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下葬那日,我被丈夫賣⼊宮中,成了少姜公主的乳娘。   
小公主總愛跟在我的身後,喚我:「乳娘,娘。」 
十歲那年,她被送去和親,三個月後死在了凈國。 
凈國對她的死因諱莫如深,為了追求真相,我潛入了凈國。
後來凈國國主暴斃那晚,我正給新入宮的美人梳頭。 
銅鏡⾥她驚慌失措:「嬤嬤為何笑?」
我簪好最後⼀支金釵。 
「想起今⽇,是少姜公主的忌辰呢。」   
1 
女⼉墳頭的土還沒幹透,村⾥的⼈牙子就找到墓前。 
「你相公給你找了個好差事,進宮給公主當乳⺟,這可是求都求不來的福分。」
不等我回神,冰冷的⼿就把我從泥地⾥拽了起來。 
⼥⼉小⼩的墳堆在視線⾥⻜快後退,直⾄陷入一片黑暗。
宮⻔在⾝後轟然合上,沉悶地嵌入我的⼼底。
我被推進一個冷清的院子,老宮人指了指床上嗚咽不止的嬰孩:   
「這便是少姜公主。」 
我順著手指的方向望去,床榻上小小的身體不安地扭動,張開雙手尋求安慰。 
我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小人兒久久得不到回應。
嗚咽變成了啼哭。
哭聲驚醒了我,我近乎本能地抱住了她。
卻在看清她的臉頰時愣住。   
我的長生,不似她這樣白嫩。 
懷裡的小人頓時千斤重,我幾乎抱不住。 
她沒有感受到我的異樣,反而咧開嘴咯咯地笑。 
我無措地想要逃,卻被一隻小手攥住我的衣領。 
「抱……」
她含糊不清的話,又讓我心軟。
我不自覺地握住她柔弱的小手,眼神卻停在她白嫩的手腕上。   
一個小小的、圓形的紅痣。 
位置、形狀和長生的那顆一模一樣。 
我猛地收緊手臂,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埋首在她小小的肩頭。
無聲的淚水染濕她的衣襟,她柔軟的小手覆在我的脖頸。 
肌膚相觸的溫度順著脊背直達腳底。 
這薄涼的時節終於有了一絲溫度。
2   
日子像殿角滴漏的銅壺,滯重地滴答。 
少姜像一棵小苗,長得飛快。 
她會用含糊不清的話語喚我。 
「乳娘。」 
更多的時候,是喚我:「娘。」
每當這時,我便會皺著眉教育她。 
「公主該喚我芷嬤嬤。」   
她不聽,我便罰她: 
「不聽話便沒有蓮子糕吃。」 
蓮子糕是她每天唯一的盼頭。 
新鮮干蓮子磨成粉,用細篩過幾遍,再加上甜甜的蜂蜜。 
剛出鍋就是甜甜的清香。
她張開小手想了想:「乳娘,蓮子糕!」 
我被她的模樣逗笑,便拿出一塊遞給她。   
少姜的生母生前並不受寵,連帶少姜也不受重視。 
做蓮子糕的蓮子都是我費盡心思存下的。 
她吃了一小口,然後遞給我。 
「乳娘,吃,可甜了。」 
我掰了一點放進嘴裡。
「公主騙我,不甜。」 
她急得又嘗了幾口:   
「甜的!」 
「你再嘗嘗?」 
我就這樣哄著她吃完一整塊。 
在宮裡餓了還能忍一忍,但冷卻很難忍。
尤其是到了冬日裡。 
少姜怕冷,夜裡整個身子蜷起來。 
我把自己的過冬棉服改成了薄被,第二日醒來,她的小腳丫依舊冷冰冰。   
