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不知道,我以為你,我以為你已經……」
剩下的話我沒說出來。
因為我被他猛然摟進懷裡。
我多久沒有跟人擁抱過了呢。
以至於我抬手,他那樣的體溫虛幻到不真實。
「抱歉。」
他聲音沙啞。
「在敘利亞戰區報道的時候,被當地武裝部隊劫持了。」
他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手指輕揉地摁了摁我的腦袋。
「我們在當地軍閥手中被關了九個月,」
「我到現在都覺得害怕,林遐。」
「那些軍官當著我們的面殺人,我不怕死,我只是怕……」
「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
空中脆然升起煙花。
我所有埋怨的話莫名其妙地咽了回去。
我只是緊拽著他大衣的外套。
我只是不知道。
我還能留有些什麼了。
24
時間或許真的會改變人很多。
當初被趕到國外時我憤恨,不甘。
帶著勢必要重新殺回來的決心。
此時再回到國內,我只是覺得恍如隔世。
大家都變得不一樣了。
那時是學生,還有著年少時的稚氣。
無論是恨還是愛都很分明。
而成年人的世界不存在表露真心,到處都是虛與委蛇。
當地房地產大商的酒局上,我見到了蔣書淮。
現如今我的身份已經能跟他平起平坐,不,他甚至還有求於我。
我看著那個男人笑著朝我敬酒。
好像他不曾將我拉進深淵,不曾將我拋棄。
是啊,成年人的世界只有虛與委蛇。
我跟他碰了碰酒杯,客套了幾句話,好像我們之間並無恩怨。
轉頭,就讓助理全力對付蔣書淮家的公司。
因為這幾年他著了魔一樣幫林琪,蔣家公司資金鍊已經斷了。
他本以為顧及我們往日有情分,拉我贊助是輕而易舉的事。
我卻上趕著去踹了他幾腳。
往他們資金的虧空上火上澆油。
……
還有陸昭。
這個人多年追求林琪無果。
反而自暴自棄,終日鬱郁不得志。
我是在酒吧後頭碰見爛醉如泥的他的。
他頹廢到我都沒有想揍他的慾望。
我踢了踢被酒精麻痹著昏睡過去的他。
叫助理放下了那幾隻關在車裡的野狗。
一時之間。
那個幽深的巷子裡,響徹起男人的呼喊和野獸的吠叫。
25
那麼,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我的好妹妹,林琪,又去了哪裡呢?
命運又一次把我們倆引向了對立的地方。
又是一次招標會。
只是這次招標,決定著我的公司能不能成功進軍國內市場。
之前的好幾次合作會談,我見到了我的妹妹。
她依舊喜歡穿白裙。
如我預料般踩著爸爸上位,混得如日中天。
她撲閃著大眼睛,與我握手。
在我耳邊輕輕說:
「姐姐,你怎麼還會回來呢?」
「你又想被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奪走嗎?」
這是小兔子。
第一次朝我亮起她的獠牙。
26
我想,大概是我真真正正地威脅到她了。
她眯著眼,朝我可愛地笑著。
其實我一直都隱約知道她是有心計的,
可是她隱藏得太好,而她周邊的人又如同著了魔般迷戀她。
……
裴臣是在招標會的前兩周回國的。
彼時的我忙得焦頭爛額,為了這個招標會,為了贏林琪,我必須準備充分,充分到拿納米顯微鏡都找不到絲毫破綻。
灌下第三杯咖啡後,被他在電話里強制說道:
「你下來,別看你那破文案了。」
「……」
我坐進裴臣的車裡,然後倒頭就睡。
咖啡因再強都抵不住困意。
他嘆了口氣,無奈地給我蓋上毛毯。
我是在傍晚時分醒來的。
窗外的矮光於朝內漫進一道斜斜的線。
他舉著相機,不知道在拍些什麼。
