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喜的第二個秘密,隱沒在煙花驟響聲中。
我心跳得太快。
險些忘記躲開他那替我扶正鬢間珠釵的手。
修長、白皙也溫柔。
08.
我跑回了家。
喘息不止。
把常喜送的珠釵扔進妝匣時,才猛然想起。
戌時已過,我誤了和霍嶙的約。
他早已等在院中,進房時,便撞見我握住那枚陌生珠釵。
妝匣大開。
寥寥首飾中,那封和離書墨跡猶在。
霍嶙原本帶笑的臉,霎時一怔。
「四年了,那和離書,你還留著。」
他語氣平淡,眼裡卻落寞。
「嗯。」我點頭。
霍嶙無話可說。
燭火被晚風吹得明明滅滅。
他與我皆半身隱沒在陰影里。
半晌,他道歉。
「新婚夜是我魯莽。你嫁來也並非自願,我早該體諒你難處。」
霍嶙嘆氣。
「當時我說心裡另有所屬。金鈴,其實我現在——」
窗外忽有笑聲打斷。
原來是峋兒與長歌爬上屋頂,為我放焰花慶生。
夜空燦若流星,小小的院子被照得幾如白晝。
「嫂嫂,祝你生辰吉樂,平安幸福,一生無疾!」
公爹腿腳不好,打燈籠照明。婆母眼睛半盲,便幫他們扶梯子。
兩人都擦著汗笑眯眯朝我點頭。
我望得出神,眼眶微濕。
竟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畢竟在宮中的每個生辰都過得苦澀而淒清。
有個家真好。
我看焰花時,霍嶙在看我。
他沒再提和離書的事。
「在玉樓春久等你不來,我就買了炮竹和酒肴回家,一家人一起為你慶生。」
「謝謝你。今晚真的很開心。」我認真。
霍嶙彎起唇角。
「那以後你的每個生辰,我們都這麼過,好不好。」
他的語氣帶著試探,卻也溫柔。
我只裝作沒聽見。
鎖上妝匣。
轉身走遠。
09.
霍嶙很快得知了常喜的存在。
儘管我鎖好妝匣。
但他記憶力極好,只憑一眼,認出珠釵是宮裡樣式。
再去鋪子周圍多加打聽,便得知我與常喜曾敘過舊。
常喜身為宦官操控朝政,時人又懼又厭。
不知哪來的傳聞,說常喜最近想娶妻,竟還特地買下一華美宅邸。
太監成親,有名無實,成了笑柄。
沒人當真。
除了霍嶙。
他開始關注我的行蹤。
往日我不出攤時在外閒逛,他不接不送,也不會問。
如今卻寸步不離。
他亦開始在意我喜好。
天熱時從酒肆帶一碗我常吃的梅子冰,下雨時折一朵我愛的濕茉莉插瓶。
除此之外,他還重新練刀。
只不過這回從重量最輕的鳴鏑練起,他很謹慎。
夏天過去後,是個多事之秋。
霍貴妃所生的小皇子,在京畿祈福時著了風寒,一病不起。
皇帝瘋魔般尋醫問藥,甚至迷上了巫蠱。
坊間傳說天下最有名的巫醫祝鴆躲在坊市避世。
皇帝心急,竟直接讓九千歲帶領金吾衛尋找祝鴆。
金吾衛是皇帝親兵,護衛京城重地。
閹人掌兵,千古未聞。
眾臣抗議,朝堂混亂。就連本應參加秋闈的書生們,都紛紛罷考,在坊市列隊遊行。
從粉白的牆望出去,火把高舉,呼聲震天。
「殺閹黨!」
「滅巫蠱!」
「清朝堂!」
百姓惶恐,連說世道要變天,紛紛鎖門閉戶。
我匆匆煮了晚飯,安頓好家中老小,悄悄出門時,霍嶙突然從背後攥住我的腕。
夜已深,我明明記得他早已熄燈就寢。
「你要去找常喜,對不對?」霍嶙顫聲。
我不答,轉身開門。
霍嶙猛地抱緊我,阻我所有去處。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趙金玲,對你四年冷淡,是我大謬。」
他摸著我被露水沾濕的頭髮,手在抖。
「和常喜斷了吧。無論他答應過你什麼榮華富貴,不要信。伴君如伴虎,他如今已是人人喊打。
「你說過你很喜歡霍家。公婆視你為親女,弟妹依你如靠山。我們就這樣過一輩子,把峋兒和長歌養大,粗茶淡飯,白頭到老,好不好?」
我沒答應,也沒搖頭。
只是用力推開他,結束了這個彆扭而僵硬的姿勢。
倦怠地笑笑,我說。
「霍嶙,我給你講一個二十年前的故事吧。」
他愣了愣。
眼裡像突然結冰的河水。
10.