於是每日睡前我就將她的腳放在我肚子上暖著。 
「乳娘的肚子,像雲一樣軟。」 
我逗她。
「你怎知雲是軟的。」 
「清上濁下,雲那麼高,最清最軟。」 
「乳娘,你別走好不好,這裡黑黑的好可怕。」
冬日夜裡長,燭火總不夠用。   
我替她掖好被角,哼著舊時的鄉音小調。 
直到聽見平穩的呼吸我才停下。 
有時她會在夢中囈語: 
「乳娘,陪我,我害怕。」 
我環抱著安慰她:「我永遠陪著你。」 
庭院裡的玉蘭在夜裡偷偷地抽芽。
冬日就快結束了。   
3 
玉蘭花開了又謝,第五次鋪滿石階時,少姜十歲了。 
她生辰那日,陛下送了許多華麗的衣衫和首飾。 
少姜高興地摸了又摸:
「乳娘,你給我梳一個好看的髮髻,父王說今日會來看我。」 
我的手一頓。
銅鏡中映出少女的臉,才十歲,已初現驚人的麗色。   
眉眼彎彎,眼中滿是歡喜。 
我喉頭哽住,說不出話。 
昨夜輪值,我聽見陛下和皇后爭執。 
「凈國近來頻頻擾我邊境,和親之事不容再議。」
「可乞國不止一個公主。」
「少姜才十歲,未免太過年幼。」
「可宴寧是我唯一的骨肉。」   
這番話如雷擊一般擊碎了我。 
此刻看著少姜期盼的眸子,心中五味雜陳。 
我從妝匣底層取出一隻手鐲。
普通樣式,卻比一般的手鐲更厚重些。 
我一隻手教她握住手鐲,另一隻手撥動開關,手鐲便成了一把鋒利的短刀。 
「公主若是以後遇見危險,就用它自保。」
「你向乳娘保證,無論何時都要為自己求一線生機。」   
她不懂我眼中的沉重,但依舊乖巧地應承。 
天色越來越暗,少姜等得也越來越著急,一雙眼不停地向外張望。 
但她沒有等來她的父王,只等來了一張聖旨。
「少姜公主即刻起前往凈國和親。」 
4 
離宮那日天降大雪。 
少姜穿著厚重的和親禮服,巨大的頭冠幾乎壓垮她纖細的脖子。   
登車前她猛地掙脫宮人撲進我的懷裡。 
「乳娘,我害怕,你真的不能同我一起去嗎?」 
我是死契,除了死,這輩子都出不了宮。 
粗糙的手掌只能一遍遍地拍著她的背。
「公主不怕,不怕。」 
迎親使一聲乾咳,兩個宮人上前將我們兩人分開。 
「乳娘!」   
少姜撕心裂肺的呼喊隨著車輪越來越遠。 
直到世界重歸寂靜,我才暈倒在雪地里。 
大夫說我是憂思過度,需要好好靜養。 
這一養便是三個月。
三個月後,我在冰冷的偏殿里縫補她留下的一件舊衣。
雜亂的腳步聲吸引|了我的注意。 
「凈國來人了,送回了一個匣子,說是……公主的遺物。」   
「遺物?這才多久。」 
「說是突發癔症。」 
我失魂落魄地赤腳沖了出去。 
來到前殿,一個小太監雙手捧著一個木頭匣子,一臉為難地站在門口。 
我心下一涼,撲了過去。
木匣滾落在地,潔白的襦裙滑落。 
領口有一朵笨拙的玉蘭花。   
是我親手繡的。 
我一把抓起襦裙,從中滑落兩個物件。 
一個鐲子,半塊蓮子糕。 
鐲子,是ẗú⁾我送她的生辰禮。
蓮子糕是她出宮那天我親手塞到她懷裡的。
「乳娘,吃,可甜了。」
「乳娘,我怕。」   
少姜的笑臉和滿是淚痕的臉交替出現,我轟然倒地。 
閉眼之前我最後看見的是木頭匣子。 
冰冷漆黑的樣子,好似長生的墓。 
它困住了我的長生,現在又困住了少姜。 
我的兒!
