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在京城,本宮便是規矩,我說可以,誰敢多舌?
「其三,你自詡孝悌,那必然是盼你母親安樂無憂的。你敢不敢隨我去看看,如今她跳出杜家的內宅,是憂慮多幾分,還是歡欣多幾分?」
杜瑛神色複雜,但還是隨我去了。他遠遠看見鄒夫人被幾個嘴甜的丫鬟小廝簇擁著,不知在說什麼,眉眼彎得像月牙兒。
原來她也是會笑的。
這裡山清水秀,無人叨擾,更無人以貞潔賢良拘束她,正適合她靜養。
她擅繡工,我還計劃著將一座繡坊送給她。盈不盈利都沒關係,反正我最不缺的東西就是錢了。
杜瑛坐在回程的馬車裡,一言不發。
許久許久,他才起身,鄭重朝我拜了一拜:
「殿下苦心,瑛領悟了。」
我摸摸他的臉頰,很是欣慰:
「跟在本宮身邊,你要學的還多呢。」
從這之後,鄒夫人不再試圖給我立規矩了,因為她忙著應付幾個漂亮粘人的小少年。
一夜回春不說,還叮囑杜瑛:一定對公主盡心服侍,不可忤逆。
杜瑛也變了個樣。
看向我的眼神,除敬畏外,更添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親近和依賴。
訓人和訓貓其實沒什麼區別。
同房時我換著花樣折騰他,他雖不主動迎合,但也不再一臉視死如歸了,令我體驗感大增。
我逗他:「小郎君,不委屈嗎?」
他只輕喘著,狹長的眼尾染上薄紅:
「……請殿下賜教。」
18
不太高興的人是柳月笙,我懶得哄,讓杜瑛和蘇妙兒去開導他。
結果如何我不太在乎,那都是後宅的事了。
日子過得好好的,晴空卻劈出一道驚雷。
那天我出遊,半程飛過數支箭矢,直衝我而來。
秦胥閃身斬落大半,杜瑛卻傻乎乎地替我擋了一箭。
幸好傷在肩頭,並無大礙。
我想都不想就知道是誰在搗鬼。
他們母子與太子對峙良久,終於又想起我了!
我護著杜瑛,勒令回府,宮中適時傳來一個消息:
昨夜父皇在寢殿跌了一跤,昏睡至今,仍未甦醒。
19
父皇到了該死的時候了。
我、太子、瑞王、貴妃,以及很多前朝後宮的人都知道。
這些年拜父皇精心制衡,太子與瑞王的儲位之爭已到了劍拔弩張的階段。太子出身正統,有大臣扶持,是民心所向;可瑞王背靠貴妃的母族,又執掌兵權。
孰勝孰敗,還未可知。
杜瑛的傷口處理及時,只是拔出箭簇後,他發起熱來,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我守在榻邊,看他蒼白的病容,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母后離我而去的那個夜晚。
窗外雷雨轟隆,她將幾個孩子叫到身前,用最後的力氣對他們叮囑:
「你們往後要彼此扶持,提防孫貴妃和五皇子。尤其瑾兒,無論如何,坐穩你的位子,方可保全你們的性命……」
「為什麼?」
為什麼終究要走到這麼一天?
我捂著臉,眼角有溫熱溢出。
片刻,耳邊有細微聲響,我回過神,看到是杜瑛醒了。
他薄薄的唇翕動著,像在說什麼。
我將耳朵貼上去,聽見他微弱而篤定的聲音:
「臣為殿下……赴湯蹈火……」
20
翌日天色陰沉,風雨欲來。
我奔赴宮中,一副哭紅了眼的樣子,嚷著要為父皇侍疾。
但被人攔下了。
是貴妃。
她卸去了滿頭珠鈿華翠,著青色常服,但那雙上挑的鳳眸,依舊透出慵懶和精明。
「陛下龍體抱恙,不見外者。公主既無詔令,為何在殿外喧譁?
