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碰到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
一戶民居內發生了殺人案,嫌疑人已基本確定,但還有不少疑點。
我照例走訪周邊居民,首先找到受害人的對門鄰居。
鄰居男主人很配合。我詢問了二十分鐘,他答得有條不紊。
最後我問他:「你最近一次見到受害人是什麼時候?」
他說:「上周末,他約我去釣魚。」
「當時他有什麼異常嗎?」
「我只記得半路上,他講起以前的一件事……」
接著他就講了那件事,關於小時候在學校值日擦瓷磚的故事。
和案情沒什麼關係,無足輕重的一件小事。
可講到一半,他愣神片刻,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我明白了……」他恍惚地自言自語,「失控了……」
「你說什麼?」
「抱歉,陸警察。我累了,今天就到這裡吧。」
他不由分說地下了逐客令,任憑我怎麼敲門都不再回應。
我和同事只得先行離開。
下到一層,走出居民樓,走到車前。
正在這時,疾風掠過,一聲巨響——
竟是一人墜樓,猛地砸在車前擋上。
微睜的眼睛與我對視片刻,死去了。
正是五分鐘前還在說話、十分鐘前還很冷靜的證人。
這裡面一定有問題。現在我需要從頭梳理剛才發生的事。
1
時間退回到半個小時前。
受害人的對門鄰居名叫陳因,年過三十,是一家中小型科創企業的負責人,近幾年已在行業內嶄露頭角,可以說是年輕有為。
我們在陳因家中見了面。
陳因儀表堂堂,溫和有禮,戴一副窄框眼鏡,看著確實才智過人;講話時眉毛會壓低,給人穩重可靠的感覺。
面對我們的來訪,他沒有表現得太驚訝,因為他早有預感。
陳因和嫌疑人、受害人都關係匪淺,嫌疑人正是在他的勸說下投案自首的。
此刻他難掩悲傷,但還是努力平復好情緒,一絲不苟地回答我們的問題。
我很喜歡和理智的人交談。這次走訪原本進展得很順利。
可怪就怪在,講到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小事後,他忽然就像變了個人一樣。
他神思恍惚、驚懼不已,而後經受不住打擊,直接自絕性命。
案子才剛到我們手上,雖然嫌疑人已基本確定,但疑點頗多;證人這一死,疑點就更多了。
現在,讓我們看看陳因的證詞。
2
陳因的證詞——
兩位同志,你們好,請坐。
是的,我和受害人認識很久了。
他叫賀至立,和我同齡。我們是老鄉,小學同班,初中同校。
我也是最近才想起來初中也是同校。以前不熟,只是認識,沒怎麼關注過。
我小時候性格比較靦腆,不喜歡和人打交道。
老家在西山縣,是個小地方,人情往來多。父母那輩關係都很好,到我們這輩人情就淡薄了。
畢業後,我來到這個城市創業、定居,回老家的次數屈指可數。現在公司成立七年了,各方面都走上了正軌。
我愛人叫鍾冉,她是我的員工。我們共事久了,就產生了感情。
去年年初,我和鍾冉結了婚。
我們生活得很幸福,本來準備今年要孩子。
……
賀至立是半年前搬來的。
半年前,老家的母親聯繫我,說賀家的兒子也要來這個城市發展,都是老同學,叫我接個風招待一下,日後也好互相幫襯。
我本來是不願意的。直到現在我也不喜歡和人打交道,工作上是沒辦法,何況我和賀至立本身也不熟。
但後來還是同意了。
因為聽說他是律師,能力很強,是從成州市一家知名律所跳槽過來的。
多一個律師朋友總沒有壞處——我是生意人,有時考慮問題比較功利。
賀至立的性格和我完全相反,開朗外向,自來熟,長相是討女人喜歡的類型。
但他那陽光的笑容,老實說,讓我很不舒服。
和他吃飯倒是完全不會尷尬冷場,好像我們真的是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
