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人生滿是苦難與掙扎的那些年裡,他們過得如此優渥,如此幸福。
我垂下眼帘,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所有的情緒。
10
那頓飯之後,我的家門幾乎沒有清靜過。
他們幾乎每天都來,有時結伴,帶著豐盛的補品和昂貴的禮物。
更多的時候,是趁著對方不在,悄悄地來,進行一場「枕邊風」式的遊說。
我媽是最勤快的。
她每天下午都會燉好一盅湯送來,然後坐在我床邊,一邊替我掖著被角,一邊開始她的表演。
「瑤瑤,你可得想清楚。你爸那公司,就是個空殼子,外面看著風光,其實早就被銀行催著還貸了。」
「他答應給你的房子,有一套還抵押著呢,他就是畫個大餅給你看。」
她壓低聲音,語氣里滿是鄙夷。
「還有你哥,爛泥扶不上牆的東西,這些年啃老都快把你爸掏空了。」
「你孩子要是跟了他們姓陳,以後指不定要跟著吃多少苦頭。」
她走後沒多久,我爸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他從不屑於說軟話,但會用一種更具權威性的方式貶低對手。
「你媽那個人,頭髮長見識短,除了會買點不值錢的奢侈品,她懂什麼叫投資?什麼叫未來?」
「張家就是小家子氣,給你那點現金,能頂什麼用?通貨膨脹懂不懂?房子才是硬道理!」
他頓了頓,聲音里透著一絲不屑。
「至於你姐,你可別被她騙了。她婆家早就對她不滿了。」
「她老公在外面什麼情況,你以為你媽不知道?她就是死要面子撐著。」
「孩子跟著她們,能學到什麼好?學著怎麼當個只會花錢的怨婦嗎?」
他們互相拆台,揭露著對方最不堪的弱點和最隱秘的窘境。
我爸公司的財務危機,我媽的虛榮與短視,我哥的無能與啃老,我姐岌岌可危的婚姻。
一樁樁,一件件,都被他們當作攻擊對方的武器,爭先恐後地送到我面前。
我一邊享受著這份遲到了二十多年的「關愛」,一邊興致勃勃地將他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裡。
我微笑著喝下我媽送來的湯,感謝我爸送來的補品。
聽著他們對彼此的詆毀,偶爾還會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擔憂或驚訝。
周嶼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他眼中的憂慮越來越深。
夜深人靜時,他會抱著我,輕聲問:
「瑤瑤,你到底想做什麼?不要這樣折磨自己。」
我只是把臉埋在他懷裡,感受著他身上唯一真實的溫暖。
「放心,我知道分寸。」
我說:
「他們欠我的,總要一點一點還回來。」
日子就在這種詭異的平靜與洶湧的暗流中一天天過去。
我的肚子越來越大,他們的殷勤也愈發升級。
他們甚至開始為了誰有權陪我去產檢而爭吵。
就這樣,在無數次的探視、遊說、詆毀和攀比中,預產期悄然而至。
那天下午,我正在陽台上曬著太陽,翻看著一本育兒書。
一陣突如其來的、尖銳的腹痛讓我瞬間蜷縮起來。
我深吸一口氣,知道這一刻終於來了。
周嶼衝過來扶住我,臉上滿是緊張。
他一邊撥打醫院的電話,一邊安撫我。
在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時,我抓著周嶼的手,用還算平穩的聲音,對他說了幾個字。
「先別告訴他們。」
然後,我閉上眼睛,任由那陣陣襲來的疼痛將我吞沒。
等醒來的時候,我靠在產床上,感受著麻藥過去後,傷口傳來的陣陣鈍痛。
周嶼守在我身邊,心疼地替我擦去額角的汗。
產房外,我的那一家人,早已像等待開獎的賭徒,焦灼地守候了十幾個小時。
11
護士抱著剛清理乾淨的嬰兒出來時,他們一窩蜂地涌了上去。
「是男孩還是女孩?」
我爸的聲音最急切。
「男孩,七斤二兩,很健康。」
「男孩好!男孩好啊!」
我爸激動得聲音都抖了,我媽也喜極而泣。
