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棍與肉體碰撞的悶響終於逼得拂曉落下了淚。
拂曉哽咽著:「無晝,不要管我了。」
腿上一陣劇痛,我沒扛住,單膝跪了下去,影子們停了動作。
我嗓音嘶啞:「不要怕,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他看著拂曉,勾唇一笑:「或者,我們換個玩法,你替他跪?」
我咽下一口血沫,不容辯駁道:「不許跪!」
我擦去遮擋視線的猩紅,看著那白衣如雪的人,再一次站了起來。
我本就是腐朽骯髒的,我可以容忍墨夜將我踩進泥地,可拂曉不行,他不該沾染污濁。
是我把拂曉扯進這泥沼的,那我便以身做台,讓他踩著我,不染纖塵。
到墨夜面前時,一個影子發狠抽斷了戒棍,我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神思混沌,耳邊嘈雜,可拂曉的哭聲是那麼清晰地傳到了我耳邊。
聽見他哭,心口的疼蓋過了我身上所有的傷口帶來的痛。
我動了動手指,意識模糊道:「別哭……」
緩了緩,我撐著身子,跪了起來,身下很快暈出了一圈血。
我隔著猩紅,看著墨夜,低聲道:「放人。」
墨夜手裡一枚透骨釘蓄勢待發,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我的心口。
倏忽間,一聲冷喝從門口傳來:「私用刑罰,你當本座是死的嗎?」
一個長相俊美,一身青衣的男人緩步而來。
男子所過之處,影子皆是跪地俯首。
他在大堂中央站定,負手而立,看著墨夜笑意不達眼底。
墨夜怔愣地站起身道:「師父?」
來人正是不歸樓樓主,雲泊。
如果只有墨夜,我拼去性命,倒也可以帶拂曉走。
可雲泊一來,就算我死千百回,也不可能救出拂曉。
我的本事都是雲泊教的,他想殺我,易如反掌。
雲泊手中甩出銀鏈,將我和拂曉拉到了身邊。
他扣住拂曉的肩膀,讓他動彈不得,隨後看著趴在腳邊半死不活的我,冷聲問道:「叛出者,該如何處置?」
我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情緒,顫聲道:「師父,求你……放了他,弟子怎樣都可以。」
雲泊不由分說地一掌沖我打了過來,我飛了出去,撞到了柱子,最後摔在了地上。
胸口劇痛,我猛地咳出一口鮮血,嘗試幾番,根本站不起來。
雲泊收回手:「本座廢了你的武功,以後你若是敢踏進不歸樓的地界,本座一定會殺了你。」
他頓了頓,冷然道:「但你是本座的徒弟,本座不會讓別人取你性命,能殺你的,只有本座。」
說這話時,他看的是墨夜。
自從雲泊踏進大殿,墨夜的視線一直落在他身上,沒移開過半分。
聽見這話,墨夜死死扣住掌心,神情憤恨地盯著雲泊:「你就那麼寶貝他?不僅要把樓主之位給他,還要放他性命?」
感覺到被挑釁,雲泊長眉一擰,揮出一道罡氣:「小狼崽子學會露出獠牙了嗎?不服就來殺了本座,自己坐上那個位置。」
墨夜不閃不避,硬扛這一下後他嘴角溢出一縷鮮血。
雲泊面上閃過驚詫,很快又恢復如常。
他推了拂曉一把:「趁本座還沒反悔,帶著他趕緊滾!」
拂曉踉蹌一下,往我這邊跑了過來。
我費力起身,攔住了將要撞到柱子的人。
拂曉連忙摸索著架起我的胳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我們……回家……」
我看著拂曉身上的白衣沾染上我身上的鮮血,心中悔恨,我還是弄髒了這身白衣。