最後我去結帳,才發現他已經結掉了。這種情況下他提出想去我家坐坐,我也不好意思回絕。
來我家看過後,賀至立覺得這個小區很好,戶型方正,環境優美,離市中心遠但是交通便利。
他剛到這裡,還沒有租房,於是打算租在我們小區。
我們小區租金偏高,待租的房子有不少,我對門那戶也是。
原本聽他說要住同一個小區,我已經覺得很不適了,我覺得人與人之間還是保持距離為好。
結果他是真的毫無邊界感,直接租我對門那戶。
鍾冉也覺得這人太冒犯。
鍾冉的性格和我很像,比較內斂,她不喜歡太張揚的人。
但這是賀至立和對門房主之間的交易,我們也不好多說。
於是賀至立就成了我們的鄰居。
城裡不像老家那樣家家戶戶敞著門,大門一關還是能保證私密性的。
可賀至立還是侵入了我們的生活。
比如周末他去附近鄉下釣魚,晚上就會送來一條。鍾冉不想要,他也要硬塞過來。
比如又一個周末他去爬山挖筍,又是不由分說送來一捆筍。
鍾冉不擅長拒絕,也不喜歡占人便宜,只好苦惱地想著怎麼把人情還了。
賀至立也經常來敲門求助,有時借個捲尺,有時借把剪刀。
次數多了,人情算是還了,可也更招人煩了。
我工作忙,經常加班,每周還要出差幾天,大多數時間我都不在家;而賀至立工作自由,空閒時間也多。
鍾冉因為身體原因,婚後沒有坐班,一直居家辦公。她認真工作時突然聽到敲門聲,總是會被嚇到。
她膽子小,被賀至立打擾幾次,最後都有點神經衰弱了,跟我說想要搬家。
事情說大不大,搬家不現實。而且畢竟是老鄉,我也不想搞得太尷尬。
我就委婉地跟賀至立說,讓他有事直接找我。
之後賀至立就收斂一些了,平時不再打擾鍾冉,周末偶爾約我去釣魚。
但鍾冉看見他還是發怵,路上遠遠見他迎面走來,都要拉著我繞開。
原本我以為,妻子和他天生不對付。
可是從某一天開始,他們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
那天我回到家,發現鍾冉不在,打了幾個電話都不接。
我焦急萬分,準備出門找。
一開門,正好對面的門也打開了。
鍾冉從賀至立家走出來,低著頭,快步進了家門。
臉頰還有些紅。
賀至立站在玄關處,臉陷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他抬眼看見我,打了聲招呼,就把門關上了。
我覺得奇怪,鍾冉為什麼會去賀至立家?
鍾冉解釋說,賀至立最近接了個離婚官司,當事人是女方,精神狀態不太好,溝通起來很困難,他想著讓女性去溝通會順暢一點,於是就找她幫忙電話里安撫一下。
賀至立知道我們不喜歡外人進家門,所以就讓鍾冉去了他家。
我打開微信往下拉,看見了賀至立兩個小時前發來的信息。
他確實提前打了招呼,和鍾冉講的是同一件事。消息被其他工作信息擠到最下面,我漏看了。
我沒有再問。這事就過去了。
可是後來,類似的事情我又撞見過兩次。每次他們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說她從賀至立那兒了解了很多我們老家的事,還有我小時候的事。聽說我小時候就很優秀,她很開心。
總之就是就事論事。至於孤男寡女獨處一室的問題,她似乎沒有意識到。
我也明顯感覺到,她對賀至立的態度變了。
之前她對賀至立既害怕又厭煩,現在接觸得多了,這種情緒就消失了。
走在路上看見了,也不會再刻意避開。
我知道賀至立的性格其實不討厭,只是鍾冉膽小,神經敏感,一開始不習慣。
鍾冉和同樣沉悶的我在一起,變得愈發沉悶了。倒是陽光開朗的賀至立和她比較互補。我忍不住這樣想。
我不願意懷疑鍾冉。
她很愛我,且富有道德感、正義感,我相信她不會做背叛婚姻的事情。
而賀至立也是有家庭的人。他的妻子還在成州,身體不好,正在調養,暫時沒有一起過來。
賀至立每次提起他的妻子,眼中都飽含愛意。他也不像那種人。
可我總會想起,第一次撞見鍾冉從賀至立家出來的那天。
為什麼那天她走出來時,臉是紅的呢?
