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看到畫面里沈野握刀叉的手都在隱隱打架。
因為他剛剛對著服務員說,牛排八分熟。
溫姝尷尬地蹙眉,瞪了他一眼,說七分熟。
沈野盯著手中的刀叉發獃,大小姐圈子的共同話題他聊不來。
我看著綜藝的畫面,才想起前段時間我收到他沒頭沒尾的一條簡訊:
【簡簡,最近家裡還需要添置什麼嗎?冰箱還空嗎?】
我現在才知道,錄著節目,敢情看到牛排被說兩句下臉就想起我了。
顧青禾坐在我對面吃飯。
很巧,我也說牛排八分熟。
「我要全熟。」顧青禾紳士地接過餐巾遞給我,「說什麼一三五七成熟才是對的,瞎立規矩,老子就愛吃全熟的。」
我笑了,「確實是。且不說七分八分都是同一回事兒,瞎講究。」
我指了指面前的刀叉,「其次,我就算用筷子吃也沒人能管我,全憑我樂意。」
顧青禾笑得眼睛都眯起來。
他說:「林簡,你果然變成了外耗別人絕不內耗自己的女中豪傑。吃不飽的話,我們去吃牛肉麵吧。」
我眼眶有些熱,「好。還是牛肉麵的分量不會背叛我。」
14
晚上,我連碳水帶酒暈乎乎地回家,卻發現沈野回來了。
他的眼裡,我備受輿論欺凌,還要忍受他在熒幕里訂婚消息的折磨。
於心不忍。
沈野別有用心地穿了我曾買給他的、為他拍硬照的那套洗得發白的背心。
「等你好久了,簡簡。」他想捧著我的臉,「委屈你了……你相信我,你等我演完,以後咱們好好過日子。」
我低頭嘆了口氣。
他的溫柔曾是我在決意離去前最渴望的「挽回」,但其實我心底知道那是在表演。
二十出頭時,我也迷戀過這種占有欲的快感。
但如今他想要吻我時,我卻說我在生理期,推開了他。
沈野坐在床邊,背對著我,點著了煙又立刻熄了,濕漉漉的眼回過頭來看我。
欲說還休。
我看著沈野的眼睛,還和二十出頭時相似,一時有些恍惚。
我知道今晚是我最後一次在他面前虛與委蛇,在他幾乎虛假的拙劣挽回里陪他演戲了。
「沈野,我給你拍組照片吧。」
他脫掉上衣,躺在我身下,用熱烈又偏執的眼睛看著我——手中的鏡頭。
良久沉默的注視中,他呼吸急促地起身拉我。
「別動。」我用膝蓋抵住他的胸口,將他頂在原地。
「痛嗎?」我問他。
膝蓋的骨骼抵著心口的血肉。
沈野鬆開緊咬的嘴唇,似笑非笑地說,「不痛。」
「不,你要痛。」我的膝蓋再次用力,「怎麼能不痛,你要痛,眉眼蹙起來,聽到沒有。」
他投降般敞開雙手躺回去,將他健壯卻脆弱的胸膛完整展露給我。
我用將近十年所塑造的角色,我曾經的愛人沈野——是時候殺青了。
我按下快門。
如同扣下扳機。
15
「喂,是……林簡嗎?」
半月後,我接通沈野打給我的視頻電話。
「我是沈野,我下個月結婚,你會來祝福我嗎?」
我知道,沈野在錄製節目。
這大概也是溫姝策劃的服從性測試之一,只是他從未反對過哪怕一次。
他甚至打了視頻電話,我的臉也暴露在綜藝里,大機率被剪成不知好歹的惡毒前任。
沈野應該是篤定我會聽話,陪他演完這齣戲,因為我是多想跟他好好過日子。
但我卻深吸了一口氣,說道:
「沈野,我這輩子都不會祝福你。
「你的人設都是我造出來的,她也只愛你演出來的樣子。
「你說,溫姝見到你的真面目,會不會很驚訝?」
沈野在錄製時開了外放,現場一片譁然。
他倉促地掛掉了電話。
他沒想到我沒按照他的要求,演一個求而不得的瘋女人。
早在沈野打電話給我的前五分鐘,我就已經開始了直播。
顧青禾的人脈在綜藝團隊中有人,他們也不想放過這個破天的流量。
他坐在鏡頭背後,我的對面,對我點了點頭。
我整理好的素材,已經全部對接到營銷號了。
剛打開直播,流量買入,大批的觀眾湧入直播間。
沈野沒有想到,我完全不介意在網際網路上暴露自己的長相。
