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宮前,放縱了一回,和晉都聲名狼藉的衛三公子,瞞著旁人,貪歡數日。
三公子不愛我,可我不在乎,我只想要短暫地擁有他。
我向他自薦枕席時,他坐在榻沿盯了我半晌,那樣玩味的目光就像一把鑲金雕玉的匕首。
他抵住我腰間鎖緊寬大道袍的、單薄纖弱的暗草灰系帶,輕輕一挑,一覽無餘。
我身體不自覺瑟縮著,戰慄著。
他看透我,可神色自始至終平靜如水,沒有波瀾。
我孤注一擲的勇氣,在他平靜的注視中,一寸寸垮敗。
他輕輕笑了笑,伸了伸腰,覷著我,問:「害怕?」
害怕。
每個見過我的人都誇我,端木家嫡女「端莊賢淑」「知書達禮」,誰能想到,乏味無趣的端木敏,心底藏著一個黑暗瘋狂的欲,這個欲,始於驚鴻一瞥。
三公子生了一張為禍四方的臉。
光是遠遠地瞧上一眼,就覺活色生香。
挺拓凌厲的眉,中正挺直的鼻,絕佳的下頜骨,兀立的喉結,辟構矜貴清冷氣質。
可那雪白膚,山水眸,圓潤起伏的唇,又矛盾地,昭顯欲。
三公子像一幅絕版藏畫,禁忌孤傲,又引人遐思。
我輕輕捏住袖角,同他對視。
害怕,可是烈烈的欲,騰騰的執,在血液里叫囂,攛掇著燒了一把大火,把害怕燒得一乾二淨。
我就為自己活這一次,一次就夠了。
「不怕的,三公子……」
雪下得有些急、有些烈,我的聲音太輕了,幾乎要被雪嘯聲淹沒了。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等他的審判。
他一言不發地抿酒。
夢隱寺坐落於雪山之上,千山鳥飛絕的寂靜。
我們共處的這間廂房,也是寂靜得叫人心虛、瑟縮。
我剛疑心方才的話叫雪吞沒了,他卻開口了:
「女師父,我無意誘騙出家人……」
他以為我僅僅是夢隱寺一個動了凡心的女尼。
我有些急切地朝他邁近幾步:「三公子,奴家只求露水情緣。」
他抬眼覷我,那雙水光波動的含情眼漾著放蕩不羈的笑,道:
「所有女人最開始都這麼說的。」
三公子怕負累。
我猶疑了片刻,又向他邁近,我向他承諾:
「三公子不信,奴家立字為據:事過拂消,兩不相干。」
我只求一刻歡愉,和三公子的。
他有些意外,片刻,輕輕笑了起來,向我招手:「好吧,女師父,過來。」
我說服了他。
我們相對側躺著,他堅實的手臂圈著我的胳膊,下頜抵在我的發上,我一抬頭,近在咫尺的,是他那張沾了酒,冶艷的唇。
我晃了神,聽見他低啞的笑聲:「敢不敢?」
他指了指自己的唇,濃密眼睫垂落下來,那雙透亮清澈黑眸注視著我。
他以為我會退縮,他低估了我對他的執念。
我捏著他的領口,往前湊,輕輕碰上。
甜膩的滋味,顫動的火焰。
三公子大約會蠱術吧。
「女師父,不是這樣的。」
緊隨著他的嘆息聲的,是強勢霸道的,裹挾烈酒的吻。
幾乎要窒息了。
我想尋點新鮮空氣,稍稍往後退,他不允許,伸手按住我的後腦勺。
昏昏脹脹,心跳得要撞壁蹦出來。
最後一口氣也被他盡數掠奪。
……
終於分開,我大口大口地喘息。
「女師父,你對一個不了解的人投懷送抱,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以後,會後悔的。」他用粗糲的指腹揉著我的唇,低眸凝著我,目光晦暗。
我搖搖頭,望向他:「不悔,永不悔。奴家喜歡的只是三公子,三公子是什麼樣,奴家就喜歡什麼樣的。」
立於高巔之上的三公子,處於深淵之下的三公子,又有什麼所謂呢。
我喜歡的就是這個三公子。
他錯神須臾,眉眼堆積的那抹陰鬱似乎淡了點,眼底閃過剎那的清亮,漸漸笑起來:
「女師父這張嘴很甜,很動人,公子喜歡。」
如果去掉「這張嘴」三個字,就好了。
「女師父很甜,很動人,公子喜歡。」
我輕笑道:「三公子喜歡,奴家就陪你多說點話。」
我們說了很多話,無關緊要的、愉快甜蜜的話,說著說著,不知為何就吻,吻著吻著,就睡著了,三公子最後也沒有碰我。
半夜風雪呼嘯,我被驚醒。
三公子睡得很沉,他的濃眉在夢中也皺著。
他不快樂,他很寂寞。
我伸手撫上他的眉川,輕輕抹平,在心底無聲地低喃:「三公子……」
於我而言,「三公子」是世間最美的詞。
二
我總是在入夜的時候去尋三公子,半夜時離開。
去的時候,我隨身帶酥糖。因為糖的緣故,我一進門,嗜甜的三公子眼眸會發亮,他會迎上來,咬上我指尖上捏著的糖,順便舔走我指尖上殘餘的甜。
糖是個好東西,三公子喜歡,我也很喜歡。
我離開的時候,他都還在沉睡,我沒有驚擾他,提了燈就出門去。
夢隱寺的風雪故意與我作對,常在半夜呼嘯,折了我一把又一把紅傘,跌了我一盞又一盞琉璃燈,膝蓋上的淤青,奼紫嫣紅,還好三公子不真的碰我,道袍一掩,不必擔憂他看見那狼藉的模樣。
有一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剛進門,他就快步上前,把我抱到床上去,他覆身上來,剝我的道袍。或許這如我所願,可他不快樂,一點也不。他身上的酒氣濃烈,眼眶很紅,他是醉了。我握住他的手,低聲喚他:「三公子……」他定定地凝視了我良久,那眼底汪著的水霧漸濃,他的聲音很澀:「她說得對,我廢了,只能在女人身上撒野.....」
他一邊說,一邊從我身上翻下去。
他/她是誰呢,讓三公子這樣黯然神傷、借酒消愁,那個人很重要吧。
他的腿不經意碰到我的膝蓋,我沒有防備,倒吸一口冷氣。他疑惑地望著我,就要去掀底下的道袍,我想攔他,沒攔住。
他的眉宇又堆積上陰鬱:「怎麼弄的?」
三公子總是睡得很沉,並不知道夢隱寺半夜的風雪有多凜冽。
三公子並不掛心女師父,又怎麼會關心夢隱寺的風雪大不大呢。
我訕笑道:「不小心摔的。」
他下床去翻箱倒櫃,翻得很煩躁的樣子,動作很急躁,聲音也很煩:「摔了很多次?」
「雪路太滑……」我想用道袍再次掩蓋住傷口,我不想讓三公子覺得煩。
他截住我的動作,坐下來,捏著我的腳踝,往前一伸,我的腿擱在他的大腿上。
「掩耳盜鈴。」他訓我,語氣不善。
我低著頭不說話。
他的指尖抹了藥,沾了上來。
「不會等風雪停了再走嗎?沒人趕你走。」
我抬起眼望他,「寺中戒律,不得夜宿於外。」
我得在天亮之前趕回自己的廂房,才不會有人發現我的秘密。
他靜了靜,揉著淤青處,溫熱的指腹把淤血輕輕推開去,低聲說:「女師父犯的戒律,還差這一條嗎?」
我默了默,垂眸點頭:「三公子說得對,或許我掩耳盜鈴……」
我快要回去了,回去我的家族,回去履行端木敏該承擔的義務了。
我又還能胡鬧多久呢。還能掩耳盜鈴多久呢。
他忽然揉了揉我的發,「怎麼了,不高興?」
我斂眸,輕輕搖他的袖角:「三公子,陪我出去玩一趟好嗎?既然已經犯了戒律,一條也是犯,兩條也是犯,不如,多犯幾條,才划得來。」
多留一點回憶,哪怕是假的、虛妄的,我也甘之若飴。
他直勾勾盯著我捏他袖角的手。
太冒犯了嗎?
