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衛守在我身後,連成人牆護著不讓鬧事的學子闖進來。
常喜拍了三下手,高喊。
「巫醫祝鴆已尋到!我將連夜帶她入宮,歸還兵權。各位,夜深,請散了吧!」
遊行的學子們並不肯散,派出膽大者與常喜交涉。
那人名叫張生序,三十歲,是多年未曾中試的儒生。
二十年前,他全家死於小廟村,他因在外地遊學逃過一劫。
今日這場鬧事,由他組織。
名為抗議,實則分散注意力。
皇帝昏庸殘暴,反他者眾,但到底還有幾位親王願擁護皇室,他們手裡都有府兵。
只要瞞過這幾位親王,今夜,常喜便可以帶金吾衛秘密逼宮。
這都是我與常喜早就定好的事。
她會不斷引誘李澤川迷上巫蠱,再佯稱尋找巫醫,以此獲得兵權。
張生序和我們商量好,一定護著學子們安全,天亮前務必各自回家。
時機緊迫,我與常喜立刻飛馳馬上,行至護城河前。
宮門大開,一入似海。
曾幾何時,我坐著流蘇小轎由此門入宮。
離家離親,肝腸寸斷。
李澤川硬喂我墮胎藥,生生看著我血流滿裙。他說,修然生孩子就不漂亮了。
李澤川不許我見爹娘,惡語逼退,我想回家,哭著求他,他便用鐵鏈囚我,如籠中死雀。
他送我金銀珠寶,他把我捧在掌心。
可他厭我時就把我當狗一樣踢走。
終於有一天,我要死了。
有人送了我一枚還魂蠱,她說,找個死人借屍還魂,就能死遁重生。
這樣,宮裡的皇貴妃,無魂一魄,只剩傀儡。
至於常喜。
小廟村的女嬰其實是她。
被屠全家的也是她。
真正的霍家血脈也是她。二十年前,我與她被互換,我進霍家光風霽月,她於村郊野蠻生長。
天光漸亮。
我策馬疾馳,假以巫醫祝鴆的身份,隨行九千歲常雪臣的身後。
闖入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紫禁城。
那個東風夜放花千樹的夜晚,常喜告訴我的第二個秘密是。
「我活著唯一目的,就是殺了李澤川。」
從此,我與她開始圖謀造反。
命如朝露,我不臣服。
大夜彌天,共謁金門!
12.
逼宮迅速。
京城裡幾位親王還來不及反,已由張生序帶人持械圍剿。
李澤川此人,暴戾恣睢,死到臨頭,無人相助。
常喜脫了閹賊衣服,換上女裙,戎裝束髮,策馬大笑。
嬪妃哭逃惶恐。
我與她一同進了金鑾殿,手持短刃,直取李澤川首級。
五年未見,他比我記憶中瘦了許多。
瘦如枯骨。
常喜將他綁起來,倒吊在龍椅邊。
一刀刀砸斷他的肋骨,割斷他的筋脈。
她恨李澤川入骨,恨他殘暴屠村,害她爹娘慘死,親友無存。
折磨厭了,常喜揉揉肩,去處理前朝的事。
李澤川吐血滿地,只剩最後一口氣。
常喜說:「姐姐,你了結這賤畜吧。」
我點頭。
李澤川認出了我的臉:「趙,趙金玲......」
我笑著搖頭。
「我不是趙金玲。
「真正的趙金玲已經病逝。借屍還魂罷了。
「陛下,你還記得當年,曾在這裡喂過我墮胎藥麼?」
李澤川瞪大雙眼,青筋暴凸,血絲密布。
他咳著,望向龍床。
黃紗輕舞間,那絕色的皇貴妃正呆呆坐著,空洞如木偶。
七魂八魄,她只剩一魄,是為傀儡。
傀儡能吃能喝,也能說話睡覺,但沒有心,沒有思想,也沒有性格。
至於傀儡生下的孩子,當然也是小傀儡。
若非我用豬血泡符水續命,不過是死胎一個。
「你,你是......你是修然!
「霍修然,你竟敢弒君——
「朕那麼愛你,朕愛你如命啊,你,你怎敢殺......」
李澤川狠命抓住我的裙子。
我實在嫌髒。
一刀插進他的心臟。
他死了。
這曾掐住我脖子的殘暴的手。
這曾狠命吻過我的乾涸的唇。
這張曾讓我想起便欲嘔的面容。
一如我輾轉如塵泥的前半生。
在熊熊大火中燒得乾淨。
永遠不會再有人過問。
13.
