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的情緒全都發泄在我身上,我的委屈呢?又何處去宣洩?
國慶節前臨放假那天下午,我爸很難得地來公司找我。
空手來的,但話說得長篇大論,苦口婆心。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
「你媽不也是為了你好,整個小區都在說你媽養了個好孩子,乖巧懂事為了不讓自己媽媽受累,知道你媽扭傷了腳還給家裡請了保潔。」
「快回家來看看你媽吧,她這幾天氣得喲,飯都吃不下。」
「正好家裡廚房頂燈壞了,你回來修一修,你媽看見你回來乾了活,肯定就高興了……」
我卻忽然喃喃開口。
「那你怎麼不幹呢?」
我爸似乎是沒聽清,下意識地反問了句「什麼?」
我卻一字一句,聲音越來越大。
「我媽腳扭傷了,廚房頂燈壞了,可你在家的呀,你個子比我高,為什麼你不幹,非要等我這個女兒回去干?」
我猛地又想起那天,我媽滿臉得意的炫耀,講我爸說保潔收拾的都沒她收拾的乾淨,講自己買了菜,要等我爸釣魚回來給他做飯。
她習慣了我的分擔,我做起了家裡那塊隱形的抹布,可我爸呢?
「到底你是我媽老公,還是我是我媽的老公啊?」
「為什麼你可以去釣魚,去聚餐,去跟其他退休老頭一起打牌耍劍逛公園,我卻得替你承擔起家裡男人的職責啊?」
我不解,我委屈,甚至說,我也是憤怒的。
在沒想通這些以前,我在家裡一直是渾渾噩噩的,乖巧女兒的形象。
我媽胃裡查出陰影時,是我跑前跑後,帶她看醫生,拍片子,安慰她別害怕,告訴她說一切還有我呢。
後來我媽埋怨我爸成天出去釣魚打牌,我工作又忙,說起退休了卻沒人陪伴的時候,是我給她挑選了一隻西高地犬,送給她充當情感慰藉。
在我媽說自己腳扭傷了沒辦法打掃衛生的時候,也是我主動出錢,找了專業的保潔團隊回來給家裡打掃衛生。
甚至連現在他們住的電梯房,也是我工作了幾年一分一分攢下來的首付,現在還在用我的公積金還著貸款。
這些時刻里,我爸在哪啊?
可面對我的質問,我爸只聲音凝滯了一秒。
下一瞬,他立刻就轉變了態度,大聲朝我嚷嚷起來。
「做閨女的,替家裡分擔不是正常的嗎?!」
「你媽腳扭傷了,只是叫你回家幫忙擦個玻璃修個頂燈,就這麼一點小事,哄你媽高興罷了,你都不願意做嗎?」
「陳娟娟,你未免也太不孝順了,你忘了你小時候身上長了水痘,是你媽一宿一宿熬著不睡,攥著你的小手,生怕你撓破了身上留疤?你忘了你初中被同學欺負,是你媽跑去我單位跟對方家長大鬧,最後人家才肯跟你道歉賠償的?你媽為你做了那麼多,這些你都忘了嗎?」
4
他的聲音震耳欲聾。
我當然沒忘。
面對我的指控,我爸試圖用無數論據來闡述我說出剛剛那一番話有多麼的沒良心,去印證我媽為了我,從小到大付出了多少時間和精力。
我不得不承認,的確如此。
這個家裡,我媽承擔起了一個母親應有的責任。
她對丈夫百依百順,對女兒細心照顧,好好經營起整個家。
可同時的,我爸在每一件他講到的小事裡,似乎都隱形得徹底。
我得水痘那年是小學三年級,家裡我是唯一一個得了水痘的,爸媽都沒得過。
可一聽說我確診了水痘,第二天我爸就借著單位外派出差的名義,拎著行李箱從家裡搬了出去。
他說得沒錯,我媽擔心我撓破那些痘子留疤,眼都不錯珠地盯著我,直到我恢復好的那一天。
可我也記得,一個月後我終於生龍活虎,我媽帶著我去外婆家探望時,正好撞見我爸熟門熟路地走進了家附近的一個小旅館。
他手裡甚至拎著的是一打啤酒,而不是公文包。
那時我年紀小,傻傻的,拉著我媽的手就往小旅館沖。
「媽!是爸爸!」
「爸爸出差回來了!」
可我媽卻一把拉住我,轉頭就帶我往外婆家走,非硬說我看錯了,那根本不是我爸。