我默默把手收回來,他貿然地把我的手提溜回袖角上,眉目忽然軟和下來,輕笑道:
「多搖幾下,多求幾聲,公子就答應你。」
我眉開眼笑,指尖又捏上他的袖角,銷金的獅紋凹凸不平,明明是猙獰的猛獸,瞧著卻有些趣稚,有些溫柔。
我湊在他眼前,搖他手臂:「求求三公子,帶我去玩好嗎?」
他的笑容漸漸擴大,眉間那烏沉的團雲漸漸散了去,他撫上我的眉,點了點頭,很快道:
「好……公子帶你去玩,想玩什麼呢,騎馬,射箭,打獵……」
他的聲音最初帶著歡愉,可說著說著,不知想到什麼,漸漸又低下去,黯淡下去:
「這些,又有什麼意思呢?算了,公子帶你去吃吃喝喝,買綢緞首飾……」
我搖搖頭:「不……三公子,我想,騎馬,射箭,打獵……」
三公子不知道,他策馬奔騰,挽弓射鵰,沙場點兵的模樣有多迷人,他忘了,我沒忘。
晉都第一少年將軍,那位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
所有人都忘了,我不會忘。
他雪白的臉上露出黯淡的笑意:「女師父,和三公子並肩而行,並不是一件好事……」
「三公子……我不這麼認為,能和三公子一起,是我的榮幸。」
他望了我許久,眸色漸深,猝不及防道:
「想親你。」
他捧住我的臉。
三公子的吻,變化莫測。
這次那樣輕柔,柔得像初雪,軟軟地拂過唇角、鼻尖、眉心、發梢。
他總是喜歡用手護著我的頭,或許想離我更近些,或許,會不會是怕我磕到床頭呢。
我偷偷地幻想,三公子不會知道,這是屬於我的回憶,隨便我怎麼添油加醋,沒人管得著,自作多情也管不著……
三
在曠野策馬馳騁,原來是這樣的滋味,烈風呼嘯在臉上,陽光照射在身上,自由,恣意。
三公子從身後環著我,儘管是寒冬,他的懷抱炙熱滾燙。三公子難得心情愉悅,他安靜地用下頜蹭我的頸窩,親昵地問我:「女師父,第一次騎馬嗎?」
馬速漸漸放緩。
我把攏著的有些溫熱的手,默默覆上他扯韁繩,凍得有些發紅的手背。
「第一次。」
「喜歡嗎?」
他把我的手攏到掌心去,一下下搓揉著。
「嗯。」
「那……公子教你騎馬,好嗎?」
我學會了騎馬,就不能和三公子同乘了。
可是很快,我就要離開三公子了。
「好。」
沒學成。
另一群策馬的男女奔至我們面前,攔住我們的去路。
三男一女。
他們不認識我,但我認得這幾個男的,晉都出了名的紈絝。
領頭的薛豐把馬驅定,望著我們,譏笑道:
「這位女師父,你要找男人,何必找個廢物?」
其餘兩男緊隨著吹口哨,放聲笑起來,附和起來:
「這位女師父恐怕不知道,衛三公子的戰績多輝煌。」
「那自然是輝煌的,極其輝煌,幽冥谷一役,五萬將士,在三公子的英明指揮下,全送了命,三公子註定垂名青史……」
「要是換成我,早就以死謝罪了,哪還能像三公子這樣,厚顏無恥,苟活於世,照樣吃喝玩樂,玩女人,醉生夢死,好不快活……」
不停休地羞辱。
身後的三公子,握著我的手,力道加重。
他身上的陰鬱、戾氣,一下子又被激發了。
我冷笑起來,應聲道:
「論起厚顏無恥,誰也比不上各位公子,我要是諸位,也早就自刎了,三公子殺敵的時候,你們在幹嗎?」
他們臉色微變。
我望向薛豐,冷笑道:
「薛公子,當時為了爭奪一個娼妓殺人,被關進牢了,別說上陣殺敵了,要不是你的好姐姐在天子身邊吹了耳邊風,恐怕薛公子現在也不能夠好端端站在這裡。」
「臭婊子,你胡說八道。」
他惱羞成怒,揚起馬鞭,直直照我的臉抽過來。
鞭子剛到眼前,就被三公子反手握住,他手腕往下一壓,繃緊的馬鞭凌空啪的一聲,狠狠抽回去。
薛豐的臉上立刻浮現一道血痕。
「薛二傻,向她道歉。」
三公子的聲音,尤其冷厲。
我側頭去望三公子,他盯著薛豐,那臉色凶得活像要吃人。
薛豐氣得渾身發抖,緊緊攥著手中的馬鞭,想動又不敢動,想說又不願說。
三公子開始抽動手上的馬鞭,薛豐臉色一白,一驚,飛快含糊地從嘴裡擠出來三個字,幾乎聽不見。
三公子寒聲道:「大點聲。聽不見。」
薛豐臉都綠了,大喊:「對!不!起!」
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裡擠蹦出來的。
三公子低聲詢問我:「女師父,聽清楚了嗎?接受嗎?」
薛豐把眼瞪得跟牛眼似的,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的模樣,真是可恨可憐又可笑。
原來三公子給撐腰,是這樣的滋味。
我忍住笑,點了點頭,算了,薛豐,暫時放他一馬好了。
不過,其他羞辱三公子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
我的目光又移向姚青、曹厲,繼續說下去:
「姚公子,當年本來該去參軍的,臨了托關係逃了兵役,也是好出息,至於曹公子,一說打仗就瘋,等天下太平了,說好就好,這裝瘋賣傻的本事,尋常人也學不來的。」
「一個兩個,就你們這等貨色,配嗎?三公子是好是壞,是死是活,還輪不著你們這些渣滓來評判。」
從小,家族就拿我當皇后培養,一個合格的皇后,對晉都名門世家的事,大約都要了解些。
我忽然有些慶幸我為當這個皇后付出的一切努力,足夠強,我才能守護三公子。
三公子冰涼的指尖輕輕撫過我的手背。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只有我能聽見:「女師父,我又想親你了。」
我紅了臉,在他的掌心輕輕畫圈打轉,寫了一個「好」。
對面的三人臉色漲得紫紅,青筋畢露,他們不約而同地死死握著手中的馬鞭。
三公子冷冷地朝他們掃過去一眼。
不要當沉睡的野狼不是狼。
對面三人的手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反覆多次,咬牙切齒,交換眼色,卻都不敢輕舉妄動。
畏懼凌駕於惱怒上面,一向如此,喊打喊罵的人,大多虛張聲勢,紙老虎罷了。
遇到這種情況,只有絕對的實力碾壓,才能讓對方徹底閉嘴。
「三公子,我們走吧……」
三公子,我們走吧,大好時光,我們去接吻,不要管這些渣滓。
三公子扯了韁繩,欲掉頭。
「衛焰,那我呢,我夠不夠格評價你?」
我都快忘了一直沉默的白衣姑娘。
我望向她,她的目光全落在衛焰身上,那種炙熱的目光,是個人都能看得懂。
她和三公子,究竟有什麼糾葛呢?
三公子望著她的目光,也很顯著地,與望旁人不同,有憐惜、不忍……
「阿芷,沒人比你有資格評價我。」
他對她那麼柔軟。
「衛焰,你就是個懦夫,是個廢物,是個失敗者,要不是你,你哥就不會死,我們會好好地成婚,你把一切都搞砸了,你毀了所有人的幸福……」
三公子的手很涼,我摸了摸兜,還剩下最後一顆糖,有些慶幸。
阿芷不知道說了多久,說了多少惡毒的羞辱,終於停下了。
三公子沉默地聽完了,他垂眸,濃密的眼睫把眼底一切神色都遮掩住,聲音很微弱:
「是,你說得對,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說夠了嗎?如果夠了,我該陪我的女師父去吃飯了。」
「衛焰,現在的你,只配在女人的床上廝混了……」
我後知後覺,那個晚上,讓他買醉消愁的人,應該就是她,阿芷。
四
最後一顆糖,我喂給了三公子。
他吃到一半,忽然捧住我的臉,俯身把那顆微融的糖抵進我的唇腔。
舌尖被甜的滋味浸麻,火焰再次顫動。
他低喃著,聲音跟雪夜迷茫的燈霧一樣輕:
「糖要配著女師父的這張嘴吃,才是最甜的。」
三公子的臉,配著這張蠱惑人心的嘴,才是最要命的。
我知道他只是隨口胡扯,放蕩的三公子,願意的話,可以說無數情話。
可我無法抵擋,我知道他只是寂寞,寂寞到需要靠吻女人來填補空虛,至於什麼樣的女人,誰都可以,而我恰好乘虛而入,近水樓台先得月。
誰不寂寞呢。我也寂寞,才短暫地偏離航向,逃入三公子這個廢棄的港灣。
我們短暫地依偎取暖,我們大致上類似。
區別只是,我愛他,他不愛我。
我有許多話想問他,最後什麼也沒問。
約定好的,一晌貪歡,事過拂消,他愛誰,不需要交代。
他吻著我,溫柔似水。月光照進來,那淌下的,無影無蹤的水,被月色糾纏成了絲絲繞繞的影子,在眼前波動,搖晃,迷亂。
他盯著領口細縫漏出的一點兒雪膚,眼眸晦暗,深不見底,他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沙啞:
「女師父,還想不想跟公子好?」
他事先沒有預告,忽然向我拋出橄欖枝,帶著致命的誘惑。
吻已經無法填滿三公子的寂寞了,他需要更多來沉淪。
糾纏的水影子,在我眼前浮動,深深淺淺,我差點要說好。
是三公子啊,我夢寐以求的三公子。
知道三公子在夢隱寺清修,我才打著為長輩祈福的幌子,到這裡來的。
居心叵測的端木敏啊,在過去的人生中,一百次謹小慎微,循規蹈矩,只想有一次,放浪形骸啊,為了三公子,為了曾在幽州救過我的銀甲少年將軍,就一次。
可是那個「好」,在舌尖打了幾迴轉,最後往咽喉倒退。
要成為皇后,就要懂得察言觀色。
儘管三公子把情緒都藏得很深,可是他的吻、他的眉眼,無一不在提醒我。
沉淪,並不是三公子想要的。
他那麼在乎阿芷的話,他不想成為一個廢物,靠征服女人來贏得成就感。
他想要的,他需要的,不是無休無止地沉淪忘卻。
他想要的,他需要的,是重新站起來,意氣風發,堂堂正正地活在光明里。
三公子等得太久了,忍不住揉了揉我的耳朵:「女師父,很為難嗎?」
我笑了笑,踮起腳,親他那淡愁消散不開的眉心。
「三公子,我來月事了,今日不便……」
他怔了怔,出其不意,忽然把我攔腰抱起來。
我低呼:「三公子……」
他難得神色認真:「你不是在流血嗎?」
我無言以對。
走了幾步,他忽然盯著我問:「……你都這樣,還騎馬?」
我笑得有些尷尬:「其實,沒這麼嚴重……」
他表情古怪地盯著我。
我頓了頓:「三公子,你未免太懂女人了……」
他也頓了頓,低頭點了點我的唇,翹著唇笑,「女師父也會拈酸吃醋的嗎?」
他笑起來,那唇,微微勾著,像,貓,的,唇。
我盯著他漂亮的唇,有些沉迷:
「不僅會,嫉妒起來,可能還會施法害人,三公子,小心點。」
他抱我到床上,一邊掖被子一邊笑:
「好啊好啊,女師父,有什麼通天的本事,儘管使出來,公子我想見識見識,我的女師父,有多大能耐……」
我的女師父,他說得那麼自然。
我止不住地心顫,三公子鑽進來被窩,在被窩裡使勁搓手。
我偏過臉去問:「三公子,你在幹嗎?」
「把手搓熱。」
三公子那雙骨節分明、白凈修長的手,似浮光暗動的玉,叫人很難移開目光。
「三公子,你手很冷嗎?要不,我幫你捂捂,我的手還挺熱的。」
他輕笑:「不勞駕女師父了。」
「不麻煩的,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
我一邊說著,一邊摸過去。
「別。」
三公子拒絕了我。
「啊,好吧。」
失落,我訕訕地把手抽回來。
他若無其事地補充了一句:「不想凍到你。」
啊?……心顫得厲害,三公子……竟然在關心我。
我腦子有點發麻,乖乖躺好,雙手平放在小腹前。
閉上眼想睡覺,可是有點心慌意亂。
三公子,是被阿芷刺激到了嗎?