我沒有點破,沒有深究,還是照常工作,照常出差。
我認為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無論是生意場上,還是夫妻之間,最重要的是和氣。
有些事一旦打破砂鍋問到底,撕破臉了,當時是很暢快,可關係也破裂了。
雖然我不喜歡和人打交道,但我其實擅長此道。
也許我不像賀至立那樣個性突出,第一次見面就給人熱情的好印象。但我結交的人都願意和我長期來往,一方面是覺得我做事穩重能力強,更重要的是看中我的人品。
淡如水的交情才能細水長流,做事也要從容一些,不要弄得太激烈、太難看,事緩則圓。
我雖然不直接點破,但也不代表我會放任那些瓜田李下的事情繼續發生。不管他們之間有沒有問題,單獨見面總是不合適的。
鍾冉是個聰明人,我只要暗示一下,她就明白了,開始有意識地疏遠賀至立。
如此,我們相安無事了一段時間。
直到這周,忽然發生了變故。
這周一,我到家時,看見鍾冉在廚房洗什麼東西,很入神,沒發現我回來。
我走過去,她嚇了一跳,猛然轉過身。
於是我看見她在洗一把砍骨刀,上面有血跡。
我發現她神情驚慌,問她怎麼了。她支支吾吾地說沒事,說剛才剁了豬骨。
她膽子小,經常一驚一乍的。我預備著次日的出差,沒有多想。
收拾行李時,我發現移動電源不在,前一天釣魚時借給賀至立了。我就發了條微信,提醒他歸還。
周二,我一大早出發。
昨天發的消息還沒收到回復。
下樓前,我在賀至立家門口站定片刻。
我注意到一隻蜘蛛從天花板上掛下來,在空中晃晃悠悠,盪到了他家門板上,爬走了。
因為時間太早,我就沒有敲他的門。何況也不是什麼大事。
周五下午,也就是昨天,我出差回來,發現鍾冉的狀態更不對了。
她驚惶不定,魂不守舍,講話也顛三倒四。
賀至立仍然沒有回我周一發的消息。
我敲賀至立的門,也沒有迴音。
昏暗的光線中,我發現有什麼東西反射出亮光。
原來是那根從天花板上墜下來粘在門板上的蜘蛛絲,還在那裡。
但凡這扇門開過,蜘蛛絲就會斷開。也就是說,這幾天賀至立家的門沒有打開過。
——賀至立從周二到周五都沒有出門上班。
結合鍾冉的反應,我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連忙轉頭回家質問鍾冉。
鍾冉的精神已處在崩潰的邊緣,她很快堅持不住了,向我坦白——她殺了賀至立。
她語無倫次地解釋,說她有意疏遠賀至立後,賀至立收斂了一段時間,但很快又恢復了原樣,時不時來找她。
鄰居撞見次數多了,都開始對他們指指點點了。
鍾冉又委屈又無奈,她無法接受賀至立再打擾她的生活、打擾她的婚姻了。
周一那天,賀至立不停地拍我們家門,眼看著又要引起上下樓鄰居的注意。
鍾冉氣憤不已,壓抑了幾個月的情緒終於爆發。
她打開家門,去了賀至立家。
她說她那時候頭腦是懵的,賀至立找她做什麼,她不知道;他說了什麼話,她也聽不見。
她眼前的世界變得極度扭曲,身體仿佛也不受控制。
等回過神來,鍾冉才發現賀至立倒在地上,而她手裡拿了把帶血的水果刀。
她無法解釋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連忙逃回了家。
後來她帶了一把砍骨刀,再次回到現場……
等我下班到家,就看見了她驚慌失措的模樣。
這就是這周一所發生的事。
警察同志,以上是完全基於事實的客觀陳述。
但我畢竟是鍾冉的丈夫,我不可能置身事外。
我知道妻子造成的後果已無法挽回,可我還是希望你們能充分考慮這些前因後果。
