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和光頭胡彪第一次見面,沒想到,也是最後一次。
一周後,我見到了我的律師。
他叫劉登峰,效率很高,也很直接。
他告訴我,警方掌握的表面證據對我不利,這個案子在法院環節不會太複雜。
唯一的好消息是,正因為現有證據都指向我犯罪,檢察院會很快提起公訴,我不用在看守所等太久。
我不敢相信,怎麼會有證據都指向我這種事?
「我還有事,抓緊和你交代一下。先說一下傷者的情況,三名皮外傷,一名胳膊骨折,一名腦震盪,還有一名孕婦流產,還在住院。就結果而言,比較嚴重,但沒死人算是萬幸了。這個案子沒什麼希望,危害公共安全罪上不封頂,交通肇事罪 3 到 7 年,最多爭取一下有利罪名。」
律師顯得很不耐煩,翻著材料對我交代。
警方的證據主要是三塊。
第一是口供。
事故現場有兩個受害者明確說看到肇事司機是男的,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他們表示當時距離車前檔玻璃不到兩米,看得很清楚。
還有一個受害者說看到肇事司機穿著藍色上衣,好像是 T 恤,而我確實穿著藍色 T 恤。
最後,我老婆和岳父母都證明我一早開車出去,警察來之前我剛回家,神情慌張。
第二是證物。
在警察面前我從口袋裡掏出了車鑰匙。
第三是監控。
事發時,我的車為了搶綠燈,在斑馬線前加速衝過,直接撞飛了過馬路的行人。撞人之後,車沒停就立刻加速,連續猛拐彎撞倒了另外 5 個行人後逃逸。
律師列印了監控證據的截圖,駕駛位並不能看到人臉。
「這不能證明是我!」
律師冷冷地說:「你的前檔玻璃貼了遮擋物,只能拍到方向盤和手,也很模糊。但你仔細看,左手無名指隱約能看到有戒指,你也符合這一特徵。確實,僅憑模糊的監控不能證明是你,但是你堅持聲稱開車的是你老婆,你老婆左手無名指可沒有戒指。某種意義上,你也在自證有罪。而且,你聲稱你老婆提前和她父母串供過,警察也調查了通信記錄。那個時間段你岳父確實接到了一個電話,但那個電話是定製衣櫃的售後回訪,只接通了 4 秒鐘。」
「這不可能……我不接受!你相信我!」
「你接不接受並不重要,我相不相信就更不重要了。實話說就算沒有監控,前兩項證據也足夠判決。你要知道,你是警察追到家裡帶走的,你家人都供述開車的是你。」
他收起材料,裝進公文包,準備要離開。
「我沒有罪,開車的真不是我,你別走,你要幫我!」我想攔住他,但我過不去。
他回過頭冷漠地看著我:「我既然是你的律師,自然會盡力幫你爭取,我不是敷衍你,只不過從各個角度考慮,爭取無罪的意義不大。開庭之前我會再來見你,調整一下心態。」
他張開一個手掌,比劃了一下。
「5 年,是最好的結果。」
5 年。
5 年後,我 35 歲。
我人生最黃金的年華,就這麼莫名其妙跳過了。
我呆呆坐在會見室,一時還接受不了。
民警過來說:「有個律師要見你。」
我麻木地說:「律師不是剛走嗎?」
「是你家屬的律師。」
對面開門進來個西裝革履的人,坐下來,掏出份文件說:「您是張俊濤先生吧,我是您妻子許婧女士的代理律師章紹剛,許婧女士委託我與您洽談離婚事宜,希望您儘快簽署這份離婚協議。」
關在看守所的這些日子,我已經料到有這一天。
我接過協議打開一看,肺都要氣炸了。
協議里說,因為我危險駕駛導致重大交通事故,對許婧和家庭造成了巨大損害和損失,我自願放棄夫妻共同財產的所有權益,用於補償她的精神損害和生活保障。
因事故造成的賠償和罰款由我獨自承擔,與她無關。自簽署協議之日起,我永遠不得打擾她的生活。
她不光想要我頂罪坐牢,還要與我徹底切割,拿走我前半生積累的一切。
