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我奶帶著我去國公府打秋風。
誰料隨手這麼一打,就打著個俊俏又富貴的夫君。
身為賣芝麻餅的鄉下丫頭,本以為這就是我的人生巔峰了。
可沒想到,成親那日,太上皇居然還來了。
01
隆慶十六年,燕州大旱,我家的三畝薄田,只勉強收了一石糧食。
為了家裡的五張半嘴,我奶決定厚著臉皮,去幾十里地之外的興國公府打秋風。
我家祖輩務農,與京城的鐘鳴鼎食之家原本是扯不上半點關係的。
但人一旦要面臨著餓肚子的風險,便會不由自主地變聰明。
我奶也是在深夜裡,將自己平生所打過交道的人在腦子裡都扒拉了個遍,才雙眼放光一拍大腿,突然想起來她娘家嬸子的遠房表弟有一位親戚是在興國公府里做姨娘的。
而國公府的姨娘,即便不是正經主子,可若是能從手指頭縫裡漏出點銀子,也夠莊稼人吃上半年了。
對於打秋風這件事,我爹娘不是很積極。
尤其是我爹,他一向老實巴交、寡言少語,只知道面朝黃土背朝天,一滴汗珠掉在地上摔八瓣,瓣瓣窩囊。
但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卻覺得與其丟面子,不如餓肚子。
餓肚子,忍忍就過去了;丟面子,他卻做不了人。
「又沒叫你去,你愁眉苦臉個屁!你只想著自己做不了人,難道就不顧著你媳婦的雙身子?!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活廢物一個,餓死埋了也不過是臭塊地!可春妹和秋妹是你親閨女,你這個做爹的就忍心眼睜睜看著她們去給人做童養媳?!」
我奶平素最看不上我爹梗著脖子的倔樣,因此一開口,就毫不客氣,直扎他的心窩子。
來自我奶的刀,刀刀見血,我爹望著我娘那凸起的肚子,果然嘆口氣,扭頭拿起鋤頭,又去地里悶頭幹活了。
那一年,我十歲,秋妹四歲,而我娘肚子裡的那個,已經快七個月了。
我奶說干就干,當夜就收拾了一個大包袱,包袱里鼓鼓囊囊裝著一些不值錢卻很新鮮的瓜果。
她原本是要自己去的,但臨行前轉念想了想,又把我從被窩裡薅了出來。
「春妹和我一起去吧。」她說。
桃水村到京城,步行要近四個時辰,我和我奶踏著月光就出了家門。
因為我奶說在午後拜訪別人是不得體的行為,尤其是國公府那樣的門第,大約更是講究規矩的。
原本就是厚著臉皮去打秋風,千萬不要失了禮數,平白讓人厭煩。
北地的凌晨,露水濃重,月光如雪,我緊緊拽著我奶的衣角,在山間小路的荊棘野草里一步步地蹚著,連褲腳濕了都顧不得。
「春妹,累不累?」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奶扭頭呵著白氣問我。
「不累,奶,我知道您為啥叫我和您一起去。」
我奶笑:「為個啥?」
「我一個小女娃,走了這麼遠的路去做客,人家定然不忍心讓咱空著手回!」
「呦,你爹娘那倆木頭,是咋生出你這麼個鬼靈精的!」
我抬頭獻殷勤:「我隨奶!」
「哼,是隨我,你爹那個慫樣,哎,要是你姑媽在我身邊就好了。」
我奶一輩子生過三個孩子,我大伯不到十歲就夭折了,我姑媽嫁到了千里之外的隨州。
一提到我爹,我奶就忍不住念叨我姑媽,因為據說我姑媽的性子最對她的脾氣。
只可惜,她那個遠嫁的女兒,已經十年沒有回過娘家了。
日頭升到高空時,我奶終於帶著我來到了京城吉祥巷興國公府的大門前。
看門的問明身份後,有一個插著頭花的婆子領著我們從側門進了府,我身量不足,抬頭仰望,只看見一扇又一扇紅通通的門、一層又一層金燦燦的房子和一個又一個穿紅著綠的美人。
我奶見人就笑,一開口就是吉祥話,素日挺得直直的腰板,此時像結滿了柿子的樹杈,墜得彎彎的,自從進了府,就沒有直起來過。
在路上時,她對我千叮嚀萬囑咐:「要一直笑,人家問什麼就答什麼,別亂看,別亂說話,別隨便吃人家的東西。」
所以,我將嘴角咧得很大,一張臉簡直都要僵硬了。
我們要拜訪的是興國公早些年納的一位妾室,她娘家姓周,我聽府里的人都喚她「周姨娘」。
我奶帶著我給周姨娘請過安後,周姨娘滿面笑容地拉住我的手,不住口地誇讚。
「瞧瞧,這孩子出落得如此水靈,竟不像是生在莊戶人家的丫頭。」
我奶虛坐在小方凳上,忙不迭地客套:「能入您的眼,是她的福氣。春妹,還不趕緊再給姨奶奶磕個頭?!」
「哎呦,你這是做什麼,快把孩子扶起來去院子裡逛逛,一會兒安排午膳。」
我的雙膝剛剛著地,就被一個上了年紀的婆子扶起,好言好語地哄了出去。
我奶不放心,沖我一陣擠眉弄眼,示意我別闖禍,周姨娘見狀,又是頗有修養地一笑,那華麗端莊的模樣,像極了我想像中皇宮裡的娘娘。
興國公府真大,比我們整個桃水村還大,我跟在那婆子身後,不一會兒就看花了眼。
再回到周姨娘的小院子時,我奶雙眼放光,滿面通紅,一看就知道這秋風是被她打著了。
「我要去陪夫人用膳,你們就在我這屋委屈著先吃幾口,一會兒我再回來。」
許是說了會兒話有些累,周姨娘起身時咳嗽了幾聲,我奶頓時誠惶誠恐,手腳不知該往哪裡放,還以為是自己的過錯。
「咳,我這是幾十年的老毛病了,入秋就喘。」
周姨娘好脾氣地解釋著,語氣中竟然充滿了抱歉之意。
那頓國公府的午膳,不誇張地說,我能記一輩子,甚至等我有了兒孫,我還能激動地對他們炫耀個三天三夜。
因為我自出生起,就沒吃過那麼好吃的飯菜。
雞鴨魚肉,油水十足,雖然那些名貴而精緻的菜,我都說不上名字,但我知道,那小小的一碟子,就抵得上莊戶人一個月的花銷。
我奶也想矜持,畢竟是在做客,但奈何肚子實在是不爭氣,幸好這裡的婆子丫環很有眼力見,在我們吃飯時,她們都避了出去,我倆這才放開腮幫子,吃了個溝滿壕平。
吃完午膳後,丫環們又奉上了香茶。
我悄悄扯著我奶的衣角說:「這茶的味道太淡,還不如咱家的樹葉子泡水好喝。」
我奶一把捂住我的嘴:「少胡說,你懂個屁!」
就這樣,喝完一盞又一盞,直到喝第三盞茶,才有個婆子歡歡喜喜地進屋對我奶說:「李姥姥,您的造化來了,我們夫人聽周姨娘說家裡來了親戚,直說要見見您呢!您快隨我來!」
「啊?這、這也沒給國公夫人拿孝敬,怎麼有臉去見呢!」
一時間,我奶有點蒙,也有點膽怯。
這婆子口中的夫人是興國公的正室,聽說不僅有誥命在身,還與宮裡的太妃有親,這樣顯貴的人物,我們這般土裡刨食的莊稼人怎配結識?
