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宮第八年,我成了御前公公。
陛下嫌我笨,總罵我是狗東西。
後來他將我抵在榻上。
貓兒似的撓著我的腰。
語氣繾綣。
「好公公,你抖什麼?」
1
皇帝今天臨幸了一名女官。
我和一眾奴才在殿外聽了半個鐘頭的雲雨聲後,才終於聽見蕭呈讓進去抬人。
敬事房的奴才魚貫而入,抬人而出。
不多時,蕭呈的聲音又從殿內傳了出來。
「滾進來。」
這便是在叫我了。
蕭呈著純白中衣坐於桌案前。
見我進來,他拿起筆。
「磨墨。」
我知曉,這便是又要抄寫心經了。
從亥時到子時,桌案上已經洋洋洒洒地寫了幾大張。
見蕭呈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自作主張地停了手上的動作。
「陛下,該就寢了。」
「狗東西!」
他倏地將手裡的筆拍在桌案上。
雪白的宣紙被墨沾染了一片,我甚至能感覺到有些墨汁落在了我臉上。
「朕還以為你啞巴了。」
蕭呈語氣還算平靜,我卻還是聽出了他蘊藏在其外表下的暗潮洶湧。
我低頭,面不改色地應對著。
「奴才嘴笨,怕擾了陛下雅興。」
蕭呈身子往後一傾,擺弄起他的玉扳指。
「莫不是關了你幾天禁閉,你在埋怨朕?」
「陛下多慮了。」
「也是。」
他饒有興致地看過來。
「朕倒是差點忘了。
「想來以蔡公公的姿色,身邊總是不缺想跟公公交心的人。」
緊接著,話鋒又猝不及防地一轉。
「公公覺得方才抬出去的那名女官怎樣?若賜予公公結為對食可好?」
即使知道他只是捉弄人的話,我也必須回應出他想要的態度。
我熟練地跪下。
「奴才不敢染指陛下的人。」
「哦?」
蕭呈俯身捏起我的下巴。
他黑眸半眯,帶著上位者與生俱來的壓迫感。
「是不敢,還是不想?」
我平靜地迎上他的視線。
「不敢,亦不想。」
蕭呈捏住我下巴的拇指漸漸上移。
起初只是幫我抹去唇上的墨汁。
摩挲幾下後又不由分說地撬開了我的牙關,然後倏地狠狠按壓在我的舌根處。
突如其來的異物感讓我止不住地想要嘔吐。
直到我忍到雙頰殷紅,蕭呈才終於退了出去。
他慢條斯理地在我胸口處抹去沾滿我津液的手指,嘴角上揚,似乎對我剛才的回答和表現很滿意。
「那便是沒辦法了。」
2
昨夜那名女官死了。
聽說是因為被封了美人太過歡喜,興奮之餘不慎跌入蓮花池裡溺死了。
底下人跟我說起這件事時,我並未感到意外。
因為早在這名女官為我送來荷包說她心悅我時,我就知道她活不久了。
我在殿外與被抬出去的女官四目相對,她眼裡的嘲諷一閃而過。
她當時肯定覺得是我有眼不識珠。
畢竟她這個曾連閹人都看不上的女子,第二天就被送到了天子的龍榻上。
我平靜地移開視線,只希望蕭呈能給她一個痛快。
對於這種事,我已經見怪不怪。
畢竟自從蕭呈登基那日起,我便沒有了自由。
那些出現在我視線里的所有人都可能是他的線人。
他們會事無巨細地向他彙報我的一舉一動。
可能就連剛才我偷泡了一壺他的貢茶這件事,蕭呈也已經知道了。
果不其然,當晚我的房間裡就多了一罐完整的貢茶。
我掀開蓋子置於鼻下聞了聞。
真真是清香無比。
可惜下一瞬,它就被我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它碎得那麼徹底。
像極了我初次來到這裡時的樣子。
3
十歲入宮,十八歲就成了御前公公。
新帝登基兩載,我一直伴其左右不曾變過。
但沒人知道,我今年已經三十六歲了。
二十六歲那年,因為一次野外考察,我意外從山崖墜落。
從這個十歲孩童的身體里醒來時,我已經被綁住了手腳躺在凈室的床上。
眼前晃動的是用來凈身的月牙刀。
他們扣住我的下巴往我嘴裡塞了一整個雞蛋。
在我恍惚的那一息里,我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下體分離的巨大痛楚。
從現代中醫專碩研究生變為一個封建社會裡的太監。
