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假得讓我沒胃口了。
瓷碗放下,我歪頭看向他那被我打斷了重新接上、正在休養的腿。
這人在我身邊的所求,無非就三個:
脫奴籍、治腿、去科考。
如今前兩個已然達成,唯獨科考這事兒,他就跟忘了一樣,再沒提起。
那他這些日子演的這些體貼與溫柔,到底是在圖什麼呢?
我還有什麼值得他圖的呢?
皺了皺眉,我剛要開口,房門卻驟然被砸響。
敲得非常急。
「秦大夫!求您救命,救救我家蕭副將!」
12
門上明明掛了「申時之後不接診」的告示。
怎麼還有人戌時來敲門?
我依舊坐著,沒打算動——這個破例的口子,開不得。
「秦大夫,我知道您有規矩。
「可我真的沒辦法了。
「我們是守城軍,中了匈奴埋伏。
「我家副將被砍了七刀,命在旦夕。
「城中藥鋪全部無藥,只有您能救了!」
心下一沉,我猛地站起身來。
沒再有一絲猶豫,快步過去開了門。
保家衛國的將士,絕不能死在我眼前。
兩個臉上帶傷的士兵,背了個渾身是血的男人進門。
昏暗的屋子,搖曳的燭火,男人躺在床上,呼吸微弱。
臉上血與泥混雜,看不清面容。
我咬了咬牙,猛地撕開他身上的黑色勁衣——一抹熟悉的紅色從他懷中掉落。
同、心、結。
跟我腰間掛著的那枚,一模一樣。
哦對,那士兵之前說,蕭副將。
蕭珩……
手掌開始顫抖,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重生這事兒,都沒有蕭珩沒死的這一刻來得震驚。
13
所幸,我囤了足夠多的藥材。
也所幸,我的醫術足夠高明。
蕭珩救回來了。
發了一夜的高燒後,在第二天下午甦醒過來。
「綰綰……」蕭珩靠在床上,笑得蒼白又慶幸,「好久不見。」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接這四個字。
前世的錯過,今世的重逢。
我們有太多的事情要彼此交代。
卻好像又只有這四個字能說。
「我給你擦擦臉吧。」
別開臉,我起身拿起床邊盆中的毛巾,擰了擰水。
坐回到床邊,輕輕抹掉他臉上的血污。
將那張英氣俊朗的臉,一點點地擦拭出來。
蕭珩垂眸看了看自己那吊在脖子上的雙臂,不禁輕笑:
「小時候你拿我衣服擦鼻涕,長大後給我擦臉,這算扯平了嗎?」
我認真擦拭著他的臉頰:「這不一樣,沒法相提並……」
房門被輕輕推開。
裴九棠端著食物,出現在門口。
見到屋內的情形時,瞳孔一縮,面色冷凝,一瘸一拐地走過來。
蕭珩也不是瞎子,看得出來他的氣壓不對。
「綰綰,這位是?」
「裴九棠,」我擦拭的動作未停,「我兄長。」
裴九棠登時冷嗤了一聲,目光打量蕭珩。
話卻是問我:
「怎麼?居然是綰綰認識的人嗎?」
我停下手,將床頭的同心結遞還給蕭珩。
而後,抬起頭望進裴九棠的眼睛:
「兄長,這位是蕭珩。
「我失蹤歸來的未婚夫君。」
食物落地,發出瓷碗破碎的響聲。
我的手腕在下一秒被猛地攥住。
裴九棠臉色巨變,一把將我從床邊拽起:「你說什麼?!」
14
手腕被抓得很痛,我掙了掙,卻沒掙開。
一時間痛到煩悶,眼神中多了些厭惡:
「我說,這位是蕭珩,我的青梅竹馬、未婚夫君。
「兄長還需要我再說幾遍嗎?」
裴九棠的瞳孔驟然收縮。
像是被我的眼神嚇回去了似的,緩緩鬆開拉著我的手。
向後退了幾步,緩了口氣。
再抬頭時,神色已然恢復如常:
「恭喜啊綰綰,終於等到他了。」
這話說得極為平靜誠懇。
看得我心中一片冷然。
這就是裴九棠。
能把情緒藏得極深,演戲入木三分的裴九棠。
面具之下,這人手裡舉著的是刀還是糖,誰都不知道。
但,我也不想知道了。
裴九棠沒再說什麼。
將地上的碎瓷收拾了之後,便起身出去了。
關門的瞬間,莫名其妙地,我心底湧現出了一股不安。
