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妹妹回府前,吃了很多苦。
我聽爹娘吩咐,騰出最好的院子給她。
妹妹又喜歡上我的未婚夫婿,哭著要代嫁。
我也不惱,杵著腦袋問她。
「那回京前,你在外面做些什麼事?」
「有趣嗎?」
妹妹愣了下,對我細細道來,末了滿面苦澀。
「總歸比不過京城平安富貴。」
後來妹妹如願嫁入沈家。
我則拿著她的信從天津登船,出海遠航。
再收到家裡消息,已過去五年。
妹妹在沈府病重,求我回去見最後一面。
1
「二小姐已經走了。」
銅爐中的香早已燃盡,柳葉推開窗,才散去一室哀切。
我的目光從床榻上那張與我一模一樣的臉移開,最後落在靴子上。
浸了海水,干透以後,鞋面掛著大片灰白色鹽漬。
收到白梨的消息後,我就連夜從天津港趕回。
一路除了在河西驛換馬,馬鞭就沒停下過。
進城時,比朝廷八百里加急的文書,還快上半步。
可我還是回來晚了,沒見到白梨最後一面。
我站起身,隨意打量著屋內陳設。
紅木的梳妝檯,漆面斑駁,圈椅扶手上鑲嵌的螺鈿也早已剝落。
桌面上的茶壺是粗陶所制,壺嘴缺角,剛才柳葉倒茶時,滲濕了衣袖。
我看向白梨的侍女,似笑非笑。
「你們小姐往日裡寫信可不是這麼說的,莫非她人剛走,這屋裡就遭了強盜?」
這五年,白梨給我寫過不少信,都寄到天津港。
但我跟著船隊出海,少有上岸的時候,那些信件自然被擱置。
沒想到回來看到的第一封,就是她求助的信函。
與前面那些極盡炫耀的文字相比,最後這一封很簡單。
不再是刻意臨摹的簪花小楷,只有潦草五字。
【姐姐,幫幫我。】
這好像還是白梨回京以來,第一次稱我姐姐。
我忍不住回頭又看她一眼。
皮包著骨,還有不甘。
怎麼也不像當初說起京城平安富貴時,暗藏野心的女子。
白梨嫁進沈家以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見柳葉抽刀,婢女彩雲雙腿一軟,撲跪在我面前。
「奴婢不敢欺瞞大小姐,實在、實在是二小姐這五年,日子過得艱難。」
2
白家是京城有名的富戶。
爹娘對我和白梨這對雙生女也是疼愛有加。
七歲時,白梨在上元節走失,九年過去,才得以回京認親。
女子名節大過天,白梨註定不可能恢復身份。
爹娘對她有愧,多方補償。
但比起最好的院子和衣裳首飾,白梨更想要的是一樁好婚事。
沈家是百年世家大族,族內曾出過兩名首輔。
族長幼子沈夙現任漕運總督,統籌十數萬漕軍,萬艘漕船,可謂權勢滔天。
與我有婚約的,是沈家旁支嫡子,沈文逸。
論輩分,他應該叫沈夙一聲族叔。
沈文逸靠族內蔭敘,在工部謀了個六品主事的官職。
因其獻上圖紙,彌補了原有造船技術在水密艙方面的技術缺陷,被沈夙重用。
短短兩年,沈文逸就升至工部侍郎。
而那圖紙,就是爹娘備下的嫁妝之一,是白家嫁女的底氣。
大婚之後,白梨本該得到沈家的尊重。
就像她信中寫到的。
【婆母前日賜我南海珠釵一對,婆母知道我喜歡維揚菜,還將西跨院闢作小廚房,為我聘來廚娘伺候。】
【昨夜我偶感風寒,夫君親侍湯藥,就連我沐發的香膏都要過問,真是羞煞人也。】
我將那些發黃的信紙扔到彩雲面前。
「我這個妹妹從前吃了太多苦,話語間難免誇張炫耀,這我知道。」
「但她是沈侍郎明媒正娶的夫人,總不該還能叫人欺負了去。」
