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早起時,我正趴在桌案上假寐。
此刻,在蕭玄夜心裡,他對崔明珠的第一印象,已經極差了。
人,總是先入為主。
第一印象差了,後面很難挽回。
所以,他喚崔明珠為「崔氏」。
一個毫無感情溫度的稱呼。
蕭玄夜親自照看了我片刻。
花魁所言非虛。
攻心,缺不了苦肉計。
7
蕭玄夜是個顧全大局之人。
他對崔明珠頗有意見,但還是與她一同去了敬茶宴。
昨晚,若非他醉酒,又若非我在茶水中做了手腳,他這樣的人還是會去婚房的。
至於,他與崔明珠能不能圓房,那就不得而知了。
花魁說過,「男子的情與身子,是分開的。他們心裡藏著一個,嘴上念著一個,但與之歡好的,又能是旁人。專情之人,少之又少。」
不入心的人,自是無法專情。
蕭老夫人與老太爺,都是體面人。
二老並未為難崔明珠。
相反,他二人還勸說蕭玄夜,要好好呵護妻子。
蕭家世代家主,皆沒有納妾的先例。
如此,崔明珠又開始猖狂。
她是崔家明珠,姑母是當今皇后,表哥是太子,長姐是太子妃。
她素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當日晌午過後,我假裝悠悠醒轉。
崔明珠帶人將我拖拽下榻。
她手裡提著一塊掌家令牌,在我面前晃了晃,姣好的容貌愣是笑得扭曲起來。
「呵呵……小賤人,看見了麼?這是掌家令。如你這般螻蟻,我一根手指頭就能捏死。低賤之人,如何能攀附權貴?簡直可笑!我的東西,你也膽敢染指?!」
什麼是低賤?
何又是高貴?
我為何只能看見崔明珠美麗皮囊之下的齷齪?
若非我的小郎君,她早被山匪蹂躪。
可她恩將仇報,命人活活打死恩人。
見我沒反應,崔明珠興致缺缺,輕揮手,「來人!將她拖去馬廄。我瞧著,倒是與馬夫頗為相配。」
一言至此,她笑得花枝招展,「低賤之人,只能配低賤之人。今後,你們再生一個低賤的小崽子,繼續給我的孩子為奴為婢。」
我怒瞪她。
崔明珠笑得更歡快,「人要有自知之明。你生來如此,怪得了誰?!」
唇齒間溢出血腥味,我這才意識到,是自己咬破了舌頭。
佛說,眾生平等。
可眾生……當真平等麼?
我讀書少,無法參透。
我只覺得,我實在厭惡透了尊卑有序的人間。
婆子粗魯的將我拽出屋子,還不忘奚落,「那馬夫是個老鰥夫,前面已經打死了三個婆娘,你跟了他,保准日子熱鬧。」
我沒有任何驚慌之色。
崔明珠下手越狠,只會越快的將我推給蕭玄夜。
蕭玄夜一直讓人盯著我的近況。
這邊動靜鬧得很大。
蕭玄夜很快聞訊而來。
他今日就在府上。
崔明珠實在太急了,她應該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再處理掉我。
蕭玄夜怒斥,「你做什麼?!」
婆子摁住我的肩,我順勢自己倒下去。
蕭玄夜本不該直接對崔明珠的人動手,但他以為婆子傷我,下一瞬,竟一腳踹在婆子胸口,
「放肆!國公府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8
蕭玄夜是武將,腳力很強。
婆子當場吐血。
他這是故意做給崔明珠看的。
崔明珠花容失色。
我暗中竊笑。
她不是說,權貴便能為所欲為麼?
但……
權貴之上,還有其他權貴呢!
她這輩子都別想得到心愛之人的真心。
他們權貴始終不懂,有些東西是買不來的。
真心,摸不著,也看不見。
卻也最難得。
崔明珠挺了挺腰杆,她習慣了眾星捧月,又豈會服軟?