那婆子哪肯依呢,縱是我奶心虛,她也連拉帶拽地領我們糊裡糊塗地去了一個更寬敞的院子。
門帘一撩,我和我奶突然進到一間香氣撲鼻暖烘烘的屋子,屋子裡有很多穿著艷麗衣裙、滿頭插著金銀珠翠的女人,有年輕的,也有年老的,但我卻一眼就盯上了坐在地毯上玩耍的兩個孩童。
他們一個梳著羊角辮,一個戴著小錦帽,奇的是,這兩個小孩竟然長得一模一樣!
見了貴人,我奶的雙腿有點軟,我也麻木僵硬,像極了鎮上泥人匠手中的泥木偶。
下跪、請安、落座、喝茶——
十歲的我,小臉窘迫,快要愁死了,怎麼又是茶啊?!
實在是喝不下!
我原本以為周姨娘就夠像娘娘的了,但與高貴華麗的國公夫人相比,她就不像了。
出乎意料的是,國公夫人的性子頗為直爽,一陣哈哈大笑之後,她斜倚在榻上對我奶招了招手:「老姐姐坐那麼遠幹嘛,來,坐榻上來。」
我奶紅著臉忙不迭地哈腰:「不敢不敢。」
「咳,你們莊稼人就是心思重,別看國公府表面富貴,其實內里都空著呢。要我說啊,還是種田輕鬆些。」
「莊戶人都是泥腿子,比不得您生來是享福的。」
「哈哈哈,享福享的這身子都不中用了。」
「您身子看起來康健著呢,必定是高壽的,日後享盡兒孫滿堂的福。」
「……」
在我奶忙著和國公夫人說話時,我卻只顧著看那對粉雕玉砌的雙生子,他們的性子很好,解不開手中的九連環,卻也不急不惱,尤其是那個戴錦帽的男童,一直在「嘻嘻」地笑。
倒是那個梳著羊角辮的女童,小小年紀,便有了幾分貞靜的淑女風範。
看到她,我想起了家裡黑黢黢的秋妹——
該說不說,若論打架,我妹妹那是贏定了。
京城一趟,我家收穫頗豐。
周姨娘給了十兩銀子和五六件舊衣裳,國公夫人給了三十兩銀子和幾大包的糕點、乾果、茶葉、綢緞、藥材和肉乾。
國公府的少夫人——那對龍鳳胎的娘,聽說我娘即將臨盆,不僅給了一包袱孩童的舊衣裳和舊玩具,還特意讓婆子包了兩粒婦人生產時的保命丹。
對了,少夫人還送了我一個精美的黑漆木匣,那匣子上還雕著花呢。
「春妹過幾年該及笄了,這幾件首飾權當為她提前添添喜氣吧。」
臨行前,她站在院中的海棠樹下,衣衫翩翩、輕音款款地道。
少夫人長得可真美,一張鵝蛋臉上有著兩道彎彎的柳葉眉。
可她到底有多美,我小小年紀,說不清楚,只是在內心隱約覺得,大概天庭的仙女也不過如此吧。
我奶又要拉著我磕頭,少夫人卻急忙將我托起:「不值什麼的,切莫如此。」
離府時,周姨娘命婆子為我們雇了輛馬車,但我奶哪裡捨得,馬車剛到城門,她就退了馬車,改雇了一輛破舊的驢車。
如此,又省了幾十文錢。
這幾十文錢,可以買上四五斗糧食了。
如果不是從國公府帶來的東西太多,我奶連驢車都不會雇。
回到家已經是深夜,爹娘看著半車的秋風,喜憂參半,喜的是冬天不會餓肚子了,憂的是不知該如何還這般大的人情。
四十兩銀子,於我家而言,已然算是巨款。
我奶想用這些銀子去做點小生意,我爹卻想買糧食,剩餘的銀子悄悄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咱就是土裡刨食的泥腿子,做哪門子生意?!你們瞧村東頭的王五,去年在鎮上開了個綢緞鋪,今年已經窮得要飯吃了。」
我奶氣得直跳腳:「那你怎麼不瞧瞧村西頭的李根,人家靠著賣炊餅都娶上媳婦了,還有陳東和趙四,哪個不是做生意發的家?你就天天盯著那沒出息的,咋不跟有出息的比?真跟你那死爹一模一樣的!」
我爹挨了罵,不吭聲,又犯倔轉身去田裡忙活了。
我娘是個軟性子,她夾在自家男人和婆母之間左右為難,只能習慣性地勸我奶:「娘,您別跟孩他爹一般見識,您,就聽他的吧。」
「哎——」
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雖然我奶不甘不願,最終卻也只能聽她唯一的倔兒子的話。
靠著國公府的恩典,那個冬天,我們全家不僅沒有挨餓,在鄉鄰餓肚子時,我奶還偷偷拿出了幾斗糧食,讓他們給孩子熬粥喝。
桃水村的人就這麼飢一頓飽一頓地熬到了第二年,幸好第二年風調雨順,莊戶人的日子又緩了過來。
在這期間,我娘生下了冬寶,我們陳家終於有後了。
因為我娘已經不再年輕,生產時頗吃了些苦頭,若沒有國公府少夫人給的保命丹,或許我娘和我弟弟的命都保不住。
所以,當新鮮的瓜果蔬菜摘下來時,我奶又去了國公府一趟。
因為國公夫人隨口說了一句「我就愛吃莊稼人自己種的菜」,我奶就深深記在了心裡。
當然,國公府還是那麼憐貧濟困,我奶回來時,沒空著手。