「你說她日子艱難,究竟是何意?」
彩雲身子晃了晃,地面上的信紙就已被她幾滴淚水暈開。
「老夫人不喜二小姐出身,日日羈著她抄《女則》,立規矩。
「還以小姐用度奢侈,損了姑爺清白作風為由,強行扣押小姐嫁妝。」
「小姐過門不足半年,姑爺就抬了他的表妹為貴妾,吃穿用度比照正室。還有、還有……」
我把玩著尚存餘溫的銅爐,淡淡瞥視她一眼。
「說下去。」
「還有姑爺以休妻要挾,不許小姐跟白家走動。」
「小姐重病時,府內也只送來些草渣熬藥,小姐在床上燒了三天,是被病痛活活、活活折磨死的!」
彩雲緩了好久,重重朝我磕了三個響頭。
「大小姐,您一定要為二小姐做主啊。」
見我不語,柳葉皺眉,收刀上前。
「此番回來不宜在京城久留,大當家的還在等我們回去,商議要事。」
柳葉說的是啊。
我還有緊要的事,上萬人未來的生計,還在等我們回去拿主意。
我自幼就喜歡天文地理、山高海闊,不喜歡被拘在京城當千金小姐。
若不是白梨代我嫁入沈家,我不會有這五年的自由。
本以為我們都得到了想要的人生。
誰知再見面,卻是生死相隔。
是我想的太過簡單。
從白梨走失那天起,她就失去了自己的人生。
這五年她頂著我的名字在沈家,一定如履薄冰。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要衝散胸中郁澀,卻聽外面傳來些許動靜。
我攔下柳葉,看向門口。
一個與我和白梨相貌三分相似的小姑娘,懦懦地探出頭來。
「娘親、娘親的病好了嗎?」
3
差點忘了,白梨有個女兒叫昭寧。
見昭寧進來,我下意識將床幔拉上。
娘親走了,留在世上的孩子是最可憐的。
我想白梨也不希望女兒看到她這副模樣。
哪知小姑娘一步一步,竟走到我面前來。
她輕輕抱住我的手臂,聲音濕漉漉的,活像被拋棄的小獸。
「寧兒好久沒見到娘親了。」
我手臂上綁著皮甲,粗糙的很,還有銅扣。
我驚得向後躲開,唯恐傷到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自小爹娘就分不出我和白梨,只能在衣飾上做區分。
昭寧一定是將我錯認成她娘親了。
彩雲趕忙扶住昭寧,欲和她解釋。
「小小姐,這位是……」
「咳、咳。」
我打斷彩雲,拆下臂甲,腰甲。
在柳葉不可置信地目光中,蹲下身子,將昭寧一把抱起。
「娘親抱。」
小姑娘看著臉蛋圓圓,身子卻輕的可怕。
甚至還比不得我海釣上來的一條大魚。
昭寧一開始還在笑,在我將她舉過肩膀後,突然放聲大哭。
我連忙將她塞給侍女,在她熟練地輕哄中,昭寧緩緩睡去。
我悻悻地吐了吐舌頭。
「怎麼跟她娘親一樣,還怕高,我這麼大的時候都上房頂了。」
「二當家……」
這麼一打岔,柳葉還沒忘記正事。
但就在剛剛,我已經有了決定。
「你去傳信給大當家,和談一事她全權負責就好了,我還要在京城逗留一段時間。」
不等柳葉反對,我就叫來侍女。
「二小姐過世一事,既然沈府上下無人知曉,那他們也不必知道了。」
「此時此刻起,我就是沈侍郎的夫人。」
「我妹妹的公道,我親自來討。」
4
柳葉將白梨的屍首送出沈府後,我就不藥而愈了。
時隔多年,我還是那麼討厭京城貴女這身扮相。
又是褙子,又是大衫。
里三層外三層,活將人裹成粽子,只待上鍋蒸熟。
我坐了一炷香,昏昏欲睡。