家中老小都睡得很死。
我索性與霍嶙進廚房講話。
肚子有些餓,順勢下一碗面。
絲瓜瓤刷鍋,大木瓢舀水。
蔥花切碎,薑絲成片。
柴火燒得噼啪作響,水開始翻滾時。
我說:「京郊有座山,山下有個廟。廟後十里地有個村,順勢取名叫小廟村。」
霍嶙靜靜望著我,眼睛漆黑。
「二十年前,小廟村有對老夫妻不能生育,突然有天,他們撿到了個女嬰。
「女嬰的襁褓被火燒過,可那孩子實在命大,哭得嘹亮。老夫妻很歡喜,覺得這是上天賜的禮物,取了個好養活的名兒,教她識字讀書,陪她笑陪她哭,盼她長大成材,又怕她成材要吃太多苦。
「可是,突然有一天,有北夷刺客藏進了小廟村。皇帝抓不出刺客,索性下令將整個村子全部屠光。
「老夫妻死了。整個村子屍橫遍野,很可怕,那是真正的人間煉獄。」
水開了,麵糰放在掌中。
我削著麵糰,片片如飛雪。
「只有女孩逃出來。她一路逃進京城,發誓要復仇。」
霍嶙臉色乍變。
他問:「復仇是指,殺了皇帝?」
「嗯。」我點頭。
「不過,她到京城後,突然發現了一件事。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被拋棄的,直到她聽說了某個大戶人家親生女兒被換的故事。」
面過了水,麵湯轉瞬煞白,一如霍嶙的臉色。
他猛地起身。
而我已將面撈起,香氣四溢的臊子澆上去,轉身遞給他。
「燙,慢點吃。」
霍嶙怔如木雕泥塑,接過。
他的手在劇烈地顫抖。
我不知為何,突覺眼前模糊。
像是心裡也有滾水沸騰,我撇過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
「霍嶙,新婚夜你說心有所屬,指的應該是皇貴妃霍修然吧?」
「嗯。」他嗓子很啞。
「你既屬意她,聽聞舊時你們是青梅竹馬,為何當年不曾成婚?」
霍嶙垂下眼:「皇帝執意要她進宮。
「我也曾想過與她私奔,但終究不想抗旨。」
他不斷攪著臊子,輕聲:「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修然她近幾年性情大變,冷淡至極。父親母親曾多次想進宮探望,一律被拒。她對我亦如是。」
我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梆子聲聲,已然子時。
面碗仍是滿的。
回頭,霍嶙安靜地伏在木桌上,再無聲息。
他很謹慎,沒有吃面。但他不知道柴火里有迷香,至少能讓人睡到後天才醒。
屋裡的霍家老小也被我用迷香迷暈,霍嶙本早該睡去,應該是他曾有武功所以抵抗得久些。
我戴好常喜送的珠釵,匆匆出門。
天上一輪又大又冷的月亮。
和二十年前一樣亮。
霍嶙在半暈半醒之間呢喃的那句話是什麼來著?
「趙金玲,你寫字畫畫都用左手。可你方才削麵,分明是右手。
「你不是左撇子......你每次殺豬時其實都很怕血......
「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
夜空像重疊的歲月,我的人生,她的人生,我的痛苦,她們的痛苦。
像一把尖刀,割開了我的眼睛。
我從淚眼模糊里看見了常喜的府邸。
重重守衛鐵馬金刀,鬧事學子喊殺四方。
他們都闖不進去。
因為真正的鑰匙,在我發間。
那根珠釵就是鑰匙。
11.
我用珠釵開了鎖。
院裡點著玻璃燈,燭火微弱,風搖影動。
地上放著盆豬血和一簇嬰兒的胎髮。
常喜坐在院中,一身紅衣,笑眼彎彎。
「姐姐,你讓我好等。」
我說:「被霍嶙耽誤了時間。車馬備好了麼,務必天亮前送霍氏一家出城。」
常喜點頭。
我也點點頭,戴上黑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