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歲生日那天,我被公司開除了。
人事和我談話時,領導就坐在旁邊,臉上掛著那種標準化的惋惜。他說,陸建國,你是個好員工,但公司需要新鮮血液。
我沒說話,在離職單上籤了字,退出了所有工作群。我走的時候,他們大概以為這只是一場體面的中年散場。
一周後,公司負責的核心項目後台崩了。領導半夜三點給我打電話,語氣是從未有過的謙卑,求我回去救火。
我把他拉黑了。
他們不懂,裁掉一個頂尖程式設計師最好的方式,從來不是給他 N+1,而是趁早拔掉伺服器的網線。
1.
趙立新和我談話,用了十五分鐘。
他的辦公室在十七樓,落地窗外面是灰濛濛的天。他那缸養了三年的金龍魚,在水裡擺了一下尾巴,撞在玻璃壁上,發出一聲悶響。
「建國,你看,這魚也老了,游不動了。」趙立新說。
我看著他的嘴一張一合,沒聽清後面的話。桌上的解聘通知書很薄,A4 紙的重量,拿在手上卻感覺不到。
我腦子裡想的是,昨晚沒吃完的泡麵還放在廚房水槽里,回去得記得扔掉,不然會餿。
「公司的情況,你也知道。」他又說,「年輕人衝勁足,成本也低。」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你的 N+1,一分不會少。」HR 周姐在旁邊補充,聲音很職業。
我拿起筆,在末尾簽下「陸建國」三個字。字寫得有點抖,不像我的。我以前寫的代碼,一個字符都不會錯。
我回到工位上。
部門裡很安靜,所有人都埋著頭,敲鍵盤的聲音都比平時輕。
鄰座的王旭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他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躲閃了一下,又迅速低下頭去。
他的螢幕上,是我上個月剛教他寫的函數。
我開始收拾東西。
鍵盤、滑鼠、一個用了五年的馬克杯,上面印著我女兒一歲時的照片。杯口有一圈洗不掉的茶漬。還有一盆養了兩年多的綠蘿,葉子黃了一半,蔫蔫地垂著。我來的時候,它還是翠綠的。
東西不多,一個紙箱就裝完了。
我抱著紙箱往外走,經過趙立新的辦公室。他正站在窗邊打電話,聲音很大,充滿了幹勁,好像在談一個上億的項目。那條金龍魚浮在水面,翻著白肚皮。
我猜它死了。
走出公司大門的時候,下午四點。太陽光很刺眼,我眯了一下眼睛。一個保安走過來,讓我開箱檢查。他檢查得很仔細,連馬克杯里都看了一眼。
他說:「體諒一下,規定如此。」
我說:「好。」
他檢查完,擺擺手,讓我走了。我抱著紙箱,站在路邊,車來車往,一輛也沒有為我停下。
我就像一個多餘的零件,從一台高速運轉的機器上被拆了下來,扔在了路邊。
我站了很久,直到太陽落下去。
2.
我住的地方離公司很遠,坐地鐵要一個半小時。
一個四十平米的老房子,家具是我結婚時買的。牆壁上貼著女兒畫的畫,畫上一個太陽,笑得很開心。
我把紙箱放在客廳角落,沒有打開。
我走進廚房,把水槽里那碗已經泡脹了的泡麵扔進垃圾桶。然後燒了壺水,又泡了一碗新的。熱氣冒上來,熏得我眼睛有點酸。
手機響了。
是王旭打來的。
「國哥,」他聲音很小,「你……你還好吧?」
「還好。」我說。
「趙總今天下午開會,把你的活兒全分給我了,那個底層協議的加密模塊,我……我看不懂。」
「看不懂就慢慢看。」
「可是項目明天就要上線第一版內測……」
「那是你的事。」我說完,掛了電話。
我端著泡麵,坐在沙發上。電視沒開,房間裡只有我吸溜麵條的聲音。
日子就這麼過。
白天睡覺,晚上醒著。我把家裡所有的燈都關了,只留一盞電腦螢幕的冷光。我開始寫一些自己的東西,一些以前沒時間寫的代碼。
就像一個退役的劍客,在自己的院子裡,一遍遍擦拭他的劍。
一個星期後的凌晨三點,手機又響了。
是個陌生號碼。我沒接。
它又響,一遍又一遍,很執著。
我劃開接聽鍵。
「建國啊,我是趙立新。」
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嘈雜,像是機房。我能聽到伺服器風扇的嗡鳴,還有人焦急地喊叫。
「這麼晚了,趙總有事?」我問。
「出事了!你快來公司一趟!」他的聲音劈了叉,「用戶數據模塊全線崩潰,我們查了一晚上,找不到原因!」
「我已經離職了。」
「我知道!我知道!」他幾乎是在吼,「算我求你了,建國!這個項目對公司太重要了!只要你過來解決了,條件你開!我再把你請回來,給你升職,給你加薪,給你股份!」
「不必了。」
「陸建國!」他喊著我的全名,「你別忘了,你在這裡乾了十年!公司沒有虧待過你!」
我笑了笑,說:「趙總,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三點零八分!」
「這個時間,你應該去找那些新鮮血液。他們衝勁足,成本低。」
我說完,直接掛了電話,然後把這個號碼拉進了黑名單。
世界清凈了。
我關掉手機,躺回床上。黑暗裡,我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我想起趙立新辦公室里那條翻著白肚皮的金龍魚。
缺氧,水髒,或者吃得太撐。
總有一個原因。
系統崩潰,也一樣。
3.