日子就這般又過了兩年,一晃,我十三歲了。
冬寶會走了,秋妹打架更凶了,我也已經像個大人一般,開始操持家務事了。
莊稼人的孩子在慢慢長大,皇家的孩子也是一樣。
當今皇上膝下有六個兒子,除了大皇子出身低,沒有爭儲之心;六皇子還在襁褓之中,沒有奪位之能,其餘四個皇子,都對皇位躍躍欲試。
其中,三皇子一向有「賢德」之名,聽說私下裡還結交了許多有實權的大臣。
這些傳聞,我都是聽來桃水村賣糖葫蘆的劉大哥說的。
劉大哥這個人最是八卦,他每次一來,全村的人都圍著他,聽他講外面的新鮮事,就憑著這張嘴,他不僅蓋起了三間房,還娶了一個賢惠的好媳婦。
秋日裡的一天,他又挑著擔子來了,這次他帶來了一個更新鮮的八卦。
「三皇子被皇帝圈禁,與他交好的興國公府被抄家了!」
給冬寶買完糖葫蘆,我轉身剛要走,卻在聽到這個消息後,陡然雙腿發麻,竟是半步都移不開了。
「哪個興國公府?什麼時候的事?」
我的聲音發顫,一股從未有過的冷意從胸口浮上來。
劉大哥見我這般模樣,還以為我是好奇,因此面色更加得意:「京城就只有一個興國公府,大約是半月前的事吧,聽說他們全家都被流放到塔山,連下人們都被發賣了——」
秋日,陰冷的秋日,我的耳膜嗡嗡作響。後來,便只能看見劉大哥的嘴誇張地一張一合,卻仿佛什麼都聽不見了。
塔山,至寒之地塔山,周姨娘、國公夫人、少夫人,還有那兩個在猩紅色地毯上玩白玉九連環的孩子。
怎麼可能呢?
我是哭著跑回家的,當夜,我奶便急匆匆地去了京城。
因為她也不信,那麼好的國公夫人和少夫人,皇帝怎麼忍心抄了她們的家。
我抱著冬寶,在桃水村等了一天一夜,這一天一夜,我魂不守舍,我娘一直在低聲啜泣,連我那個視土地為命的倔驢爹,也破天荒地沒有下地,而是在院子裡時而唉聲嘆氣,時而走來走去。
終於,深夜裡,一輛馬車停在了我家柴門外,我們心慌地疾奔出去,看見我奶面色凝重地自馬車上爬了下來。
「去卸一扇木門,把國公夫人抬進去。」
她壓低聲音對我爹說。
我爹和我娘很快搬了木板過來,我拎著風燈,上前掀開馬車簾,一眼就看見了斜靠在車裡的國公夫人和兩個長相一模一樣的孩子。
國公夫人緊閉著雙眼,即便是在夜色中,也能看出她的臉色十分灰敗。
來不及細問,我們手忙腳亂又小心翼翼地將她抬進屋裡,秋妹則去領那對雙生子,待一切安頓好後,我才悄悄問我奶:「不是說全家都流放了嗎?」
我奶打發走車夫,關上門沉痛地搖搖頭,「沒有。宮裡的太妃為興國公府求了情,十歲以下的孩子不在流放的名單上,國公夫人身子不好,也被特赦。但是——」
我有些慌:「但是什麼?」
「抄家那日,周姨娘氣急攻心,又犯了喘疾,沒了——」
一語未盡,我奶的淚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來,我也瞬間愣在了當場。
沒了?
那樣一個活生生的、和善通情的、誇過我拉過我的手還為我安排過一頓豐盛午膳的美麗婦人,怎麼突然之間就沒了呢?
若沒有她,我娘和冬寶或許都不會有命活,可是,恩還沒報,恩人卻沒了。
怎麼會這樣呢?!
十三歲的我,還未曾細想命運,卻被逼著驟然懂得了命運無常,那一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最終在悲傷中,隱約看到了天光的一抹魚肚白。
02
聽我奶說,她是在城裡的一處破廟裡找到國公夫人和兩個孩子的。
經此打擊,國公夫人病得很重,我奶花重金去鎮上接連找了三個郎中為她診治,她的病卻依舊沒有起色。
無他,只因她一心求死,根本喂不進去藥。
那些名貴的藥材,都是她之前送給我家的,可是她不喝,再名貴又有什麼用呢?
眼看著她要斷了氣,我奶一狠心,從茅房裡拿了一根沾著穢物的樹枝來。
她皺著眉將樹枝放在國公夫人的鼻下,果然不出片刻,國公夫人便張開嘴嘔吐不止。
我奶手疾眼快,一邊摟住她的肩膀,一邊趁著她張嘴喘息之際,將藥猛灌進了她的嗓子。
「國公夫人,對不住了,我知道您不想活,但是您得活啊,您還有孫子孫女呢!他們才多大,如今你們全家惹了皇帝不痛快,你若不好好看顧著,恐怕沒人護著他們。你是做奶奶的人啊,可不能只想著自己。」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撫著國公夫人的胸口:「你那孫女多俊啊,跟年畫娃娃似的,這要是被人販子賣到青樓,會咋樣?
