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曉慌張抬頭,他看不見我,只能勉強通過聲音辨別我的方向。
我能感覺到白綾之下那雙無神的眼睛正努力地搜尋著我,想看清我的臉。
心像被一隻手緊緊攥著,難受得讓我有些喘不上氣。
將他的臉擺著正對著我:「我在這。」
摸到一手溫熱,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水漬,我不禁皺眉:「你哭了?」
拂曉摸索著拽住我的衣袖,他慌聲解釋著:「我沒有耍你,你不願意暴露自己,我怕你知道我察覺了你的存在,你就會離開。」
我抿著唇,我確實想過,若是他知道了我的存在我就離開這裡。
殺手,只有活在不被人知曉的地方才能安全。
哪怕他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瞎子,對我造不成威脅。
這次我分清了,那是小瞎子的眼淚。
這滴淚透過皮肉筋骨,燙進了我心裡的一個角落,我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練就一副銅皮鐵骨,冷硬心腸,那角落大概是我身上最後柔軟乾淨的地方了。
我愣愣地撫上心口。
他顫聲道:「我就當不知道你的存在,你想看便看,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留我一個人?」
半晌無言,我抿著唇,轉身出去。
拂曉的手停在半空,還維持著握著我衣袖的模樣。
我提著熱水回來時,就看見他維持著那個姿勢,哭得渾身顫抖。
我將水倒進木盆,看著哭得難過的人,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的世界裡沒有哭了的人該怎麼處理。
我只知道人分活人跟死人。
想起兔子心情不好,吃不下飯時,拂曉就是把兔子抱在懷裡順著兔子毛,兔子心情就好了。
於是,我將拂曉抱進懷裡,順著他的墨發,想著讓他心情好些。
拂曉揪著我後背的衣衫哭得快要氣絕。
我尋思著要不要將他打暈,好讓他歇一歇。
手刀在他白皙的後脖頸比畫了一下,我就放棄了。
我下不去手。
我索性將他抱在懷裡,讓他哭個痛快,就算暈過去了,也會暈在我懷裡,不會掉到地上去。
拂曉埋首在我懷裡哭了很久,最後只傳來一兩聲啜泣,但他還是沒有抬頭,他嗓音染上哭腔,悶聲道:「你……不走了?」
我順著他時不時顫抖的背,道:「我沒地方去。」
我屈起指節,抵著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抬起來,碰了碰那被眼淚浸透的白綾:「你好能哭。」
拂曉白皙的耳尖瞬間變得通紅。
他一聲驚呼,僵直了身子:「做……做什麼?」
我道:「洗澡。」
拂曉腿上有傷,我就架著他那條受傷的腿幫他擦身子。
拂曉看著瘦弱,但身上有一層薄而漂亮的肌肉。
他像個熟透的蝦子,整個人紅紅的,靠在木盆邊上,乖巧地任我搓扁揉圓。
洗好了,我將人撈起來,用絹布裹著回了臥房。
我找出他柜子里的衣裳給他穿上。
我手裡握著乾淨的白綾,站在床邊看著坐在床上的人問道:「我可以幫你換白綾嗎?」
拂曉愣了愣,他伸出手向前胡亂摸著,我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
摸到了我的手,拂曉微涼的手一下子便牽住了我的手,好像怕我消失一般。
他歪頭將眼上的白綾湊到了我的掌心,勾唇淺笑道:「可以。」
我小心地解開白綾,拂曉有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朦朧似醉,眼尾泛紅,只是那眸子空洞無神。
拂曉惶然道:「是不是很奇怪?」
我抬手撫上他顫抖的眼睫:「不,很好看。」
