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容,你受傷了?」
說著,轉頭看我,厲聲道:
「李雲華,你真是歹毒,把阿容害成這樣。」
如今,我是公主,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想要治沈陵月的罪易如反掌。
可將來,我和皇兄的命都捏在她哥哥沈黎手中,也不得不對她忍讓。
我深吸了口氣,淡聲回:
「他的傷跟本宮無關,明日望你跟沈黎進城時收斂些,本宮還有事,先走了。」
說完,我理了理袖子,轉身而去。
「雲華,等等……」
身後又傳來崔容悽惶的喊聲。
他踉踉蹌蹌追了幾步,口中忽地噴出一口血,軟軟倒在了地上。
「醒醒,阿容!快去找軍醫!」
隨著沈陵月的呼喊,有不少人紛紛跑來。
我不想被人知道來過軍營,連忙低頭匆匆離開。
馬車就停在大營外。
月色下,那裡有個挺拔的人影。
沈黎披著一身清冷月光,負手立於馬前。
我蹙了蹙眉,「沈將軍還有事嗎?」
他雙眸如寒潭繞霧,湛湛暗沉,嘴角勾起一抹笑,似譏似諷。
「公主得不到就毀去,是嗎?派人毀了崔容,又來招惹臣。」
我愣了許久,才明白他的意思。
在他看來,我先是搶了他妹妹的未婚夫。
等膩了,又命人打傷崔容,掃地出門。
今夜前來,又是耍手段來勾引他。
一時間,心中也不知是憤怒、無奈還是挫敗。
從朝堂到民間,對我和皇兄早有不滿。
又豈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
我自嘲地笑了笑:
「勞煩沈將軍讓一讓,天晚了,本宮要回去了。」
他眼中閃過驚訝,像是詫異我此時的平靜。
但還是側了側身,我直接上了馬車。
走得遠了,他還站在原處。
影子被月光拖得極長。
9
第二天,京城一片平靜。
沒有見到江黎從正門入城。
我尚不及鬆口氣,就被皇兄召進了宮。
剛一見面,他就興致勃勃地把幾頁圖紙給我看。
「朕準備在南苑再修幾座避暑的宮殿,這是朕特意命人給你的寢宮設計的,看看喜歡哪個?」
南苑修宮殿……
我猛然記起,前世沈黎在鴆殺皇兄前,曾列數了他的罪狀昭告天下。
其中就有大興土木,侵占百姓良田,惹得天怒人怨。
「皇兄,修宮殿的事不如緩一緩。」
我打量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開口:
「南苑有良田千頃,若修了宮殿,世代在那裡耕種的百姓們怎麼辦?」
「給他們些銀子遷走就是了,在哪裡種地不是種。」
皇兄滿不在意地擺擺手,又給我看圖紙。
「朕覺得這個最好,在你和朕的寢宮之間修條綴滿夜明珠的白玉廊道,方便我們兄妹……」
「皇兄!」
我忍不住抬高嗓音,將他的話打斷。
「您剛下旨在民間選秀,現在又大興土木,還要綴明珠鋪白玉,真的不在意老百姓的死活嗎?」
他愣了下,漸漸斂起笑意。
長這麼大,第一次對我沉了臉。
「雲華,你僭越了。」
我抓緊他的衣袖,咬咬牙,說出一直壓在心底的話。
「皇兄想一想,自登基五年來,有多少心思用來處理朝政,關心百姓疾苦?若再一味這樣貪圖享樂,雲華只怕江山社稷不保。」
「放肆!」
他猛地一揮袖子,將我甩開。
臉色鐵青,胸口起起伏伏。
「李雲華,你好大的膽子!」
我撲通跪地,磕了個頭。
「雲華求皇兄收回成命。」
「你……你……」
他氣極,半天說不出話來,抓起桌上的茶盞摔了個粉碎。
「你若想跪就滾到外面跪,別在這礙朕的眼。」
10
崇德殿外,我在料峭寒風中跪得筆直。
宮人們方才都聽到了爭吵聲,都躲得遠遠的,大氣都不敢喘。
沒多久,御前伺候多年的陳公公出來了。
「公主,陛下讓您回去。」
我搖搖頭,故意說得大聲:
「皇兄不答應,雲華就不起來。」
殿內,又傳來什麼摔碎的聲音。
「朕真是把你寵壞了,那你就跪!」
陳公公嘆了口氣,又默默進了屋。