我不敢相信,這是朝夕相處 6 年、發誓要白頭到老的人能做出的事。
心底最後殘存的一點點幻想徹底破滅了,既然你要我死,那我非要好好活給你看。
我痛徹心扉地說:「婧婧嫁給我,也沒過上好日子,她一個女孩子,遇到這種情況肯定很慌張。我是她丈夫,我應該替她承擔這一切。協議我可以簽,但不能是糊塗帳,你告訴婧婧,把家裡的財產盤點一下,列個明細,補充到協議上,這樣就算那些被撞的人來索賠,這些也可以留給婧婧。」
「好,張先生這個態度,我想許婧女士會滿意的。」
等了一天,第二天下午我等到了劉登峰。
他陰著臉,極不耐煩地對我抱怨:「有什麼事非要見面?我很忙,你這個案子又沒什麼要討論的,等著開庭就行了,知道嗎?」
我微笑著看著他,示意他坐。
他翻著白眼,拉開凳子坐了下來。
我清清嗓子,對著他的臉,一字一句地說:「我操你媽。」
他愣住了,呆在那裡,問:「你……你說什麼?」
「我說,我!操!你!媽!聽見了嗎?我!操!你!媽!」
他拍案而起,怒目圓睜:「你什麼意思?發瘋了嗎?」
我說:「我花錢請你辦事,你搞清楚誰是爹誰是兒子,你能幹就給我端正態度,不能幹就給我滾。」
劉登峰斥責道:「你才要搞清楚,我是可憐你才接你這爛活,你以為自己是什麼金主啊?」
「滾!」我指了指門口,「別把愚蠢傳染給我,你不幹有的是律師干。辦完我這個案子,實習律師秒變金牌律師,收費漲十倍都算少的,你這麼蠢,肯定也辦不好,還不如早點換人。」
他看看我,問:「你這是鐵案,還辦什麼辦?」
「正因為是鐵案,所以翻盤才有價值。你們律師不就熬個一戰成名嗎?沒名氣還混什麼混?你按我說的去查,輸了沒有損失,贏了一步登天。這麼好的機會你居然看不見,你不是蠢貨是什麼?」
劉登峰想了一秒都不到,坐下來翻開公文包,掏出小本子和筆,問:「說說,從哪查起?」
「你能保證盡全力嗎?」
他樂了:「我學刑偵的,只不過喜歡動嘴不喜歡動手,如果你有線索,我當然會盡力。」
事到如今,我只能相信他。
我說了我的想法。
既然目擊者看到開車的確實是個男的,而監控拍到的戴戒指的人又不是我老婆,那只有一個可能。
開車的確實是個男的,我老婆當時可能在後排。
那他們的關係一定不一般。
也許她已經給我戴綠帽子了,那個人是她的情夫。
警察從事故現場一路追車追到我家,中途大機率那個男的沒法跳車逃走換我老婆開車,那麼車開到家門口之後,他一定躲在了什麼地方,避過了追查的警察。
情況那麼緊急,他們不可能處理得天衣無縫。
這個時候,我竟然特別期待我老婆真出軌了,那麼ṭū́ₘ他們之間一定頻繁聯絡。
而且,那個打給許婧爸的售後回訪電話一定有問題。
要是沒有提前串供,她爸媽不可能一口咬定是我。
劉登峰聽完,皺著眉頭說:「你說的這幾個,警方都想過了,他們是專業的,不可能放過這些可能性。我去過你家,鎮郊區的自建房,那邊幾乎沒有監控,不然警方也不可能查不到你車子去了哪裡。」
我一聽又來火了:「你不是學刑偵的嗎?警方查不到就沒有一種可能是不想查嗎?」
劉登峰默默在小本子上畫著,畫了好幾頁,說:「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事情已經過去半個月了,再想查到什麼線索,並不容易。」
「你能追蹤許婧的手機嗎?」
劉登峰搖搖頭。
「跟蹤她呢?」
劉登峰又搖搖頭。
「那你能幹啥?」
劉登峰嘆口氣說:「你說的那些是影視劇,現實不可能那麼操作,就算你老婆偷情,她的手機也是個人隱私。不過……」
「不過什麼?」
「我倒是覺得可以從那個 4 秒的電話突破,警方認為 4 秒鐘的通話不具備串供條件,但如果那 4 秒鐘是通知你岳父母開始溝通呢?」
開始溝通?