「來人,請公主回府吧。」
「放肆!本宮探望自己的父皇,還要得你准許?」我抬高嗓音,怒目而視。
這一幕被恰好趕來的瑞王撞見。
他面色陰沉,大概沒想到昨日才教訓了我,我今天就不要命地衝撞他母妃。
「金玉妹妹,」他斂容,裝模作樣停在我身前,「我知你牽掛父皇,可如今父皇尚未清醒,你自幼身嬌體弱,恐過了病氣,到時候豈不更麻煩?還是先回去歇息吧,等有了消息,為兄自然第一個告知你。」
「呸!」我直接甩了他一巴掌,指著他罵,「憑你是什麼東西,也敢教訓我?我為父皇侍疾的時候,還沒有你這檔子不入流的瑞王!」
他派人暗殺我,我只給他一個巴掌,算很輕了。
可這在眾目睽睽之下,無疑是奇恥大辱。
他攥緊了拳頭,怒意陡增,我幾乎能聽見他咬牙的聲音。
這些年他爭權奪位,性子沉穩了許多,可依舊會在某些時候,掩蓋不了與貴妃一脈相承的暴戾本性。
我敢確定,他想立馬殺了我,殺了太子。
但還不是機會。
他緩緩將拳頭鬆開,忍耐下去,並順水推舟道:
「公主因憂思父皇病情,神思錯亂,言行失控,還不快送公主回府,好生照看?」
於是我被一干人「護送」上了馬車。
府里還多了幾個瑞王的眼線。
我不急,只按兵不動,等東宮的消息。
和太子籌謀多年,是時候來個了斷了。
21
府中上下一片肅穆。
有人知道宮中發生了什麼,有人不知道,有人莫名其妙消失了,也有人還躺在榻上動彈不得。
杜瑛腦力在行,但武力欠佳,那一箭幾乎要了他小半條命。
我親自喂他服下湯藥,以免混進閒雜人的手腳。
他受寵若驚,幾乎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而對著這個文弱可憐的病美人,我心情也不算太糟糕。
不知道過了多少天,我靠在杜瑛榻前睡著了,是驟然響起的鐘聲震醒了我。
這鐘鳴沉重悠長,傳遍了京城每個角落。
父皇,駕崩了。
幾乎瞬間,府外傳來密集的金戈鐵胄之聲,火把映得夜空亮如白晝。
一道厲喝撕破夜幕:
「金玉公主趙懿真!夥同太子弒君謀逆,罪證確鑿!瑞王殿下有令,即刻封閉公主府,一干人等,不得出入!違令者,格殺勿論!」
我按住杜瑛冰冷的手,從暗格取出無妄刀,淡定地走了出去。
公主府已被團團圍住,府門大開,一眾兵甲列隊虎視眈眈。為首者騎著血紅戰馬,頭戴兜鍪,手持長戟,是怒意未消的瑞王。
「太子弒君謀逆已有鐵證,吾奉貴妃懿旨維護京畿,勸汝速速束手就擒,否則休怪本王鐵蹄無情!」
他這人受不得辱,果然先拿我開刀了。
我哈哈大笑:
「瑞王兄好大的威風,我一介女流,混吃等死的公主,如何背負這潑天罪名?
「我看分明是王兄賊喊捉賊,倒打一耙!」
他怒極,將戟指向暗處:
「廢物,還愣著做什麼?」
我側目,是已許久不見的柳月笙。
父皇彌留之際,他就偷偷回到了瑞王身邊,不再潛伏。
但蘇妙兒等人並不知曉他的身份。
小姑娘抄著算盤,渾身發抖:「月笙?月笙你怎麼會在那邊?你、你回來,不要再鬧了!」
他一襲黑袍,掩映在夜色下,模糊不清。
突然,他掏出一把寒光凜凜的手弩,我身側的暗衛和死士們都準備反撲。
那道身影飄忽詭譎,可即將到達我身前時竟調轉了方向,直直朝向瑞王!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瑞王緊急避閃,淬毒的弩箭仍「噗」的一聲,狠狠沒入他左臂。
「呃!!」他痛苦地悶哼,又驚又怒地瞪向柳月笙,「賤奴,你膽敢背叛?!」
一擊未能斃命,要死的就另有其人。
瑞王的手下立刻蜂擁而上,擒住柳月笙。
火光沖天,我今夜第一次看清了那雙美麗的、痛苦的、遺憾的眼。
他凝望著我,拼盡全力翕動嘴唇:
「殿下!走——」
聲音戛然而止。
一柄長戟貫穿了他。
22
我像是被雷劈中,耳邊一陣轟鳴,喉中湧出噁心的腥甜。
「月笙!月笙!啊啊啊你這畜生!」蘇妙兒哭著要衝上去,被秦胥的劍柄攔住。
不知誰聲嘶力竭喊了一聲「保護公主」,昔日的面首們瞬間結陣,與叛軍刀兵相接,一時腥風血雨。
蘇妙兒沒有躲開,胡亂揮舞著那把沉甸甸的金算盤,竟真的砸中了一個叛軍的面門:
「叫你欺負公主!滾開!滾開!」
青鸞嚇得大聲尖叫,跟在她身邊補刀。
而杜瑛不知從哪兒翻出了一把長劍,擋在我身前。他的身體在顫抖,招式卻毫不退縮,刀刀見血:
「殿下,躲在我身後!