塵埃落定。
火燒金鑾殿,砍殺李澤川。
常喜以九千歲之名攝政,成為本朝第一位女帝。
她與張生序未有遲疑,趕往小廟村祭拜親友。
張生序很高,清秀斯文,為她撐傘。
大雨滂沱。
我目送她走遠,獨自去了另外一個地方。
青草依依。
那是趙金玲的墓。
趙金玲生於京畿,長於皇宮,替御膳房殺了六年的豬。
她被圈於四方小小天地,因貌丑被眾人排擠。
趙金玲十九歲那年,李澤川為了羞辱霍嶙,竟將他二人指婚。
那會兒,我剛墮下一個死胎,幾乎沒了命。
我想逃離李澤川,便拿著還魂蠱,暗中尋找可以寄託魂魄的屍首。
就在那時,我遇見了趙金玲。
她病得厲害,奄奄一息,油盡燈枯。
我問她,死後願不願意把這副身子借給我。
她說為甚麼要用她的。
她哭了,臉蛋漲紅,她以這皮囊為恥。
我把她的頭抱在懷裡,摸她乾涸的沾稻草的頭髮,她年輕的蒼白的病容。
我有我的私心,我想回家,我想照顧爹娘,想看著峋兒和長歌長大。
我了解霍嶙,他執拗倔強,定然不會與陌生女子結為夫妻。
換進趙金玲的身體,是最好選擇。
趙金玲答應我的要求,她還說她這一生窮苦、困頓,都沒有好好開心過。
如果我用她的身子,一定不許嫌她丑,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吃香喝辣,睡飽歇足。
我答應她,看著她死在我懷裡,淚如雨下。
用還魂蠱,我離開了霍修然的皮囊,穿進趙金玲的身體,活下來。
此後四年,殺豬為生,我每天都認真梳洗,簪一朵趙金玲最愛的濕茉莉。
我沒有讓自己邋遢過,餓過,流浪過。
我學趙金玲用左手執筆,她愛畫,我就努力學畫。
我還學會了做很多美食,看過很多次雲起雲舒,每逢最愜意、最快活時,我就會想起她。
趙金玲是孤兒,沒有家人。每年只有我去給她上墳。
每半月,我往她的墳前放一束茉莉花。
我很想讓她也看看,這個世界對她的尊重。
可惜沒機會了。
14.
這是常喜逼宮的第二天。
該去城外接爹娘和弟弟妹妹了。
我趕到那兒時,霍嶙在等我。
他已經從守衛處聽說了一切。
他哭得整個人都在抖,眼圈血紅,青筋暴起。
他說:「修然,你恨我。」
「不恨。」我搖頭。
「那你為何騙我。整整五年,你我為夫妻,我竟全然不覺......」
我沒解釋,只是把和離書遞給他。
「人死過一回,才知道什麼對自己最重要。
「我不恨你,霍嶙。你對我很重要,和峋兒、長歌、爹娘一樣重要。小時候我叫你哥哥,那是真的把你當家人。
「我曾對你用過情。也曾想過嫁給你。李澤川逼我進宮當晚, 我逃出來,想與你私奔,等你整晚。
「可你失言了。」
「李澤川知道我私奔過,把我折磨得很慘。但他表面上又給我榮華富貴,所以你並不了解,這些年, 我在宮裡吃過什麼苦。」
霍嶙像被人抽筋扒骨。
我沒再說下去, 轉身走向後院。
常喜今日也來了。
這些年, 其實霍家一直在尋找親生女。我爹的腿, 是因為找女兒摔下懸崖摔瘸的。我娘的眼睛, 是因為想親生女兒哭瞎的。
按理說,我的親生母親狸貓換太子, 把霍家害慘。
可霍家良善,護我愛我珍視我,沒有因我是仇人的女兒,就虐待我。
至於常喜,高門千金流落鄉村,本該與我這假千金有血海深仇。
可她不恨我,因為她遇到了很好的養父母。她說過, 她不要錢權,她寧願放棄一切,只要能讓小廟村重新有歡聲笑語。
愛能平山海、填深仇、覆江山。
巫醫祝鴆其實是算命女瞎子,也是我親生母親的故友。
她看似瘋癲邪怪, 總是醉的不省人事, 卻知道些秘辛。
還魂蠱是祝鴆送給我的。常喜當年本要被燒死在破廟裡,也是祝鴆救下來的。
據祝鴆說, 我的親生母親, 那個造成這命途多舛的罪魁禍首,早就病死。
常喜與霍家相認, 但並沒有停留太久。
她也是執拗的性子。
「我此生不會認旁人做父母。我爹娘有且只有一對, 便是小廟村的常二牛和孫仙。
「但霍家二老與我有生恩。姐姐,往後, 你替我盡孝吧。」
「那是自然。」我說。
恨雖深刻強烈。
可愛能走得更遠。
我與常喜在煙花燦爛的夜晚彼此確認身份,決定聯手殺了共同的仇人李澤川。
匪石之心,不可轉圜。
恨如今已然消散。
這一生,我還有很多很多的愛。
15.
霍嶙被常喜派去繼續攻打北夷。
從前的糾葛不提, 他確實有絕世的將才。
常喜對他說:「不破北夷,不許還家。」
他離開京城,駐守漠北,從此十年我們不曾再見。
我安心守著爹娘, 為他們養老送終。
峋兒和長歌都已長大, 錦繡前途。
而我依舊殺豬為生, 練字習畫, 粗茶淡飯。
常喜改名常雪臣, 身為一代女帝,揮斥方遒。
張生序做了首輔,陪她守這江山。
那是他們的故事。我無從知曉。
可我的故事, 就停在這裡了。
借屍還魂者,陽壽有限。
我仍會想起年少時以霍修然的身份活在世上的日子。
天真爛漫,豆蔻年華。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日子。
雖然我永遠都回不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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