回山莊的路上我就暈了過去,我不知道拂曉那麼瘦弱的一個人是怎麼將我拖回山莊的。
等我再睜眼,我已經躺在了那張我和拂曉纏綿過無數次的床上。
我昏迷了很久,身上的傷好了個大半。
我驚奇地發現,我的內力還在,雲泊那一掌沒有廢了我,只是讓我受些內傷,養一養就好了。
拂曉不在屋子裡,我起身走了出去,看著熟悉的事物,腦海里閃過和拂曉的點點滴滴,我越發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了。
我有些捨不得離開這裡了。
天快黑時,拂曉回來了,他又拿起了那根竹竿,背簍里背了一堆藥材。
這些日子跟著小瞎子,我也認識了許多草藥,他採回來的藥都是治內傷的。
我隱去氣息坐在房頂,看著拂曉奪門而出,慌亂地站在院子裡。
「無晝!」
我是個殺手,以前是我對小瞎子放鬆了警惕,才讓他察覺。
如今我有意隱藏自己,他發現不了任何。
目光,呼吸,心跳,拂曉什麼都感覺不到。
拂曉惶然道:「我知道你肯定在,無晝,你出來。」
我看著星斗與夜幕,一明一暗,界限分明。
就像我和拂曉。
拂曉慌了神:「無晝……你說句話。」
「我看不見,你不要不說話,我找不到你了。」
心口處的疼快要了我的命,可比起這些,我更希望他活著。
拂曉壓抑的哭聲凝成實體,一下一下凌遲著我。
我看著他搖搖晃晃地進了屋子,心中陡然生出慌亂。
我落地就看見拂曉手裡握著那把我留給他防身的匕首,對著心臟刺了下去。
我心口一窒,額角猛地跳動。
下一秒,我閃身過去,攔住了那匕首。
我奪過匕首扔了出去。
噹啷一聲,敲碎了滿屋死寂。
心口鼓脹的恐懼淹沒了我的理智,我扶著小瞎子的肩膀,第一次對著他發了脾氣:「你瘋了嗎?」
沒想到拂曉比我還激動,他攀著我的胳膊,嘶吼著:「我是瘋了!若非死別,絕不生離,這是你自己說的!」
拂曉哭喊著質問我:「為什麼要丟下我一個人?」
我靜默無言,只有拂曉的哭聲在屋子裡迴蕩。
過了許久,我喉頭髮緊,艱澀道:「跟著我會有危險。」
拂曉哽咽道:「無晝,你為什麼還不懂?我不怕死,我怕的是你不要我。」
這句話如當頭一棒,敲醒了我。
我有些無措道:「可我殺過很多人,死後是要下地獄的。」
拂曉抬手擦掉眼淚:「我救過很多人,以後還會救更多的人,我去懸壺濟世,去誦經拜佛,總能還清你的罪業,就算還不清,百年後我陪你一塊去阿鼻地獄贖罪……」
他乞求道:「我們一起面對,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我猛地將眼前的人摟進懷裡。
我從腥風血雨中走出來,沒人教過我這世間的道理是什麼,雲泊只教會了我,不殺人就會被人殺。
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遇見了拂曉。
如果我能早一點遇到他就好了,我還沒有殺那麼多人,還沒有穿上這身與他截然相反的黑衣。
摟著哭得渾身顫抖的小瞎子,我心疼道:「別哭了,我的錯,我這木頭腦子想不明白,以為離開了你,你就會過得很好。」
拂曉啜泣道:「沒有你,我怎麼可能過得很好?」
除了在我身下,我見不得他在別的地方掉眼淚,我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承認自己不是什麼好人,我欺他眼盲,辨不清是人是鬼,就把人騙到了手。
把這活菩薩拉進泥地,百年後,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鍋老子也認了。