不知為何,我想他這雙眼裡映出自己的身影。
我將白綾系好,遮住這雙勾人、略帶遺憾的眸子,心裡有了盤算。
腹中像是有一團火,燒得我難以平靜。
不同於鮮血激起的興奮,這感覺的源頭是床上躺著的那個小瞎子。
我側頭,哪怕黑暗無邊,我也能一眼就找到床上的人。
黑暗之中有什麼在悄然醞釀。
拂曉坐起身,眼覆白綾,抬頭對房梁,低聲道:「你可以……睡到床上來。」
腦子裡的那根弦一下子就斷了。
身體比腦子快,等我回過神,我已經將小瞎子壓在了身下。
我認清了心裡的感受,我對小瞎子有慾念。
我不是個會拐彎抹角的人,看著身下的人,我道:「小瞎子,跟了老子吧,老子這輩子拿命對你好。」
拂曉抿著唇,良久無言。
我是個粗人,但也明白這事講求個你情我願,我還沒混蛋到欺負一個小瞎子。
我剛要退開身,拂曉便顫著手,摸上我的衣襟:「我可以什麼都給你,但你得答應我,不要離開我,我一個人在黑暗裡太久了。
我摸著他的臉,心口有些發悶,沉聲道:「不離開,若非死別,絕不生離。」
拂曉抬頭湊了上來,他看不見,牙齒碰到了我的鼻樑,他有些懊惱地撤回身。
我跟了上去,碾碎了他的驚呼。
浮沉間,小瞎子抱著我,斷斷續續地問道:「名字……你的……名字……」
我低頭吻干他眼角的淚,含糊道:「無晝。」
「……」
顧忌小瞎子的身體,我也沒做得太絕。
月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緋紅的眼尾。
我將他摟在懷裡,撫開他額角汗濕的發,低聲道:「後悔嗎?你以後娶不了媳婦兒了。」
拂曉閉目在我懷裡,嗓音嘶啞:「那你嫁給我吧,我娶你。」
我應聲道:「行,聽媳婦兒的。」
拂曉笑罵一聲:「呆子。」
懷裡的人嘴角含著若有似無的笑意沉入了夢鄉。
看著熟睡的人,我一直漂泊不定的心,一下子就有了歸處。
我突然有點不敢讓小瞎子知道我的身份了。
他若是知道了我是個雙手沾滿鮮血的人,他會不會嫌棄我?
他身上的白衣是那麼乾淨。
老子不得不承認,老子生平第一次……慫了。
4
轉天早上,我醒來時,拂曉還沉沉睡在我懷裡。
我小心抽出胳膊,還是把他吵醒了。
小瞎子戴好白綾,迷濛地扶著我的胳膊急著要起身:「幾時了?我去給你做飯。」
我將他按回被裡,摩挲著他的臉頰:「再睡會吧,飯我去做。」
小瞎子愣了愣,不知為何有些慌了:「我做飯不好吃嗎?」
他皺著眉:「你愛吃什麼?我可以學。」
殺手的本能,讓我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我揉了揉他的耳垂,放緩了聲音問他:「你在害怕什麼?」
拂曉一僵,他伸手攀上我的胳膊,半晌,他很是不安地開口:「我怕伺候不好,你就不要我了。」
我皺著眉,不甚明了:「你為何會如此想?」
「十三歲,我高熱燒壞了眼睛,爹娘把我賣給人牙子,因為看不見我被幾經轉手……」
手掌下拂曉的肩膀細微地顫抖著:「因為伺候得不好,他們會打我,把我丟掉。」
心口像堵了東西一般的難受,我把小瞎子撈起來抱進懷裡:
「我不嫌棄,你什麼都不會我也不嫌棄。」
跟了我一個亡命徒,本就是委屈了他,我哪裡捨得他幹活?
我摟著他,擦去他臉上的淚:「後來呢?你怎麼就到了山莊?」
拂曉靠在我懷裡,吸了吸鼻子:「師父把我撿回來,教我醫術,教我洗衣做飯,教我怎麼一個人好好活下去。」
「那你師父現在在哪?」
我得提二兩好酒去拜見一下拂曉這個心善的師父。
拂曉輕聲道:「五年前師父就去世了,埋在後山,山莊就是師父留給我的。
我扶著他的肩膀,給他換了新的白綾,吻了吻他的額頭道:「不哭了,以後萬事都有我,一會你帶我去你師父墳前,我給他上香磕頭。」
小瞎子愣愣地,還沒轉過彎來。
我認真道:「他救了你,我才能遇見你,他不僅是你的恩人,也是我的。」
小瞎子又要哭,我忙道:「祖宗,再哭就沒有白綾換了。」
我把人緊緊摟進懷裡:「把過去的苦日子哭完,咱們就不哭了,往後咱們歡歡喜喜地過日子。」