上帝給我開了一個好大的玩笑。
養傷的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想死。
可看著其他鮮活的生命在我面前,我又開始想活。
我就這樣在這種反覆想死想活的日子裡,逐漸接受了這件事實。
在後來的數年時間裡,那種無力抗拒且強大的恐懼感一直伴隨著我不曾消失。
4
第一次見到蕭呈時,他才八歲。
正值寒冬臘月,我奉命提著食盒去擷芳殿送飯。
同樣是嫡出,同母下的六皇子早早就披上了狐毛大氅。
而他的衣服雖不至於破破爛爛,但也實在算不得新。
起初我還規規矩矩地等他吃好後收完食盒就離開。
直到有一次我意外撞翻了食盒。
那湯汁濺落在我手上時,我聞到了一股微乎其微的味道。
因常年研究各種藥材,我對藥材氣味異常敏感。
來不及思考,我猛地奪過蕭呈手裡的湯碗傾灑了一地。
蕭呈似乎是被嚇到了,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回過神後,我才意識到自己衝動了。
身處皇宮大院,又是嫡親的二皇子,有膽子對他下手黑的,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我看了一眼蕭呈。
他的眼睛看起來是那麼乾淨純粹。
我心軟了。
「別吃了,飯里有毒。」
蕭呈愣了好久。
「小蔡公公,小心禍從口出。」
多好的孩子。
都被打入冷宮了還有空關心一個不相干的人。
「這裡面確實有毒,長期食用會導致腦內堆積大量毒素。輕則神志不清,重則痴呆變傻。」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破罐子破摔地往他旁邊一坐。
他抬眼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想來我是第一個敢摸皇子腦袋的太監。
「小蔡公公不怕死嗎?」
我不知道他說的怕死是指我揭露飯菜里有毒這件事,還是說我大逆不道摸了他腦袋這件事。
我只挑了我想回答的那個答案告訴他。
「當然怕死,但如果我生命的終點是為了讓另一條生命得以延續,那我可以接受。」
醫學者,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若死得其所,總比我因為自身殘缺而自輕自賤的好。
蕭呈沉默了好一會兒。
在我打算離開之際,他親手為我斟了杯茶。
入口,我嘗到了烏蕨草的味道。
烏蕨草,又名萬能解毒草。
5
除夕家宴,宮裡的煙花爆竹聲不絕於耳。
我提著食盒往擷芳殿去,路上越走越冷清。
等蕭呈用完膳後,我從食盒底部摸出一枝梅花遞給他。
他抱著我,笑得天真又知足。
即便它只是我在來的路上隨手摺下的東西。
到了春天,我帶著他在院子裡挖了好些野菜。
他說他從來都不知道草也能這麼美味。
夏天雷雨多,他在我的懷裡縮成一團乞求我留下來陪他。
每每這樣的夜裡,我便拍著他的背與他相擁而眠。
許是他的眼睛太過清澈,以至於我從來沒有想問過他為什麼會知道飯菜有毒和烏蕨草的事情。
我忘了笑裡藏刀的皇室紛爭,我不覺得眼前的這個孩子有多深的城府。
直到有一年深秋,我親眼看見十二歲的蕭呈面無表情地掐斷了一名宮娥的脖子。
手裡早已被風吹滅的燈籠倏地墜了地,蕭呈身後的深湖傳來「撲通」一道入水聲。
他信步而來,彎腰撿起燈籠。
他對我笑,笑得還是那麼乾淨又純粹。
喉頭哽咽,似有千言萬語被堵住。
終於還是無言以對,我轉身快步離開擷芳殿。
走到大殿門口時,我被衛國公世子堵了個正著。
他帶著滿身的酒氣沖我扯開了嘴角。
「小美人,原來你在這兒等著本世子呢。」
我不知道姜雲明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不過是在來的路上碰見他向他行了個禮。
在我的想像里,我的另一半應該是溫柔大方的。
她會紅著臉在跟我接吻的時候告訴我。