還是對月事有什麼錯誤的認知?
為什麼突然對我關懷備至?
我正胡思亂想。
三公子翻了個身,朝我側躺,溫熱的手掌覆上我的小腹。
黑暗被窩下,我們挨得很近。
我咽了咽口水,一動也不敢動,緊緊閉著眼。
那浮光暗動的玉,幽幽地泛著攝人心魂的光。
「女師父,你是第一個……」
三公子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半截話。
我半睜開眼,望住他:「什麼?」
「沒什麼……」
他停了停,忽然問:「女師父,你是什麼人呢?」
他的聲音明明很低,很輕,很柔,卻把我炸得方寸大亂。
是了,夢隱寺的女師父,怎麼可能知道晉都世家那些事。
三公子只是醉生夢死,並不見得他就不再聰敏了。
可他怎麼猜,也不會猜到我是端木家嫡女,即將成為皇后的端木敏。
沒人會猜到的。
我漸漸平靜下來,沉默著盯著他。
他的目光灼灼。
過了半晌,我垂下眼,隨手絞著青色被褥一角,低聲說:
「三公子放心,我是什麼人,也不影響您……我承諾過的,事過拂消,絕不會糾纏三……」
他第一次打斷我的話:「你以為我怕這個嗎?」
我覺得他有些惱了,那濃艷的眉眼頃刻攀上沉鬱的神色。
三公子在惱什麼,我並不明白,我能保證的都保證了。
我並不希望惹惱他,那完全違背了我的初衷。
祖母教過我,如果對方在生氣,不要再火上添油,暫時離開。
我靜了靜,坐起來,輕輕推開被褥,「三公子,對不起……我明天再來吧。」
我需要從他身上經過。
一條腿剛踩到外沿,就落空了。
整個人被按到三公子的身上。
他的手一扯,寬大厚重的被子把我們結結實實罩住。
黑暗的被子底下是另一個荒蕪世界。
滾燙的,粗莽的,凌亂的吻。
一個連著一個,似密集倉促的雨點,應接不暇。
黑暗裡的聲音很低很沉:「女師父,你當我是什麼?」
「三公子……」
「女師父究竟是哪一家名門貴女呢?香閨寂寞,聽說三公子浪蕩,就拿公子消遣打發時間對嗎?看準了三公子已經是爛魚臭蝦,所以,墮落要找三公子,墮落後一拍兩散,對嗎?女師父,招惹三公子,不是那麼好應付過去的。」
他捏著我的手腕,越吻越狠。
這是第一次,直面他的陰鬱、狠戾。
他惱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他厭惡的,是他自己,他那樣厭惡他自己……
我眼澀地望著他,清晰地想起在幽州那張為我擋下炙熱火柱的明艷的臉。
火舌騰騰地躥燒著。那沉重的、高溫的火柱壓在他脊背上。
他把我護在身下,用手撐住我的後腦勺。
「姑娘,不要怕……」
三公子可以為了素不相識的我冒險。
三公子,又怎麼會是爛魚臭蝦呢。
他只不過暫時,迷路了。
「三公子……你說的統統都不對……」
黑暗中,呼吸粗重。
他那雙發紅的眼眸死死鎖著我,眼底那一點光暈,朦朦朧朧。
我撫上那雙眼,放緩聲音:
「三公子,我無法坦誠我的身份,或許,以後……以後的某一天,你會知道的。但,請你不要誤會,三公子你在我心裡,是……最好的人,不是什麼爛魚臭蝦,不是什麼浪蕩紈絝,我找你,因為太想見三公子,太想靠近三公子,我只是,太情難自禁」
呼吸漸漸平緩下去。
那雙山水眸,撥雲散霧,微暈的光澤,透出澈亮的光。
「對不起,三公子,如果給你帶來了困擾,我可以立刻離開……」
那兇狠的、充滿戾氣的吻漸漸停了。
黑暗中,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的聲音很靜:
「女師父……你不知道,我過去搞砸了什麼……我毀了一切。」
我顫著手,輕輕抹他的眉:「三公子,過去了。」
他把我緊緊摟在身上,似夢囈般低喃:
「沒有過去,我每晚……每晚都做噩夢。五萬亡魂,每晚都在我的床前,哀號啼哭……」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樣的畫面,沉痛地闔上眼。
「女師父,你知道嗎?他們,有我的兄長、我的前輩、我的戰友,他們死的時候,合不上眼,殘肢斷臂,幽冥谷到處都是血,漲潮一樣,沒到小腿……我每晚都要吃藥,如果不吃藥……我會瘋掉的……」
原來他每晚睡得那麼沉,是吃了藥……
「三公子,不是你的錯。戰役失敗,不能只記在你的頭上……」
那年,三公子也才二十歲。
他搖頭:「不,不是的。如果當時,我聽哥的話,換另一個作戰計劃,就不一樣了。是我自以為是、剛愎自用,因為我,他們才死的……」
「我應該把這條命賠給他們的。」
他苦笑:「我哥不讓。他自己慷慨赴死了,卻叫我苟且偷生……你說,我哥是不是很過分,對我就雙重標準,那麼多年了,我沒有一次聽他的話,最後一次了,我總不能不聽了。」
我吻他的眉心:「三公子,你哥是對的。」
他蹭了蹭我的臉,低沉的、哀傷的聲音:「他總是對的……可他又不知道,很累的……活著很累的……永無止境地悔恨,世人唾罵、羞辱,我就是一攤爛泥,任誰都可以上前來踐踏一腳,他們都盼著我死,可我偏偏厚顏無恥,苟且偷生。我是這樣可鄙可憎的一個人。」
「呵……女師父,你看,你根本就不知道三公子,是個什麼樣的渣滓。」
他淒涼自嘲地笑。
三公子不會哭,他只會笑,裝若無其事。
世人都盼三公子死,他們恨毒了他。
可是,他們忘了,曾經三公子也保護了他們。?
元和三年,三公子初任驃姚校尉,與輕勇騎八百直棄大軍數百里赴利,斬捕首虜過當;
元和四年,三公子升任驃騎將軍,率兵出擊占據遙西地區渾休王、浮屠王部,殲敵 7 萬餘人。
元和五年,三公子率軍北進兩千多里,越離山,渡滄水,與南部蠻夷接戰,殲敵 8 萬餘人,俘虜頭王。
……
世人總健忘,一個人功勳再卓越,行差踏錯一步,便萬劫不復。
我靜靜地把臉埋在他的頸窩。
「三公子,我知道你不是。很晚了,我們睡吧。你的藥在哪裡,我去給你拿。」
他的目光有些迷離:「藥……」
他的聲音憂抑:「女師父,今晚,我不吃藥了,我要送你。」
五
風一程,雪一程。
凜冽的夢隱寺風雪,漸漸溫柔。
三公子背著我走,雪地上深一坑,淺一坑……
他的背很暖,很堅實、可靠。
我的腿在火紅色狐氅下一盪一漾,在三公子這,端木敏忽然變成了一個嬌氣的姑娘,不端莊,不大方。可是好快樂,無數的蝴蝶在風雪裡閃爍,自由地閃爍。
一直閃爍到我的心上。
琉璃燈把黑暗照亮一寸又一寸,走過,那光又一寸一寸地熄滅下去。
重歸黑暗,沉寂。
「女師父,冷嗎?」
「不。」
「把手伸給我。」
我從善如流,遞過去。
他單手捧住,放到嘴邊,輕輕呵了呵,緊接著,我的手落入滾燙的,他的脖子下。冷的,熱的,輕輕一碰,觸電似的。
風雪被滾燙的溫度驅逐得遙遠。
我想把手抽回來:「三公子,這樣你會冷的。」
他堅決地按住我的手:「不冷……」
他頓了頓:「如果女師父抱得更緊些,就更不冷了……」
他在笑,他一笑,那些蝴蝶又閃爍起來,風雪裡的蝴蝶……
三公子……
我伸出胳膊抱緊他的脖頸,默默把臉埋在他寬闊的肩膀上。
不知不覺,我的臉上水涔涔的。
三公子,我想把你抱得更緊些,可是只有短暫的一刻。
如果可以,我想,可以不用抱得那麼緊,但可以抱得久一點。
哪怕只是寂寞時的依偎、依賴,無關風月。
時間啊,可以更多些就好了。
這是即將離開三公子、離開荒唐艷遇,倒數的第五天。
六
倒數第四天。
哥哥出現了。
「敏兒,該回家了。」
我往兜里專注地裝糖,搪塞他:「哥,祈福還沒完……」
「敏兒,等到祈福完了,你也完了……」
哥都知道了。
捻在指尖的那顆糖跌落在地,打著旋,破碎地哭泣著。
我蹲下去撿,哥一腳踩上去,徹底碎了。
跟著那顆糖一起碎的,還有無數的蝴蝶,心上的蝴蝶。
我抬起眼,狠狠瞪著他:「哥,為什麼?」
哥蹲了下來,揉了揉我的發:
「敏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
如果哥罵我,或許我不會這麼難過。或許我可以藉機胡鬧。
可是哥為什麼要這樣心平氣和,我連發作的機會都沒有。
我呆呆地望著他,眼淚怔怔地滾下臉頰:
「哥,為什麼?」
困在籠子裡的金絲雀,嗚咽著:「為什麼?為什麼我不可以只做端木敏?我不想承擔什麼嫡女的責任,我也不想當皇后,我不想要,什麼都不想要。」
咸澀的眼淚滾入口中。
我絕望地哽咽,拽著他的袖子問:
「為什麼呢,為什麼我不能嫁給喜歡的那個人……」
哥輕輕抱住我:「敏兒,沒有人可以那麼自私地做自己。」
沒有人能自私地做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應該走的路。
世家女,生下來是一個符號,是家族的某個符號,沒有感情、冷血的符號。
註定的,逃不開的枷鎖。
我徒勞無功地吶喊:
「哥,我都懂,我什麼都懂,可是我又不懂,什麼都不懂,為什麼?為什麼?那些冷冰冰的家族榮譽,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是一個人啊,我有熱血,有跳動的心,我會哭,會笑,我不是祠堂里那些冷冰冰的、金碧輝煌的牌匾啊,我想要自由,我想要自由地愛……我想愛三公子……」
哥拍我的肩膀,沉默不語……