也許從外人的角度來看,覺得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覺得她的動機很可笑。實話說,她向我坦白後,我也吃了一驚。
她明明是個柔弱膽小的女人,只是因為厭煩鄰居的頻繁接觸,竟然就能漸漸積累出巨大的痛苦和恨意,以至於平時越保守,關鍵時刻就越激進。
我作為丈夫沒有提早發現問題,我真的很愧疚。
回想這兩年,我們的生活非常幸福,但其實只是明面上的。
我工作很忙,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事業上,而她除了和我一起打拚事業,還要照顧我的生活起居。
我們之間的溝通很少,但很有默契,或者說,是妻子單方面配合我。
她總是溫柔地笑著,不聲不響地為我安排好一切。而我理所當然地接受這一切,也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樣體貼溫柔的妻子能夠自己照顧好自己,不需要我太多關心。
我沒想到她的精神壓力有這麼大。
現在想來,這些問題其實在我們婚前就有端倪。
我們是上下級關係,當年在一起時,公司里流言蜚語頗多。
她向來低調,那段時間承受了過多的目光,一時間無所適從。
我在公司里提醒過員工們,回家也跟她說,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做好我們自己的事。
我點到即止,說過一次就過去了,不會過多關注這種小事。
可她其實一直沒有釋懷,眾人的目光和非議讓她愈發沉默。
婚後不久,鍾冉生了一場病。
為了讓她好好調養,我讓她在家休息,不要上班。
可她無法心安理得地讓同事分擔她的工作,不想搞特殊。
最後我們達成一致,讓她不坐班,居家辦公。
她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總是默默消化自己的痛苦,病好後就恢復了樂觀向上的狀態。
但她的精神其實非常脆弱敏感,也許她根本就沒能走出來——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這一點。
她總是微笑著,其實心理早就出了問題,以至於釀成大錯。
周一出事後,她也是不想給我添麻煩,所以沒有立即告訴我,選擇獨自面對。
她用賀至立的手機給律所請了假,在他家浴室里處理了屍體,最後勉強把賀至立家清理乾淨了。
——這一步走得大錯特錯。
她拙劣的處理方式肯定做不到毀屍滅跡。賀至立失蹤了,老家的父母,成州的妻子,還有律所,都不可能聽之任之。
警方的技術手段高明,很快就能查出真相。
而她分屍的行為只會讓情節變得更加嚴重。
現在事情已經發生,什麼都無法改變,唯一的辦法就是儘快投案自首,爭取從寬處理。
昨天我安撫了她一晚上,我說我今天會陪她一起去自首,有什麼困難我們要一起面對。到凌晨才撐不住睡了。
可早上醒來,旁邊人已經不見了。
鍾冉沒有叫我,她自己一個人去了。
這時候警察已經出動。外面人聲嘈雜,對門拉起了警戒線。
然後你們二位就找到我了。
這就是全部的過程。
陸警察,我愛人是非常溫柔善良的女人,她很有道德感、正義感,性子又膽小,以前從來沒有做過壞事。
我之前懷疑她和賀至立有染,其實只是出於一種對同性的微妙的嫉妒心理;而對於鍾冉,我潛意識中始終是信任她的。
如果不是精神壓抑太久,如果不是被逼到一定程度,她是絕對做不出這種事的。
我希望你們能充分考慮我愛人的心理狀況,以及自首情節,對她從寬處理。
3