天色漸漸晚了,哪怕披著大氅,我手腳也早就凍得沒了知覺。
正強自支撐時,傳來一陣腳步聲。
是沈黎。
他今日回京,確實要進宮面聖。
皂靴在我身旁頓了頓,並未停留,又徑直離開。
他兩年未回來,想必有許多軍務要報。
可氣頭上的皇兄並沒聽他說多久,就將他打發了出來。
陳公公再次跟了出來,走到我身邊,小聲說:
「陛下答應不再修宮殿了,公主快回去吧。」
我喜出望外,對著殿門重重磕了個頭。
「謝皇兄。」
「行了,別在這惹朕心煩,趕緊回去。」
我勉強撐起身,剛要走路,膝蓋上一陣鑽心劇痛。
「小心。」
一隻修長有力的手臂將我扶住。
沈黎垂著眸,長睫微微顫著。
「臣送公主出宮。」
宮道幽幽,我忍著痛,一步步走得極慢。
沈黎始終跟在我身後半步,每次我踉蹌時,便伸手將我小心護住。
終於出了宮,我道了聲謝,便要上車。
「雲華公主,請留步。」
他忽地出聲,將我叫住。
「公主是為了勸諫陛下不要在南苑修宮殿,才跪了這麼久的嗎?」
我一時怔住,「你怎麼知道?」
「數月前,陛下就派人去南苑看過地形。之後就都在傳,那裡要修宮殿,百姓都會被趕走。
「臣雖不在京城,也聽到些消息。今日,替那數萬百姓謝公主大恩。」
說著,便要跪地行禮。
我抬手將他攔住。
「不必了,沈將軍若心繫百姓,就好好駐守邊關吧。」
說完,我打了個噴嚏,又冷又乏。
他眸光微閃,脫下自己的大氅罩在我肩上。
論身量,他高出我許多。
衣服帶著融融暖意,能將我從頭到腳裹住。
「之前,是沈黎心存偏見,出言不遜,求公主見諒。」
他的聲音很輕,小心翼翼地道歉。
我搖搖頭表示並不在意,轉身被人扶上了車。
回到公主府,我累極,躺在床上休息。
不想,掌燈時分,陳公公帶著御醫來了。
他看到我腿上的淤青,長長嘆氣。
「老奴是看著陛下和公主長大的,最是知道陛下打心眼裡疼公主。
「先皇駕崩那晚,陛下紅著眼睛跟老奴說,只有公主一個血親了,定不會讓公主受半點委屈。
「今天生了那麼大的氣,晚膳都沒用,還是催著老奴帶御醫來看您。
「等休養好了,您去陪陛下說說話,服個軟吧。」
我看著一臉關切的陳公公,鼻子突然酸了。
他是個忠僕,前世皇兄死後,也觸柱追隨而去。
希望這一世,我能保住你們的性命。
忍下喉間的哽咽,我輕輕點頭。
「請公公回去告訴皇兄,是雲華任性,改日就進宮謝罪。」
11
許是被凍得太狠了,我當晚就起了高熱。
一連燒了好幾天。
從小,我每次生病,皇兄都守在一旁。
這一次,他雖沒來,卻恨不能將整個太醫院搬來。
一晚,我吃了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前世又紛紛湧來。
鎖鏈、燭影、層層疊疊的帷幔、散落了一地的金豆子……
朦朧中,感覺有人在輕撫我的臉。
掌心有些涼,觸感溫潤,那般似曾相識。
我猛地睜開眼睛。
只見崔容正一瞬不瞬地看著我。
細碎隱晦的眸光中,似有情愫涌動。
那張芝蘭玉樹的臉和睡夢中的人漸漸融合。
我的心似能從腔子裡跳出來,拼了命地往床腳躲。
「別……別過來。」
他的眼眶一下子紅了,傾身將我抱進懷裡。
「別怕,雲華,我不會再傷害你。
「別再趕我走了,行嗎?」
我全身發抖,驚恐地看了看空蕩蕩的手腕,漸漸恢復了神志。
這是公主府,皇兄還在,我也沒有被囚禁。
「誰讓你進來的?滾,快滾!」
隨著我驚恐地喊聲,很快有人進來。
拖著崔容往外走。
臨出門,他回眸對著我悽慘一笑。
「雲華,你也回來了是嗎?」
我不願再多看他一眼,用力將門關上。
然後質問:「是誰讓他進來的?」
下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管家戰戰兢兢站出來。
「自從公主病了,崔公子日日守在門口,求見公主一面。
「這兩天,夜裡伺候的人說公主在睡夢中叫了幾次崔公子的名字,所以老奴才斗膽讓他進來。」
我病得迷糊時叫了崔容?