「誰若想傷公主,先踏過我的屍身!」
我看著她,他,他們。
兀自握緊了無妄刀,心中默念:
母后,母后,請保佑兒臣,殺出一條生路!
一道寒光閃過,我以刀身相抵,又對準那人的脖頸,狠狠劃了下去。
「擒拿趙懿真!賞千金!」
瑞王捂著流出烏黑血水的傷臂,嘶聲怒吼,更多叛軍涌了進來。
我的死士雖勇猛,但終究寡不敵眾。
退無可退之時,府外卻傳來了另一股更整齊、威重的鐵蹄聲。
我受了傷,勉強用刀撐地。抬眼望去,血紅的視線中,卻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太子殿下在此!爾等叛賊還不速速伏誅!」
真好,阿兄也殺出來了。
23
瑞王的手下奮力向外圍廝殺,可很快被淹沒在東宮鐵騎猛烈的攻勢中。
太子身騎神駿,明鎧染血,將瑞王斬落馬下。
他的刀身緊壓著瑞王的脖頸,迫使這位不可一世的儲君候選人向他匍匐。
兩軍的戰鬥接近尾聲。
兩位王的戰鬥才剛剛開始。
瑞王大勢已去,驚恐而惱恨地破口大罵:
「趙懷瑾,你這弒君篡位的畜生!你不得好死!」
「吵。」太子皺了皺眉,示意手下將他的嘴堵上。
此時夜空划過一道閃電,頃刻下起瓢潑大雨。
烈火被熄滅,仇恨被點燃。
我與太子短暫對視,都想到了母后離世的那個夜晚。
他翻身下馬,緩緩行至被五花大綁的瑞王身前,並接過手下遞來的強弓和羽箭,冷靜地拉開弓弦:
「第一箭,報母后當年憂憤崩逝之仇。若不是你們母子作祟,母后怎會鬱結於心,藥石無靈!」
話音剛落,箭矢離弦,精準地擊穿瑞王右肩。
他痛得滿地打滾,目眥俱裂,卻只能發出「嗚嗚」的哀鳴。
太子面無表情,再度搭箭,拉弓:
「第二箭,報你今夜膽大包天,挾持吾妹之仇。天家千恩萬寵的金玉公主,先皇與先後的血脈,也是你這蠢物能碰的?」
第二箭破空,狠狠射穿他的左膝!
他在虐殺瑞王,殺雞儆猴。
不知怎的,我竟微微發抖,只來得及捂住青鸞的眼睛。
一隻血淋淋的手又護住了我。
是杜瑛。
太子第三次搭箭、拉弓。
「第三箭,」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飽含冰冷的怒意,「報你弒父殺兄,謀權篡位之罪!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天地不容!」
弓弦被拉至極限,箭身破竹而出,釘在瑞王眉心。
受刑者再也承受不住,蠕動了片刻,死不瞑目。
無盡的夜雨沖刷著血腥與罪惡。
太子趙懷瑾被千萬人簇擁,成了江山新的主人。
他越過人群,將我從地上攙起,輕輕理了理我髒污的鬢髮:
「懿真,沒事了。
「再也沒什麼能阻礙你我了……」
我很想抱抱他,但身體已經到了極限。
無妄刀錚然墜地,我也倒了下去。
24
我再醒來已是三日後。
太子雷厲風行,那場廝殺的殘餘已被盡數清理乾淨。我走出院子,還以為那晚的事只是一場噩夢。
但確實有人再也回不來了。
柳月笙殘破不堪的遺體被秦胥埋在了郊外,一個開著梨花的地方。
可秦胥又說,背叛公主的姦細怎配安葬?他犯了大忌,自請被逐出府去。
我看著他空蕩蕩的左臂袖管,眼睛一酸。
「罷了,你何過之有?
