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夢嗎?
我猶豫著開口:「五……五百三十萬。」
他眨著眼睛,用力地吐了口濁氣,像是放下心來:
「好,明天給你。」
是五百萬,不是五百塊。
他答應得像是要請我吃頓早飯那麼輕鬆。
我用力掐了自己的腰一把,很疼。
所以之前那些真的是一場夢嗎,如果是的話……
我掏出手機,螢幕已經碎得不行。
只能慌張地去拉邵時:「可以給我看一下時間嗎?」
聲音里有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哽咽。
他把手機遞過來,日期那一欄顯示,六月十八日。
真的……回到了十天前!
我匆匆道了謝,轉身就跑。
從學校到出租屋十多公里的路,我坐在計程車上不停地祈禱著。
回到那個潮濕陰暗的小屋,推開門時,手都是顫抖的。
女人坐在床邊,手裡緊緊攥著一張紙。
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瓶農藥。
我知道那張紙上寫的什麼。
【星星,媽媽走了,不要難過。
拖著我你怎麼也走不遠的,我死了那些人總會消停一陣,這樣你就可以安心高考了。
考個好成績,走出去就別再回來了,媽媽祝你前程似錦。】
她看到我,神色有些許慌張,下意識地伸出手試圖藏起桌上的瓶子:
「星星,怎麼這麼早就回來?」
手腕上還纏著厚厚的一層紗布,是幾天前割腕時候留下的。
我衝過去抱住她,眼淚不受控地往下掉:
「別死,我要你活著。」
拖著你我怎麼都能活下去。
我不要走你認為對我好的那條路。
「如果你死了,我在這世上就沒有牽掛了,你懂嗎?」
她拍著我的後背,越來越用力,每一下都是不甘。
08
戴星跑了。
留下邵時在原地凌亂。
不是答應給錢了嗎,跑什麼。
原本在後邊推搡的幾個人,狗狗祟祟地湊過來:「哥,你倆啥情況?」
邵時:「?」
「這算是……在一起了?」
「什麼玩意兒?」
那人理所應當:「你不是喜歡戴星嗎?」
邵時黑臉:「誰說的?」
「長眼睛的都能看出來吧。」
喜歡戴星?
邵時皺眉,我是找虐嗎,喜歡他?
09
第二天,邵時踩著第三節的下課鈴走進校門。
晃悠著手裡的卡,心情看上去還不錯。
如果沒有小巷子裡傳來的叫罵聲污染耳膜的話。
「小兔崽子,今天再不還錢,老子就廢了你一隻胳膊,明天不還,就廢另一隻。
「你那個媽不是很擅長自殺嗎,讓她死,以為死了就能兩清了?
「父債子還,天經地義。」
邵時聽了一嘴,像是催債的。
沒太在意,不過催債催到學校門口也是新奇。
他腳步沒停,哼著小曲往裡面走,到門衛時,敲了敲玻璃:「大爺,醒醒。」
一般不到午休或者放學的時候,門衛都比較清閒。
大爺閒來打個盹,剛眯著沒一會兒就被吵醒。
「同學,什麼事啊?」
邵時往轉角處一指:「那邊……」
話未說完,驀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
「說了會還給你們的。」
幾乎下一瞬,他甩掉手裡的校服往聲音來源跑去。
還順走了大爺桌子上一根電棍。
角落裡,戴星被三個流里流氣的中年男人圍著。
其中兩個人架著他的胳膊,另一人手裡拿著棍子,看上去要往人身上招呼。
「幹什麼的?」
棍子已經舉了起來,被這突然出現的喝聲打斷。
幾人齊齊地看了過來。
邵時拎著電棍越走越近:「問你話呢!幹什麼的?」
原本幾人被這忽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
走近了,看清是個學生。
不由又壯了幾分膽:「小弟弟,勸你少管閒事。」
「他的閒事,我就管。」
「喲呵!」拿著木棍的人嗤笑一聲,「姓戴的可是欠了我們不少錢,這事兒你管?你有錢?」
邵時看了戴星一眼,他那麼需要錢,應該就是因為這個吧。
都把孩子逼到什麼份兒上了,為了錢不擇手段,甚至要來他這賣身。
越想越氣,他「呵」了一聲,眼底戾氣加重:「有錢啊,看你有沒有命拿。」