大概夢到了前世,怕到了極致。
揉了揉發疼的頭,我冷聲說:
「擅放外人進來,罰你三月俸祿,再有下次,本宮必嚴懲。」
管家帶著人諾諾而去。
我卻再也睡不著了。
剛剛,崔容問我是不是也回來了。
意思是他也重生了嗎?
既然重生回來,又得了自由,那他不應該去找沈黎嗎?
輔佐未來的新帝,又能和沈靈月再續前緣。
還總來找我糾纏什麼?
12
等我的病徹底好了,已到了年關。
皇兄在民間選的女子們也進了宮,他很是高興,在宮中大擺宴席。
我進殿剛剛行禮,就被他親手扶了起來。
他拉著我左看右看,眼中全是疼惜,再沒有半點責怪。
「是朕不好,跟你慪什麼氣,華兒想要什麼補償,儘管開口。」
我自然是希望他能放那些女子回家,再好好打理朝政。
可前不久,他剛剛讓了步,不再修宮殿。
況且正在過節,也不想再掃興。
我仰頭而笑,還像小時候那樣,撒嬌地拉住他的胳膊搖了搖。
「雲華希望能夠一直陪在皇兄身邊,長長久久。」
「又說孩子話。」
他寵溺地點了點我的額頭。
「長大了終歸要嫁人。今天,滿朝文武全都來了,華兒看中了誰,就和朕說。」
他又看了看下面的群臣,朗聲道:
「爾等誰能入了雲華公主的眼,朕給他升官三級。」
一時間,那些尚未成親的世家公子們眼睛都亮了,齊刷刷看向我。
站在最前面的沈黎也轉眸看來。
眼中的光隨著燈火明明滅滅。
宴會開始。
時不時就有人來跟我說話,神情間全是諂媚與討好。
我的心一點點下沉。
像崔容這樣有真才實學的官員都被排擠流放。
留在皇兄朝堂上的都是阿諛奉承之徒。
我不願理會這些人,正想尋個藉口離席,忽然聽到不遠處有人驚呼:
「沈黎,你身上怎麼會有後宮之物?」
剎那間,大殿上鴉雀無聲。
有一個皇室宗親將手中之物高高舉起。
「陛下,剛剛喝酒時,沈黎的懷中露出一角繡帕。臣看著甚是眼熟,便趁其不備,奪了過來。
「正是臣前不久在江南採買的雪緞錦。臣為恭賀陛下後宮再添佳人,將這些緞子悉數送進了宮。
「如今卻出現在沈黎的身上,他定是與後宮私相授受,論罪當斬!」
此話一出,人們開始議論紛紛。
其中,更有人附和:「沈黎多年來擁兵自重,怕是早有了不臣之心。」
「不如將沈家統統下獄,好好審一審。」
面對指責,沈黎跪在大殿中央,脊背挺得筆直。
「臣從未見過什麼雪緞錦,請陛下明察。」
皇兄握緊手中的酒盞,臉色陰沉得可怕。
剛要開口,我衝上前,跪在了沈黎旁邊。
「皇兄,那帕子是雲華給他的。」
「什麼?」
皇兄一時愣住,眨了眨眼睛。
我羞得滿臉通紅,小聲道:
「皇兄忘了嗎?您說這雪緞錦天下聞名,也送給了雲華。
「而雲華見了沈將軍後,便心生愛慕,偷偷將帕子給了他。方才被問起婚事,雲華害羞,本想宴會結束後,偷偷告訴皇兄。
「既然現在被捅破,不如就請皇兄為我們賜婚吧。」
我一口氣說完,又含情脈脈地看了沈黎一眼。
「阿……阿黎,你可願娶我?」
此時,沈黎也正垂眸看我。
他背後是眾人驚異的目光,眼中滿是燈火碎影,眸底藏著溫柔。
緩緩地,他將我的手攏在掌心,朗聲說:
「臣,求之不得。」
「好,好。」
龍椅上的皇兄撫掌大笑,「難得華兒喜歡,沈愛卿想要什麼官,只管說。」
沈黎瀲灩一笑,眼睛像是映著光芒的琉璃盞。
「臣不求官,只願和華兒相守一生。」
這下皇兄更高興了,下旨賞了沈黎許多金銀珠寶。
我暗暗鬆了口氣,將手從沈黎的掌心抽了回來。
13
宮宴終於結束。
我疲憊不堪地出了宮。
不想,沈黎正等在宮門口。
淺淺笑著,輕輕叫了聲:「華兒。」
我後退幾步,與他離得遠了些,才淡聲道:
「這裡沒人,我們也不用再演戲了。」
他嘴角的笑僵了僵。
「公主方才是在演戲?」
我點點頭。
「若不如此,只怕沈將軍一家都會遭人陷害,情非得已,還望沈將軍不要見怪。