「替我多澆澆那兒的梨花樹吧,他最愛熱鬧了。」
我給了一筆他下半生都花不完的錢,目送他離開了公主府。
慢慢的,又送走了一些其他人。
府里似乎清靜了許多。天氣晴朗時,我會帶著杜瑛他們在院中曬曬太陽,嘮嘮嗑。
蘇妙兒和青鸞還是我的小跟屁蟲,她倆傻人有傻福,沒受什麼大傷。就是青鸞屁股挨了一刀,現在只能趴著睡覺。
杜瑛傷得重些,估計又得養上些時日,好在沒破相,還是水靈靈的探花郎。
但沒人提起那個名字了,就像他從未存在過。
不日,太子順利即位,改元「永和」。
他一身明黃龍袍,消瘦的面頰掩藏在層層冕琉之下, 眼神晦暗不清。
我想過他當皇帝的樣子,如今親眼看到, 感覺熟悉又陌生。
對了,這時候貴妃早已殯天。她在得知瑞王慘敗的那個雨夜就飲鴆自戕,倒也算轟轟烈烈。
新帝絞殺瑞王殘部,又加封功臣, 說要封我為鎮國長公主, 享親王俸祿, 有輔政之權。
金鑾殿上, 無數目光審視著我, 其中最冷靜銳利的,當屬含笑的新帝本人。
我出列, 沒心沒肺地一笑:
「陛下就饒了我吧!臣妹只好美色,哪裡懂治國輔政這麼麻煩的東西?陛下若真有心賞賜臣妹, 還不如給臣妹一張丹書鐵券。這樣日後四處逍遙,哪怕闖出天大的禍端,也有阿兄護著呀!」
朝臣們竊竊私語, 夾雜著嘲弄, 大概覺得我實在是個廢物草包,上不了台面。
新帝沉默良久,嘆息一聲,無可奈何道:「你呀,你呀……罷了,那就回去當個逍遙公主吧。」
我於是笑嘻嘻地謝恩,笑嘻嘻地溜回了府。
大爺的, 其實後背驚出了一身冷汗。
回去一見到杜瑛,我馬上撲過去抱住了他。他叫了聲「殿下」,然後什麼也沒問, 溫柔地捋著我的頭髮。
我吸了吸鼻子:
「你不問問我得了什麼賞賜?」
「什麼都好,殿下回家就好。」他善解人意, 一副大度的正宮派頭。
我感動得簡直要哭了。
「傻子, 我討要的正經東西!」
後來看到實打實的丹書鐵券, 他也哭了。
「殿下, 臣沒想過當駙馬也能得此物。」
鄒夫人感慨:「我兒果真贅進了好人家啊!」
25
其實在趙懷瑾之前, 我還有一位親兄長, 是同我們一起長大的。
他死得蹊蹺, 也不知有趙懷瑾多少手筆。
我不願走到與他手足相殘的那一步,所以我有所求, 卻不求權。
好在如今我有花不光的錢、享不盡的尊榮、用不完的免死金牌了。可以帶著杜瑛、蘇妙兒、青鸞……以及我年輕可愛的面首們, 過上安然富足的人生。
我將前塵拋卻腦後,雲遊四海。某年,在西域黃沙里遇見一位跳胡舞的少年。
他腰肢纖細,舞動時有金鈴作響,輕快悅耳。
我擲下一袋金珠,問他叫什麼名字。
他叩首,聲色怯怯:
「回貴人, 奴、奴賤名小六。」
「小六, 你可願意跟我走,隨我歸家?」
透過他碧色的眼眸, 我似乎瞧見了十四歲的柳月笙,正抿唇對我微笑。
一朝金風玉露,故夢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