那是基於上輩子對裴九棠的了解。
越是壓抑了情緒後的平靜,越是蘊藏著滔天的巨浪。
我總覺得,此時的裴九棠不是沒情緒。
而是……
「他的眼神,像要殺了我。」蕭珩突然開口。
我歪頭,笑得些勉強:「看錯了吧,他明明在祝賀我。」
起碼,表面上是。
蕭珩挑眉:「是嗎,不太像祝賀啊,倒像是吃……」
我打斷他:「同心結怎麼還留著?」
蕭珩的話頭陡然停了。
耳尖湧上可疑的紅,神態也有點尷尬彆扭:
「好歹也是定情信物,留個念想。」
我啞然失笑:
「你消失四年未歸,婚約作廢,留什麼念想啊?」
15
「什麼消失四年?什麼作廢?」
蕭珩立即正色起來,神情中帶著些許憋悶神傷。
「當初不是你寫信說有了更好的夫婿,不要我了嗎?」
說完,聲音壓低了小聲嘀咕:
「我……我那天差點死在戰場上……」
我愣了:「什、什麼信?」
話出口的瞬間,我恍若想到了什麼。
忍不住冷笑一聲,心中大概已有答案。
「我真以為你變心了。」蕭珩幽怨地看著我。
燭光昏暗,少年眼中的情意,卻清晰可見。
我的心咯噔一下。
突然意識到,這樣的重逢,其實並不公平。
因為對蕭珩來說,我們之間的分別,僅僅只有四年而已。
他十六歲到二十歲的區別。
我仍是他從小陪到大的青梅竹馬。
是他情竇初開後,一直放在心尖上的人。
他的感情仍停留在剛愛上我的熱烈時段。
可對我來說,那卻是上輩子三十年,早已遠去的一份情感。
在那段我自己向前走的時光里,我早已把他放進了心裡一塊名叫初戀的墓地。
然後,深深愛上了另一個人。
如今縱然時光回溯。
我又哪裡還能擔得起他這份少年的赤忱?
16
蕭珩睡下了。
我揉著酸痛的肩膀,回了自己房間。
哪承想門剛推開,一隻大手驟然從裡面伸出,將我拽了進去。
身體撞上門板,我震驚地看著將我死死壓住的裴九棠:
「裴九棠?你怎麼在我房間!」
「怎麼?不叫兄長了?」
裴九棠挑了挑眉,嘴角噙著冰冷的笑。
與這幾日的他,完全判若兩人。
倒是有種上輩子的他回來了的感覺。
我緩了口氣,聲音微沉:
「既然是兄長,就不該擅入妹妹的房間。
「放開我,出去。」
裴九棠笑了,點頭贊同我的話:
「是,尋常兄長,的確不該。
「可我又沒想做你兄長。」
裴九棠笑得無賴又坦然:「我心思不純啊。」
說著,他緊扣住了我的腰。
手指輕撫我的脖頸,沿著頸邊動脈摩挲。
寒意卻順著脊柱向上攀爬。
我甚至有種他正在打量從哪裡下口,直接咬死我的感覺。
「綰綰,你不該惹我生氣的。
「你也是重生的,對吧?」
渾身的汗毛在瞬間炸起。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看著裴九棠。
震驚到甚至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怎麼會?
「呵,有點難過啊,綰綰重生後居然選擇不去買我,不再跟我有交集。
「看來,當真是恨我怨我了。
「上輩子是我混帳,我沒保護好你,沒好好珍惜你。
「一直到你死後才崩潰地意識到,原來我追求的所有名利,都不及一個你。
「重生那天,我欣喜壞了。
「哪怕我發現你也重生了,並且拼了命地躲我、疏遠我、冷落我,也沒關係。
「應該的,我都該受著。
「我已經做好一輩子追逐你、彌補你的準備了。
「我在改、在做了啊綰綰。」
裴九棠的神情已經不能用偏執來形容。
而是一種扭曲的平靜瘋魔。
「可你怎麼能有別人呢?你怎麼敢真的想跟別人呢?」
17
被禁錮的感覺,恰如前世的囚禁。
我甚至不願跟他多說一句,雙手死命地推搡著他的肩膀。
可裴九棠卻猛地扣緊了我的手腕,摁在門板上。
門板發出「哐當」的一聲響。
在寂靜的夜晚格外清晰。
隔壁緊接著傳來蕭珩疑惑的聲音:
「綰綰?怎麼了嗎?」
「我……」
一個字剛出口,脖頸卻落上溫熱。
裴九棠不慌不忙地吮吻著我的血管,笑得低沉:
「綰綰怎麼不回答?