「還有你那孫子,跟小金童似的,你就忍心讓他到別人家做孌童任人欺辱?
「我比你年長几歲,雖沒見過啥世面,卻好歹多吃了幾斤鹽。咱莊稼人有句俗話,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悄悄跟你說啊我會相面,我早看出來了,你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
也不知是藥起了作用,還是我奶滿口胡謅的緣故,總之自那天起,國公夫人的病竟然漸漸有了起色。
到了初冬時分,她已經能坐在院子的石頭上,喝著泡著樹葉子的水曬太陽了。
國公府的這對龍鳳胎,男孩名叫杜芝安,女孩名叫杜安芝,只比秋妹小一歲。
我記得那一年在國公府見到芝安,他是個非常愛笑的孩子,但如今他整日皺著小眉頭,很少開口說話。
倒是安芝在秋妹的影響下,成了一個大大咧咧風風火火的女娃,有一日,我還看見她拎著棍子跟村裡的臭小子打架呢。
不過,自幼養成的規矩,他倆倒是一直沒忘,自從來到我家,每次吃飯都要等長輩到齊,他們才肯動筷子。
偏偏我爹是個怪人,他眼裡只有農活,一乾上農活,常常連飯都忘了吃。
但兩個孩子執意等他,他不來,他們就不肯吃飯,後來我爹不好意思了,便自覺到了飯點就坐在飯桌前,還把手洗得乾乾淨淨的。
我奶於是在背後常對國公夫人嚼自己兒子的舌根子:「國公夫人,您瞧我這個倔驢兒子,哼!」
國公夫人朝她一擺手,滿臉不樂意:「說了多少遍了,莫再喊我『國公夫人』,你年長我幾歲,就叫我『大妹子』,或者你喊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馬玉華』,日後讓孩子們叫我『馬奶奶』就好。」
我奶滿臉不好意思卻又羨慕不已:「這怎麼使得?您是什麼身份,我又是什麼身份——美玉華貴,真是個好名字。」
「切莫再說這話——」國公夫人也起了好奇之心,「老姐姐你的名字是?」
我奶十分勉強地開口:「李大花。」
國公夫人抿抿嘴:「……也挺好聽的。」
我家有三間房,兩間是睡房,一間是灶屋。
如今全家九口人,我爹娘和冬寶睡西屋,我奶、馬奶奶、我和秋妹、兩個雙生子睡東屋。
幸好東屋有一條長長的大火炕,要不然還真住不下。
不過最初睡熱炕時,雙生子也曾鬧出過笑話。
原來他們沒睡過火炕,晚上熱得直說「屁股著火了」,可憐這細皮嫩肉的孩子,一朝淪落至鄉野,連屁股蛋子都得跟著遭罪。
後來我爹便再不敢私自將火炕燒那麼旺了。
他那顆沉悶卻知恩圖報的心,不是所有人都有福消受的。
國公府被抄得很突然,馬奶奶他們祖孫三人連件換洗的衣服都沒有。
於是,我奶準備將前幾年國公府送來的舊衣服改改給他們穿。
雖然衣服是舊的,但料子都是上好的,穿在身上肯定又舒服又華貴。
可馬奶奶斷然拒絕。
「如今我們是落難之身,吃穿太好,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往後這日子,你們怎麼過,我們就怎麼過。」
桃水村的生活,其實是很苦的。
這裡一天只有兩頓飯,每頓大多時是雜麵饅頭、稀粥和鹹菜條。
新鮮蔬菜其實也是有的,但莊稼人不捨得吃,即便收成了,也要拿到鎮上去賣掉。
至於肉,呵呵,平時就更別想了。
不過自從馬奶奶他們來到桃水村,我爹還真上山獵了兩隻野兔。
那晚,我們全家美美地吃了一頓燉野兔,把馬奶奶心疼得直嘬牙花子。
「造孽啊,這簡直是在吃銀子。」
秋妹嘴饞,她一邊啃兔頭一邊出言反駁:「馬奶奶,這兩隻兔子也就能賣幾十文錢。」
「幾十文不是錢啊?嘖嘖,哎!」
不知從何時起,馬奶奶竟比我奶還摳門了。
驟然多了三張嘴,有兩張還是需要營養的小孩子,全家的壓力都很大。
於是冬閒時,我爹便不停地上山砍柴打獵,運氣好時倒也能獵只野雞野兔野狍子啥的。
我娘則接了個給鎮上的富戶浣洗衣服的活兒,每件衣裳收三文錢,冬日的井水很涼,她的手每日凍得跟紅蘿蔔似的。
我奶也沒閒著,她沒日沒夜地改衣裳、納鞋底,沒辦法,家裡有五個孩子呢,總不能穿露身子的衣服吧。
作為家裡長女,見大人們都忙著,我便帶著孩子們去山上撿松子賣,有錢人家的都愛吃這個。撿完松子,我們便在炕頭上孵小雞,這樣明年春天,就可以有很多很多的雞蛋吃了。
全家都很忙,唯有馬奶奶無事做。
這可把她急壞了。
「老姐姐,我快成吃閒飯的了,不成,你今日非得給我找點事不可!」
馬奶奶穿著大棉襖,坐在炕頭上,對我奶極其不滿地抱怨道。
我奶抬起酸痛的脖子,遲疑半天才試探著開口:「要不,你去村裡轉轉,問問誰家想賣地?春妹他爹說明年想多種點地。」
「行!這事兒交給我了!」
馬奶奶插著袖子轉身就走,說來也奇怪,她的身子一向弱得很,如今吃糠咽菜的,倒很是健步如飛。
真別說,馬奶奶大半輩子養尊處優,十指不沾陽春水,但因著性情直爽又豁達,在桃水村還挺吃得開。
沒過幾天,她便跟我奶說,村裡有三戶人家想賣地,總共有十二畝,三兩銀子一畝,到里正那裡訂個契約就行。
我奶吃驚地張大了嘴:「十二畝?那就是三十六兩銀子。咱家——咱家買不起。」
馬奶奶一愣:「哦,那我再去壓壓價?」
壓價當然好,但十二畝是萬萬買不起的,如今家裡所有的積蓄加在一起,也只有不到三十兩銀子。
最終,我爹只咬著牙買了五畝地,每畝二兩八錢,實在價。