幾人對視一眼,放開戴星,罵著髒話氣勢洶洶地朝他走來。
邵時心想,還好自己機智,順了根電棍,不然這幾個五大三粗的,真打起來,勝算不大。
看著三個人在地上抽搐不停,邵時不解氣地又補了幾腳。
踹醒了其中一個,那人雙手抱頭躺在地上求饒。
醒了正好,邵時拿電棍在他臉上拍了拍:「他怎麼欠你們錢的?」
「他……他爸戴全欠的。」
「他爸欠錢,你找他幹嘛?」
「戴全死了,父債子還,天……」
邵時給氣笑了,沒等話說完,照著他胳膊就是一悶棍:「還父債子還,改革開放了,沒人通知你嗎?」
那人邊護著頭邊求饒:「別……別打了,小兄弟,再打出人命了。」
這些人不知道以前把戴星欺負成什麼樣,他看了一眼那邊的受氣包,莫名心疼。
「今天就把你打死在這兒,我也賠得起。」
那人小聲頂嘴:「好歹是一條人命啊,剛還在那說改革開放……」
邵時吊兒郎當地把電棍在手裡掂了兩下:「是啊,但我沒接到通知。」
10
我爸戴全,腦子不好,但運氣挺好。
十年前郊區拆遷,我家那個破房子換了一大筆錢。
他拿著錢開了個小公司。
生活不算大富大貴,但一家三口還算幸福。
可幸福的日子沒過多久,他開始不滿於現狀。
覺得幸運之神不會只降臨一次。
於是開始賭博炒股,妄圖某天一夜暴富。
暴富沒暴上,房子、公司都賠沒了,欠了一屁股債。
兩年前在某個酗酒的夜晚,不小心從橋上掉下去摔死了。
他沉迷賭博炒股的這幾年,已經完全沒有個父親的形象了,甚至沒有個人樣。
整天跟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每次只會醉醺醺地回家管我媽要錢。
不給就動手。
我一度很期待他去死。
但他真的死了之後,那筆幾百萬的巨債就落在了我跟我媽身上。
那些人每隔幾天就要來鬧一回。
沒辦法,我媽帶著我搬了家。
以為能安生一段時間,結果不過一個多月,就被找到了。
那些人開始只是三天兩頭來騷擾,這次見我們逃跑,便開始動手了。
我媽護著我,挨了幾腳,那些人罵罵咧咧地翻走了家裡所有能拿的東西。
學校周圍有很多招聘假期工的酒店,但不收未成年人。
沒辦法,我找到了一家小的快餐店,並提出每個月少拿幾百的薪水。
老闆看我可憐,就勉強收了。
每個月拿到的薪水,除去幾百留作家用,其他的全部拿來還債。
但這點微末的工資根本不夠,那些人的鬧事也從未停止。
我想著,等上大學之後,就可以找一些正經的兼職或者實習,到時候能拿到的錢多一些,我們的日子應該不用再這麼難。
很顯然,我媽跟我一個想法,她也不希望我過得這麼難。
高考在即,那些人的威脅鬧事越來越勤。
終於把這個苦了半輩子的女人逼上絕路。
她第一次自殺了。
割腕,兩條手臂都割了。
如果我回去得晚一點,她那次就沒了。
家裡沒有多餘的錢住院,匆匆包紮之後,我把她接回家養著。
但我每天都過得很忐忑,提心弔膽。
生怕哪天回家之後又看到流了一地的血。
這個債,到底怎麼才能還上。
我們到底怎麼才能過上正常的日子。
11
課間我走神,同桌李然過來推我:「戴星,回頭。」
我回頭,就看到站在門口的邵時。
視線對上的瞬間,他慌了一下,然後逃也似的走了。
「我覺得,邵時好像喜歡你。」
李然的這句話一直在我耳邊迴蕩。
邵時家有錢有勢,在學校是出了名的。
如果真如李然所說,邵時喜歡我,那我能不能跟他交換一些什麼。
畢竟他是我能認識到的人里唯一一個能拿出幾百萬的。
那麼大一筆巨款,我沒有任何辦法。
賣血都找不到地方。
只要錢還上了,我媽就不會再尋死。
思想鬥爭沒做多久,我就下了決心。
雖然不太可能,但萬一呢,萬一他願意跟我交換呢。
我跟快餐店老闆請了一天假,想著如果邵時同意的話,我今晚應該不能去上班了。
事實證明,還有那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他不願意。
甚至還一臉厭惡地讓我滾。
我拿著書包失魂落魄地滾了。
一整個晚自習,趴在桌子上,什麼也學不進去。
終於熬到放學,我在校門口買了兩個煎餅果子,算是我跟我媽的晚飯。