拂曉縮在我懷裡點了點頭。
等他好些了,我想了想又道:「不過……」
拂曉微微側耳。
「你可以像昨晚那樣,在床上哭給我看。」
拂曉「噌」地一下從脖子紅到耳朵尖,他緊握著我的衣襟,羞得抬不起頭。
小瞎子麵皮薄,我見好就收,沒再逗他。
結果,他用細弱蚊蠅的聲音說了句什麼。
他聲音很低,但還是逃不過我一個殺手的耳朵。
他應下了,他說:「好。」
我感覺有股熱氣直往我腦門上竄,我忍了又忍,壓了又壓,最後把人按在懷裡親了個夠,才將那邪火壓下去。
一番折騰,拂曉也清醒了,我做飯,他在一旁喂兔子。
鍋上煮了粥,我挽著胳膊靠在門框上,看著小瞎子。
小瞎子不出門時,那一頭墨發只會用一根白色髮帶簡單地束在腦後,幾縷落下的鬢髮在和風中輕動,天光照在他身上,他低著頭,嘴角帶笑,溫柔地撫摸著兔子。
我在屋檐的陰影下,和他之間有一道明顯的界線。
我想起了那把被我埋在山莊門口松樹下的金錯刀。
拂曉和這一刻的靜謐,是我願意用我的所有去換的。
拂曉轉過頭來,試探著:「無晝?」
「在呢。」我輕笑一聲,站直身子走過去,蹲在他面前,抬頭看他。
我摸著他臉上的白綾,問道:「你怎麼總是知道我在看你?」
拂曉將臉貼上我的手掌,微笑道:「你看得太專注了,很容易感覺到。」
想到什麼,我問道:「我還不知,你年歲幾何?」
拂曉答道:「十九,問這個做什麼?」
我有些心疼:「我比你大了五歲,你還沒有弱冠,還那樣小,總覺得委屈了你。」
小瞎子訝然:「你已經二十有四了?你家中妻室可知道我的存在?」
男子弱冠後便可娶親,到我這歲數,尋常男子,孩子都滿地跑了,小瞎子這是誤會了。
我連忙解釋道:「我不曾娶親,通房小妾什麼都沒有,我只有你一個。」
我明顯感覺到他有些難過,但他還是笑著:「我就待在山莊,不會讓別人知道我的存在,你可以去娶親。」
聽他這麼說,我有些生氣了:「你當老子是什麼?千刀萬剮的負心漢?我有了你,怎麼可能還會去找別人?」
拂曉抱兔子抱得太過用力,兔子不舒服,掙脫了他的懷抱跑進了屋子。
他有些無措地攏著衣袖,給自己找些遮掩,他垂著頭,似有些難以啟齒:「你年歲不小了,我不能給你……生……生孩子。」
我急聲道:「那你呢?想娶媳婦要孩子?」
小瞎子搖頭,低聲道:「不想,我有你就夠了。」
「老子也一樣,」我將他抱起,擱到了屋子裡的凳子上,語氣微冷,「坐好,等著吃飯。」
將飯菜端到桌上,我把筷子放進拂曉手裡,坐到了他的正對面,淡聲告訴他:「我在這裡。」
他捧著碗,頭快埋進碗里了,飯沒吃幾口,半天憋出一句話:「你莫生氣了,我以後都不提了。」
他這可憐巴巴的語氣,我哪裡還氣得下去。
我嘆了口氣:「拂曉,我不會因為任何事,任何人丟掉你,我沒有亂七八糟的心思,你願意跟我過日子,跟我有一個家,我已經別無所求了。」
「要一定說有所求,我也只求我活得能比你長一些,能把你照顧到最後一刻。」
小瞎子總覺得是我吃了虧,他哪裡知道「家」這個東西對我一個殺手來說,是以前從不敢去奢求的。
拂曉探了探,將菜往我這邊推了推,終於是笑了:「我知道了,你吃菜。」
我吃了口菜,問道:「何時弱冠?」
拂曉:「兩月後,便是我生辰。」
我點點頭:「行,兩個月後,你娶我。」
拂曉差點握不住手裡的筷子,他驚詫抬頭:「什……什麼?」
我瞧著小瞎子,甚是嚴肅:「是你說你要娶我的,君子一諾,重如泰山,不可反悔。」
小瞎子臉上爬上一抹紅,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道:「你願……嫁我?」
我正色問他:「你不願娶嗎?」
小瞎子頓了頓放下手裡的筷子,隔著白綾與我相望。
思量片刻,他開了口:「你我行魚水之歡,共赴巫山雲雨,我自然是要對你負責的。」
拂曉認真篤定道:「我自然,要把你娶進門。」
這句話沒了他以往的溫軟,說得不容置疑。
我將蒸的糖糕夾進他碗里:「老子得要個最紅的蓋頭。」