陳軒和張妍更是長舒了一口氣,臉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他們簇擁著孩子進了病房,圍在小小的嬰兒床邊,眼神炙熱。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個新生兒,更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復得的傳家寶。
短暫的喜悅過後,那個最核心的問題被再次拋了出來。
我媽搶先開口,她看著我,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瑤瑤,辛苦你了。你看……這孩子,跟妍妍說好的,就姓張,好不好?」
「不行!」
我爸立刻反駁。
「必須姓陳!這是我們陳家的長孫!」
他們眼看又要爭執起來。
我笑了笑,示意周嶼把我扶起來一些。
我側過頭,看著嬰兒床里那個睡得正香的小傢伙,聲音輕柔得像一片羽毛。
「乖寶,咱們不吵。誰給你買的房、車更多,就跟你姓,好不好呀?」
整個病房,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愣住了,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仿佛我是個瘋子。
幾秒鐘的死寂後,我爸第一個反應過來。
他臉上那點僅存的血緣溫情瞬間被狂熱的占有欲取代,他一拍大腿。
「應該的!應該的!我孫子的房和車,我包了!」
「市中心的大平層,再加一輛五十萬的車,明天就去辦!」
我媽豈能甘心落後,她立刻尖聲說道:
「房子算什麼?學區房才是關鍵!我給孩子買最好的學承學區的房子!」
「一步到位,從小學到高中都不愁!車子我們也能買!」
「房子和車我也有!」
陳軒急了,他衝到床邊。
「瑤瑤,我把我那套婚房賣了,在最好的地段給他買套新的!」
「我再給他準備一百萬的教育基金!」
張妍也不甘示弱,她推開陳軒。
「光有這些有什麼用?孩子將來的人脈圈子才重要!」
「我老公家有點人脈,我保證讓他上最好的私立幼兒園,從小就接觸上流社會!」
他們像一群被投入食料的餓狼,互相攀比,互相攻擊。
唯恐自己落後一步,就失去了對這個孩子的支配權。
豪華的嬰兒房、學區房、百萬教育基金、上流社會的入場券……
這些我過去想都不敢想的東西,此刻被他們當成籌碼,爭先恐後地擺在我的面前。
看,他們不是沒錢,只是不給我花。
我利用他們對「香火」的執念和深入骨髓的自私,開始提出我的要求。
「月子中心要去全城最貴的那家,聽說一天就要五千。」
「應該的,必須去最好的!」他們異口同聲。
「育兒嫂也要請金牌的,一對一服務,不能有半點馬虎。」
「沒問題!我來找!保證全城經驗最豐富的!」
「產後恢復、營養套餐、孩子的早期教育……這些都不能省。」
「不省不省!瑤瑤你放心,錢不是問題!」
他們一一應承下來,臉上帶著孤注一擲的狂熱。
他們越是付出,就越覺得這個孩子理所應當是他們的。
我看著他們為了爭奪孩子的姓氏和撫養權爭得面紅耳赤,為了滿足我的要求而四處奔走。
我心中那積壓了二十六年的委屈和不甘,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洩的出口。
夜深人靜,他們終於離開。
周嶼端著一碗溫熱的湯,坐在我床邊,眉頭緊鎖。
「瑤瑤,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他看著我,眼裡滿是擔憂。
「我覺得他們都瘋了,要是傷害到你怎麼辦。」
我接過湯,小口喝著,胃裡暖暖的。
我看著窗外城市的璀璨燈火,搖了搖頭。
「沒事。」
我的聲音很平靜。
「我覺得現在很好。以前我怎麼求都得不到的東西,現在,是他們求著我要。」
12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過上了前二十六年從未體驗過的「女王」生活。
我假意周旋在這場鬧劇中,成了這場拍賣會的唯一裁判。
我看著他們,我血緣上的親人們,如何將親情明碼標價,然後爭先恐後地往上加碼。
我媽率先拿下了「學區房」的頭籌。