直播里,我沒有做任何自我介紹,只是接通了沈野的電話——可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臉也會被我直播出去。
觀眾並不認識我,但一定認識最近風頭正盛的沈野。
而我與沈野通話視頻框的另一側,我滾動播放了第一輪素材。
同一個螢幕上,同樣的臉,嘴臉卻截然不同。
就像沈野粗暴打開的白熾燈,毀掉了我為他設計柔光寫真的所有濾鏡。
我足夠了解自己塑造的沈野,也留有他所有的不堪。
直到這時,我才看向鏡頭,對所有人自我介紹。
「我是林簡,沈野的女友。
「我陪伴他十年,照顧他媽三年,聽起來是什麼出租屋文學的可憐底層人,不值一提。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你們眼裡性張力爆棚又深情款款的沈野,只是我包裝出來的商品。
「可惜啊,我能夠造神,卻治不好他骨子裡的忘恩負義。」
我笑了笑,「也治不好他愛當狗的毛病。」
我在鏡頭前笑得淡然,又有幾分苦澀。
「糙漢文學怎麼離得開女創作者編織的荷爾蒙濾鏡。
「只是離開了『文學』,現實里都是黃毛罷了。」
對沈野的狩獵開始了。
「這段視頻剪輯,是我送給他的分手禮物。」
16
第一個片段,沈野醉醺醺地推門而入,毫無預兆地開大燈,撞翻了桌子,雜物散落一地。
他朝畫面中的我撲過來,強行擁抱,掐住我的脖頸,我幾乎要窒息。
不知道說了什麼,沈野強吻上去,隨即又更兇狠地禁錮住了我的身體。
第二個片段,是我那天晚上留他拍攝的,一張略顯模糊的抓拍。
沈野赤裸上身陷在出租屋廉價的舊被褥里沉睡,側頸有新鮮吻痕,時間清晰:某年某月某日晚上 23:47。
下方直接切入沈野本人當天晚上 22:52 愛心轉發溫姝的微博截圖,高級餐廳里二人甜蜜擁抱,配文是【和阿野共度美好夜晚。】
第三個片段來自我插在沈野手機里的錄音軟體。
沈野的聲音帶著醉意:「溫姝?最吃糙漢深情這套的就是她。情趣……她最懂,只是真的上床不如簡簡。我都演得工傷,你以為真稀罕哄她?等我吞了她家的資源……林簡?她呀,會跟我一輩子的。」
直播評論一片譁然,網絡更是直接登上熱搜榜首。
剛剛策劃讓沈野打電話刺激我的溫姝在錄製現場看到直播,臉色鐵青。
我為她準備的大餐才剛剛端上來。
第四個片段是高清畫面素材。
溫姝俯身靠近輪椅上的沈母,聲音溫柔卻字字清晰:
「阿姨您放心,林小姐那種工作特殊的人,現在也看不上阿野了呢。
「咱們阿野現在一切都是最好的歸宿。」
下一個鏡頭,溫姝在沈母的病房外走廊,和助理小聲說話,音質差卻足以辨認:
「說是生病幾年了吧,怎麼還沒死?別讓她賴上。」
畫面清晰到讓溫姝臉色發白,她幾乎條件反射般抬頭環顧四周,皆是竊竊私語的工作人員。
那是綜藝的製作人員拍到的母帶,卻到了我的手上。
顧禾青在直播鏡頭背後眨了眨眼,微笑著用嘴型對我說:
「你準備這麼周到,好歹讓我送你一個人情。」
直播中,沈野瘋狂撥打我的電話。
我沒有接聽,端坐在鏡頭前。
我連麥網友、娛記,該吃的瓜我盡數端上,該扒的卦我依次公開。
我為沈野拍的照片,成百上千為他整理的組訊,沈母在醫院的付款單早已精心排版成長圖,證據數不勝數。
論壇的角落,曾被刪帖的博主帶著怒火與吃瓜心態重新反撲流量,而我更是不吝公開所有對我有利的秘密,包括我吸睛的替身兼職經歷。
涉及這些不指名道姓的大人物,流量更上一層。
有人扒出那場宴會上的溫姝沈野照片,才恍然發現我也在場。
輿論譁然,沈野明知道我是在演戲掙他媽的醫藥費,卻站在溫姝旁邊袖手旁觀,任由人欺辱我。
直播幾個小時後,我終於眼睜睜地看著沈野的未接來電數字攀升到了 153。
沈野以為這一切是突兀發生的,也不相信我策劃至此。
可是,今天距離我在大螢幕上看到意氣風發的沈野的那天,正好過了 100 天。
我的愛意早已熄滅在了那一天。
沈野居然還會幻想我會為了他燃燒自己,傾盡一生?