拂曉嘴角噙著笑:「明日去鎮上坐堂,去給你買。
5
晨曦吐露,我輕手輕腳地起身去做早飯,順帶把診箱和藥材裝好。
大抵是心裡踏實了,今天早上拂曉倒是睡得很沉。
「起來吃飯了。」
拂曉戴好白綾,窩在我懷裡醒了醒神。
收拾好,飯桌前,拂曉交代著今天要做的事:
「我去回春堂坐診,你可以去鎮子上逛逛,山上過於無趣了些。」
我:「沒什麼可逛的,我坐在一旁守著你就好。」
我見過太多的東西,塞北江南,金磚玉瓦,不過是過眼雲煙。
我現在只想時時刻刻守著小瞎子,守住我的後半輩子。
拂曉笑了笑:「好,忙完了,我們去給你買蓋頭。」
吃好飯,我背著東西,牽著小瞎子的手往鎮上走去。
出門前,我遞給他的竹竿,拂曉沒有接過去。
他溫聲道:「你在我身邊,我不需要這東西。」
我驚詫於他對我的信任。
他丟棄竹竿,把身心都系在我身上,他不惶然,不懼怕,只因為有我在。
我牽住他的手,道:「我會保護好你的。」
到了醫館,門口已經排起了長隊。
大多是些窮苦百姓,還有衣著破爛的乞丐。
「活菩薩來了!」
「大夫,幫我看看我孫女……」
「大夫……」
「……」
拂曉扶著我的手,溫聲安撫他們:「我會盡力醫治好大家的。」
一個老者,看見我問道:「這位公子見著眼生,是……」
鎮子不大,鄰里之間都是見過的,我一個陌生人,自然會引人懷疑,何況我還站在他們看重的「活菩薩」身邊。
拂曉愣了愣,羞赧著打磕巴:「他是我夫……夫……」
不忍拂曉為難,我直接道:「我是他內人。」
男子為妻自古就有,大家也沒有多驚訝,不過他們看拂曉的眼神里多了一絲敬佩。
拂曉摸了摸耳朵,笑著點了點頭。
安頓好小瞎子,我尋了把椅子,坐在他身邊。
我挽著胳膊,靠著椅背,看著他診脈,摸穴施針,看他時而思量,時而愁苦,時而又展顏微笑。
看得正出神,小瞎子忽地側頭過來:「可通筆墨?」
我俯身靠近:「需要我做什麼?」
拂曉低聲道:「執筆開方。」
我勾唇笑了笑,出任務時,我臨摹過無數字跡,上至名門大家,下至販夫走卒,寫字對我來說,不是難事。
接過醫館藥童遞來的筆墨,我道:「你說我寫。」
「白芷二錢,玄參二錢……」
殺手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我用了我啟蒙時的字跡。
小時候見過我寫這個字的人,大多已是黃土埋枯骨。
看診的人交的診金不是銀兩,都是些自己家裡種的菜,養的家禽。
送走最後一個病人,已經快到晚飯時間了。
小瞎子忙得連午飯都沒顧得上吃。
拂曉扯了扯我的手:「我們先去成衣鋪。」
成衣鋪的老闆也受過拂曉的恩,聽拂曉要買蓋頭,老闆又見著我倆牽著的手,瞬間明白了怎麼回事。
老闆給我和拂曉量了身,硬要給我倆做一套喜服。
拂曉推脫道:「我身上,銀錢不夠的……」
老闆:「神醫治好了我母親的腿疾,如此大恩是我怎麼都還不完的,一套喜服,就當我送二位新人的結婚賀禮。
拂曉垂頭思量片刻,側頭望來:「不能委屈了你,婚服是要有的。」
他道:「背簍留下,當是買喜服所用。」
老闆也是個明事理的,沒有讓拂曉難堪,收下了東西。
老闆:「那神醫何時來取?可用連夜趕製?」
「叫我拂曉便好,」拂曉道,「兩月後,我再來取,不用急。」
又交代了一些事,出店時,已是暮色四合。
拂曉累了一天,上了山,沒人時,我趁他不注意,將他背在了背上。
拂曉一聲驚呼:「這是幹什麼?放我下來。」
我:「山路不好走,我背你。」
拂曉輕笑道:「白天黑夜對我來說沒什麼區別,這路好不好走,我也一個人走了許多年。」
我將他往上掂了掂:「可如今不同了,如今你有我。」
拂曉渾身一僵,沒說話,片刻放鬆了身體,伏在了我背上。
我背著小瞎子,小瞎子背著月光,山間靜謐,只有我的腳步聲。
二三星斗落於衣襟,我看著漫天星輝,問著背上的人:「你有沒有什麼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