等我痊癒了,我媽又染上了水痘。
成年人患上水痘的症狀可比小孩子還要嚇人,可我爸不回家,家裡只有我。
夜裡我媽躺在床上,睡夢中都忍不住在叫著疼,我也學著她的樣子,拿小手攥緊了她的,看顧她一個又一個夜晚。
後來我媽逢人就說,還是生閨女好,閨女是貼心的小棉襖,在她生病的時候能好好照顧她。
我心裡陡然升起驕傲和自豪的同時,又有一股隱秘的、怪異的錯位感在胸腔瀰漫開來。
初中我被人欺負時,是班上有個小男生跟我告白,非說喜歡我。
可他喜歡人的方式又奇怪得要命,要麼扯我的內衣肩帶,要麼把我書包里的衛生巾全掏出來,貼在班級後黑板上,還在上面寫著我的名字。
【陳娟娟,夜用,425cm,量大大大大大】
然後他就鼓動著一群男孩子對著我不明意味地呲呲呲地笑。
我實在忍無可忍,回家告訴了我爸。
那男孩的家長,和我爸在同一個單位,算是不同部門同一級別的同事。
我以為他會替我撐腰做主。
可他卻滿臉不耐地說:「小孩子的事自己解決,別動不動就找家長。」
後來我媽在我書包里發現了那男生給我寫的情書,那都算不得情書,因為用詞之熱烈大膽、下流齷齪,很難讓人相信是和我同齡的男孩子寫出來的文字。
面對我媽的質問,我委屈得眼淚刷刷地掉。
然後我媽忽地就火了,她那樣軟弱的一個人,不僅鬧了,還鬧得很大。
甚至衝去我爸單位,把那男孩母親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還把那封文字下流的情書拍在對方臉上。
可對方母親也不是好相與的,長長的指甲直接朝我媽臉上撓了過來,我也不知道渾身哪冒出的力氣,一把推開我媽,生生替我媽挨了下來。
最後是我這個未成年滿臉是血的樣子嚇壞了我爸單位領導。
壓著對方登門道歉,事情才得以終結。
所有的這一切里,我爸都好像是一個隱形人。
而正因為他的隱身,那些原本屬於父親、丈夫這個角色的責任,伴隨著我的漸漸長大,順著失衡的蹺蹺板,全都滑到了我的肩膀上。
在這個家裡,我好像既做女兒,又做丈夫。
此刻,聽著我爸聲嘶力竭的指責,我忽地笑了。
「那你呢?」
我對著他,一字一句:
「那你這個做丈夫的,做父親的,為我媽,為我,為這個家做了什麼?」
他勃然大怒。
「我生你養你……」
「你養了嗎?!」
我也騰地拔高了音調,質問:
「爸,你再好好回想一下,你養我了嗎?!」
「你只貢獻了一顆精子!」
「這些年你的工資都花在了哪?KTV、撞球廳、釣魚竿?有一分錢在我和媽身上嗎?你在家像皇帝一樣支個嘴指點江山,你為這個家奉獻了嗎?」
沒有。
我心裡篤定地給出答案。
我爸被我頂得目眥欲裂,高高抬起手,狠狠甩了我一耳光。
5
國慶節我沒回家。
之前的每一個節假日,我都惦記著我媽在家沒人陪伴,我心疼她一個人,總是拒絕身邊朋友的旅行邀約,回家買菜做飯,打掃衛生。
閨蜜也曾笑我,說我年紀輕輕卻搞得像是家裡的頂樑柱,上到買房裝修還房貸,下到修門換鎖通水管,通通都要我來做。
當時我不以為然,還因為我媽不斷的誇讚有些得意。
「那當然,媽媽的貼心小棉襖嘛~」
可這一次,我忽然就想要試探。
我把被我爸一巴掌抽腫的臉拍了照片發給我媽。
可等了許久,我媽最後只不疼不癢回了句:【你爸脾氣大,你惹他幹嘛?】
【娟娟啊,記得自己拿雞蛋滾一滾。】
我那股子想做個好小棉襖的心氣啊,在那一瞬間噗的就散了。
我和閨蜜一起飛去了三亞。
整整一周,我把家庭群,父母的微信全都選擇了免打擾,玩得相當盡興。
可與此同時又很悲哀的是,我也一直不受控制自己,下意識的,一遍遍去看手機。
我抓心撓肝地想知道,面對我這匹即將脫韁的馬,我媽會如何做呢?
是像閨蜜的父母一樣,鬆開韁繩,放她在外自由闖蕩?
還是繼續把韁繩套在我脖子上,鎖喉一般越勒越緊?