十一月份,桃水村下了第一場雪,秋妹和安芝歡歡喜喜地出門去和小孩子們打雪仗,芝安卻避著人,拿著一根枯樹枝,在雪地上安安靜靜地寫著字。
我不識字,卻也看得出他寫的字很好看。
昔日國公府的嫡孫,萬千寵愛,何等嬌貴,如今卻只能穿著補丁摞補丁的舊棉襖蹲在雪地里用樹枝劃拉,連支最便宜的毛筆都沒有,望著他那小小的清冷的略顯孤單的身影,我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半個月後,是雙生子的生辰,我笑呵呵地低頭問他們:「告訴大姐姐,你們想要什麼生辰禮啊?」
意料之中,芝安搖了搖頭,什麼都不要。
我又扭頭笑著看安芝,安芝咧著嘴很不好意思,「大姐姐,我、我想吃國公府里的油鹽芝麻餅。」
「好!」
我答應得很痛快,轉身就去找馬奶奶。
不找不行,油鹽芝麻餅,還是國公府里的,我不會做呀。
馬奶奶聽說了這件事,一時間又氣又惱:「這丫頭還真難伺候,油鹽芝麻餅那麼容易做?!」
我忙問:「馬奶奶,只不過是張餅而已,很難做嗎?」
「難倒是不難,但是要有溫度恰當的烤爐才行。」
「這個容易,讓我爹挖土搭一個就好了。」
馬奶奶急了:「那怎麼行,為了一口吃的,不值當如此折騰。」
我笑:「這算什麼,咱家孩子這麼多,難道就只有安芝一張嘴?冬寶、秋妹個個都是饞的,恐怕都想吃呢。」
我將馬奶奶口中的搭爐法子跟我爹一說,不過一天的工夫,我爹就用黏土和土磚搭了一個半圓形的烤爐出來。
我簡直懷疑我爹是土命,不然怎麼平時那麼木訥,偏偏在土啊田啊這些事兒上這麼機靈呢。
我娘生冬寶時落下了病根,自從下了雪,她便再洗不了衣裳,於是我接手了她的活兒。
她每三天去鎮上一趟,一次從富人家拿十件衣裳,洗凈曬乾再送過去,每次能賺三十文錢。
我身子好,便自作主張每次拿三十件,沒日沒夜地浣洗,這樣每次就能賺九十文。
手裡闊綽了些,我去了鎮上的孤竹書院找水生哥。
水生哥是里正伯伯家裡的二小子,他如今在孤竹書院讀書,人非常和善。
他聽說我請他幫忙找人抄書,二話不說便答應了:「這個容易,書院裡有很多人家境一般,正愁不知該怎麼交束脩呢。抄書的費用每本二十文,你要抄幾本?」
我用腫成紅蘿蔔的手自兜里拿出一百五十文錢遞給他:「水生哥,我要四本適合六七歲孩童啟蒙的書,剩餘的銅錢,請幫我尋些便宜的筆墨紙張吧,不拘舊的次的破損的,只要能用就行。」
「好,你等我消息。」
水生哥辦事很利索,待我第二次去尋他時,他便把東西都交到了我手裡。
我如獲至寶,心裡雀躍得跟發了財一般。
在鎮上我還買了一袋白面、一袋芝麻、一罐白糖和馬奶奶口中的辛料,回到家,洗完衣裳,我便開始嘗試做油鹽芝麻餅。
在我忙著的這幾日,我爹已將烤爐燒了好幾個來回,如今濕度和溫度正合適。
在馬奶奶的指點下,我和面、加酵子、起油酥、放白糖、做餅子、灑細鹽、刷秘料、蘸芝麻,然後將一張張餅小心翼翼地放進烤爐里。
我竟然在廚藝上頗有些天賦,第一次做油鹽芝麻餅便贏得了眾人的一致誇讚。
尤其是安芝,她吃得手舞足蹈、興高采烈,小臉蛋上沾了好幾粒芝麻。
「大姐姐,你做的餅比國公府廚子做得還好吃!」
秋妹在一旁得意極了:「那是自然,連大姐姐做的鹹菜條都是桃水村最好吃的!」
我笑著拽她的小辮子:「別以為這麼說,我就會給你做柿子干。」
安芝眼睛頓時更亮了:「柿子干?我要吃我要吃!」
冬寶說話還不太清楚,卻也饞得直跺小腳:「吃、吃、吃——」
唯有芝安在一旁,細嚼慢咽,斯文有禮,眉目間頗有股大家公子的矜持。
芝安啊——
我在內心幽幽地嘆了口氣,這孩子,心思也太重了些。
雙生子的生辰那日,我把書和筆墨鄭重地遞到芝安手裡,果然,被猜中心事的他,眼神瞬間透出了喜悅的光芒。
「大姐姐——」
他聲音哽咽,貌似要哭。
我拍拍他的肩膀,滿是心疼:「書是抄的,筆墨是舊的,你先委屈著。等明年春暖花開,大姐姐送你去孤竹書院讀書。」
「啥?」
屋內眾人聞聲齊齊詫異地望向我。
我朝他們鄭重地點點頭:「我問過水生哥了,孤竹書院每月交一兩銀子的束脩,若走讀自帶乾糧,只需八百文,筆墨紙張、夏日冰飲和冬日炭火全在內。奶、馬奶奶、爹、娘,國公府如今雖然被抄了,但難保哪日能復起,芝安是國公府嫡孫,若真有那一日,難道要他做睜眼瞎不成?所以,這個書,是一定要讀的。銀子的事你們別擔心,昔日少夫人送過我一匣子首飾,想必能當些銀子,足夠了,即便不夠,咱家有田地,我還能賣芝麻餅,不愁供不起一個讀書人。」
屋內一片安寂,突然,馬奶奶的嗚咽之聲,驚醒了大家的沉默。
「春妹!」她搶身上前一把握住了我的手,「難為你替我們杜家考慮得這般周全,馬奶奶沒想到你竟是如此有心的孩子。我——」
一語未盡,她悲從中來,竟然嚎啕大哭起來。
我奶抱著她一起流淚,「春妹說得對,咱家好幾個大人呢,能供得起芝安。芝安是個好孩子——」
「老姐姐,我心裡苦——」
「我知道我知道,不必說——」
他們子孫三人,自初秋以我家親戚的身份來到桃水村,已然有近半年的時光,這是我唯一一次看見馬奶奶落淚。
她是尚書獨女,十五歲嫁給興國公,相敬如賓了幾十年。
可如今,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兒媳都被犯了疑心病的皇帝流放到了邊境至寒之地。
榮華富貴半生,始終憐貧濟困與人為善,沒想到大廈傾頹之際,卻只有鄉野之人肯收留他們祖孫三人。
世人難道儘是些狼心狗肺之徒嗎?