「哥,你知道嗎?我喜歡他,好喜歡好喜歡……」我指著心口,拚命地向他闡述那種滋味:「他就住在這裡,每天醒來,他就跟朝陽一起升起來,整個世界都是暖烘烘的……當我睡著的時候,他又變成了無處不在的月光,靜靜地擁抱著我,夢裡都是他,是月光……」
哥低聲說:「敏兒,你還小,會過去的……」
「哥,不會過去的,永遠不會的,我知道的……」
如果他走了,我的世界,就不會有日月了。荒蕪的世界。黑暗的世界。
我已經背叛了初衷。
那麼短暫的相處,我信誓旦旦地說,事過拂消。
我已經背叛了承諾。
我抱著胳膊,把臉埋進去,這樣的姿態,就像依偎在三公子的肩膀上。
哥最後心軟了,他答應我,讓我擁有最後四天。
……
三公子捧著我的臉端詳:「女師父,眼睛怎麼這麼紅?」
我聳聳肩,擠出笑容:「風迷了眼……三公子,我們下山去趕個集,買點肉,我給你做飯,好嗎?」
七
我跟屠戶討價還價。
三公子顯然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面。
他的手搭在我肩上,跟我咬耳朵:
「女師父,你是不是有什麼誤解?公子我,沒那麼窮……」
「三公子,有錢也不能當冤大頭啊,這不是窮不窮的問題,這是勤儉持家……」
他頓了頓,盯著我,目光灼灼:
「這樣啊.....那公子的錢,以後讓你……」
不知哪一處敲鑼打鼓,三公子的聲音淹沒在鬧市的嘈雜聲中。
我剛想問他說什麼,屠戶又咋咋呼呼嚷起來:
「得得得,這位娘子,我是服了你了,為這點錢跟我磨半天。」
屠戶一邊切肉一邊同三公子搭訕著:
「這位公子你是好福氣啊,娶了這麼個精打細算的娘子……三代吃不窮的。」
我紅了臉,囁嚅著:「我們不是……」
三公子忽然在案板前落下一錠銀子,「不用找了……」他拎起那串肉就牽著我走,不讓我說完。
我慢吞吞地跟著他,有點抱怨:「三公子,我好不容易講好價,你知道你那一錠銀子,可以買多少斤肉嗎?」
他漸漸走慢,回過頭看著我:「我知道。」
停了停,他又露出那像貓的,勾人的笑容:「公子高興,賞他的……」
「為什麼?」
他漫不經心地晃了晃手裡那串肉,「他嘴甜啊。」
三公子,這樣會很敗家的。
我幽幽道:「我也嘴甜,你不如賞我?」
「嗯……你也有份。」
我微訝地望著他。
此時此刻,三公子的眼眸特別明亮,像暴雨後的晴空。
啪嗒。
晴空划過一道霹靂,猝不及防的。烏雲密布。
有人向三公子砸雞蛋。
一個,兩個……三公子的臉漸漸變得狼狽。
耳邊響起無數喊打喊罵的聲音……
無數人圍觀著,冷漠地咒罵著:
「就是他,我認得他,什麼狗屁驃騎將軍,什麼少年英雄,呸,狗熊差不多,就是他害我們輸的,就是他害死大牛他們的.....」
「窩囊廢.....渣滓,垃圾,臭蟲!」
「怎麼不去死?」
「怎麼有臉活著?」
「去死吧,下地獄吧。」
洶湧潮水般的惡毒詛咒……
砸不完的雞蛋、爛葉,有人吐口水,有人潑餿水……
他站在原地,垂下頭,沉默,沒有任何反抗。我衝上去,張開雙臂,攔在三公子面前。
不要,不要對他這樣。我好不容易,看見我的,充滿笑容的三公子,不要。
求求了,不要。不要毀了他。
我哀求他們:
「鄉親們,你們冷靜冷靜,停一停好嗎?」
三公子的聲音很黯淡:
「女師父,不關你的事,離開這裡。我的錯,我自己承擔。」
我不離開,我聲嘶力竭,請他們冷靜,可一點用也沒有。
他們辱罵我:
「一起去死吧。」
「跟這種人混在一起,又會是什麼好玩意兒。」
烏合之眾,根本就喪失了理智。
他們瘋了,許多人面目扭曲地笑著、叫罵著。
他們不是受害者,僅僅是因為別人罵,他們也跟著罵,別人打,他們也跟著打。群起而攻之。
無數的雞蛋朝我砸來。
一隻手臂把我拽過去。
三公子把我死死護在身下。
所有的咒罵、打砸,都落不到我身上來。
他的聲音有些發抖:
「女師父,跟我並肩同行,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對不起,不該把你牽扯進來……」
他的手護在我的頭上,三公子永遠都用這種保護的姿態,守護別人。
可誰來守護他啊?
我絕望地搖頭,哭著笑著:
「三公子,你光芒萬丈的時候,身邊站了太多人,我擠也擠不進去,現在好了,誰也別跟我搶了……」
三公子沒有能力反抗嗎?他有。
可是這些人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他能怎麼辦?
他對他們愧疚,他只能默默承受。
我從他腰間,摸到了一把匕首。
我抽出匕首,從他懷裡掙脫,捉住離我最近的那個人,發狠地把匕首按在那人脖子上,沖所有人嚷:
「住手,都住手,不然我殺了他。」
我想我是瘋了。
端莊賢淑的端木家嫡女,瘋了。
我猩紅著眼,憑什麼,憑什麼我如珠如玉的三公子要承受這些。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好啊,既然都不講道理,索性一起不講道理,一起瘋好了。
那些人被他們眼中的瘋女人嚇住了。
烏合之眾,說散就散。
三公子奪走我手上的匕首。
在荒蕪的街頭,狼狽,驚慌,他緊緊抱住我。
那是幾乎窒息的擁抱。
「女師父,我不要緊的……」
我在他的懷抱里啜泣不止:「要緊,怎麼可以不要緊……」
「可能本來要緊,可現在,都不要緊了。」
「女師父,沒關係了……」
八
我們需要洗掉身上的污穢。
夢隱寺有一汪熱泉。
一扇胭脂海棠屏風隔開我和三公子。
我浸在水裡,耳邊滴滴溜溜轉著屏風那頭四濺的水。
胭脂海棠打濕了,紅得叫人眼饞。
朦朦朧朧的、隱隱綽綽的人影,在海棠上潺潺浮動。
我托著腮望著海棠,哭過太多的眼皮沉重不堪。
滾熱的泉水把疲憊的每一寸肌膚都安撫了。
漸漸沉靜,檐下的雪撲簌簌的。
睡得很沉,偶然聽見很疏落的聲音,遙遙低喚我。
我捂著耳朵背過身,繼續趴在石沿睡,就是有點冷,可好睏。
泉水蕩漾,漲潮,又吵。
結實的手臂撈住我,滾燙的胸膛貼著我。
薄薄的一層白紗,在水下,弱不禁風。
他咬我耳朵:「小可憐,在這睡著會凍著的……」
我努力撐開眼,瞧見那張濃艷矜貴的臉,忍不住用臉蹭他:
「唔……三公子,我就眯一會。」
他撫了撫我的眉,輕笑:「回去睡,好嗎?」
「唔……走不動,不想走。」想胡鬧。不想醒。
「公子抱你。」
他溫熱的手掌托住我,往身上一嵌。
他忽然觸電似的,停住動作,站在原地,四周的泉水還在肆意涌動。
肌膚漸漸變粉,又漸漸鍍上更冶艷的紅。
我勾住他的脖,眨著眼望他:「三公子……怎麼了?」
倒數第三天了。我想把一切獻給我的三公子。我知道,這是飲鴆止渴,可還能怎麼辦,我好想好想擁有他,這種瘋狂的慾望,已經壓倒最後的理智。
我明明知道,三公子不想要沉淪的。可是這一次,我想沉淪一次。
水上的指尖跟水珠一起顫動。
他深深望住我,坦誠:「走不動了……」
他努力地平復呼吸。
在雷池前,掙扎,探索。
「女師父,我有點想……」
我吻他,攛掇:
「三公子……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你。」
我知道這樣很卑鄙,乘虛而入,可是慰藉也好,一次慰藉就心滿意足。
三公子望了我很久,眸色深不見底。
我以為,這次我能徹底誘惑三公子的。
可,我想他可能有更需要堅守的原則,讓他在最後關頭拒絕了我。
他說:「女師父,再等等……」
我很失望地看著他。
他用大氅罩住濕漉漉的我,還把我抱在身上。
我攏緊大氅,從他身上跳下來,我有些情緒,有些控制不住的情緒。
為什麼就不能要我一次。一次就好。總是不合時宜。
不是他拒絕,就是我拒絕。後悔。
怪得了誰呢。
我趿上鞋,提了琉璃燈,自暴自棄地往外走。
我無意怪罪誰,可我忍不住想哭,我不想那麼狼狽,在他面前哭。
三公子沒有如我所願,他緊隨其後,不講理地又把我裹緊在懷裡。
他不願意要我,為什麼要抱我。
他說的話讓我稀里糊塗:
「女師父,我不希望是現在。」
我很難過地點頭,沒有作聲。
不要就不要,分什麼現在和以後。
他不知道,我只有現在能浪費,沒有以後。
他拒絕現在,就拒絕了我。
我窩在他懷裡,想哭又不能哭。他又沒有錯。
算了,算了,就這樣吧。
他又低頭吻了吻我。
我實在忍不住,捉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然後掀開袖子看了一眼,我也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嘶,一圈深刻清晰的牙印。我後悔了,我偷偷覷他的臉色,很疼吧。
他不氣反笑,目光灼灼,盯著那齒印,揶揄道:「都說長睫毛的姑娘脾氣暴,果然是誒……」
我下意識摸了摸睫毛,嘟囔道:「什麼時候有這種說法的,聽都沒聽過。」
他翹著唇在笑。我盯著他,他的睫毛在顫動,我忍不住道:
「嘁,三公子,你的睫毛也不短,那脾氣也好不到哪裡去咯。」
月光落在他眉眼上,他笑著,眉眼也明澈:「在你這,總是好的就行了。」
哼,甜言蜜語。三公子的嘴,騙人的鬼。
月光灑到我的臉頰上。
他停住腳步,望住我,忽然冒出一句:「女師父,你眼裡的月光,很美。」
我撇撇嘴,幽聲道:「哦,再美,三公子也瞧不上,怎麼辦?」
他揚眉道:「誰說的?」
事實勝於雄辯,我懶得跟他辯,索性別過臉不看他,那張迷惑人的臉,誰知道他在想什麼呢?