既期待,又忐忑,直到國慶節即將結束的前一天,我終於得到了答案。
我媽給我發來消息,即便不是語音,依舊能從文字里看得出她語氣哀怨,如泣如訴。
【娟娟,你也不要媽媽了嗎?】
我沒有回覆,微信上方的正在輸入中一直閃爍。
【布布最近不太好,前幾天得了腸胃炎,上吐下瀉的,身上還起了皮膚病,脖子後面的毛禿了好幾塊。】
【媽媽的腳踝好痛,一直都沒有好,現在腫得更大了。】
【上次保潔的事情媽媽反思了,是媽媽不好,你花了錢媽媽不該埋怨你,媽媽承認錯誤。】
【娟娟你回來吧,你是媽媽的小棉襖呀,你帶媽媽去看醫生好不好?】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復。
想到她對我的那些好,惻隱之心又在作祟泛濫。
可我又害怕,假如真的點頭應是,就又會被扯回曾經兩難的境地。
閨蜜一把奪過我的手機。
長長的指甲把手機螢幕摁得劈里啪啦。
拿回來一看,她寫著:
【媽,我在外面和朋友旅遊呢,我爸不是在家麼,讓我爸帶你去看麼。】
過了兩分鐘。
我媽沒回。
又過了半個小時。
她還沒回。
閨蜜看我頻頻看向手機,恨鐵不成鋼地點我腦門。
「既然決定了不給你媽當老公,那就把話說明白。」
「相信我,不止是你媽,從這種錯位的位置上退出來,你們都得重新適應。」
真的嗎?
她會這樣輕易放過我嗎?
心裡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一個是曾經的我,那個習慣性當媽媽的小棉襖,當家裡頂樑柱的陳娟娟,義正詞嚴地吼:「那可是你親媽,親生的,她再有什麼錯,她受傷了你就應該去帶她看病啊!這是你作為女兒的責任吶!」
可另一個陳娟娟,她又在崩潰茫然的反問:「然後呢?然後繼續給這個家沒完沒了的奉獻?當女兒還不夠嗎,還得當丈夫當父親當 ATM 機和情緒安撫器?可我也是人,我也會累的啊!」
返程那天。
飛機剛落地,我打開手機,密密麻麻的消息像洪水一般從手機里冒出來。
緊接著,我爸的電話就來了。
他在電話那頭還是那麼的高高在上,好像節前在我公司門口抽我那一巴掌的人不是他一樣。
電話里,他狠狠痛批我任性出去旅遊不顧家的行為。
然後質問我為什麼這個月的房貸扣款失敗,銀行的催款電話都打到了他的手機上。
又說起布布,我送給我媽的那隻很可愛的西高地,他咒罵布布的臭脾氣和壞ƭŭ̀⁺習慣,讓我趕緊把狗送走,別放在家裡嗷嗷亂叫還製造各種垃圾。
直到最後,他才終於說到點子上。
「趕緊回家,你媽昨天買菜把尾椎摔斷了,你快回來照顧她。」
那顆懸在半空中許多天的巨石,終於在此刻砰地落了地。
6
病房。
我媽一見到我就開始掉眼淚。
我爸不耐煩地躲進廁所抽煙。
護士推著小車進門,立刻皺眉呵斥,「幾床的家屬?!醫院裡禁煙你們不知道嗎?!」
我媽立刻唯唯諾諾地坐起來,向小護士道歉。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家屬。」
然後她很自然地看向我爸,「你去外面抽吧,有娟娟陪著我呢,你去外面吧。」
我任由她緊緊拉著我的手。
也任由我爸自然而然當起了甩手掌柜,拿著手機就走出了門。
我媽嘆了口氣。
溫聲細語地給我解釋。
「你爸節前打了你,是他不對,媽媽替他向你道歉,好不好?」
「你爸那個脾氣,你也是知道的,他一直就那樣,五十年了,改也改不了啊,娟娟啊,他是你爸爸,他心底是愛你的,你多忍忍。」
她聲音輕柔,試圖站在我爸的角度,把我安撫好。
她說父愛無聲,但也是震耳欲聾的。
又講起當年生我時她傷了身子,我奶指著她鼻子罵說她是下不了蛋的母雞,是我爸擋住了我奶的咒罵,堅定不移地說即便就我這麼一個孩子,他不會讓我媽再生了。
她敘述中的那個男人,和我這二十幾年認識的親爹,截然不同。
可我忽然就很想較這個真。
我問她:「我得水痘那年,住在咱家樓下小旅館的那人,是我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