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將軍與皇貴妃有舊,聖上嫉妒,逼他娶我這殺豬女。
成婚夜,他淡漠遞來和離書。
「我心另有所屬。你若想走,隨時可以。」
我並無不悅,默默點頭,將那張紙壓進妝匣最底處。
後宅安逸,公婆開明,為何要走?
他追他的白月光,我走我的凡塵路。
本以為能相安無事度一生。
直到他戰敗的消息突然傳來。
聖旨說午時斬首,我擠在人群里,看見他面如土色被押出了宮門。
01.
三日前,我夫君霍嶙因戰敗被皇帝召進金鑾殿審問。
此番戰事是北夷突襲,霍嶙雖敗,卻保下邊境萬人性命。
按理說,最多被褫奪爵位,更倒霉一點,那就流放、抄家。
我都有心理準備。
可萬萬沒想到,小太監常喜連夜來找時,給了最壞消息。
「聖上剛下旨,明日午時斬首。」
我曾替御膳房殺過六年的豬,與常喜有些交情。
他比我還急,直接大哭:「皆因皇貴妃而起。她聽說霍將軍戰敗被審,急得早產。」
「生了兩天也沒生下來。太醫說恐怕一屍兩命。皇帝氣得當場要殺了霍將軍。」
我猛地拽住常喜:「聖旨傳到內閣了嗎?」
「還沒,璽印都沒蓋,還有轉圜!皇帝恐怕也是一時衝動。我嚇得魂都沒了趕緊來找你——」
常喜還沒說完,我奪了他的馬。
「姐姐,姐姐你去哪兒!」他大叫。
那晚我快跑死兩匹馬,終於在天光將亮前尋到了破廟裡的算命女瞎子。
她極擅接生,最險一次將斷氣的胎兒含在口中度氣,硬生生吹活。
「接生可以,金鈴,我要吃你做的十扇腌豬頭!」
女瞎子喝醉朝我笑嚷。常喜背她進宮,欲哭無淚:「這瞎子能頂事嗎!」
「死馬當活馬醫!」我喊。
我又趕緊回府命下人鎖緊門窗,不許任何流言傳進來,以免驚擾家中老小。
安頓好一切,我進廚房,提起殺豬刀,給霍嶙做一碗斷頭飯。
不論能否救下他,夫妻一場,我定要讓他吃飽了再上路。
成婚四年,他還沒吃過我做的這碗人人稱奇的臊子拌面。
那天下了大雨。
滿街百姓聽說霍嶙要坐囚車巡街,不顧暴雨,黑壓壓排長隊去看。
畢竟是曾經束髮金冠、打馬遊街的少年名將。
我抱著食盒擠在人群里,看見他面如土色被押出了宮門。
還好,還好。
我長舒一口氣。
命還在。
不過,皇帝叫人挑斷他的手筋。
往後餘生。
都是個再也提不了刀的廢人。
02.
我去詔獄給霍嶙送飯。
常喜帶路。
他比大拇指:「姐姐,多虧你悄悄找的穩婆,皇貴妃竟真把孩子生下來了!
「只不過,嬰兒目有重瞳、不愛啼哭,欽天監都傳是個鬼胎。
「皇帝倒是很高興,直接饒了霍將軍一命。
「等刑部提審結束,霍將軍就能回家。我打點過獄卒,不會讓他吃苦。」
我感激不盡,悄悄送常喜銀子。
「客氣什麼,姐姐的事就是我的事!」常喜笑,眉眼秀逸。
常喜走後,我蹲下身,從食盒裡抽出那碗臊子拌面。
霍嶙靠在腥臭的板壁,長發披散。
他盯著我,進氣長,出氣短。
一縷日光透過小窗照亮他的眉眼,慘白似玉,傾國傾城。
「修然她......還好麼?」
歷經生死,他關心的第一件事,居然還是皇貴妃霍修然。
「她很好。誕下男胎。」
「家中父親母親呢?還有小弟小妹,有沒有嚇哭?」
「我封鎖消息,家裡人還不知道,一切平安。」
霍嶙點點頭,不再說話,開始吃面。
第一口,他瞪大了眼。
「你做的?」
「嗯。」
他嚼著面,像是吃到了什麼瓊漿玉露。
那雙曾經漂亮桀驁,如今類同死魚的眼睛,居然又重新有了感情。
我看見霍嶙低下頭,眼淚砸進麵湯里。
他哭起來也很安靜。
十三歲上戰場,以一敵萬打得北夷人從此不敢過陽關的少年將軍。
整個中原曾經畏他如畏鬼神。
誰能想到他後來為了女人和皇帝反目,成了京城人人唾笑的棄子。
我沒安慰他,也沒評價,只又往麵湯里加了一勺辣子。
霍嶙擦乾了眼淚,把整碗面吃得很香。
香到獄卒們都悄悄觀望。
「嚯,那就是聖上為羞辱霍將軍逼他娶的殺豬女?真丑,怪不得他駐守漠北四年不肯歸家。」
我不醜,只是平凡,比不上霍嶙容貌謫仙。
這些嘲諷,早就聽膩了。
霍嶙卻嚴肅寬慰我:「姚金鈴,你很好,別信他們的話。」
他一向對我冷淡,頭回主動替我辯駁。
「謝謝。
「不過夫君你記錯了,我姓趙,不姓姚。」
霍嶙尷尬地扯扯嘴角。
03.