「我把自己交給你了。」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姜雲明這個紈絝子弟壓在身下強行交歡。
下裳被褪下的那一刻,我向躲在窗外的蕭呈伸出了手。
那時,脖子上是姜雲明黏膩濕滑的舌頭,眼前是蕭呈面無表情離去的背影。
我不記得姜雲明是什麼時候從我身上離開的。
我只記得那天夜裡,我身下流了好多血。
深秋的風破破爛爛地吹進來,吹得人連骨頭縫都是疼的。
鑽心似的疼。
6
那天之後,我沒有再去領擷芳殿送吃食的差事。
我請命調到避暑山莊做了個洒掃太監。
日升月落,月升日落。
直到四年後,宮裡掛了白綾傳來了喪鐘聲。
三日後,先帝駕崩,新帝登基。
跟我同行而來的宮娥木蓮悄悄跟我說她想回宮。
「蔡哥哥,聽說下個月陛下要來山莊避暑,你說有什麼法子能讓陛下把我帶回去?」
我蹲在地上一邊鋤草一邊回答她。
「或許你送給陛下一枝好看的梅花,陛下一高興就帶你回去了。」
木蓮眨了眨眼。
「現在這季節哪裡會有梅花?」
我失笑。
「同你開玩笑的。
「陛下是何等尊貴的人物,怎能一枝梅花就收買了。」
蕭呈到山莊的那天,我特意跑到了最遠的地方當值。
傍晚要下值時,木蓮又蹦蹦躂躂地跑來悄悄跟我說她覺得陛下有點怪。
我順著她的話隨口一問。
「怎麼個怪法?」
木蓮抬手指了指最高的那座亭子。
「陛下今天在那硬生生地坐了一天,你說怪不怪?」
我抬頭望去。
那亭子正對著我掃灑的這處院子。
7
戌時,我打了燈籠沿著小路走回住處。
半路,身後腳步聲亦步亦趨。
「誰!」
我猛然回過頭將燈籠高高提起。
暖黃色的燈光映出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四年不見,蕭呈臉上的稜角越發分明了。
他道。
「蔡幸。」
我立刻伏地。
「奴才見過陛下。」
長達數秒的沉默後,他語氣裡帶了些莫名的怒氣。
「起來說話。」
「奴才不知陛下要與奴才說什麼?」
「姜雲明死了。」
我依舊伏地。
「奴才聽說了,衛國公勾結內外被判了滿門抄斬,全府上下一百五十四口人死不足惜。陛下修明法度,英勇神武,乃我大梁國之榮幸。」
蕭呈行至我面前,掰起我的下巴迫使我看向他。
「我說,姜雲明死了。」
這次,我平靜地迎上他的視線沒有挪開。
「所以呢?陛下想說什麼?」
他想說,姜雲明死了,他為我報仇了,我應該感謝他。
可是以姜雲明這樣的貴公子,他根本就不可能記得還有我這麼一個人。
他的死,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臨死前只會記恨他爹為什麼放著好好的富貴生活不要,非要吃裡扒外地帶著他一起作死。
這樣的道理我懂,蕭呈必然也懂。
無言對視片刻後,蕭呈一把將我拉了起來。
他固執地解釋道:
「姜雲明的出現是個意外,我不可能為了這個意外去打破我苦心策劃了這多麼年的計劃。」
「奴才知道,所以奴才從來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陛下也不必當回事。」
我不想在姜雲明這件事上留心。
與其埋根刺在心裡,不如狠狠心翻開皮肉去拔掉它。
在大多數人的認知里,他們只會為被強迫的女子鳴不平。
若為男子,他們不但不會同情,反而還要揶揄他發現了新大陸。
8
蕭呈在山莊住了五日。
回宮的前一天,大總管找到了我。
「明日你便跟著陛下一起回宮吧。」
我點點頭,並未推諉。
因為我知道推諉也沒用。
他如今今非昔比,去或留都是他一句話的事。
晚上,大總管換了我原本洒掃的值當,將我叫去了御前伺候。
見蕭呈心情似乎不錯,我奉上茶斟酌著開口:
「陛下明日回宮,奴才想帶一人同行。」
蕭呈的劍眉斜過來。
末了,他道:
「隨你。」
回宮那天,木蓮越過人群偷偷往我手裡塞了塊芙蓉糕。
她興奮得直拿肩膀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