到家前,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在臉上擠出一個微笑。
推開門,是收拾乾淨的房子,凌亂的床單,抓痕和掙扎的痕跡明顯,撒在地上的小半瓶農藥。
還有,痛苦地仰面躺在地上的女人,嘴裡的白沫已經乾涸。
旁邊放著遺書。
她說,讓我好好的。
知道了。
我嘆口氣,走過去將她扶到床上,洗了條毛巾,將臉上的沫子擦乾淨,把煎餅果子放在她旁邊。
自己咬了一口,不太好吃,沒什麼味道。
又給她掖了掖被角。
好好睡一覺吧。
12
我請了幾天假,給媽媽料理後事。
其實也沒什麼料理的,人死後燒成一捧灰,往小盒子裡一裝,也沒人來祭奠。
本來只請了七天假,但她頭七那天,我夢到她了。
在家昏睡了兩天才醒過來。
同桌李然這幾天好像寂寞壞了,我一回來就拉著我說個不停。
「怎麼忽然請假這麼久,你怎麼了,是生病了嗎?」
「不是我……我媽病了,在家照顧她幾天。」
看我沒什麼事,他迅速開啟了新話題。
我有些羨慕他。
第二天早課,剛到班級門口,忽然被人攔住去路。
邵時問我:「能談談嗎?」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來找我,但我思考了一下他的問題,應該不能。
「抱歉同學,我要上早課,沒有時間。」
班主任馬上就要來了。
她交代把實驗樓閒置的椅子搬到禮堂去。
李然急著跟朋友出去開黑,我自己去了實驗樓。
他說明天要給我帶早餐。
我想告訴他,不用了。
我也要好好睡一覺。
13
然後好像真的只是睡了一覺,順便做了場噩夢。
醒過來後,我媽還活著,邵時也沒有揪著我的衣領讓我滾。
他指尖掐著一張卡,讓那些人回去拿好欠條來找他。
一隻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走什麼神?」
體育館外的台階旁,邵時點了根煙,閒散人似的坐在我旁邊。
好像剛剛豁出命打架的人不是他一樣。
我不自在地搓著衣角,斟酌半天,也沒組織好一個自然的開場白。
只有一句乾巴巴的:「謝謝你。」
邵時吐了個煙圈:「哦。」
像是在思考什麼,也或許是懶得搭理我。
「你……為什麼幫我?」
他把煙頭按滅在垃圾桶上,瞥過來一眼:「我閒得慌。」
這話我不知道怎麼接。
邵時看上去好像心情不太好。
聲音冷冷的:「拿了我的錢,就是我的人,他們敢欺負我的人,」他湊近了些,一字一頓:「不……行。」
離得近了才發現,他的眼皮是好看的內雙。
距離太近,他的眼神直勾勾的。
他把我歸為他的人,或許,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吧。
心裡默默做了兩秒鐘的思想鬥爭。
我順著他的嘴迎了上去。
吧唧。
一觸即分。
我咽了咽口水,覺得耳根有點熱。
他……好像也挺熱的。
原本黑著的臉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變紅。
然後,兩個人沉默地對視了好一會兒,沒有人動。
氣氛尷尬到詭異。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臥槽!」
邵時一蹦三尺高:「你幹嘛?」
好像被我冒犯到了。
我抬頭望天,低頭數螞蟻,順便摸了摸鼻子:「不是這個意思嗎?」
他的臉紅了,又變得鐵青,又白了,又黑了……
最後語言系統好像也混亂了:「我特麼……你……你……你……你腦袋裡一天天的……都裝些什麼東西?」
他用力地搓了把臉,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站在台階上抱臂看著我,進行了長達半個小時的思想教育。
最後還是沒冷靜下來,崩潰地搖著我的肩膀哭訴:「老子的初吻吶!」
說著說著,視線飄到了我的唇邊。
不知道是不是想撕爛我的嘴。
事實證明,不是。
他只是想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