講到這裡,陳因很是悲傷,但總體還是冷靜的,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緒。
我問他:「鍾冉在哪裡拋的屍,你知道嗎?」
他沉默片刻,說:「不清楚。」
走訪其他鄰里的同事來了消息,結合他們反饋的情況,陳因講述的基本屬實。
同棟鄰居經常看見賀至立私下找鍾冉,至於是否是賀單方面的騷擾,鄰居們莫衷一是。
案發當日上午,也確實有鄰居聽到了巨大的拍門聲。
再結合陳因的證詞,賀至立作為一個鄰居,在夫妻倆多次暗示保持距離的情況下,還能如此沒有邊界感,這種情況也實屬罕見。
於是我問陳因:「賀至立平時和你相處,都正常嗎?」
陳因說:「都正常。」
我繼續問:「你最近一次見到賀至立是什麼時候?」
「上周末,也就是他遇害的前一天,他約我去釣魚。」
「當時他有什麼異常嗎?」
陳因想了想,說:「我只記得半路上他講起以前的一件事,關於小時候在學校值日擦瓷磚的事情——此前他很少跟我提起老家的事。」
「很少跟你提起嗎?」我追問一句,「聽你剛才說的,賀至立倒是跟鍾冉講了不少老家的事?」
陳因皺眉道:「小時候也確實沒什麼好追憶的,可能是鍾冉感興趣,賀至立就跟她講得多了吧。」
我點點頭,「那麼,講講那件擦瓷磚的事情吧。」
「和本案沒什麼關係。」
我說:「畢竟是案發前一天的事,這有助於了解案發前受害人的心理狀態。」
「好吧。」
陳因還是配合地講了起來。
「我和賀至立小學同班,初中同校,但那時候我跟他不熟。他倒是很關注我,因為他父母經常在他面前誇我成績好。
「那是初一發生的事了,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沒想到他也知道。
「初一有一天,輪到我值日。
「我因為幫老師整理作業,放學後留得晚了一點。其他值日的同學都打掃完了,剩了一面教室外牆的瓷磚給我擦,工作量也不大。
「那時候是傍晚,一層樓的老師同學都走了,我一個人在那裡擦瓷磚。
「我從小好強,什麼事都要做到最好,就連瓷磚也是擦得一絲不苟。
「我想著第二天年級里檢查,肯定會給我們班加分……」
講到這裡,陳因戛然而止。
我問:「然後呢?」
「等等……」陳因愣神片刻,臉色頓時變得慘白,「有什麼不太對……」
「哪裡不對?」我對他的反應感到困惑。
他的瞳孔都有些許震動,精神逐漸恍惚,只是自言自語:「我明白了……」
「什麼?」
「抱歉,陸警察。我累了,今天就到這裡吧。」
說完,陳因起身開門,請我們離開。
前後轉變太快,我和同事都有點懵。
可再怎麼追問他也不發一言,只是站在門口,做出送客的冷淡姿態。
我們自然不能就這麼走了。
其實這次走訪證人並非普通的走訪,由於陳因和受害人、嫌疑人都關係匪淺,我們是準備初步聽取一些證詞,就把他一起帶回去的。
我直言相告。他也爽快答應,表示換了衣服就跟我們走,而後轉身進了臥房。
我們也沒多想。
結果他這一進去,很久都沒有出來。
除了最開始,房間裡隱約傳來一個沉悶的拉鏈聲以外,再沒有別的動靜了。
臥室門反鎖,怎麼敲都沒有回應,踹也踹不開。
我們預感不妙,一邊聯繫其他同事和消防隊,一邊下到一樓。
緊接著,就發生了不可挽回的證人跳樓事件。
根據多名目擊證人證詞,以及落地點離開樓體的距離,可以確定的是,陳因是純粹的跳樓自殺,而非意圖潛逃不慎墜落。
——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的。
問題出在哪裡?
難不成陳因才是真兇?
陳因進臥室後,唯一傳出的動靜就是拉鏈聲,聽起來不像是衣服拉鏈,所以那是什麼聲音?