我恍然大悟。
許婧結婚前在外貿公司上班,她必然掌握許多國外的交流方式。
她可以打電話給她爸媽,用 4 秒鐘時間讓他們看手機某個軟體的消息,再通過消息把情況傳遞給他們,最後把一切痕跡抹掉。
「但如果是這樣……」劉登峰說,「我們就更難找到證據了,你不能說一個中國老人手機里有 Google、Facebook 就是殺人犯。」
會見室的鐵門開了,民警說:「時間到了。」
劉登峰合起小本子,說:「我先嘗試查一查,有結果再來找你,你有想到什麼,可以委託駐所檢察官通知我。」
我跟著民警回到監室,剛到門口,駐所檢察官就過來通知我兩件事。
第一是開庭時間定在一周後。
第二是我的公司發來了辭退通知書。
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再過一個星期,我就會成為一個被法律定義的、十惡不赦的罪犯。
但我現在卻什麼也做不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律師身上。
我麻木地活在監室里,和一群被等待發落的「准罪犯」睡在一起,聽他們抱怨社會,互相使絆子,甚至大打出手。
一連三天,劉登峰都沒有消息。
第四天,監室進來一個新人,一來就和胖子打了一架。
原因也很簡單,胖子讓他睡離廁所最近的鋪位,他不幹,就和胖子打了起來。
新來的看著瘦瘦矮矮,一臉稚氣,下手卻極狠,幾乎招招都想要胖子的命。
胖子不傻,比劃了兩下就不打了,問他怎麼進來的。
新來的說,他和女朋友訂了婚,吃過訂婚宴去看新房。
在新房裡,女朋友要他把婚房過戶給她,然後再結婚。
他沒同意,然後女朋友報警說他強姦,他就被抓到這來了。
他說完,我們都對他有點同情,雖然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
「我打聽過了,強姦判 3 年,出來我就殺她全家。」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堅定,語氣輕鬆,甚至還有點勝利者的微笑。
胖子說:「兄弟,殺人可不一樣。」
他說:「我知道,殺人償命嘛,無所謂,反正我一輩子也毀了,我爸媽也抬不起頭了,我活著跟死了沒區別。」
我震驚了。
我震驚他粗暴殘忍的復仇計劃,我震驚他那麼快、那麼簡單就做了決定。
「張俊濤,律師會見。」
民警把我帶到了會見室,許婧的律師正等著我。
「劉先生,按照我們上次溝通的結果,許婧女士已將家庭資產做了盤點,附在離婚協議的後面,您可以直接簽字。」
律師遞過來一份協議,我沒有接,對他說:「許婧呢?」
律師說:「看守所不像監獄,案子宣判之前,家屬是不能見面的。」
我點點頭:「那你幫我傳幾句話給許婧。」
「好,我記一下。」
「你告訴許婧,我已決定認罪認罰,大機率判個 5 年,等我出來後,一定殺她全家,我說到做到。另外,別想著轉移財產,也別跟我扯什麼夫妻共同財產,房子在我名下,存款在我卡里,會全部賠償給傷者,她什麼都撈不到。最後,麻煩你轉告她爸媽那兩個老ťũₗ不死的,就算我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掛了,我也一定把他們挫骨揚灰,扔進糞坑。」
律師面如死灰,說:「劉先生,你這樣威脅我的當事人是犯法的。」
「無所謂,只要不判我死刑,我出來一定殺她全家。我勸你差不多就行了,不然到時候我突然想起你了,你也有家人對吧?」
律師跑了,也許 10 分鐘後許婧就會知道我剛才說的話,希望她能如我所願,驚慌失措找她那個姦夫商量對策,被劉登高發現些什麼有用的東西。
又過了一天,劉登高真的來了。
「先說一個壞消息,許婧在網際網路上替你道了歉,也就是替你認了罪,現在全網都在罵你。」
我沒什麼震驚,許婧能幹得出來。
「但這也是半個好消息,警方和警方的上頭並不希望這件事鬧大,畢竟影響城市形象,你也還只是個嫌疑人,所以我可以斷定,警方會懷疑許婧的動機。一旦開始懷疑動機,你這個案子就沒有百分之百做死。」
我把昨天和許婧律師見面的情況和他說了一遍。
劉登峰一拍桌子,興奮地說:「怪不得許婧昨天晚上出去一整夜沒回。」
「你跟蹤她了?你不是說違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