她以為,憑她的家勢與容貌,蕭玄夜沒有理由不愛她。
「夫君,馬夫是我的隨嫁僕從,我給他物色一個娘子,難道還需要向你請示麼?我可是府上的少夫人,是日後的主母。」
蕭玄夜幽眸微眯,自然明白崔明珠的用意。
我立刻跪地,哭得梨花帶雨,甚是悲切,「世子爺,奴婢曾有一心上人,可他死了,奴婢不欲嫁人。奴婢心裡只有他,此生都想為他守節,否則……還不如死了。」
我磕了兩個頭。
蕭玄夜一把將我拉拽起身。
我二人對視。
我在他眼中看見了憐惜、理解。
沒錯,這便是共同的經歷。
我與他皆痛失所愛,更能對彼此感同身受。
像隔著一層皮囊,認出了皮囊之下的靈魂。
交換了靈魂的人,關係一定會突飛猛進。
崔明珠見狀,怒極了,「你們在做什麼?放開!」
她恨不能親自拉開我與蕭玄夜。
而下一刻,蕭玄夜將我拉到他身側,用他高大修韌的體魄擋住了崔明珠。
「夠了!喬吱吱……是我的人。你要將我的人,送給一個馬夫?崔氏,你們崔家就是這麼教你為妻之道的?」
崔明珠更怒,「我……夫君!可你娶了我,怎還能看得上旁人?她不過就是個賤婢!」
她太自負了。
輕蔑不如她的所有人。
蕭玄夜經歷過人生坎坷,也走過低谷,他很不喜這一份自負。
於是,他說了一句很扎心的話,「世家子弟,有幾人身邊沒有鶯鶯燕燕?既然你今日非要鬧大,那我便直言,喬吱吱是我的妾室。」
轟——
崔明珠眼底有什麼東西碎裂了。
哦,是她的自尊、自大,還有自以為是。
9
崔明珠負氣而去。
她以為,蕭玄夜會追過去哄她。畢竟,她習慣了被人捧在手心。
可蕭玄夜並沒有。
崔明珠回到她自己的庭院,便開始瘋狂砸東西,她身邊的僕從無一倖免,全部挨罰。
一時間,鎮國公府鬧得人仰馬翻。
老夫人派人給蕭玄夜傳話,「世子,老夫人讓您去看看少夫人。」
蕭玄夜蹙眉,已在猶豫。
而我,恰到好處地暈了一暈。
蕭玄夜立刻將我扶住。
我莞爾,蒼白的臉色看上去十分可憐,我太清楚,自己此刻有多我見猶憐。
「世子不必管我。少夫人必定生氣了。世子何必讓奴婢當妾室呢?」
蕭玄夜嘆氣,將我打橫抱起,送到榻上,「給你妾室位份,也是權宜之計。如此,崔氏就不能直接將你如何了。我知曉你的苦楚,也明白你的心情。」
「崔氏這人……著實頑劣固執,讓人頭疼。」
我笑了笑,盯著蕭玄夜的眉眼。
見他沒有反感,我伸手輕觸他的眉眼,喃喃喚道:「二郎……」
我淚盈於睫。
此刻,無聲勝有聲。
我什麼都不必說。
我亦無需使出勾人的手段。
蕭玄夜會自然而然,將我視作知己。
我與他形成了某種默契,是心照不宣、是互相理解、互相取暖。
兩個痛失所愛的可憐蟲,相互安撫,汲取一絲絲的人間情暖。
這份情誼,可比床笫之歡,來得更穩固。
妾室要給正妻敬茶。
次日,我知曉崔明珠會使壞,蕭玄夜也料到了。
故此,蕭玄夜親自出面,親眼看著我敬茶。
崔明珠的手段,還是那般狠辣,但又失了創新。
無非是後宅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滾燙的茶水澆在了我的手上。
她只是訕訕笑了笑,「呦,燙到妹妹了,是我的不是。來人,賞妹妹一錠銀子。」
她在用這種方式羞辱我。
我接過了銀子,像接受施捨的乞丐。
但我不哭不鬧,十分安靜。
我越是如此,就越能襯托出崔明珠的不堪。
蕭玄夜很不高興,全程冷著臉。
晚上,蕭玄夜依舊沒去崔明珠那裡。
圓房之事,一拖再拖。
蕭玄夜時常與我待在一塊,他喜歡看我笑,說我的眼睛乾淨清澈,多笑笑才好看。
小郎君也曾這般說過。
崔明珠處處針對我的期間,我也終於找到了突破口。
此前,指認我偷東西的婆子,她家裡出事了。
崔明珠自是不屑於接觸下人。
我卻親自去了一趟。
我如今是妾室,婆子不敢造次。
我直接拿出銀子,「你的兒媳養胎,需得銀子,莫要同我客氣。」
婆子狐疑,「你……你不恨老奴?」
我搖頭失笑,「你是蕭家的忠僕,所以,看見有人偷盜,便拼盡全力抓獲,這本無錯。真要算起來,是我對不住你。」
婆子緘默半晌,又實在需要銀子,便收下了我的好意。
10
我三番四次接濟婆子一家。