我不明白,也無暇弄明白。
我只知道,我是家中長女,上有年邁祖母,下有幼稚弟妹,我得儘快掙錢養家才行。
03
多虧安芝饞嘴,不然我還真想不出賣油鹽芝麻餅這個巧宗。
我算過了,刨去成本,每張芝麻餅至少能賺一文錢,每天若能賣五十張,那就是五十文,比給人家浣洗衣裳可強多了。
聽說我要去鎮上做生意,我爹又頗為擰巴。
「咱家八畝地,難道還供不起一個讀書郎?」
我奶斜剜了他一眼:「你知道一套上好的筆墨紙硯多少銀子不?咱芝安生來就是貴公子,你忍心總讓他撿別人的破爛用?」
「桃水村到鎮上有十幾里地呢,春妹一個女娃子,怕出事哩!」
我急忙道:「我腿長,才十幾里地怕個啥,況且我和隔壁村的劉大哥說好了,我倆每日結伴同行,到鎮上我倆的攤子也挨著。」
「那——炕上的小雞咋辦?」
我爹愁眉苦臉,實在想不出理由,竟然拿剛孵出來的小雞崽子說事。
馬奶奶在一旁哈哈大笑:「春妹爹這是心疼閨女呢!」
我奶差點把鼻子氣歪:「就是個又慫又廢物又愛面子的倔驢!」
我是在臘月里開始挑著擔子賣油鹽芝麻餅的。
站在鎮子人最多的街道旁,我扯著脖子喊:「芝麻餅——芝麻餅——又酥又脆的千層油鹽芝麻餅嘞——」
劉大哥在一旁也不甘示弱:「糖葫蘆——糖葫蘆——又甜又脆又不粘牙的冰糖葫蘆嘞——」
該說不說,整條街道,數我倆的嗓門最大。
第一日,我的生意還算湊合,賣出了三十六張芝麻餅,每張餅賣三文錢,純掙三十六文。
鎮上也有賣餅的,但皆不如我的香甜酥脆,因為整條街上,只有我的餅,是用黏土爐烤出來的。
劉大哥的媳婦有喜了,最近正饞嘴,籃子裡還剩下十張餅,我送了他六張,剩下四張給家裡的弟弟妹妹留著。
劉大哥搓著手很是不好意思:「春妹,明日你歇著,我來叫賣,我就喊『芝麻餅——糖葫蘆——千層芝麻餅——冰糖小葫蘆——』」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的生意越來越好,到了臘月中旬,每日我都能賣出去六十多張芝麻餅了。
臨近歲末,鎮上過路的行商漸漸多了起來,大概他們在外辛苦一年,都想著要回家與親人團聚吧。
一日,一個二十多人的商隊在我的攤子前停了下來。
「油鹽芝麻餅?味道如何?」
一個貌似是首領的年輕人,坐在一匹黑亮黑亮的馬上,居高臨下地問。
我殷勤地掰下半張餅恭恭敬敬用白手絹包好,揚臂遞給他:「您嘗嘗,不香不脆不要錢。」
他瞥了我兩眼,悄無痕跡地皺皺眉,伸手將餅接過去,用手指拈起一小塊,放進口中。
「味道尚可。」他神色淡淡地點點頭道。
「但凡吃過,沒有不說好吃的。」我邊笑,邊打量他身後的商隊,「給您包起來多少?二十張還是三十張?都是今晨新出爐的,還熱乎著呢。」
那年輕人輕嗤一聲,明為讚美,實則嘲笑:「倒是個會做生意的。」
從懷裡掏出一角銀子扔給我,「全給小爺包起來。」他說。
「好嘞!」我掂掂銀角子,「不過您給多了。」
「多的賞你。」
「呦,謝謝您,這就給您包起來,對了,新熬的冰糖葫蘆您不嘗嘗嗎?我們這裡的糖葫蘆甜脆可口絕不粘牙,臘月里吃甜食,來年小日子甜滋滋。」
我麻利地將擔子裡的芝麻餅包好交給他身邊的人,又熱情地幫劉大哥賣糖葫蘆。
鎮子裡的有錢人雖然不少,但像眼前這般動不動就掏銀子的也不太多。
能薅一個是一個啊。
劉大哥也機靈得很,我的話音剛落,他便學著我方才的樣子,從草束上拔下一根紅艷艷的冰糖葫蘆遞向那年輕人:「貴人您嘗嘗,不甜不脆不要錢。」
年輕人神色一滯:「……」
他沒伸手接那根糖葫蘆,卻也沒拒絕,只淡淡道了一句:「也全包起來吧。」
劉大哥喜出望外:「好嘞!您可真是個爽快人!」
「爽快人」帶著一大包芝麻餅和一大捆糖葫蘆漸漸走遠了,我和劉大哥對視一眼,瞬間歡喜的吱哇亂叫:「發財了!」
從那日起,我的目光總盯著過往的商隊,希望能再碰到一位出手闊綽又爽利的貴人。
沒想到我的運氣真不錯,沒過幾日,貴人還真找上門來了。
只不過——還是之前的那位。
「那日吃了你的芝麻餅,人人都道不錯,五日後我的商隊要去趟北地,你是否願意為我們備些乾糧?」
他披著一個深藍色鶴氅,長身玉立,周身清冷,站在我簡陋的芝麻餅攤子前,實在是太過扎眼。
驟然看見他時,我的心陡然一跳,臉都紅了,生怕他是反悔,想找我要回多給的銀子。
不過他的言語,卻著實令我喜出望外。