我低聲道:「只要你不厭惡我,這輩子我就陪在你身邊了。」
拂曉:「無論如何都不許離開。」
我點頭:「刀架在脖子上也不離開半步。」
9
我抬頭看著一襲紅衣似火的人兒,心裡被填得滿滿的。
喝了交杯酒,拂曉猛地將我推到了床上,他欺身而來,笑得邪肆:「既是我娶你,那今夜,你得聽我的。」
拂曉臉上戴著紅綢,頂著一張人畜無害的臉說出這種話,這番景象激得我渾身發熱。
我由著他作亂,嗓音喑啞道:「好,都依你。」
「……」
對於拂曉的求饒我總是心軟的,可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不想長夜這麼快就結束。
我伸手撈過扔在一旁的髮帶,折了幾折,遞到了拂曉嘴邊。
拂曉墨發披散,喉間的嗚咽被髮帶堵了個嚴實。
芙蓉帳暖,那一夜,我睡得也很好。
10
轉年春天,我帶著拂曉隨著商隊去了西域。
我聽到最後一個關於不歸樓的消息就是,雲泊失蹤,墨夜成了新任樓主。
不過,那些已經跟我沒關係了。
我們在西域待了一年,終於尋到了那名可生死人肉白骨的巫醫。
巫醫知道我的來意後,覷了我一眼:「讓我治好他的眼睛可以,殺手最寶貴的就是那條命了吧?我要你的命,你肯給嗎?」
拂曉牽著我手,拉著我就要走:「無晝,不治了,我們回家。」
巫醫不屑一哼:「沒想到雲泊那個薄情之人, 還能有你這麼一個痴情的徒弟。」
我驚詫道:「前輩認識……樓主?」
巫醫道:「年輕時欠了他人情,這次, 就當是還他的了。」
巫醫忽然問道:「對了,雲泊體內的寒毒,可治好了?」
我皺著眉:「此事晚輩並不知曉。」
巫醫眉頭皺得更深:「要不是雲泊寫信來,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他徒弟了。」
他揮揮手,起身進屋:「行了,把人帶進來吧。
我牽著拂曉進了屋, 巫醫把我趕了出去,門一關,將我攔在了外面。
我在屋外守了三天, 其間除了送飯的藥童,巫醫不許任何人進去。
第三天, 門終於打開, 巫醫疲憊地背著手從裡面走出來:
「進去看看吧。」
我忘了道謝,慌忙從地上爬起來,跑進了屋子。
拂曉閉目坐在床上, 臉上沒有任何遮擋。
聽見響動,他下意識睜開了眼。
拂曉衝著愣在門口的我招了招手,眉眼溫和:「過來, 讓我仔細瞧瞧你。」
我愣愣地走過去, 蹲在了他面前。
拂曉原本灰白的眸子, 如今變得好像含著一池春水,波光瀲灩,讓人忍不住沉醉其中。
我在那雙眼睛裡, 看見自己像頭蠢兔子,呆呆愣愣地瞧著他。
拂曉眼眶微紅, 溫涼的指尖撫過我的眉間鼻樑, 最後停在了我的唇角。
他笑道:「比我想像中的還要俊朗。」
不知怎的, 心頭一陣酸楚, 我抱著拂曉的腰,哭得不能自己。
離開那天,我將我的刀留給了巫醫。
巫醫瞥了一眼那神兵榜上排名第二的兵器:
「正好, 劈柴缺個趁手的傢伙。」
巫醫不耐煩道:「滾吧,別擾我清凈。」
我對著那背影拜了三拜, 牽著拂曉的手離開了藥爐。
馬車上,拂曉靠在我懷裡, 我問道:「你想去哪?」
拂曉思量片刻:「去淮南吧,聽聞淮南疫病肆虐,那裡需要大夫。」
我捏了捏拂曉的手:「好, 聽你的。」
此後半生,我和拂曉一直都奔波在路上,救了許多人。
每到一個地方, 拂曉治病救人,而我都會到那裡的寺廟,跪在佛前懺悔祈求。
我懺悔自己的罪孽。
祈求著下一世,我可以乾乾淨淨地遇見拂曉。
佛香燃盡, 一聲輕喚,讓我睜開了眼:
「無晝,我們回家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