他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不理他。
他又拉袖子。
我惱羞成怒瞪著他:「三公子,你讓我很丟臉,知道嗎?」
「為什麼?」
一個男人最後能拒絕一個自薦枕席的女人,這女人得多沒魅力啊。
他就是在裝糊塗,我氣結,悶聲不說話。
他又咬我耳朵,蠱惑地笑:「女師父,你就這麼饞公子啊?」
我就知道,他故意裝糊塗。是的是的,我饞他,他知道,他還不願意給。
哼,有什麼了不起的。
反正,反正,今晚過後,就兩天了,以後大路朝天,各走一方。
我強烈表示我要下來,我不要他抱。
他緊緊抱著我,怎麼搖都不鬆手,我使勁搖,他開懷笑:
「公子答應你,以後,如你所願。」
我甩頭:「不要,不稀罕。」
他掐了掐我的臉頰,惱聲道:「不准不要。」
「就不要。」
「那,還要不要禮物?」
「啊?」
哦,白天他說也要賞我禮物的。
我沖他伸手討,「要,怎麼不要,三公子欠我的。」
手上落了個薄綠光澤的鐲子,一眼掃過去,價值不菲。
我有些不好意思,撫上去,想褪下來,
「隨便給點禮物就好了,不用這麼貴重的……」
他按著我的手,神色嚴肅:「三公子不是隨便的人,戴上了,就不准除了。」
我心跳又漏了半拍。
有時候,真不知道三公子,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分不清。
留個念想吧,我乖乖收下了。
他忽然又說:「禮物要了,那以後,就不能不要公子了。」
我愣愣地,哦,他又繞回去剛才那個話題了。
三公子有時候讓我產生錯覺,以為他的心上人是我。
我默不作聲,沉默可以把心底的驚濤駭浪都壓制住。
他又抵著我的額頭,蹭著我的臉:
「女師父,我重新去領了份差事,職位不高,從頭來過……過兩天,要去祁連山一趟,大約三個月,等我回來了,告訴我你的名字好嗎?」
祁連有兇險戰事,打了半年了,西陵潰敗,所以,三公子才又有機會了。
明珠蒙塵,有朝一日,總會重新發光的。
為什麼三公子執著於我的名字呢?
我摸摸他的臉,佯笑道:「三公子,好……」
我是個騙子,我不會等他回來。
路過一處低矮的灌木叢里,見到一簇簇暗紫色的桔梗。
大約是因為附近地熱,才在寒冬能見到桔梗花。
三公子有些愉悅,他隨手采了一捧給我。
我捧著懷裡的桔梗,苦笑。
桔梗寓意:「永恆、無悔、無望的愛。」
三公子,真是會送花。
九
倒數第二天,三公子不在。
十
最後一天,三公子在。
可我去找他的時候,撞見阿芷從身後抱住他。
她在哭,她說:
「衛焰,你明明知道,我等的是你。」
我很快走開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阿芷會來找我,她跟我講故事。
講她和他的故事。
她說,他們兩情相悅,本來打算打勝仗以後,再跟三公子坦白的。
可是毀了。
她的目光一直盯著我的綠鐲子,她說:
「衛焰也給我送了一樣的鐲子。」
她把袖子一拂,皓腕上也有一個薄綠的鐲子,一模一樣的。
我說,「我知道了。」
那一天,本該好好道別的。
可太倉促。
我見到三公子,他牽著我的手,走了一段路。
我祝他前程似錦,他說,「不要道別。很快就要見面的。」
他吻了吻我,揉了揉我的發,笑著說:
「回來的時候,我給你帶禮物……」
我笑著,沒有說話。
這是最後一天。
十一
三個月後,我又見到了三公子,哦不,不是見到,是聽到了他的聲音。
在火紅深紫交錯的,華麗的厭翟車上。
他的馬驚了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伍,幽咽的嘶鳴聲穿破喜慶綿長的細樂,撕扯著脆弱的耳膜,「吁……」他勒住了馬,意氣風發的。我聽說了,三公子在他曾經戰敗的幽冥谷,以少勝多,擊殺敵首,一戰雪恥。
多希望他是來搶親的。
不是。
三公子碰巧今日回城,碰巧經過晉都繁華的廊夢街,路過我出嫁的儀仗隊伍。
我慌亂地扯下蓋頭,盯著垂落的絢爛的帷幕,只要輕輕一挑,就可以……
就可以也碰巧地,再看一眼他。
透過厚重的帷幕,仿佛能望見立在涌動人潮中,郎艷獨絕的三公子。
眉眼風流無數,一段艷,一段矜,一段笑,描成一個三公子。
「不要道別,很快就要見面的。」
我緊緊攥著角落懸掛著的彩帶,在指腹上絞纏、環繞。
指腹紅得像在滴血,那血比紅蓋頭的顏色還要艷,艷得發紫。
放肆的我,端莊的我,各據一方,搶奪著帷幕。
打開吧,打開吧,再遠遠地看上他一眼吧。
不,端木敏,你瘋了,你已經瘋夠了,醒醒吧。
右手剛要使勁,左手就按上去,使勁地按捺下來。不准。
不能叫天下人恥笑。
三公子和我,又不是話本中那兩情相悅的人。
只有兩情相悅的人才可以衝破牢籠吶喊:
「私奔吧,到天涯海角去,任天下人戳脊梁骨吧。」
可我沒資格,從頭到尾,是端木敏一個人的獨角戲。
既是獨角戲,就要獨自吞咽一切淚和苦,千萬別同旁人細敘。
因為只會討一句「活該」。
無數的細樂、歡呼慶賀聲,排山倒海似的。
紫色圓形車蓋,火紅帷幕,四面八方地壓迫著,窒息。
花車像一葉孤舟,被風浪裹挾著,起起伏伏。
有人放聲笑:「三公子,你這急不可耐的樣子,趕著見什麼花姐兒?」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去見媳婦……」
緊接著連疊聲哎喲……三公子一定是踹了那人。
長睫毛,壞脾氣。
三公子原來這麼粗魯。他在我面前偽裝得很好啊。
我記起來他那天晚上說的:「在你這,總是好的就行了。」
我剛剛想露出微笑,可是那笑還來不及浮上唇,就消散了。
他說他要去見媳婦。
哦,見阿芷。阿芷那天還告訴我,三公子答應她,等他三個月後回來,娶她。
他們不會再蹉跎了。
三公子為了阿芷,拚命地從沼澤里爬起來,上岸。
他有他想要守護的人。
很不容易,我漸漸鬆開那被絞得凌亂慘澹的彩帶。
改變三公子的不是我,我只是路過他生命的一個過客。
問候,寒暄,道別,不動聲色地道別。
每個人都回到自己原本的航道上,揚帆,各奔東西。
花車又繼續蕩漾了,狂風驟雨,沒有依靠、著落。
我撿回紅蓋頭,上面五光十色的寶石閃得眼睛發疼。
可是不能掉眼淚,端莊的皇后娘娘不能在今日叫脂粉消融。
「今天還真是吉日……」
三公子似乎被這鋪天蓋地的喜慶渲染了,聲音夾帶著歡愉。
有人歡聲笑語:「端木家的嫡女好福氣咯。」
「端木家的嫡女?沒見過。」
「是啊,聽說是道士給占了卦,說成親前不能留在晉都,否則要惹禍,所以打小就養在幽州她祖母身邊了……」
那人說得有幾分對,道士說,我命中有一道桃花劫,要躲,得躲到幽州去。可道士哪裡算到,那個會讓我犯桃花劫的晉都人,也到幽州去了。