「告訴他,你正在你兄長的懷裡,被他吻、被他碰。
「告訴他,你的兄長最近夜夜都在他現在躺著的那張床上,靠著想你紓解,入眠。」
周身的溫度在這樣極致的厚顏無恥中盡數褪去。
我氣得渾身顫抖。
前世今生,他到底還要如何羞辱我才夠?
脖頸被重重吮了一口,裴九棠摟緊了我:
「綰綰,聽話,我們重新來過。
「讓他滾。」
18
氣到了極點,我反倒笑了出來:
「重新來過?怎麼個重新來過?
「難不成重生一回,我這個鄉野村婦就能配上咱們尊貴的攝政王了嗎?
「你就能不妻妾成群,不把我囚禁在京郊別院嗎?」
太可笑了。
裴九棠他憑什麼這麼理直氣壯地認為——
我怨他恨他,只是因為他所謂的沒能保護好我?
明明利用我,欺瞞我的是他。
明明不愛我,卻還把我關起來當玩意兒消遣的人是他。
我受的所有傷害基本都是他給的啊。
「我能。」
裴九棠幾乎沒有一絲猶豫。
「綰綰,上輩子我其實從沒想過傷害你的。
「我不知道你這麼在意名分。
「我以為你明白我的苦心,官場詭譎,你性子又單純,我娶了你才是害你。
「不過都過去了。
「這輩子我只有你,不會再娶任何人。
「你不喜歡,我便不去科考,不再入官場,我們就在清泉村,一直生活,好嗎?
「綰綰,再信我一次,好嗎?」
不好。
呵,什麼苦心,我不管,我不接受。
我不信他。
我只知道,他口中的所謂保護,就是上輩子對我的利用與欺瞞。
是輕賤我至極的十年外室與禁錮。
如果說捅我一刀,是為了我好的話。
那我寧可他別為我好了。
我無福消受。
「綰綰?」
我的沉默,讓裴九棠緊張起來,聲音都放輕了:
「好嗎?」
「好。」
心底冷然,我已對這樣極致的厚顏無恥無語。
只剩下無力的冷笑:
「我們從頭來過。」
裴九棠聞言,頓時長吁了一口氣。
如獲至寶地將我抱在懷裡。
胳膊在微微顫抖:
「綰綰……你終於回來了。」
19
「村長,你要女婿不要?
「裴九棠咋樣?
「現在他洗乾淨了,也不瘸了,俊著呢,村裡多少姑娘搶著要。
「配咱家的嬌嬌姐姐,剛剛好。
「您對我有救命之恩,錢什麼的,我不在意。
「主要就是一個報恩。
「一文錢,如何?」
村長家裡。
我將裴九棠的身契放到了桌面上,笑眯眯地跟村長談起了買賣。
從頭開始。
我選擇沒有裴九棠的人生。
村長皺起了眉,不悅地看著我:「綰綰,這是鬧什麼?
「買回去的人,怎麼能退?」
我淡定地喝了口茶,緩緩抬眸:
「我說能退就能退。」
村長的臉色沉下來,剛要開口呵斥。
我慢悠悠地補了一句:
「村長,蕭珩回來了,您知道嗎?」
村長僵住了。
20
茶杯放下,我笑著看村長:
「我記得當初咱家嬌嬌姐也喜歡蕭珩來著。
「還一哭二鬧三上吊地,要我把婚約讓給她。
「當時我拒絕她之後,為此內疚了好一陣。
「畢竟嬌嬌姐打小就是想要就搶,得不到就毀掉的性格。
「但那次被我拒絕之後,居然破天荒地再沒鬧過呢。
「想來,是村長你想了妙招,哄好了吧?」
村長乾乾地扯了下嘴角,應了一聲。
額頭上出了點汗。
我心中好笑,面上卻更純善:
「蕭珩也說,改天想親自登門,謝謝村長和嬌嬌姐成全。」
「不不不,不用了,」村長的臉色頓時煞白,趕緊掏出一文錢來給我,「裴九棠我要了。
「就不麻煩蕭少爺了。」
呵,他倒是知道得罪不起蕭家。
「對了,村長你當年救我一命,我還你女兒一份姻緣。
「也算扯平了吧。
「不如乾脆立個字據,恩情兩清,咱們再無瓜葛?」
免得以後再反悔纏上我。
村長的嘴唇顫了顫。
臉色幾變後,最終沒忍住,罵了一句:「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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