「過些日子,等風聲平息了,我會去求皇兄,解除咱們的婚約,必不會耽誤將來沈將軍娶心愛之人。」
在沈黎面前,我總會下意識地害怕。
跟他說話,也儘量客氣有禮。
可他的神色還是冷了。
看我的目光霧沉沉的,似有什麼在翻湧。
嗓音更是冰冷嘲諷。
「公主當初也是這麼跟崔容演戲的嗎?等戲弄完了,就一腳踢開。」
這樣的沈黎讓我愈發害怕,強忍著顫抖解釋:
「沈黎,我沒有戲弄你,我這麼做,只是想救你。」
「那公主又為什麼要救臣?」
「我……」
我頓時語塞。
救他,一是不想再重蹈前世的覆轍,二是賣他個人情,希望將來他能放我和皇兄一條生路。
可這些又如何能說出口。
在他的逼視下,我徹底慌了,轉身就想上馬車。
可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將我整個人抵在牆角,俯身就吻了過來。
柔軟的唇,輾轉反側。
我拚命掙扎,卻怎麼也掙脫不開他的禁錮。
而平日伺候我的那些宮人們都遠遠看著,甚至還相視而笑。
她們都在宴會上看到了我與沈黎互訴衷腸,以為我們偷偷幽會,誰也不敢來打擾。
我大病初癒,很快沒了力氣。
任由他肆意吻著。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的唇離開時,我早已淚流滿面。
他看到我的淚痕,眼中的幽冷頃刻化成了驚慌。
「對不起,別哭。」
我揮開了他想來擦淚的手,低聲問:
「讓開,我要回去。」
他卻再次握住我的手,「我送你。」
說完轉身,卻看到遠遠有兩個人走來。
沈靈月看到我和沈黎拉在一起的手,很是詫異。
「哥哥,你們……」
沈黎勾唇一笑,理了理我剛剛被他弄亂的鬢髮。
「陛下剛剛給我和華兒賜了婚,往後她便是你的嫂嫂。」
沈靈月登時瞪大了眼睛。
可還待說話,她身旁的崔容整個人晃了晃,面色慘白。
「雲華,是真的嗎?」
沈黎側身將我擋住,對著崔容笑得格外張揚。
「自然是真的,剛剛宴會上文武百官皆聽到了,陛下親口賜婚。」
說完,將我扶上車,又翻身上馬。
「華兒,我送你回去。」
馬車緩緩而行。
後面隱約傳來沈靈月的聲音。
「阿容,現在你該明白了吧,李雲華就是這樣水性楊花,別再對她念念不忘了。」
14
幾天後,皇兄下了賜婚的旨意。
從接旨到出宮,沈黎一直牽著我的手。
越掙脫握得越緊,最終我只能放棄。
他嘴角的弧度勾得更大了些。
出宮門時,有風驟起。
他下意識轉身,將我攬在懷中。
冷風中,他懷抱溫暖,心口一聲聲跳得蓬勃有力。
我輕輕問了聲:「你真的想娶我?」
「嗯。」
「婚事定在十月,還有大半年。這期間,你若後悔了……」
環在腰上的手臂緊了緊,我立馬噤了聲。
有些忐忑地打量他的神色。
他眸沉如水,眼底盪開一片晦暗。
一字一句說得極認真:
「公主原是在演戲,可臣入了戲,就不會再放手。」
我乖順地垂下了頭。
「好,那我便回去等著婚期。」
他下巴抵在我頭頂上蹭了蹭。
「臣有件事總想不明白,為何從第一次見面,公主眼中便總藏著恐懼,為何會怕臣?」
自然是因為將來你會稱帝,將我和皇兄的命捏在手中。
前世,你一句不相信我,便徹底斷了我的活路。
想到吞下金子時的痛苦與絕望,我忍不住抖了抖。
他感覺到了,似乎嘆了口氣。
「華兒,論地位,我是臣子,論身份,我是你的夫君。我會好好護著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不敢想。
只求黃袍加身時,放我和皇兄一條生路。
讓我們遠離京城安穩度日,我就心滿意足了。
15
日子一天天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