又在婆子兒媳難產時,及時請來了郎中。
婆子喜得胖孫,終於放下戒備,跪在我面前表忠心。
「今後,喬姨娘若有吩咐,可以知會老婆子一聲。但凡老婆子可以辦到的,一定盡力。只要……不是傷天害理之事。」
果然是個心善的。
花魁教了我看人的方式。
一個不為利益,且忠於家主的奴才,又能惡到哪裡去。
我拉著婆子起身,「你是蕭家的忠僕,倘若世子爺所娶非良人呢?你可會不甘心?」
婆子僵住。
沒錯,這陣子以來,闔府的下人已經察覺到,崔明珠並非良主。
她素來用鼻孔看人。
更是不將奴僕當人看。
她已失了人心。
婆子蹙眉,像下定了某種決心,「喬姨娘,你究竟想要什麼?」
我笑了笑,「我給你說一個故事。」
我將小郎君如何救人,又如何被人殘害的事,告知了婆子。
我說得風輕雲淡。
只有我自己知道,每說一個字,我的心臟都會抽搐的疼。
婆子面露驚駭之色,「如此說來,少夫人早已貞潔不在,她還殺人滅口!竟是如此歹毒!」
我,「嬤嬤不必刻意去做什麼,只需在老太爺跟前提及幾句即可。」
老太爺沉迷雕刻。
他曾在小郎君手裡購置過木雕。
小郎君死後,老太爺派人去蓮花塢詢問過。
婆子會意,她是府上的老人,自是能在老太爺面前說上幾句話。
若是裝作無意間提及小郎君,那是最好不過。
兩日後,婆子就找到機會說了小郎君的事。
老太君不免唏噓,「竟有這樁事……那孩子多一文錢都不肯收,豈會尾隨貴女?何況,崔氏若正常出行,身邊又豈會沒有奴僕?他如何能接近崔氏?」
老太爺心中存疑。
小郎君尾隨崔明珠,整件事本就漏洞百出,疑點重重。
可惜,官府已蓋棺定論,一口咬定,是小郎君生了歹心。
如此,老太爺對崔明珠也沒了什麼好印象。
可想要讓鎮國公府針對崔家,這點壞印象還遠遠不夠。
11
蕭玄夜的內心深處,十分愧對於薔薇。
當我處處很像薔薇時,就成了他彌補的對象。
納妾禮雖免了,但蕭玄夜在銀子上很是大方。
我將所有財物收拾好,去了一趟青樓,見了花魁,將財物給了她,「好姐姐,我與你一起攢贖身的銀子。」
花魁見到我,甚是激動,問我,「復仇計劃,進行到了哪一步了?」
我如實告知了她。
她比我還歡喜。
我道:「接下來,還得麻煩姐姐幫幫我。等我積攢了銀子,我會再給姐姐送來。」
她幫我,我自然也要回饋。
知恩圖報,是生而為人的基本良知。
花魁,「你說。」
我,「青樓人多眼雜,消息最容易傳播出去。我要讓滿城皆知,崔明珠曾落入山匪之手,也虐殺了恩人一家子。」
花魁笑了,「那真是大快人心。」
不出三日,消息傳得沸沸揚揚。
甚至有人篤定,道:「倘若不是崔氏心中有鬼,崔家又豈會殺人滅口?」
「還真別說,我婆娘的三舅的表兄的侄兒,也家住蓮花塢。那趙二郎君一家子,無一存活,好端端的五口人都暴斃了!」
「可憐見的……民鬥不過官呀。」
傳言發酵。
鎮國公府的人也竊竊私語。
崔明珠面對如此猛烈的流言蜚語,她無法殺光所有人,更堵不住所有人的嘴。
她無能狂怒,遂對府上下人非打即罵。
老太爺怒了,他老人家極少針對晚輩,這次當真被氣到了。
「崔氏!這裡是鎮國公府,不是你們崔家!老夫還從未見過有人如此苛待下人!你自請去祠堂關禁閉!」
崔明珠怒不可遏,但不敢與老太爺針鋒相對,卻也沒有任何禮數。
此次,蕭玄夜沒有陪同她回門。
兩家的矛盾進一步激化。
因崔明珠的殘暴,她身邊的人也未必忠心。
我花了一些銀子,加上威逼利誘,買通了她身邊的人,在她的床上藏了一個帶血的人偶。
人偶是小郎君的模樣。
也是小郎君親手雕刻。
他的技藝巧奪天工。
崔明珠一眼就認了出來。
當晚,崔明珠剛上榻,一看見帶血人偶,瘋狂尖叫。
她赤著足,披著長發,奔出了寢房,又跑出了庭院,像無頭蒼蠅,在侯府大喊大叫。
不少小廝僕從親眼看著她發瘋。
「鬼啊!有鬼!別跟著我!」
「快滾開!我要殺了你!」
「有鬼啊!別過來!」
12
崔明珠躲進了小佛堂。
這下,就連常年禮佛的老夫人也頗有意見了。
「如此做派,哪裡堪稱一家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