17
直播的火整整燒了將近一個月。
被貼上「家暴男」「忘恩負義」標籤的沈野,徹底被毀了。
我暫時搬出去了,聯繫方式全數拉黑,沈野找不到我,如同死生不見。
「我都有點兒嫉妒了。」五星酒店天台,我和顧青禾並肩而立,他對我說,「我做自媒體,做富二代,做公關都沒做到你這份上,全網沒人不認識你林簡。你的薪酬不會漲到我付不起了吧?」
「那還是可以談的,你幫過我。」我輕聲說。
顧青禾抽了兩口的煙,就被我以空氣不好為由硬是掐了。
他沒生氣,只是沉默了一會兒,盯著我的眼睛,收斂了笑容。
「二十一世紀了,想躲一個人還不簡單?
「只是,簡簡,日子要往後過,要先過自己心裡這關。」
我對顧青禾說:
「你拿捏人心真是手拿把掐。
「怪不得從你親爹繼母手裡套出來這麼一身資本。
「我其實不是想見他,我只是想去一個地方看看。」
顧青禾開車帶我回了一個熟悉的地方。
破城中村握手樓,破車庫鐵門,腳下的磚頭碎石堆成山。
顧青禾的豪車就停在了這兒。
其實和我記憶里的那天一模一樣。
有一段視頻,是我手機里為數不多不是證據的東西。
沈野蹲在地上,修我代駕時不慎弄熄火找不到原因的豪車,擦乾我的眼淚。
說道:「賣身一起賣,還債一起還。」
他見我怕賠得傾家蕩產憂心忡忡,在逗我笑。
我覺得他狼狽出汗的面容在鏡頭裡熠熠生輝,讓人無法救藥地被吸引。
那一刻我是充滿了信心,他會愛我一輩子。
他穿著發白的背心只代表我們當下的窘迫,不似後來一次又一次,成為了喚醒舊情的工具。
我猛然回神,突然聽到顧青禾下車的聲音。
「沈野?你怎麼在這兒?別過去!」
原來,沈野和我在冥冥之中同一時刻回到了這裡。
顧青禾想擋住沖向我的沈野,卻來不及。
沈野衝過來, 寬廣的肩膀一把將措手不及的我擁在懷裡。
他斷斷續續地喊著我簡簡,訴說他已經萬劫不復,眾叛親離。
可是說實話, 我一個人回顧這裡時滿心的惆悵, 在見到沈野本人後, 如潮水般驟然褪去。
我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推開他。
力氣大到沈野幾乎一個踉蹌,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及時開口:
「沈野, 不用再演了, 我不會信了。」
他愣在原地, 竟有些絕望。
顧青禾趁機拉著我飛奔起來。
他說:「我打不過他, 別糾纏, 快跑,別回頭。」
我喘著氣對顧青禾說:
「要是你剛剛拉我上車的話, 我倆都不用跑。」
我其實從來都沒在這張好看且貴氣的臉上找到什麼讓我多看一眼的魅力,是因為我對上流社會的祛魅,直到這時候, 顧青禾聞言愣住。
他握住我的掌心愈發用力, 朝我笑了一下, 「對哦, 我怎麼沒想到。」
我此時覺得他傻得可以。
就這樣,他拉著我,走出了十年的青春悔恨。
18
此事逐漸淡出大眾視野時,網友仍大呼幻滅,出租屋文學在現實里多是一場只看得到荷爾蒙做來做去的騙局,底下是藏污納垢的貧賤夫妻百事哀。
男人升官發財死老婆的變心, 亘古不變。
我眼睜睜看著沈野斷崖式消失在他曾夢寐以求的名利場裡,這對我來說是最好的報應。
溫姝和他分手,千金嬌妻人設驟變眼瞎兩面派。
她靠富家小姐凹出來的人設之路, 由於醜聞,徹底幻滅,也被家族邊緣化。
而沈野, 徹底在大浪淘沙中無人問津。
我從醫院的催收帳單里,窺視出他過得不好。
沈母病入膏肓,我支付了一筆臨終關懷院區的費用, 沒有留下署名。
二十歲在出租屋裡懷揣著愛與野心的少女, 是真的捧著一顆真心愛著一個少年, 雖然結局不堪,但是從未後悔。
我在胡思亂想時,顧青禾去找他爹談判去了。
大概是我們合作得足夠順利,讓他覺得應該繼續擴展, 所以要錢去了。
他走之前,問我要不要搬到他的小區,住得更安全。
我說暫時算了,住得離你太近, 會被你半夜叫起來做方案吧。
顧青禾坦然地笑了。
我趁他不注意,用我新買的相機按下了快門。
他拿過相機看, 吐槽:
「果然是專業攝影師。除了……我閉眼了。」
我好久沒有笑得如此真心實意過。
我看著鏡中, 我身後是嶄新裝潢的獨立文娛工作室,位於市中心 CBD 高層寫字樓。
媽, 你看,其實我也不需要一個人站在我身旁,也可以守護好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