「願意的願意的!您要備幾日的乾糧?」
「十五六個人,來回大概二十日吧。」
「您這一行人在途中定然是要住店的,店裡想必不缺吃食,所以我給您備五百張芝麻餅、三十斤肉乾和四十斤鹹菜條在路上墊墊肚子應該足夠。」
「好。」這次,他自懷中掏出一個銀錠子,「這是二十兩,收好。」
我慌忙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
他皺皺他的柳葉眉——嘖嘖,一個大男人居然長著一雙極其好看的柳葉眉,還讓不讓天下的女子活了——
只不過,我總是隱約覺得,那柳葉眉間藏著幾分淡淡的陰鬱。
「切勿囉嗦,仔細備來即可。」
我面上勉為其難,實則心裡樂開了花:「那行吧。」
「四日後把東西送到清風客棧。」
「好!」
待我拿著二十兩的銀錠子回到家,把全家都驚呆了。
「這是二十兩嗎?」
秋妹撫摸著擺放在桌上的銀錠子,目光痴痴地自言自語。
我奶狠狠一巴掌拍在她的頭上:「把哈喇子擦擦,萬一滴在銀子上,銀子化了可咋整?!」
我爹一臉茫然:「春妹啊,那位客人不會沒安好心吧?」
我奶扭頭又給他一巴掌:「大臘月的,別烏鴉嘴!」
還是馬奶奶最是胸有成竹,她掰著手指有條不紊地道:「四日的光景還挺緊巴,春妹,鹹菜條咱家有,是現成的;肉乾嘛也不難,現下是臘月,家家檐下都掛著腌好的肉乾,咱直接買就行,不過是幾兩銀子的事;至於這芝麻餅,咱們全家齊動手,應該也來得及。怎麼著,現在就動手和面?」
芝安和安芝齊齊站起身來:「我們去生火燒爐子!」
我娘在炕上抱著冬寶,顯得十分愧疚:「我這身子,真是什麼忙都幫不上啊——」
屋外雪花飄飄洒洒,屋內火炕燒得暖烘烘,我環顧這一屋子的人,真好啊,都是貼心的人,都是我陳春妹在這世上最親最近的人。
是的,活著,有千難也有萬險,可是,若最親近的人都在身邊,又有何畏懼呢?
四日一晃即過,我搭桃水村趙大叔的牛車來到鎮上,敲響了清風客棧的門。
一間乾淨寬敞的客間裡,年輕清傲的客人望著滿地大大小小的包袱,眉目間露出幾許滿意之色。
「年紀雖小,做事卻麻利。」隨後,他指著其中一個大包袱頗為好奇地問,「這是何物?護膝?」
「是幾套棉護膝、棉手套和棉圍脖,家裡長輩說了,不能白拿您那麼多銀子,所以連夜做了這些,想著興許有用。對了,這裡有一頂狐狸皮帽子是專門給您做的,雖然做工確實是粗糙了些,但用來擋風是極好的。」
我殷勤地將狐狸皮帽子翻出來遞給他,仰頭看見他那兩道世上最妙手的丹青畫師也畫不出來的柳葉眉,不知不覺間,面色微微發燙。
這個人——也太好看了些。
比桃水村人口中的「鄉野小潘安、糖葫蘆玉郎」——劉大哥還好看。
但劉大哥的好看,是那種你知道他能和你一起蹲在村口槐樹下喝泡樹葉子水、啃燒地瓜的好看。
而眼前這位的好看,是山巔雪、雲中月,是可遠觀卻高不可攀的。
看見我手中的帽子,「山巔雪」甚是意外:「給我的?誰做的?」
我咬咬唇:「……我奶奶。」
「手藝挺好,多謝。」他居然好脾氣地試戴了一下,白色的狐狸皮帽子,與他身上今日穿的淡青色衣裳,還挺相配。
驗完貨,他吩咐人將東西全都帶了下去,待屋內唯有我和他時,他坐在椅中,眼神幽深地問:「你願意去京城開鋪子嗎?我在京城有些門路,可以幫你。」
京城——
一瞬間,我的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周姨娘的身影。
人人皆道京城好,可是我的恩人,卻死無葬身之地,那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又哪裡是真的好呢?
於是,我搖搖頭,拒絕了他:「我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能吃飽飯就已經很知足了。」
「哦?當真如此想?我看你挺愛銀子,若到了京城,沒準能為自己多攢幾抬嫁妝。」
他沒料到我會拒絕得如此乾脆,眼神中多了幾道令人看不懂的光芒。
我仍是搖頭:「家裡長輩說過,人皆有命,不能貪心。」
目光在我的臉上逡巡許久,最終他淡淡地「嗯」了一聲,抿了一口香茶。
「你很好,你的家人也知分寸懂進退的,都很好。」
他年輕的臉上,不知為何浮現出幾分輕鬆之意,難道方才的那番話,竟是對我的試探嗎?