5 
太監將少姜的遺物交給了我。   
「娘娘可憐你,就讓你留個念想。」 
我一遍遍撫摸著襦裙,感受少姜身上的體溫。 
可襦裙早已涼透。 
我再也觸及不到她的溫度。 
我抓著心口,仿佛溺水的人無法呼吸。 
手肘不小心推落手鐲。
我連忙彎腰去尋。   
少姜很喜歡這個手鐲。 
丟不得。 
卻沒想到手鐲掉落的時候碰到了機關,彈出裡面的短刀。 
我頓時瞪大了雙眼。
冰冷刀刃上有一絲鮮紅。 
我瘋了似的沖了出去。
不顧宮人的阻攔跪在皇后的寢殿前,一遍遍地叩頭,不斷祈求這個後宮最溫良的人。   
「皇后娘娘,少姜公主是枉死的,求您做主。」 
直到我額頭的鮮血染紅了地面,殿門才緩緩打開。 
我滿懷希望地抬頭,見到的卻是李嬤嬤。 
「來人,你們好大的膽子,要是讓她驚擾了皇后娘娘,你們一個個的都拉去杖斃。」 
趕來的小宮女聞言嚇得滿臉慘白。
幾人上前就要拖我。 
我掙扎著撲向李嬤嬤,抱住她的腿死死不放。   
「李嬤嬤,求你,讓我見見皇后娘娘,她才十歲,才十歲……」 
幾個宮女七手八腳地拽住我的胳膊想要我鬆開,我始終不肯放開半分。 
良久,李嬤嬤嘆了口氣,屏退了眾人。
「芷嬤嬤,我是親眼見你一點點養大公主,知道你對她的感情,但公主的死就是意外。」 
「我勸你一句,別再來了,皇后娘娘正在為宴寧公主和親的事情憂心,回吧。」
和親?
少姜屍骨未寒,乞國還要送公主去和親?   
此時我已明白,再等下去也是無濟於事。 
回了禮,我轉身離去。 
我去了趟冷宮,見了一個人。 
接下來就是等皇后來見我。
6 
三日後,李嬤嬤前來傳話,說皇后娘娘要見我。 
我將少姜的遺物端端正正地放好,答道:   
「李嬤嬤見諒,這些日子我為公主縫補襦裙,瞎了眼,不方便外出。」 
「哼。」 
一聲冷笑從門外傳出,腳步聲由遠及近。 
是皇后娘娘。 
她屏退了左右,端坐在主座。
「芷嬤嬤好大的架子,本宮請了幾次都推脫不見。」
她終於來了。   
即使貴為皇后,也不得不為自己的孩子向我低頭。 
「你想要什麼?」 
「奴婢想要出宮。」
「荒唐,本朝就沒有死契還能出宮的先例。」 
「那奴婢為什麼不能是這個先例。」 
我寸步不讓,她最終鬆了口。
「本宮真想知道,你對若水做了什麼,讓她對你這麼死心塌地。」   
若水公主嗎? 
我看向庭院中的玉蘭花,被凍死的新芽又煥發了新的生機。 
幾天前,從皇后娘娘那裡離開後,我便去見了若水。 
一個冷宮裡的公主。
她生母是個奴婢,被陛下醉酒寵幸。
陛下酒醒後懊惱萬分,第二天就將她扔進了冷宮,若水也是在冷宮裡出生的。 
我知道皇后不想送宴寧和親,於是我找到了若水。   
我見她那天,她正咬著發酸的饅頭,我問她。 
「你恨嗎?」 
「恨,我恨所有人,恨該死的皇帝,也恨害死我母親的皇后。」 
「你想為你的母親報仇嗎?」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在微弱的月光下泛著冰冷。
「不想,一個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人,我何必為她報仇。」
甚好。   
這樣冷酷無情的人,才適合做復仇的利刃ţû₂。 
我向她提出建議。 
「我助你登上那最高位,你替我復仇,如何?」
「你不過是一個嬤嬤,憑什麼?」 
我摩挲著手腕上的手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