六個月後,霍嶙出獄。
皇帝革他的職,封鎖將軍府,值錢物件盡數充公。
霍嶙的叔伯良善,為我們賃下一間清貧小院。
霍家老小住在東廂。
我和霍嶙住西廂,分房。
我們從未圓房。成婚夜,他淡漠遞來和離書。
「我心另有所屬。你若想走,隨時可以。」
當年嫁進霍家時我病重,公婆不嫌棄,還花重金給我治病。
霍嶙的弟弟霍峋爬山採補藥,妹妹霍長歌熬夜煮甜湯。
這家人真好。
所以霍嶙敗落,我也從沒想過離開他們,只是重新拿起了殺豬刀。
手藝出挑,很快就支起攤子。
用賺來的錢將小弟小妹送去書院。
給公爹婆母做參湯,給自己買一身新衣裳。
唯獨忽略了霍嶙。
並非故意。
畢竟他久不歸家,我早已習慣了沒有他的日子。
霍嶙並不在意。
他一心只想東山再起,我很多次半夜瞧見他偷偷練刀。
他的手腕廢了,只能努力嘗試用指骨夾住刀柄。
每個指節都長滿血泡,觸目驚心。
他把手藏在袖子裡,或是塗白粉掩飾。
在霍家老小面前,他總是天塌下來也處變不驚的樣子。
我知道他卯足勁,為家人,也為自己。
他才二十二歲。
可手廢了就是廢了,世上沒有奇蹟。
日子總要從頭過起。
但我沒勸他,一則我與他疏離,二則他性子出了名執拗。
否則也不會為了霍修然鬧到京城地覆天翻。
直到有一天,半夜,院中突然傳來慘叫。
滿地是血。
霍嶙練得太苦,指骨脫力,刀砸落幾乎砍斷腳趾。
第二天,他坐上了輪椅。
我從未見過他那樣暴怒,多少天苦苦支撐的堅強終於坍塌,發瘋一般砸掉屋子裡所有的東西。
婆母哭成淚人,公爹氣得暈倒。峋兒和長歌躲在被子裡抽泣。
他趕走了所有人,也包括姍姍來遲的我。
「趙金鈴,你滾吧。」他顫聲。
「我如今是個廢人,永遠爬不起來。你還年輕,沒必要跟著我等死。」
我沒理他,放下買來的金創藥,上床睡覺。
「左丘失明尚編《國語》,介子推割股拒不出山。霍嶙,你還有條命,別妄自菲薄。
「而且,」我皺眉,「這被褥是我裁的,一衣一簞是我靠殺豬買的。公婆視我為親女,弟妹依我如靠山。我憑什麼滾,要滾也該是你。你若不想住在霍家,明天就收拾走人吧!」
霍嶙呆若木雞。
04.
數日後,霍嶙垂眼說,要和我一起去菜市支攤。
「我雖不會殺豬,但能幫你算帳,還能為你煮茶買飯。」
我不知道他為何這麼快就想通了。
不過公婆和峋兒長歌都很高興。
往日公爹幫我煮涼茶,婆母為我備午膳,之後便都由霍嶙來做。
他扎著高高的馬尾,眉角帶疤,耳垂夾著鴉色獸骨釘。
坐輪椅行在市井陋巷,也引得好多女孩跟著瞧。
我兀自磨刀,只裝做沒看見。
霍嶙幫我記帳,心細如髮。
他翻我以前的帳簿,驚訝於我的字,筆筆遒勁,意走龍蛇。
「你練過金錯刀?」
「嗯。」
金錯刀是最出名的字體。不光練過,以前還出過碑帖。
他進鋪子裡側,又看見壓在稻草垛子後的數幅畫。
那都是我隨手照著話本畫給峋兒與長歌解悶的,不值錢。
可霍嶙怔住。
我忘了,我擅丹青,他也並不曉得。
霍嶙問:「這細工畫筆要下苦功。能做到寥寥寫意便出眾,趙金鈴,你練了多久?」
「若非今日來鋪子,你過往種種,我竟永遠也不會知曉。」他嘆。
都不過問,怎會知曉?
我還忙著切排骨,擺擺手便走了。
過幾日,霍嶙遞給我一匹五尺粉紫布。
他淡淡說,我的殺豬圍裙太老舊,要換件新的。
我說好。
誰知拿布去裁縫鋪,裁縫瞥過我粗糙的手,神情譏諷。
「粉紫嬌艷,姑娘你不襯——」
霍嶙站在檻外,打斷。
「趙金鈴,別聽他。粉紫襯你,你很好看。」
裁縫撇嘴。
我盯著銅鏡里的自己,笑笑。
「嗯,我曉得。」
05.