……
事發突然,陳因自殺的後續工作由同事接手,我先開車回局裡。
一路上,我看著擋風玻璃被砸出的蛛網狀裂紋,頭腦中混亂許久才理出一點頭緒。
這案子肯定有問題。
要知道,一開始陳因還是處變不驚的,這也是他一貫的行事風格。
他表達了對鍾冉十足的關切,同時他也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他知道自己雖然與妻子緊密相連,但在本案中,他只是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是個僅需提供證詞的局外人。
而當他想起那件小時候擦瓷磚的事,他的站位忽然變了。
他神思恍惚、驚懼不已,像是從局外人變成了局內人。
可見陳因沒講完的那件事,看似毫不相干,實則大有干係。
而且那件事帶來的影響十分隱蔽,陳因不僅一開始沒有察覺到問題,甚至都已經講起那件事了,也還沒察覺到問題,是講到一半才發現不對的。
現在賀至立和陳因都死了,知道隱情的或許只有鍾冉。
我加快速度回到局裡。
4
鍾冉正在訊問室。
正如陳因所說,鍾冉是個柔弱膽小的女人,講話也是輕聲細語,隨便一點動靜都會把她嚇到。
今早她來自首時,值班的同事還以為她在開玩笑,出警後才發現問題的嚴重性。
賀至立家中浴室有大量血液反應,下水道採集到部分人體組織,大部分屍體已經被轉移。
鍾冉很快被控制起來。
第一次訊問時,她因為精神太過緊張,交代了幾句犯罪事實就受驚過度,昏了過去,剛剛才清醒過來,回到訊問室。
她還不知道丈夫陳因已死的事情,還沉浸在殺人後的創傷反應中。
結合陳因的證詞和鍾冉的實際表現,我們認為確實有必要給她做個精神鑑定,不過在那之前還是完整審一次為好。
我走進監控室,觀察訊問的情況。
鍾冉弓著背,垂著頭,細長的脖子像是無法承受頭顱的重量,手也在發抖。
「我記不清具體發生了什麼,我的印象很模糊,我只記得賀至立敲門的聲音太大了,咚咚咚,咚咚咚……一直敲到我的頭裡,像是在敲我的腦子,我實在受不了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上一刻還在自己家裡,下一刻就在他家了,手裡還拿了把刀,地上全是血……我不敢再看,我就跑回了家……我……我……」
「你別急,慢慢來。」對面的預審員說,「我知道這件事對你的刺激很大,你先緩一緩。」
「對不起……警察同志……」
「好了,跳過這一段,跟我講講你和你丈夫陳因的故事吧,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預審員已經得知陳因自殺的消息,於是引導了鍾冉的供述方向。
鍾冉擦掉眼淚,數次平復情緒後,逐漸冷靜下來,陷入了更久以前的回憶。
現在,讓我們聽聽鍾冉的供述。
5
鍾冉的供述(1)——
我都如實告訴您,警察同志。
和陳因在一起之前,我們是上下級關係,我是他的員工。
陳因是技術出身,能力很強,一手創辦了這家公司,深耕儲能技術領域。
他對行業發展很敏銳,總能做出正確的決策。
他對員工要求高,對自己要求更高,做事一絲不苟,大家都信服他。
我一直尊敬他,視他為標杆,漸漸也對他產生了愛慕之情。
這是人之常情,不少單身女同事都喜歡陳因。
我工作能力強,很受陳因器重,但我感情上比較軟弱。所以我一直都把這種情愫藏在心裡,從未想過真的能和他在一起。
直到前年一次出差,我們的關係突飛猛進。
那年夏天,陳因帶我和另一個男同事去歐洲參加新能源展會。
入住酒店的當晚,我收到了陳因的信息。他叫我去他房間,要跟我講講明天展會的細節。
那天我一個歐洲留學的朋友剛好來找我,我們正在房間裡敘舊。