她將一套頂級學區房的房產證拍在我面前,紅本本上的地址,是這座城市教育資源的金字塔尖。
她看著我爸和陳軒,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炫耀和挑釁。
「陳家的,看到了嗎?這叫遠見!我外孫的起跑線,我來定!」
我把房產證拿在手裡摩挲,故意做出被打動的樣子,對她點點頭。
「媽,還是你想得周到,孩子的教育才是根本。」
一句話,讓我爸和陳軒的臉色瞬間鐵青。
第二天,我爸就帶著律師來了,當場簽了一份信託協議。
以我孩子的名義,成立了一個五百萬的教育基金,由專業機構打理,專款專用,直到他留學歸來。
「房子算什麼?眼光要放長遠!我的孫子,將來是要去哈佛、耶魯的,格局要大!」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我媽一眼。
我看著那份厚厚的協議,唇角勾起一抹幾乎無法察覺的弧度。
他們之間的氣氛變得越來越僵硬。
曾經為了各自香火而結成的「同盟」,此刻為了爭奪唯一的希望,徹底反目。
家裡的飯桌成了戰場,每一句話都夾槍帶棒。
「張家就是小家子氣,以為一套房子就能綁住孩子?笑話!」
我爸在飯桌上冷哼。
「總比某些人強,兒子不中用,就想搶外孫來充門面!」
我媽立刻反唇相譏。
陳軒和張妍也未能倖免。
陳軒為了表現自己的「誠意」,瞞著妻子,將他們唯一的婚房掛牌出售,準備換成現金投入這場「競標」。
他妻子發現後,家裡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爭吵。
哭聲和砸東西的聲音,我媽在電話里添油加醋地講給我聽,語氣里滿是幸災樂禍。
張妍則利用她丈夫家的人脈,給我安排了全城最頂級的私人醫院產後康復套餐,又許諾孩子一出生就能拿到某國際幼兒園的優先錄取名額。
我看著他們為了討好我,為了爭奪這個孩子,而互相攻訐,互相詆毀。
曾經被他們小心維繫著的兄妹情、夫妻情,在「香火」這兩個字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們就像一群紅了眼的賭徒,將自己擁有的一切都推上了賭桌,包括家庭和婚姻。
而我,只是冷漠地看著,偶爾拋出一句模稜兩可的「心動」,就能讓這場大戲的烈火燒得更旺。
一個月後,孩子滿月,該上戶口,取名字了。
我那個許久沒有過團圓景象的家,今天人來得格外齊。
我爸、我媽、陳軒、張妍,甚至陳軒的妻子和張妍的丈夫,都正襟危坐地等在客廳里。
空氣里瀰漫著一種緊張到極致的期待,仿佛一場世紀宣判即將開始。
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寫著勢在必得,又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
過去一個月,他們都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現在,是收穫果實的時刻。
只要我一聲令下,被選中的那一方,就能抱著我的孩子,名正言順地回家,延續他們至高無上的香火。
我抱著懷裡熟睡的兒子,一步步從房間裡走出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我懷裡的孩子身上。
我媽第一個迎上來,臉上是志在必得的笑。
「瑤瑤,想好了嗎?叫張慕遙怎麼樣?跟你的名字一個讀音,多好。」
我爸立刻擠開她。
「胡說!當然是叫陳承佑!承天庇佑,我們陳家的希望!」
他們又一次要爭吵起來。
我抬手,制止了他們。
客廳里瞬間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我環視了一圈他們焦灼的臉。
最後,我的目光落在了從始至終都只是安靜地站在我身邊,默默為我擋開擁擠人群的丈夫周嶼身上。
我笑了,那笑容發自內心,是我這段時間以來唯一的真誠。
我話鋒一轉,看向他,聲音清晰而溫柔。
「親愛的,這一個月,你跑前跑後,給我和孩子買的房、車最多,照顧得也最周到。」
「你可是孩子的爸爸,我們的孩子,當然是姓周。你說對嗎?」