果然有錢人的心思,不是我們這種泥腿子能瞎猜的。
一買一賣,錢貨兩訖。
可離開客棧時,他卻很隨性地喚住我,揚手扔了一個布袋子過來。
「給你家中的弟妹甜甜嘴吧。」
做成了這筆生意,我渾身舒暢,腿腳輕快,從鎮上到桃水村,十幾里路,我一會兒就走了回來。
誰料,剛到村口的水井旁,就看見一群人正圍在一起吵架。
再側耳一聽,我的天爺啊,那吵架的,不正是我那曾經養尊處優高貴典雅的國公夫人馬奶奶嗎?
呃,還有我的親奶——「桃水村厲害精」——李大花。
而與她倆對峙的,是村裡素有「潑婦」之名的張寡婦。
張寡婦的丈夫早些年得了「大肚子病」死了,她如今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兒子,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
桃水村人心善,常常給她的孩子們送一些吃食,但奈何張寡婦不識好歹,總是恨人有笑人無,漸漸地,大家也就把接濟的心思淡了。
前不久,張寡婦實在無米下鍋,便把家裡的兩畝薄田賣了,而買主正是我爹。
她心中窩火,今日竟找茬跟我兩個奶奶撒起潑來。
「李大花,我看你就是收留了來路不明的人,沒準是哪家偷了主人家錢財的逃奴,保不齊這裡也有你的事,不然為啥你家突然有錢買地啊?就春妹爹那個廢物,呸!買地?不餓死就算他有本事!」
我:「……」
我爹雖然是頭倔驢,但他心眼不壞,張寡婦這麼罵他,我很不樂意。
而比我更不樂意的竟然是我奶。
張寡婦剛罵完,我奶便跳著腳上前,惡狠狠地一把薅住了她的頭髮。
「我兒子再廢物也不是你這個黑心的娘們配嚼舌根子的,想當初你漢子肚子疼得直叫喚,明明郎中說有救,你卻不肯拿銀子給他治!是你害死了他!
「我家有啥親戚憑啥都讓你知道?有那閒工夫,你把你家剩下的一畝破田看顧好就得了,也省得明年連粥都沒的喝到處打秋風!
「大前年鬧旱災,要是沒有我妹子接濟,咱桃水村有好幾家人都得挨餓,她對我有恩,對桃水村也有恩!不像你,就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呸呸呸!」
我馬奶奶做不出薅人頭髮的事兒,卻跟著我奶學會了大咧咧地叉腰罵人。
「一個寡婦家家的,連飯都吃不飽,卻還有心思塗脂抹粉插著花,一看就知道是個養野漢子的!」
我:「……」
我奶:「……」
我哭笑不得,這是不是就是讀書人口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近李大花者,會罵人?
果然,這句「養野漢子」激怒了張寡婦,她和我奶拚命扭打在一起,順帶著還衝著馬奶奶髒話連篇破口大罵。
里正和我差不多是同時來的:「別打了!張寡婦快撒手!李嬸子你也別薅人頭髮了!」
里正伯伯在桃水村還是很有威嚴的,他一呵斥,我奶和張寡婦便在眾人的拉扯下,半推半就地撒開了手。
張寡婦的頭髮亂得像個雞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看起來那個慘呦——
「陳家那個親戚,吃咱桃水村的糧,喝咱桃水村的水,里正你不能不管啊!」
里正嘆了口氣,望向張寡婦的眼神,充滿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味。
「這話就別再說了。你就是賣了地,不甘心,遷怒人家而已。歲末了,快回家做豆腐吧,閒氣就別再鬧了。大家也散了,快散了吧。」
眾人嘻嘻哈哈地四散而去,我挽著得勝的兩個奶奶,高昂著頭,一步步地往家走。
我奶忍不住夸馬奶奶:「方才你罵得真帶勁!」
馬奶奶卻若有所思地夸里正:「沒想到桃水村的小小里正,竟比京城那位還講理,懂得不遷怒。」
我故意歪頭問:「馬奶奶,京城那位是誰啊?」
我奶笑著一把拍向我的後背:「別哪壺不開提哪壺,臭丫頭!」
掃房子、蒸豆包、做豆腐、祭祖先,一眨眼,歲末就到了。
臘月底,我奶將馬奶奶拉到了一旁,吞吞吐吐地說:「大妹子,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就是——周姨娘,周姨娘的屍身,我當初沒找到,便在後山陳家的祖墳旁,給她立了一個衣冠冢。這事兒吧,我做得欠考慮,畢竟她是國公府的人,你們公侯之家講究多,也不知這有沒有犯了你們的忌諱。但當初那般情景,我又實在不忍讓她做孤魂野鬼,你看這事兒?」
馬奶奶鼻子一酸,眼圈都紅了,「老姐姐,我替國公府、替周姨娘謝謝你。」
除夕夜,屋外飄起了小雪。瑞雪兆豐年,為了應景,我特意打開了客人送的那個甜食袋子。
安芝的鼻子最靈,湊過來一看,頓時驚喜地嚷道:「是牛乳糖!」
我笑著將糖撒在炕桌上:「以前吃過?」
「吃過,小舅舅每年來國公府,都會帶好多牛乳糖,」安芝用小手指向芝安:「他最愛吃,小舅舅最疼他。」
我意外極了,清清冷冷的芝安,竟然愛吃甜甜的牛乳糖?
原是我忘了,其實他只不過是個六歲的孩子。
心思再重,也是孩子。
屋內我眾多的弟弟妹妹,一時間被糖饞得紛紛流下了口水。
既是如此,那就多食些吧,讓這世間的得來不易的糖,甜甜他們的嘴,也暖暖他們的心。
04
這個年,我沒法違心地說,過得很好。
一個家破人亡、骨肉分離的年,怎麼會好呢?
望著馬奶奶臉上勉強維持的平靜與笑容,聽著兩個孩子言語中對舊日光景流露出的思念,我的心總是隱隱覺得難過。
何為年關?
此情此景就是啊。
只是,不管夜裡怎樣將淚水流盡,天亮了,這日子還是得照常過。
轉眼到了正月初六,我們全家又開始了一年的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