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走,他忽然又問起:「上次去接你的辛榮,你們怎麼認識的?」
我想了想,還是準備實話實說:「其實我們倆不熟,他只是和我先生認識,我先生在瑞士出差,就先托他……」
我話沒說完,就見秦默落後我兩步,停下了。
我扭頭:「怎麼了?」
他臉上血色褪盡,嘴唇開合了幾次,才終於發出聲音。
「你……先生?」
「嗯。」
他澀聲問:「什麼先生?」
我反應過來了,上次我說我結婚了,他們這群人是真的沒一個人信。
難道我看起來,真的像是沒有結婚的人嗎?
我看著他仿若被負心人拋棄的表情,淡淡開口。
「秦默,我真的結婚了。」
他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如果你是想用結婚當藉口遠離我,那你就……」
我用食指勾出頸間的項鍊,就是不久前他親手為我戴好的項鍊,純金鍊條下是一枚閃閃發光的鑽戒。
我說:「這是我的婚戒,我怕弄丟了,才一直戴著。」
「秦默,我沒騙你,也不是在校友會上要面子。」
落葉卷進風裡,打著旋兒停在我腳邊。
過了不知多久,才聽見他機械般開口:「……什麼時候的事?」
「不久前。」
具體說,應該是上個月,但好像沒必要和秦默交代這種細節。
「不久前……」秦默有些站不穩,「丁秋意,你知道嗎?徐冉不是我的女朋友。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會是。我知道她喜歡我,可我從來沒有答應,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看著他,不說話。
他一字一頓:「因為我在等你回國。」
「丁秋意,我等了你六年,你卻結婚了?」
他捂住臉,在人來人往的小廣場上哽咽著質問:「哪有你這樣的……」
我低著頭看地面,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不知道你在等我,你不是讓我滾了嗎?而且……」我小心翼翼地看著行人,用只有他聽得到的聲音說:「而且,你不是嫌棄我嗎……」
「我沒有!我怎麼會嫌棄你?我只是……只是那時候腦子太亂了,我覺得你出事都是因為被騙去找我,我看見你就會覺得愧疚,我和你分手是亂說的,只是、只是一時沒想通……」
「我沒想過要離開你……從來沒想過……」
10
和秦默在一起之後,他對我更好了。
下課會繞過大半個學校跑到我們教學樓來接我,我偷懶不想去食堂的時候,他會給我點外賣。
我選課的手速不行,他早早守著電腦給我搶課。
我考證書,他為了幫我,自己先把我們專業的書翻了個遍,然後給我畫重點、找網課。
我的任何小小的不值一提的成功在秦默眼裡是可以誇獎的大成就,而我就算犯了天大的錯,秦默也只是揉揉我的頭髮說「沒什麼」,然後幫我解決爛攤子。
或許就是因為他太好、太優秀了,想要和他在一起的人也不止我一個。
我第一次知道徐冉的存在時,並不放在心上。
儘管秦默和她在一起談論專業課的時間很多,因此不像小時候那麼事事關注我。
可是我知道,對秦默來說,她也就只是個還算熟悉的同學而已。
而且秦默和她無論討論得多麼熱烈,只要我一出現,秦默就會立馬收拾書包跑向我。
我以為,都是成年人,徐冉看清了他的拒絕之後,會放棄秦默。
但事實恰恰相反。
徐冉對我說:「我這個人一向好強,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我不以為意:「嗯嗯,好的。」
本質上,我還是沒有把她當作對手,因為我清楚,秦默的心在我這裡。
但沒過多久,我就吃虧了。
我摔了這輩子最大的一個跟頭,直到六年後的現在,我才重新爬起來。
11
那是一個飄著細雨的夜晚。
秦默的一個室友忽然給我打電話,他說秦默在學校後山和另一個系的同學打起來了,讓我去幫忙。
我想都沒想,掛了電話就往後山跑。??
中途我給秦默打了個電話,可是他沒有接,於是我跑得更快,只想快點確認秦默的安全。
可是山上根本就沒有秦默,只有一個精神不正常的陌生的中年男人。
他把我拖進了樹林,我死死掙扎,卻沒有他的力氣大。
不知道過了多久,秦默找來了。
我趴在地上乾嘔,卻無論如何也吐不幹凈噁心的東西。
我想讓秦默抱抱我,可是他看見我的樣子後,卻是下意識後退了幾步。
後來我想,任何事情在發生之前都是有徵兆的,比如我和秦默的分開。
如果那天晚上他沒有找到我,或許我會在歷經數日的自我折磨後,假裝那晚我沒有為了找他出去過,把這件事死守於心。
又或者,他沒有下意識後退那幾步,哪怕不抱我,只是站在原地看著我,我也不會那麼難堪。
可是都沒有。
我無數次回想他那天晚上的動作、表情,終於明白,那其實是一種——嫌棄。
可是我知道這件事不能怪他。
因為他什麼都不知道,總不能白白背負這種無妄的責任。
徐冉說也不怪她,因為她只是買通秦默的室友,想把我騙去山上,然後讓提前藏在角落的幾個同學大喊大叫嚇唬我一下。
她說她也沒有想過我會這麼倒霉,那個男人是山後面的村子裡的人,他平時根本不會從後山翻進我們學校里,誰知道就那麼巧被我遇見了。
可是如果,不怪他,也不怪她。
那我的遭遇,到底該怪誰呢?