這桃花劫,躲也躲不掉的。
「呵,迷信。」三公子輕慢的笑聲。
我全神貫注地聽著。
忽然,心上一盪,臉上一燙。
仿佛有什麼探尋的目光,透過那紅幔,似箭般銳利,射了進來。
千瘡百孔。
「三公子,發什麼呆?」
我聽見他有些朦朧的,困惑的聲音:
「桔梗的香氣……」
我把他送給我的桔梗花磨成香料,桔梗的香氣,如影隨形。
最後只剩下這點絕望的香味陪伴著我。
我屈起膝蓋,輕輕環抱,擁住那慘澹的香氣,望著帷幕,輕輕地說:
「三公子,再見。」
十二
沉甸甸宮門關上的那一刻,我就成了這皇宮中的困獸。
牢籠再金碧輝煌,也是鎖住自由和恣意的牢籠。
只有片刻的時間暫緩,躊躇。
蓋頭下出現了一雙祥雲金絲靴,一抹絳紅龍紋吉服袍擺。
眼前的人以一種俯瞰的姿態看著我。
迎面逼來的是,凜冽的寒意,不怒自威的寒意。
我很想念那個即使在沼澤底,也光芒萬丈、溫暖明亮的人。
眼前的人說:「皇后,讓朕牽著你。」
那是沒有溫度的聲音,例行公事的、淡漠的、沒有熱忱的聲音。
我微微頷首,平靜地遞過手去。
那雙寒冷徹骨的大手覆上我的手,那寒湛湛的、絲絲的冷鑽入指尖,竄到五臟六腑,想逃也無處可逃,不止這手是冷的,這皇宮的每一處漂浮的氣息,都是冷的,往哪裡逃?沒得逃,只得裹緊心底的屏障,咬緊牙關抵禦著。
那雙手牽著我,走過巍峨的白玉台,一步步,走上雲巔之下、九台之上。
宮廷奏樂起,百官齊賀聲山呼海嘯般,一浪壓過一浪。
奏樂罷,鼓吹樂還未響起,大殿上的數萬人肅然靜立,只聽見輕風吹動環佩叮噹作響之聲。
就在這天地靜籟的瞬間,有人朝地上摜杯。
普天同慶的日子,頃刻刀嘯劍鳴,刀光劍影。
父親說,「太后,皇帝,鹿死誰手,不一定,先旁觀,再抉擇。」
哥哥說,「皇宮危機四伏,敏兒,你要時刻提防。」
我扯掉那艷紅的蓋頭,場面混亂不堪,到處在廝殺,九層台上鮮血四濺。
剛才牽著我的那個男人早就鬆開了我的手,不知去向。
一個面容姣好、雍容華貴的女人站在我眼前,盯著我,笑嘻嘻道:
「你不要怪我,是太后娘娘叫我乾的。」
我才看見她手上提了一把劍。
「太后要殺我?」
「是。」
「為什麼?」
「第一,你跟太后娘娘屬相相衝;第二,你占了不屬於你的位置。」
「那你是什麼人?」
她嫵媚笑道:「我是太后送給皇帝的,薛美人。」
薛美人,小歌姬出身,憑一張臉、一副窈窕身子,脫穎而出,深得君恩。
一道寒冷的白光就從眼前閃過,薛美人揮劍朝我刺來。
紅色嫁衣被刺破了一個小口,只是那鋒利的劍鋒還未來得及深陷。
薛美人的手,被卸去了所有力量,垮敗,冷劍擊落在地,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嘆。
我的手背上、臉頰上,都濺了滾燙的熱血。
衣服也濺了,可都是紅的,分不清是喜色還是血色。
熱血香艷,可憐的薛美人。
她不敢置信地回眸,望見立在身後的,殺死她的劊子手。
她喃喃地念:「夜哥哥……」
她囁嚅著,她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
她那漂亮的大眼睛水霧朦朧,她有許多說不出的委屈。
可都沒機會了。
皇帝送給她的那一刀,致命又深刻,那血是噴射出來的,濺得到處都是。
她張開手臂,朝他身上倒去,她想最後擁抱他一次。
可是,他厭惡地避開,那漸漸死去的,美人的軀殼,飄零在冷冰冰的地上。
皇帝跨過她還未冷卻的屍體,走到我面前,撫上我的臉頰,低沉的聲音:
「對不住了,皇后,朕來晚了。」
他那清冷的眉眼濺了血,跟玉面修羅一樣。
他身上堆積的威勢讓人坐立不安。
哪怕他說著親和的話,也讓人從心裡打怵。
我勉強擠出笑容,乖巧地笑了笑:「不,陛下來得很及時。」
他盯著我,用一種毫不掩飾的、放肆的、探索的目光。
半晌,他揩了揩我的臉,忽然幽聲嘆氣:
「怎麼辦,髒了,朕最討厭血了。」
可是,他雙手沾滿了鮮血。
我混亂地望著他,他伸過手來,捉住我的手臂,又擦我手背上的血。
我阻止他:「陛下,這不重要,殺戮還未停止。」
話還沒說完,他身後又有人舉起刀,對準他。
我急忙喊:「陛下,後面。」
他笑得平靜:「無礙。」反手就是一刀。又一具屍體堆積在九層台上。
他平靜地擦我肌膚上的血,身後的屍體一層層地累高。
通往九層台的百級階梯,像下了一場暴雨,涌潮似的,那汩汩的血,流淌下去。
我的紅色嫁衣,紅得濕漉漉、血涔涔。
我多麼期待,這場動盪,可以讓婚事暫緩。
可並沒有。
入了夜,昏暗的宮殿四處點上胭脂色的、迷亂的燈火。
如彩雲般的宮娥用金錢彩果等向床上拋撒,撒完帳,該喝合卺酒。
皇帝做慣的,他的手勾著我,唇貼在杯沿上,那薄涼的丹鳳眼斜睨著我,一閃而過的清冷,很快沾上虛淺的笑意,仰頭,一飲而盡。
我望著杯里蕩漾的酒,酒裡面浮現白色的月光,我有些恍惚。
皇帝的聲音如冷風冷雨:「皇后……」
他什麼都沒有說,可我覺得他好像在窺探人心。
我仰頭,閉著眼,急促地喝下那苦澀嗆喉的酒。
咳嗽不止。
他輕輕拍著我的背,笑:「急什麼,沒人跟你搶。」
飲完酒,需要把酒杯連同花冠子擲於床下,如果一仰一扣,是「大吉」。
扔了一次,並不是好意頭,皇帝天生有強烈的勝負欲。
他又扔了一次,仍然不妙。
我就站在一邊,看他扔了一個時辰,終於,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
熄燭,就寢。
皇帝脫衣服的手段嫻熟,一個個扣,在他指尖,柔軟地、順從地敞開釋放。
他的唇在黑暗裡落下來。
我像一具死去的屍體,渾身僵硬,一動也不動。
我想念三公子炙熱的吻,輕柔的吻,甜酣的吻……
他的聲音夾了慍色:「皇后,雖然你姓端木,你也不必在這種時候,身體力行地向我闡述端、木的含義。」
我忍了忍:「陛下,臣妾不懂。」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著不滿,「好,既然皇后不懂,朕教教你。」
他捏住我的下頜,撬開我的唇,侵略地,冒犯。
我痛苦地在心裡倒數。
終於聽見有人叩門:
「陛下,陛下,貴妃娘娘,腹痛不止……」
很好。
皇帝緊張地翻身下床,有人提燈在門口候著他,他走到門前,停了停,背對著我說:「皇后,今晚,不用等朕了。」
我鬆了口氣。
新婚之夜,皇帝在貴妃那過夜了。
我知道皇帝不會碰我的,或者說,貴妃娘娘不會讓他碰我的。
皇帝和貴妃娘娘是青梅竹馬。
照宮中情報,皇帝後宮三千,可他真正碰過的女人,寥寥可數。
每次都有貴妃從中攪和,我知道貴妃一定會在今晚攪和的。
畢竟,皇后對貴妃,是很大的威脅。
十三
封后大典那天的殺戮,誰主謀?
