨她自私,剝奪我的自由,不肯讓我飛。
更恨她小心翼翼的討好。
可——
我也愛她。
就像此刻,她如同護著小雞仔的老母雞,努力伸著顫抖的翅膀,給我遮風避雨。
而這次,我終於沒再抗拒。
我反握住我媽的手,與她統一戰線。
……
次年,臨近過年。
我媽給我發來信息。
【今年過年回家嗎?】
還沒等我回復,她又發來。
【媽剛學了幾個新菜,想讓你嘗嘗,你吳叔叔還沒見過你,他想見見你,已經提前包好了大紅包。】
【不回來也沒事,媽看你出去玩的照片了,照片拍得好漂亮,我閨女真是長大了……】
彼時我剛休完年假,從環球影城玩回來。
胸腔里,再沒有那股酸澀凝滯,只餘下淡淡的溫情。
我曾無限與我媽共情,心疼她的處境,憐惜她的境遇,然後一步又一步,任由自己陷進泥潭,承擔起了丈夫的角色。
而此刻,曾經的錯位終於被撥正。
我笑著回復她:
【我明天就回家,媽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