我想不通。
真的想不通。
就在我想不通的時候,秦默又跟我說,他要和我分手。
只是他說得比較委婉。
他說,他覺得我都不確定他在不在山上就冒失地去找他,這種性格真的讓他很困擾,所以他想要重新考慮一下我們這段關係。
我覺得這個分手的理由有點荒唐,可是看著他站得離我那麼遠,我又不敢再多問。
他說:「給我一點時間靜一下,可以嗎?」
我當時說好。
可是後來的幾天裡,我太沒有安全感了,就一直想去找他。
他大概也是厭煩我的吧,所以很大聲地怪我。
罵我為什麼不能給他一些獨處的時間,他說他還沒想好,我可不可以不要打擾他。
我站在對面,低著頭求他不要生氣,小聲問:「那你什麼時候才能想好啊……」
他把書包往地上一摔,說:「想不好了,我現在看見你就噁心!趕緊滾!滾啊!」
我哆嗦了一下,很快跑開了。
那時候,我快畢業了,在宿舍里想不開,做了傷害自己的事。
幸好被自習回來的室友看見了,她們送我去醫院,險險救回了我這條小命。
我在醫院醒來,看見我媽臉頰一片淚痕,我爸雙手抵著額頭坐在椅子上,一聲聲嘆氣。
時至今日我都不知道二老當時是否知道學校里的事。
我只知道,我媽見我醒了,很溫和地問:「寶寶,媽媽送你去英國好嗎?」
「你舅舅在那邊,讓他照顧你一段時間,我們再也不見討厭的人了,好不好?」
我躲在她胸口,哭得嗓子沙啞。
我說:「媽媽,我好痛。」
12
初到英國的那兩年,我精神不太好,舅舅給我預約了心理醫生,每個周末我都要去蘿拉醫生的診室里,說是治療,不如說是一場另類的聊天。
蘿拉醫生博聞強識,會給我講童話故事,也會給我講充滿傳奇色彩的歷史故事,還會給我講宇宙、講文藝復興、講她自己養的那隻瘸腿小狗。
「小狗雖然瘸著腿跑很慢,可是它能夠大口吃飯,還會在院子裡叼球玩兒。我下班回到家的時候,他會甩著果凍一樣的軟耳朵朝我跑過來,小狗是世界上最治癒的小動物了!」
我也喜歡小狗,點頭:「對,沒有小狗地球轉不了。」
「秋,」蘿拉醫生說,「你也是,要好好吃飯,開心一點。」
「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東方姑娘,任何讓你哭泣的人都會被上帝懲罰的。」
我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後來我每次去蘿拉醫生的診室,都覺得自己是個正常人,我不是去治療,只是去見一個很會聊天的朋友。
謝沅也是在診室里遇見的。
蘿拉醫生是他的嬸嬸,平時他們並不怎麼聯繫。很偶爾的一次,他開車經過這裡,給蘿拉醫生送一套剛拍下來的紅寶石項鍊。
那時候蘿拉醫生剛好去了衛生間,我在窗邊觀察蘿拉醫生養的那盆含羞草。
謝沅站在門口,敲了敲門框。
我一回頭,和這個穿著西裝的年輕帥氣的青年相對。
他好像愣住了,一個字都不說,只會拿一雙多情的桃花眼傻乎乎地瞧著我。
我的手碰到了含羞草,含羞草緊緊閉合了葉子。
13
秦默佇立良久,才重新啞著聲音問:「那我們兩個……還有轉圜的餘地嗎?」
我很輕地搖了搖頭。
他像瞬間老了,彎著脊背踉踉蹌蹌離開。
14
晚上八點多鐘,我手機響了。
我本以為是謝沅,因為這幾天他總是晚上給我打電話。
等接起來才發現是個不熟悉的聲音。
「丁秋意嗎?秦默喝醉了,一直喊你,你能來接他一下嗎?」
我說:「我去接他不合適,我已經結婚了。」
而且如果沒有人陪著,我晚上不太敢出門。
電話另一端,秦默已經吵吵嚷嚷地搶過手機,哭著對我說:「秋秋,別離開我……求你了……」
我掛斷了電話。
沒多久,電話又響了。
這次是謝沅。
謝沅在那頭很開心地說:「明天我回國。」
「需要我去接嗎?」
「不需要,但是需要你在家等我。」
「我爸媽都在家哦,你來的話,記得穿厚一點。」
「嗯?怎麼說?」
「有的人,連哄著女孩子結婚之前都不先拜訪一下人家父母的,要是本人在這裡,一定會被我爸狠狠揍一頓。」
謝沅失笑。
「是我考慮不周。我很快就負荊請罪去,老婆幫我在岳父面前說說好話,好不好?」
「那你要早點到才可以。」我說,「謝沅,我會一直在家裡等你的。」
15
我和謝沅在蘿拉醫生的診所見過一次後,英國突然小得像是只有一個小區那麼大,我和謝沅就跟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鄰居一樣,時常偶遇。
我去畫室的時候又在路上遇見了他。
因為那時候下雨了,我在路上滑倒了。
滑倒以後,我沒有立刻站起來,而是就那樣在地上呆坐了一會兒。