彩雲手上的髮髻,才梳到一半。
「大小姐……少夫人,這是京中時下最流行的牡丹髻,從蘇州那邊傳過來的,還得配上這些簪子、釵子,才算好看。」
我一看桌上那堆珠釵,便失了耐心。
「簡單點,一個簪子就夠了,我總要有些大病初癒的樣子,才好叫我的婆母和夫君多多憐惜。」
彩雲定了定神,手終於不抖了。
裝扮完畢,我就往沈文逸母親院子走去。
我急著要去看看這喜歡訓人的老八婆,長了幾張嘴。
沒想到有人比我早到。
「妾身給母親請安。」
嚯,這就是沈文逸那房貴妾許若若,倒是生的弱不經風。
水汪汪的眸子,讓人看著就牙酸。
我比照她的動作,沖沈母一禮。
沈母捻著佛珠,也不說起。
「白氏,真是好教養。」
「謝母親。」
我全當聽不出他陰陽怪氣,直起身子,擠開許若若,當仁不讓在沈母左手邊坐下。
許若若重重摔在地上,指著我就是一通告狀。
「姐姐病重多日不曾在母親跟前盡孝,如今病癒,總該要行大禮告罪。」
「姐姐出身商戶,不懂禮數也罷,但如今貴為侍郎夫人,總該要有些長進。」
「姐姐今日將我絆倒出醜,明日滿京城就要傳出姐姐善妒,苛待妾室的流言。」
「姐姐可曾為沈郎的顏面考慮一二?」
看沈母滿意的神情,我便猜到這是她和許若若慣用的手段,用來拿捏白梨。
白梨自小性子軟。
後來走失吃了許多苦,骨子裡多出些自卑。
只會做小伏低,粉飾太平。
可我是白棠,海上的活閻王。
我掏了掏耳朵,拿著茶壺猛灌兩口水。
「許妹妹,你剛才說我如今貴為侍郎夫人,你說的太對了。」
「我想處置你,何須用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直接打不就可以?」
「來人!」
廳外候著的奴僕未動。
從前,只有他們幫著許若若欺負白梨的份。
做狗的怎麼敢回頭咬主人呢?
我嘆口氣,正要親自動手。
原本跟在我身後不吭不哈的彩雲,突然上前狠狠扇了許若若兩個耳光。
「對少夫人不敬,該打!」
她說的咬牙切齒地說著,恨不能要將面前的女子拆吃入腹。
許若若傻了,哭喊著求沈母為她做主。
現在別說沈文逸了,她自己的臉面就被一介奴婢踩到腳下。
「放肆!白氏你眼中還有我這個長輩嗎?」
沈母將茶碗砸到我腳邊。
「等逸兒回來,我定讓他給你一封休書!」
5
「母親想好了,休妻要將嫁妝一併歸還。」
我拿出嫁妝單子,指著其中一處若有所思。
「其他都好說,只這幅圖紙上交了工部。」
「聽說工部按圖紙新制的大船,在下水時遇到點問題,急尋工匠解決,沈郎為此忙的腳不沾地,怎麼就沒想過來問問我這圖紙的原主人呢?」
「母親!」
許若若扯著沈母的袖子。
「休要聽她胡言,那圖紙分明就是他們僥倖所得,她一介商戶又是個女子,懂什麼造船!」
「你閉嘴!」
沈母憑一己之力,將沈文逸培養成旁支子弟里的佼佼者,並不是痴傻之輩。
聽懂我話里的關竅,她也知不能在此刻與我撕破臉皮。
起碼,也要等沈文逸回來核實。
「不說氣話了,白氏,你久病虧身,我命人熬了些參湯,等下送到你房裡。」
「養好身子,也好儘早為我們沈府開枝散葉。」
我本該見好就收。
但想到白梨那些信,還是覺得氣不過,又掉頭殺回來。
正好聽見沈母在安慰許若若。
「總督送的東珠,各房也就分到這一顆,你看看喜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