我同皇帝去給太后請安,太后三言兩語,把自身嫌疑摘得乾乾淨淨。
她招手叫我過去,又和藹可親地拉著我的手,仔細端詳我,笑得溫和:
「好孩子,這沒外人,咱娘幾個就說些掏心窩子話,早些時候只聽說你端莊賢淑,母后還道大約相貌尋常,才拿品行來夸,沒曾想,左相這是把你藏著掖著,怕你這齊全模樣,傳出去叫人惦記啊……」她一邊笑,一邊拍我手背,十分親熱:
「瞧瞧這周正模樣,母后是越瞧越歡喜……」
太后笑的時候,那微微上揚的眉眼,雖落了時光痕跡,褪了色,仍有幾分姿艷。
那風韻眉眼,有兩三分熟悉。我沒有道理地對太后生出一點好感。
太后姓衛,衛家血統總是得天獨厚,清一色的絕色美人,無論男女。
我低頭不語,帶著羞赧的笑。
太后搭這台子親親熱熱的戲,不需要我唱和。
站在一邊的皇帝接過話,微笑道:
「敏兒臉皮薄,可禁不得母后夸。」
他一邊說,一邊走過來,親和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一下又一下地輕撫著。
我稍側頭,瞧他。
他望著我的目光繾綣纏綿,和我們獨處時那清冷目光截然不同。
太后拍他手臂打趣,笑:
「喲,瞧瞧老二,娶了媳婦就忘了娘,怎麼,還怕母后拐了你媳婦?」
皇帝輕輕勾我耳墜子,笑:
「母后說笑了,她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模樣瞧著機靈,其實還是一團孩子氣,糊裡糊塗,笨口拙舌,指不定怎麼就得罪人了,往後有母后疼著她,照看著她些,兒臣也放心些。」
太后拊掌笑起來:
「得得得,瞧你這護眼珠子的勁兒,這如珠如玉的媳婦,要是少了一根頭髮絲,母后可擔待不起。你自己的媳婦,自己疼著,自己看著,旁人可不敢沾。」
她笑著笑著,那笑容就淡了些,似乎忽然想起來什麼,漫不經心問:
「薛美人說是我指使她的?」
她說著,嘆了一口氣,搖搖頭:
「唉,我一把老骨頭,一隻腳邁進棺材了,沒剩幾天活頭了,又何必折騰呢?早些年,母后手段強硬了些,得罪了不少人,現在逮著機會,他們就見縫插針地往我這潑髒水……」
皇帝面不改色,笑道:
「母后的滔天恩情,兒臣沒齒難忘,薛美人豬油蒙了心,也不知受了誰的指使,這樣陷害母后,朕已經把涉事的一干人等都誅了九族。」
太后面色不變,風平浪靜拉了他的手,嘆了一聲:
「咱們孤兒寡母,這些年,風風雨雨不容易……母后老了,最近常常想起來,你剛登基那會,小小一個,還要母后抱著才能坐穩寶座,朝堂那些個豺狼虎豹,瞧著你小,總作勢欺上天來,娘跟他們天天斗……白天斗,夜裡還要哄你睡覺……眼一眨,孩子都娶媳婦了,獨當一面了。都說皇家寡恩薄情,我是不信的。娘對你,同全天下的母親是一般心思的,都是盼著自家孩子好。別人朝我潑髒水,我也不再多加解釋了,清者自清……」
皇帝笑了笑:「兒臣定當與母后同心同德……」
……
宮裡頭的人,面具戴久了,與臉龐鑲嵌融合在一起,自然不作假。
一場母慈子孝的戲,太后和皇帝從頭唱到尾,我只顧旁觀。
出了宮,皇帝決意要把我這個觀眾扯上戲台子,他突然轉頭問我:
「皇后,你信不信薛美人的話?」
他的目光像清透的、寒冷的鏡面,照到人臉上來,能鑑別真偽。
問話暗藏鋒芒。
我不信薛美人的話。
雖然薛美人是太后的人,可是,這場動亂牽連剷除的,是太后的人,皇帝是最大的受益者。
真相如何,並不重要。
對他們來說,薛美人只是一顆棋子,死了也有用。
皇帝只想知道,我代表的端木家族選擇相信誰。
信薛美人,意味著選擇皇帝,不信薛美人,意味著選擇太后。
太后與皇帝不過表面其樂融融,實則勢不兩立。
早些年,太后是絕對的東方壓倒西風,可自打衛家幽冥谷一戰落敗,皇帝收攏了大半兵權。
現在局勢,本是太后落了下風,但祁連山一役,春風吹,野火生。
局勢瞬息萬變,這是一個五五開的賭局。
端木家本無意黨派之爭,可父親為左相,門生遍布朝野,樹大招風,想作壁上觀,兩位掌權者都不會同意。
無論是太后,還是皇帝,都想收攏端木家。
我搖了搖頭,真摯地望著皇帝,微笑道:
「臣妾什麼都不知道,請陛下示下。」
他盯著我,從唇角逼出冷笑:
「皇后,你知道什麼人在河裡最容易淹死嗎?」
我平靜地望著他:
「不擅泅水之人。」
他搖了搖頭,俯下身,很近地靠近我,低沉道:
「不對,是腳踏兩條船之人。皇后,你要牢記,宮裡頭只有一個主子。」
皇帝在威脅我。
十四
滾燙的、熱辣的烈酒從喉嚨,一條火線騰騰地燒到肺、心。
臉頰、脖頸、手臂……渾身上下,仿佛都被架在烈火上炙烤。
咳得止不住。
和我並肩同坐的皇帝輕輕撫著我的背,輕嘆著:
「跟個孩子似的……」他遞過來水,喂我。
右邊,第三座,三公子,眉眼堆積著無數的陰戾,烏雲翻湧。
我設想過無數次重逢,沒想過重逢來得這麼快,以這種方式。
太后設了個百官宴,恰巧也邀請了三公子,他是她的侄子。
入席時,我莫名地心慌意亂,一不留神崴了腳。
皇帝把我抱進去,他是做給太后看的。
我漠然地依在他臂彎里,沒有任何預備地、猝不及防地和三公子對上目光。
他的目光絞纏著我,驚、怒、狠、深,像一場隱在風平浪靜海底下的、急劇的、蓄勢待發的風暴,指不定什麼時候發作,掀翻桅杆巨舟,摧天毀地。
他捏著的那個夜光杯,在那發青發白的指節里,幾近迸裂。
我疑心,屬於我的血淋淋的心變成了夜光杯,被他攥在手心,反覆揉搓,捏緊,破碎,鮮血四濺,滴滴答答、淋淋漓漓地往下淌著血。
三公子在生氣。不同尋常地生氣。
為什麼那麼生氣?
他不是打了勝仗嗎?他不是充滿希望去找阿芷了嗎?
為什麼這麼生氣?為什麼對我這麼生氣?
我很快把目光移開,我受不了那樣的目光。
落了座,耳朵嗡嗡地,我什麼都聽不見。
好像天塌下來,不斷涌動的浮雲把我的視覺聽覺都屏蔽了。
我只想逃走,躲起來,我不想見到三公子。
尤其是這樣對我充滿敵意的三公子。
是怪我沒有表明身份嗎?還是怪我不告而別?
可是,不是一切,如我們約定的嗎……
他不是如願以償了嗎?
我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他的目光讓我如鯁在喉。
酒一茬茬地喝。
一道平靜的聲音響起,那樣平靜,可是卻像下得湍急的冰雹,四面八方朝我砸來:「皇后娘娘,同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我劇烈地咳起來。
太后笑:
「什麼故人?敏兒這樣的容色,天底下哪裡去找第二個?」
我忍不住掀起眸,偷偷覷過去,他的面色蒼白淒冷,透著點陰冷的青,很沉、很低的聲音:「那個人,花言巧語,鬼話連篇,狼心狗肺,不提也罷。」
他很快捕捉到我的目光,那冰冷的目光糾纏上來,陰惻惻,寒笑道:
「我糊塗了,她又怎麼能跟皇后娘娘比呢,皇后娘娘這樣的人,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第二個了。」
那聲音一錘子比一錘子重,把我的心砸下去。
我倉皇失措地逃開他的目光。
花言巧語,鬼話連篇,狼心狗肺。
是我嗎?我騙過他嗎?我……
他又有什麼損失呢?
他不是慢慢找回他的一切了嗎?他想要的人,他那麼興高采烈地,回來找她。
他們就要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皇后,發什麼呆……」皇帝忽然摸了摸我的臉頰,他敏銳地察覺到我在走神。
我猛然清醒,輕輕答應了一聲,低下頭去,繼續抿酒。
十五
席上有人慢慢說笑開。
慢慢提起正事。
太后狀似無意提了一嘴:
「祁連山一役,衛三功績斐然,不如讓衛三重掌兵權,任驃騎將軍,收復舊地。」
太后黨的人連聲附和。
皇帝抿酒微笑,一言不發,我坐在他身邊,很快察覺到山雨欲來的寒意。
他那藏在發光的酒杯下的冷笑,在夜裡尤其森寒。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百官,很快有人跳出來反駁,舊事重提。
那些髒的、臭的、不堪入目的,又是一茬接一茬。
冷嘲熱諷,聲浪一波蓋過一波。
最後一人慷慨激昂:「.....若太后娘娘執意如此,恐怕五萬亡靈不散……」
以右相為首,領著一眾朝臣,齊整整,唰唰跪下,異口同聲:
「望太后娘娘三思,賞罰分明,以慰五萬將士在天之靈……」
哪裡還是為凱旋的三公子論功行賞,分明就差逼著把他押至斷頭台了。
璀璨的英雄,在波譎雲詭的朝堂中,不過是一枚可用可棄的慘澹棋子。
皇帝微揚著眉,不動聲色,輕巧地,又抿了口酒。
我望向三公子,他低頭斂眸,筆挺高鼻似孤峭寒峰,唇角壓了千萬鈞重量,往下沉。他那雪白修長的指尖,緩緩地,紛亂地,轉著夜光杯,沉默。
似乎已經習慣了,不抱希望的習慣了。
我想起那個荒蕪的街頭。
他緊緊抱著我,說沒關係了,不要緊的。可是現在,我沒辦法越過千萬人,去擁抱他,去親吻他。我沒辦法……絕望演變成憤怒,一點點火漸漸地飛躥。
那飛躥的火在我心裡亂成一團,我捏著酒杯,目光逡巡過百官,父兄早知今夜不太平,都告了假沒來。衝動湧上唇邊。
騰!有人搶先我。
太后站起來,怒火十足,十個纖縴手指頭指著那一排朝臣,從唇角發出銳利冷笑:
「好,好,好啊……這會兒,一個個,挺腰杆直脖子,鐵骨錚錚,頂天立地,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們為祁連百姓驅除大涼鐵騎的呢?」
那排忠臣的臉齊刷刷一排,面色漲紅。
右相不服,回:「太后,臣等各司其職,也是為國……」
太后啐道:「好一個各司其職,李相,你的寶貝疙瘩兒子守祁連山,差點守沒了,這就是各司其職?」
嘴皮子再能耐,在鐵錚錚的戰績面前,軟弱不堪。
一句話,把右相逼得脖子往回縮,一把白鬍子也跟著忍氣吞聲,耷拉下去。