我不是不想起,而是眼前忽然黑暗一片,耳邊有很長的「吱——」的聲音,像是幻聽,又像是耳鳴。
很短的時間內,我看不見也聽不見了,但我能感受到自己貼著地的手掌心裡沾了泥塵,我的褲子也被弄濕了。
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直到有一雙手掐著我的腰把我抱了起來。
雜亂的聲音變成了謝沅板著臉的訓斥聲。
「在馬路邊坐著幹什麼?還下著雨,想感冒?」
我沒有當場認出他的聲音,只感覺有個好心的先生把我扶了起來。
我一定可憐極了,也被嚇到了,我請求這位好心的先生:「你能幫幫我嗎?我看不見了。」
謝沅立刻把我橫抱起來,送進了醫院。
我後來知道,那只是抑鬱症發作的時候一種精神不穩定的狀態。
其實我看得見,我也聽得見,但是我的精神出問題了,我以為自己看不見、聽不到。
謝沅送我去醫院,我覺得他是個善良的人,不知不覺就允許了他的靠近。
而他也察覺到了我的默許,因此步步緊逼,一寸一寸地縮小我們之間的距離。
直到謝沅說,想做我的男朋友,我才開始恐懼,想逃。
不幸的是,謝沅已經早有準備,我根本跑不了。
我只好磕磕絆絆地給他講我以前的事情,我還告訴他我沒有拿到大學的畢業證,所以我整個人都很失敗。
我說:「你了解了真實的我以後,就不會想和我在一起了。」
我企圖用不堪的過去嚇退他,他卻把我的手握緊了。
他下巴擱在我肩頭,帶著點病態的執著:「想嚇唬我啊,沒門。秋秋,怎麼辦,更喜歡你了。」
「無論你以前怎麼樣,我都不在乎,這裡是英國,人們只會及時行樂,過去和未來都在此刻沒有意義。」
「你不要給我講那些沒有用的話,你就直接告訴我,你同不同意做我女朋友,就可以了。」
我被他抱著,原地放空了一會兒。
最後妥協道:「好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他偏過頭,輕輕含住我的耳垂,笑出了聲。
16
謝沅這個人,性格和秦默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經常是溫和的,面帶笑意,不輕易和人爭執。
但骨子裡並不好惹。
我們住在一起之後,我經常看見一些自稱是秘書或助理的人來家裡,他們和我友好地打招呼,戰戰兢兢進了書房,過一段時間後,吸著鼻子委委屈屈地離開。
我無數次慶幸:原來謝沅是個嚴厲的上司,這些西裝革履一身精英氣的人也會被訓斥得這麼慘,幸好我不是他的下屬,幸好謝沅對女朋友很寬容。
17
我和謝沅的愛情不算長跑,但也有好幾年。??
他並不急於求婚,因為那時候我還每周去蘿拉醫生的診所報到,他想等我好一點。
「但絕沒有催你或者不喜歡現在的你的意思,」他說,「我只是想,等你好起來,或許能從被求婚這件事得到更多更真實的快樂。」
「秋秋,我、我的擁抱、我的親吻和我的愛,都是真的。我希望你能感受到。」
後來,我的情況一直在好轉、好轉、好轉。
他就求婚了。
和別的俗套的男人一樣,舉著戒指,傻兮兮地問:「嫁給我好嗎?」
明明也不是多麼了不起的場景,但那個時刻,有一種超越世俗的快樂像洪水一樣衝擊了我的心臟,我差點被沖了個仰倒,隨之而來的是急劇的心跳。
我一邊譴責自己不安分的心跳一邊伸出手說:「好的。」
就這樣答應了求婚。
後來我曾問謝沅:「和我結婚是出於同情、可憐或者責任感嗎?」
他說:「不是。」
我再問:「那是出於喜歡嗎?」
他再答:「說喜歡過於敷衍,說愛又太正式。硬要說的話,大概是喜歡、愛、占有。三者皆有。」
「我二十六歲的時候遇見你,在對『一見鍾情』這個詞鄙視了二十多年後,命運對我的懲罰終於來了。秋秋,我對你講過嗎?從第一眼看見你,我就覺得你以後要做我老婆。」
我說:「你沒有講過。但是你每次和我在一起好像都很開心。」
「秋秋,人都是這樣的,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會不自覺的開心。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件事情,以後想起來的時候也會回憶很久。」
他說得很有道理。
謝沅總是很會講道理。
18
秦默喝醉的那天,最終還是徐冉把他接走了。
本來是件好事,卻不知為什麼,秦默那晚和她大吵了一架。
具體情況不清楚,只知道徐冉從秦默家裡哭著出來,一腳油門踩下去上了公路。
結果出了車禍,右腿截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