第二天,王旭又給我打電話,換了個號碼。
他說,趙總快瘋了。
技術部所有人熬了個通宵,還是沒找到 Bug 在哪。後台每隔一個小時,就會隨機丟失一批用戶數據。就像一個看不見的幽靈,在伺服器里遊蕩,隨手抹掉一些東西。
「國哥,你是不是……」王旭欲言又止。
「是什麼?」
「沒什麼。」他嘆了口氣,「行政部的李姨去查你工位的監控了。」
「查到了什麼?」我問。
「查到你離職前一個月,每天下班前,都會用碎紙機碎掉一些東西。」
我的公司用的是那種最老式的碎紙機,只能碎紙。而我們程式設計師,所有的草稿都在白板或者電子文檔上。
「國哥,你到底碎了什麼?」王旭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恐懼。
「一些草稿。」我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行政部的李姨可能也想到了。趙立新很快也會想到。
我用的不是普通的紙。
是熱敏紙。
那種超市小票用的紙。
我在很早之前就把核心算法的邏輯,最關鍵的幾段密鑰生成規則,寫在熱敏紙上。
塞進碎紙機的時候。
熱敏紙受熱,會變成一片漆黑。
碎紙機工作時內部溫度很高,紙出來的時候,就只是一堆黑色的、毫無信息的碎屑。
比格式化硬碟還乾淨。
王旭掛電話前,又說了一句:「國哥,趙總讓你明天去一趟公司,說有重要的事和你談。」
「不去。」
「他說,如果你不去,他就報警。」
4.
我沒去。
說是會來的警察也毫無蹤跡。
他們不敢。
報警,就等於向外界承認,他們價值上億的核心項目癱瘓了。啟明科技的股價會立刻崩盤。
趙立新賭我不敢把事情做絕,我也賭他不敢掀開這張底牌。
我們都在賭。
兩天後,我主動去了一趟勞動仲裁委員會。
我申請了勞動仲裁,理由是啟明科技長期存在違法加班行為,要求公司支付我過去三年的加班費,以及精神損失費。
趙立新和周姐作為公司代表出席了。
趙立新的臉色很難看,眼袋耷拉著,像是幾天沒合眼。周姐還是那副職業的樣子,但眼裡的輕蔑藏不住了。她大概覺得我是在無理取鬧,痴心妄想。
「陸建國先生,」公司的律師開口了,一個戴金絲眼鏡的年輕人,「您主張公司存在違法加班行為,請問有證據嗎?比如打卡記錄,或者領導要求您加班的聊天記錄?」
「沒有。」我說。
我從來不打卡,核心程式設計師有特權。趙立新也從不在微信上談工作,他喜歡開會,喜歡當面下指令。
律師笑了,攤開手,對仲裁員說:「您看。」
趙立新也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我從包里拿出一個 U 盤,遞給仲裁員。
「這是我的證據。」
U 盤插進電腦,螢幕上出現一張曲線圖。紅色的,藍色的,密密麻麻。
「這是什麼?」仲裁員問。
「我過去三年的心率、壓力和睡眠監測數據。」我說,「來自我戴的智能手環,數據同步在雲端,不可篡改。」
我指著螢幕上的一段紅色高峰。
「您看這裡,2023 年 7 月 4 日到 8 月 15 日,我的靜息心率平均在 95 以上,深度睡眠時間低於 2 小時。根據後台定位記錄,這段時間我每天的活動範圍,都在啟明科技十七樓。」
我又切換了一張圖,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標記點。
「這是我的壓力指數監測。過去三年,每個工作日下午四點到六點,我的壓力指數都會飆升到 90 以上,達到『高度警戒』級別。而這個時間段,正好是趙總雷打不動的『頭腦風暴會』時間。」
會議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電腦風扇在嗡嗡作響。
趙立新的臉從紅色變成了白色,最後變成了青色。他大概從沒想過,一個程式設計師會用這種方式記錄自己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