右相是貴妃的爹,是皇帝的親信,打右相的臉,等於打皇帝的臉。
皇帝臉色明顯陰沉下去,他忘了啜酒,沉著眼,審視著局面。
太后繼續在嘴皮子上耍鋒芒,一會刺朝臣怎麼不敢去祁連上陣殺敵,一會又扎他們當初怎麼不攔著罪大惡極的衛三去祁連打仗,省得給西陵再次蒙羞,最後又說,錯一次要死千萬次的話,那守不住祁連山的那些將士,是不是也該統統抓起來問罪……
我很想為太后叫好,如果可以的話。
尖銳的嬉笑怒罵,把那些道貌岸然的朝臣刺得面紅耳赤。
三公子仍在沉默。
最終,皇帝發話,他同意對衛焰論功行賞,但卻提議讓衛焰擔任北府兵副統領一職,北府兵是晉都衛戎部隊,皇宮護衛也由其負責,是權力部門。
聽起來似乎是皇帝妥協了,但,當前北府兵統領是姚照,皇帝的親信,衛焰若是任副統領,絕對落不到實權,去了也只能虛掛個名。
皇帝的盤算顯而易見,與其讓衛焰天高皇帝遠,重振衛家軍,不如,把他監控在眼皮子底下。拔斷野狼的獠牙利齒,折掉蒼鷹的自由羽翼,再怎麼兇狠,再怎麼搏殺,橫豎翻不起浪花。
太后自然不甘心,正打算再唇槍舌劍。
沒料到,三公子冷不防,站出來,拱手領差,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謝陛下恩旨,臣願任北府兵副統。」
甘願為北府兵副統,甘願困於牢籠。
我不明白他的動機,他喝醉了,糊塗了。
他如果朝我望上一眼,就能看見我眼底的百般奉勸。
可是他並不看我,他吝惜於向我再投遞哪怕一眼。
我才記起來,他似乎是對我生著氣的。
我悶頭喝酒。
太后恨鐵不成鋼,憤聲道:「衛三,你喝醉了。」
衛府分兩房頭,大房是太后的倚靠,而二房,無心政治,三公子來自二房。
但是吧,都姓衛,哪怕不選站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理兒,逃不開去。
哥哥說過,從前太后和皇帝斗得厲害,衛三公子當了一段時間統領,嫌煩,自請去邊疆,守衛山河。
三公子向來追求的都是自由,理想。
他不愛權力,也無心政治博弈。
可他為什麼在這個時候這麼選?為什麼?我心裡一團糟亂。他要重新站起來,就應該到光明磊落的遼闊疆域去,而不是攪進這烏糟腐爛的龍潭虎穴中,他不該,無論如何都不該……
皇帝同樣意外,他緩了緩,抿了口酒,很明顯地神色放鬆愉悅了些,淺淡笑道:
「談完國事,咱們自家人談些家事吧。」
太后的神色有些緊繃。
皇帝緊接道:
「這事也是貴妃托我的。衛表弟,你也知道,阿芷是貴妃的表妹,貴妃掛心她的婚事……姑娘家是禁不住蹉跎的,現在再去找個知根知底的好人家,難。阿芷和你也是打小就認識的,你們之間的情誼,是非同尋常的……」我口中含著的那口酒漸冷,直等到皇帝曲曲繞繞說出「賜婚」二字。
沒拿住酒盞,潑了衣襟。
我忽然想明白了,三公子願意留在晉都,是因為他要守護的人在晉都。
阿芷是貴妃的人,貴妃是皇帝的人,三公子選擇了任北府兵副統領,他選擇了站在皇帝這一邊,為了阿芷。
散落在各處的珠子被一條線串聯起來,都明晰了。
我連忙找了藉口,平靜地離開了那個宴席。
我只能遙遙地祝福三公子,祝他佳偶天成、百年好合……
我覺得我的心頭上剎那立了許多墳墓,用來埋葬夢隱寺那無數閃爍的蝴蝶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去的,周圍的聲音都隔著千山萬水,茫茫的。
春甜要跟著我,她是端木家很早就放在宮裡頭的忠僕,我打發走她。
我茫然地四處走,走到岸芷汀蘭邊,蹲下去,掬一汪冷水,抹一抹臉,清醒清醒。
湖水幽深不見底,上面蕩漾著一個冷月,那點冷月是很苦澀、清冷的,在糾纏的、幽魂一樣的野草里,沒有依靠,孤苦地盪啊,盪啊……
毫無防備,急促惡毒的冷風掠過我的背脊,一隻手,緊接著,作惡,狠狠一推。
寒冷的、噝噝的水四面八方向我湧來,潛伏在湖底下的,等候千百年的水鬼拖住我的腳踝,瘋狂地把我往下拽……
大意了,失策了,父兄叮囑過的,無論什麼時候,在宮裡頭,一定不能自己一個人走夜路,有人想我死,貴妃,皇帝,太后,他們都有可能……
端木敏活著,他們爭,端木敏死了,他們可以互相誣陷。
出師未捷身先死,我真是出息了。
窒息……甜甜的、冷軟的唇覆上來,我重新捕捉到那微弱的氣息。
微弱的氣息,逐漸擴散、蔓延、膨脹。膨脹成爆炸的,充沛的。
爆炸、充沛的氣息,不由分說、不留情面地,一股腦灌入我的唇腔,惡狠狠地灌進來。灌得我頭昏腦漲,夠了,夠了,已經夠了……
可那人覺得不夠,仍是抵死糾纏。
臀被托住了,腰被鉗住了,那人很蠻橫地,把我緊緊勾著、攬著,撥亂草,除惡水,往光的方向逃離,逃離這幽深的、無望的湖底。
離開了潮濕陰暗的湖底,意識混沌中,一雙寬大的手掌,朝我的胸口用力按下來。
喉嚨癢得忍不住,猛烈地咳起來,吐起來……
吐乾淨了,清爽了,眼睛也明亮了,世界清明了。
定了定神,看得分明,那張濃艷矜貴的臉冷冰冰地看著我。
絕對是比湖水還要冷的冷冰冰。
我滿臉是水,眼淚混雜在其中,不會叫人認出來。
在這宮裡頭,到處都是豺狼虎豹。我是害怕的,在臨死的那一刻,我是害怕的。
聲音夾帶了酸楚的鼻音。
「三公子,謝謝你。」
他臉上仍掛著兇相,沉默地盯著我,一道濃眉攢著,唇也抿著。
十六
我正猶豫著該說些什麼。
手卻很快被鉗住了,後腦勺被按著上仰。
堅硬滾燙的胸膛,濕漉漉的唇都印落下來。
深夜的火紅的花都在噼里啪啦地著火,黑暗的湖水在嘩啦啦地滾沸,他的上方漏出的那點月光,羞愧著,躲到黑茫茫的烏雲中去……
世界愈發離得遙遠,只有那無窮無盡的,甜的,香的,充斥了一男一女軀殼魂魄拼湊成的狹兀世界。
忽然有紛亂的腳步聲,唇上的凌厲攻勢並沒有停止。
魂魄漸漸歸於原位,我奮力推他。
他稍稍停下,近在咫尺地,用那每一根都很兇狠的睫毛掃在我的臉頰上,死死盯了我片刻,才鬆開對我的鉗制,坐到一邊,慢吞吞伸指腹去擦那紅艷的唇。
我咬了咬牙,忍著眼淚,一邊用濕透的袖子擦拭著腫脹的唇,一邊低頭擰衣裳上的水,可是擰著擰著,臉上滂沱大雨,半點也攔不住,我鬆開衣裳,背過身,曲起膝蓋,捂著臉,悶聲問他:
「三公子,為什麼這樣對我?我做錯了什麼?因為我自輕自賤,所以,該自作自受嗎?」
為什麼?為什麼對我這麼生氣啊?
紛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他幽僻、隱忍怒意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娘娘沒有錯,娘娘又有什麼錯呢,自輕自賤的是臣,自作自受的也是臣。」
哦,他是後悔,後悔和我逢場作戲,自輕自賤了。
我抹掉眼淚,轉過身,直視著他:
「好,就當我欠你的,我不該招惹你,是我想得天真了。我補償你,你不是要和阿芷成婚了嗎?我……我到時候,隨一份豐厚賀禮,送給你們,祝你們百年好合、永結同心。至於我,我端木敏對天立誓,若是我再對三公子起半點心思,我……」
他又急又凶地捂住我的嘴,「閉嘴。」
我咬他手:「放開。」
「你答應我,別說下去,我就鬆開。」
他臉色又白又青,跟幽魂一樣,烏亮的眼珠子下,泛著紅,似乎受了什麼委屈。
我點了點頭。
他鬆開,目光灼灼,盯著我,喉頭滾動,講:
「我跟阿芷的婚事,不會成,本來就不可能的。」
我懷疑地看著他,他的目光堅決又毫無波瀾。
哥哥說,人失望透頂的時候,反而是會很平靜的。
他大約傷透了心,為什麼會不成呢,我想了想,記起來方才皇帝說賜婚時,太后那緊繃難看的神色,估計是,太后阻攔了。
也是,太后不可能會讓衛焰跟阿芷好的,他是她的棋子,怎麼能讓皇帝奪走。
我本來很生氣的,這一刻我又心軟了。
求而不得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他是因為婚事不順當,所以發脾氣,恰好遇上我,在我這發脾氣。
我把喉頭的委屈盡數咽下去,默了默,垂著頭,道:
「如此……你也不用急上火,好事多磨嘛……我儘量幫你在太后面前說說話……」
他忽然很氣憤,咬牙切齒:
「哦,皇后娘娘就那麼喜歡幫別人拉紅線?是因為新婚的滋味很好,所以,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嗎?」
三公子簡直就是不可理喻。
腳步聲已經離得很近了。
我站起來:「三公子,我不想跟你再吵下去了。哦,對了,那個綠鐲子,我想,不適合放在我這裡,我會託人給你送回去的。」
「端!木!敏!」他拉住我的手腕,雷霆萬鈞的怒意。
一道清脆的聲音橫插進來:「娘娘?」春甜的聲音,還好。
燈火照過來,我甩開他的手,平靜地向春甜招手:「有人要害我,三公子救了我。」
就在春甜攙扶著我離開時,身後的人忽然幽聲喊道:
「以後,別一個人走夜路,宮裡頭鬼多。」
我悶聲不語,他緊接著朝我腳邊丟過來一個簪子:
「湖邊撿到的,應該是兇手的。」
十七
我染了風寒,皇帝來探我。
皇帝是最擅長溫情脈脈的。
他撫了撫我的額頭,端著藥喂我,又不厭其煩地替我擦嘴。
最後一滴汁液沾在唇上,他忽然眼眸一黯,覆身上來,想舔,我往後退。
他神色微沉:「皇后,朕又不是什麼豺狼虎豹,你怕什麼?」
我舔了舔唇,同他對視:「臣妾是怕過了病氣給陛下。」
不知道哪裡冒犯了他,皇帝忽然就放下藥,脫靴上床,把我壓在身下。
他一邊說:「夫妻本該同甘共苦,朕陪皇后吧……」
我本來就冷,他那一身寒意壓上來,更冷了,我在發抖。
他不管,仍作亂。
我無力地喘著氣,「陛下,臣妾不舒服……」
他說:「等會就舒服了……」
這是什麼歪理。我從他身下鑽出一個手去,輕輕拉床幔上的鈴鐺。
我的忠僕春甜急急忙忙推門闖進來,一邊跑一邊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