轉眼,離霍嶙戰敗已近一年。
日子樸素,卻也平穩。
峋兒與長歌淘氣,笑鬧不休。公婆則漸年邁,一人一拐棍,坐在樹蔭下打盹。
霍嶙也養好了腳。
夏天多雨,我打傘,他推驢車,去京郊送豬。
一路泥濘易摔,霍嶙索性牽著我手腕。
我與他靠得近,雨聲淅瀝,天地潮濕。
路過寺廟,小沙彌正讓香客抽籤。
我突然興起,抽了一支。
誰知簽文是:早生貴子。
沙彌大笑:「恭喜恭喜!百年好合!」
我尷尬,霍嶙亦默然。
福簽如累贅般被扔回木筒。
我搖頭:「這簽真不准。」
霍嶙不接話。那晚,他卻忽然敲門,說三日之後想與我同去玉樓春。
玉樓春是京城最大的酒樓,而三日之後,恰好是我生辰。
我應下。
未曾料到三日後的清晨,在攤子口遇見了位久不見面的故人。
竟是常喜。
他面容如玉,氣質成熟,早不復從前微時的天真。
所到之處,人人驚懼。
「九......九千歲!」
喧嚷聲響。
常喜渾然不覺,只專心為我簪上一支素雅的珠釵。
他賀我生辰,誠心輕聲。
「祝姐姐朱顏長似,頭上花枝,歲歲年年。」
我莞爾。
06.
霍嶙今天送峋兒長歌去書院,未與我一同出攤。
我便獨自與常喜去酒樓敘舊。
一年前,常喜因助貴妃產子而立下大功,直登青雲。
他如今甚至連名字都變了,改叫「常雪臣」。
包廂外,忽然傳來聖鼓震天。
竟是皇家儀仗。
常喜說:「再過幾日是小皇子周歲,皇帝攜貴妃去京畿祈福。我隨行出宮,順便來見姐姐一面。」
我點頭,下一瞬,看見了遠處華蓋傘下的霍修然。
確實絕色。
眼神卻空洞,詭異如傀儡。
酒樓內,人人竊竊私語:「嚯!這禍國妖妃還敢巡街,傳說她生了個鬼胎,當真可怖!」
霍修然的名聲向來不好。
畢竟皇帝李澤川為了她,久不早朝,瘋癲痴狂。
常喜嘆:「當時明明是姐姐請的穩婆,功勞卻被我攬走,當真愧疚。」
我是霍嶙內婦,聖上本就憎他,故而隱瞞。
這件事,甚至霍嶙至今也不知道。
「無妨。」我搖頭。
常喜背穩婆進宮已是功高,畢竟成敗未知,那是一場十足的冒險。
而且霍家落敗後日子也能平穩,想來有常喜暗中護佑。
我敬常喜,他亦笑,回敬。
酒過三巡,他講起宮廷秘辛。
「貴妃霍修然曾是霍府養女,與霍嶙青梅竹馬,這件事,姐姐可知道?」
「嗯。」
說書館子裡都傳了多少年,誰人不知。
「不過,險少有人知曉,裡頭其實還有段真假千金的故事。」
「哦?」我好奇。
常喜眯了眯冷而漂亮的鳳眼。
「當年霍老夫人快臨盆時偶遇山匪,與一孕婦同躲進破廟,各自誕下女嬰。
「不料山匪燒廟,霍家慌忙抱一嬰兒逃竄,而那民女及剩下的孩子卻燒得屍骨無存。
「無法確定這活下來的女嬰到底是誰所生。霍家良善,索性撫養長大,名為霍修然。
「不過,幾年後才查清,那民女與山匪其實是同夥,民女為了讓自己的親生女兒住進霍府榮華富貴,不惜演一出狸貓換太子。
「至於真正的霍修然麼——
「要麼被燒成齏粉,要麼,還有命,流浪若浮萍。」
常喜慢慢講完,盯著我指間微不可察的筆繭。
「殺豬為生,卻擅文擅畫。夫家落陷,仍不棄公婆。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姐姐,你當年那晚拚死去請女瞎子接生,當真是為了救霍修然麼?」
他靠近,眼眸漆黑。
「還是為了,也演一出狸貓換太子?」
酒樓內食客仍大談著妖妃與鬼胎。
烈日高懸。
可我渾身發冷。
07.
酒肴一盤盤端上來。
常喜卻未曾動筷。
他在等我的回答。
我倚著欄杆。
看窗外夕陽燒遍京城的天。
「常喜,我不知你在說什麼。」
我啜著流霞酒,神色漸漸平靜。
「我為貴妃請穩婆,自然只是為了救我夫君的命。」
常喜默然。
半晌,他乖乖為我夾一箸魚肚白:「是我失言。」
一頓飯吃畢,已然天黑。
我今夜還與霍嶙約好在玉樓春相見,再不走就要遲了。
常喜送我一段路,分別時,他忽然攔住我。
聲音輕若喟嘆。
「姐姐,霍嶙不知你的好,可我知道。」
我一怔。
他說:「我如今有花不完的錢,也讀過許多許多的書。只要我想得到的人或東西,用盡一切手段也會得到。
「兩個秘密,姐姐,想不想聽?」
他幾乎靠著我的耳垂。
「第一,其實,我不是閹人。」
那晚的長安街上,東風夜放花千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