她說大晚上去一個異性的房間不安全,勸我別去。
而我完全沒往那個方向想,因為陳因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和那種事搭不上邊。
我說沒事的,還有別的同事在,應該很快就能講完。
可我到了陳因的房間,才發現他只叫了我一個人。房間裡光線很暗,氣氛確實有些曖昧。
陳因關上門,示意我到桌邊。
我說我筆記本沒拿,他表示就講兩句,不用記筆記。
這時候再找別的藉口就有些尷尬,像是暗示了什麼。我只能硬著頭皮進去了。
陳因跟我講了一些展會的細節,鼓勵我明天好好表現。
為了進一步鼓勵我,他說歐洲的酒很不錯,然後就倒了兩杯。
我不想喝,我知道自己的酒量很差。
可是陳因說完鼓勵的話,就朝我舉杯。他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手懸在半空中等待著。
我不擅長拒絕,這種壓迫性的時刻更是難以拒絕。
那杯酒,我喝了半杯,就神志不清地往下倒。
陳因起身接住我,而後抱著我沒有再鬆開。
我覺得頭暈難受,聞到他嘴裡的酒味更是難受,想推開他卻推不動。
而他把我帶到床上,不顧我的拒絕,強迫了我。
事後我一直在哭。
陳因卻很平靜,說:「怎麼回事,你不是喜歡我的嗎?」
我是喜歡他,但不默認我同意,這不是他可以強迫我的理由。
我不知道為什麼一向崇敬的上司會變得像魔鬼一樣,轉頭竟又能平靜地質問我。
我感到心中有什麼東西碎掉了,腦子裡混亂地湧出很多東西。
我想到自己糟糕的原生家庭,想到父母不愛我,想到我與父母決裂,孤身一人在大城市打拚,想到敬重仰慕的人到頭來也要欺負我,想到身心的疼痛……
一時間積壓的情緒決了口,我哭得不能自已。
陳因見我情緒崩潰,也懊悔起來,開始安撫我,向我道歉。
他言辭懇切地說,他一直喜歡我,一時情難自控才會發生這種事,希望我能原諒他。
他說公司剛走上正軌,馬上要 A 輪融資了,這次到歐洲辦展也不容易,成本很高,如果在異國他鄉被抓,他這輩子就毀了,辛苦打拚的事業也毀了。
他說我有什麼要求都可以提,懇請我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節外生枝,求我放他一條生路。
以往高不可攀、不苟言笑的上司,那一晚殷殷地捧著我的手,從下往上看著我,本該一絲不苟的頭髮是凌亂的,眼鏡也摘了,眼睛很紅,像是要哭了,看著卑微可憐。
我漸漸被打動了,頭腦也清醒過來。
現在公司確實處於關鍵時期,不僅是陳因重視,我們所有員工都很重視。
這次展會、這份工作也同樣是我珍視的東西。這些年我珍視的東西已經很少了,我懼怕更多的變化,懼怕失去。
而且我本來就喜歡他,有必要這麼傷心嗎?
……
我決定不去追究,而他確實也喜歡我。於是這事以美滿的方式收了場,我們在一起了。
回公司後,同事之間很快傳開。大家震驚之餘,都表示祝福。
此後陳因也毫不掩飾對我的照拂。
上班時,他越過總監親自指導我工作,頻繁稱讚我的業務能力;下班後早早地等在我工位邊,帶我去吃飯,再送我回家。
逢年過節的早晨,會有外賣員帶著一捧花在辦公室門口探頭:「鍾冉在嗎?有陳先生送你的花。」
同事們見了都會心一笑,覺得熱戀中的領導還挺可愛的;朋友也羨慕我,說我像是過上了小說中的生活;以前對我頤指氣使的總監也對我客氣了很多。
一切看似順風順水,但我心中隱隱有不安。
這種不加掩飾的戀愛讓我很不自在,我不喜歡自己的私人情感被圍觀。
我委婉地和陳因提過,但陳因說戀愛就是這樣,讓我從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