13
此話一出,猶如一道晴天霹靂,毫無徵兆地劈在了我父母和兄姐的頭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我爸臉上那副志得意滿的表情僵住了,我媽那狂喜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陳軒和張妍更是瞬間石化。
他們臉上的表情,從極致的期待到震驚,到錯愕,再到難以置信。
最後,如同一尊尊風化的石像,碎裂成一片灰敗的絕望。
「陳瑤!你什麼意思?!」
沉寂幾秒後,我爸的怒吼聲炸響,震得整個客廳嗡嗡作響。
「你不是說誰給的多就跟誰姓嗎?!我們給的還不夠多嗎?!」
我媽的尖叫緊隨其後,聲音嘶啞而尖利,像被扼住了喉嚨。
我冷冷地看著他們,將懷裡的孩子抱得更緊了些,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波瀾。
「是啊,誰給的多,就跟誰姓。」
我的目光逐一掃過他們扭曲的臉,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我丈夫周嶼,他給我全款買了一套江景房,寫的是我的名字。」
「他給我買了一輛代步車,方便我帶孩子出行。」
「他為我辭掉了外地高薪的工作,回到我身邊。」
「他為我洗手作羹湯,在我孕吐最難受的時候,整夜不睡地照顧我。」
「他給我和孩子提供了最好的物質保障,最重要的是——」
我頓了頓,加重了語氣。
「他給了我一個真正溫暖的家。一個你們,從未給過的家。」
「你們曾經對我說,我的哥哥姐姐本來擁有家裡的一切,但凡少給他們一點,他們都會覺得失去了。」
我平靜地敘述著:
「現在,你們也好好嘗嘗這種失去的滋味吧。」
「我有著你們的血脈,這些本來也是你們該給我的。」
「你們曾經為了自己在意的血脈,肆意踐踏我的尊嚴,剝奪我的一切。」
「如今,你們最看重的血脈, 就在我手裡。」
我低頭, 親了親兒子溫熱的額頭,再抬眼時, 目光已是一片凜冽。
「但他,不屬於你們中的任何一個。」
「我不會讓我的孩子, 過你們曾經給我的那種生活。」
「他不會成為任何人平衡關係的工具,也不會成為誰的附屬品。」
「他會得到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愛,最好的教育, 最好的物質條件。」
「而這一切, 都與你們, 無關。」
我的聲音不高,卻字字誅心。
我毫不留情地揭開了他們自私、貪婪、殘忍的本性, 將他們那點可憐的驕傲和算計,在眾人面前撕得粉碎。
陳軒的妻子再也無法忍受,她站起身, 看著失魂落魄的丈夫, 冷笑一聲,將一枚戒指扔在茶几上, 轉身決絕地離去。
我知道,他那段本就岌岌可危的婚姻, 徹底完了。
一個無法生育又失去了家族繼承希望的男人, 對他的妻子而言,已經沒有任何價值。
張妍的丈夫也臉色陰沉地站了起來, 他深深地看了張妍一眼, 那眼神里充滿了厭惡和鄙夷,然後一言不發地走了。
一個無法延續香火的女人, 對於他那個看重子嗣的家庭來說,同樣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我的哥哥姐姐, 他們最終一無所有。
而我的父母,他們呆呆地坐在那裡,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
他們畢生追求的, 引以為傲的「兩頭婚」香火。
最終, 在他們最看重的地方, 以一種最諷刺的方式,徹底斷絕。
他們雙方的把柄都握在我手上, 況且對他們來說,我是他們唯一能傳承後代的血脈了。
我們三個孩子的人生, 重新洗牌。
有人說, 血緣是無法選擇的牢籠。
但他們不知道, 真正的家,從來不是靠姓氏和血脈來維繫的, 而是用愛與尊重,一磚一瓦, 親手搭建起來的。
我的姓氏,曾由一場荒唐的紙條抓鬮決定。
但我孩子的命運,將由他自己,用我和周嶼的愛和自由, 去書寫。
而我,是他的第一位,也是最堅定的守護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