「別拍了。」
我揉了揉頭髮,告訴他我妝都沒化。
他給鏡頭蓋上蓋子。
然後給我遞來一支文件夾,苦笑。
「林遐,你還記得你問過我,我們該信命嗎?」
「現在,我也不清楚了。」
我打開文件袋,裡面是好幾張照片。
林琪挽著一名男人的手,出入好幾家酒店。
裴臣揉了揉眉心,說道:
「顧冷霆,你知道吧?」
「就是你們這次招標會目標公司的老總。」
「這個主兒,我也不知道怎麼就這麼牛逼吧,產業涵蓋全國,家裡還有背景。」
「喏。」
他點了點照片。
「他跟林琪出入多少次酒店了?」
「這次招標會到底誰中標,還有疑問嗎?」
……
就差說這次招標會就是霸總拿來哄他小情人的禮物罷了。
但我的關注點卻不在這。
我翻來覆去地看這些照片。
問他:
「裴臣,你一戰地記者。」
「怎麼還認識花邊狗仔啊?這拍攝角度,純純狗仔拍的吧?」
他拳心抵著唇邊,咳了一聲。
「咳,我自己拍的。」
「一般記者可沒我這游擊技術水平。」
「……」
我把照片收好。
然後交還給他。
朝他笑。
「我知道啦。」
「其實,我有個朋友,一直在做人工智慧行業。」
「來之前他讓 ai 幫我算了一下這次我中標的機率,你猜是多少?」
「0.37%.」
「可是,我依舊覺得我能贏。」
他愣在那,然後忽地笑了。
舉起相機,對準我,問我:
「為什麼?」
「以前,我總以為我是女二,我是命定的配角,是終會犧牲的炮灰。」
「可是,萬一,我其實是另一部小說的主角呢?」
「萬一,是有人看著我,希望我絕地反擊,希望我贏,希望我打敗命中注定的對手呢?」
我朝著鏡頭,勾了勾唇角,輕輕地說。
「我不會輸的。」
「機率是 0.37 嗎。」
「0.37 在某一刻,也會成為百分之一百的。」
「一定要好好看著我,盛大謝幕啊。」
27
這次招標會的組織方就是那個神龍不見尾的總裁,顧冷霆。
我約了好幾次,他都沒答應。
直到我提起我妹妹林琪的名字,說我其實跟我妹妹之間的恩怨。
終於獲得了個 20 分鐘約談的機會。
他果然是傳說中那種,「氣場很足」「舉手投足之間均有著精英貴氣」「權勢大到動一動手腕就能捏死一個人的」的男人」。
他抬著下頷,倨傲地看著我。
「林小姐,就算你拿你妹妹爭取到幾十分鐘時間,我並不認為我們有什麼好談的。」
我笑了下,朝他說。
「顧總,他們都說,我曾經霸凌過我的妹妹。」
他眸色微微一凝,盯著我。
「可是我明明什麼也沒做,所有的男人就跟著了魔一樣站在她身邊,全心全意地信任她。」
「我很擔心,顧總,你也是這麼一個狀態。」
他明顯有些慍怒,瞪著我。
「你敢揣測我?」
「……」
我搖了搖頭。
「我只是勸您,選事業罷了。」
想起蔣書淮跟陸昭的下場,我又加了句:
「免得之後吃苦吃灰,還後悔。」
他嗤笑一聲。
「憑什麼選擇你就是選事業?」
我頓了下,這才準備進入今天的正題。
「因為顧總,你自己也明白,我妹妹是什麼成分。」
「這些天我送來的方案,是不是就是比我妹妹優秀呢,你其實能看出來吧?」
「這次招標會,或許只是你送給她的一個小玩具。」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選了我,能為你的集團帶來更大的利益?」
「這點利益對你來說或許不算什麼,可,如果這個利益能引爆更大的連鎖反應呢?」
「我旗下的這個品牌,自創立到火爆全球只用了四年。」
「您是個理性的商人,而非一個戀愛腦吧?」
「我只是希望,介時,您能公平對待這次招標會罷了。」
男人緊盯著我不說話。
我欠了欠身,朝他禮貌地告辭。
我不要他的回話,我只要這顆種子在他心上種下就可以了。
……
之後,我馬不停蹄地投身到方案的修改之中。
跟他那二十分鐘的約談,當然不是跟他講屁話的。
為了工作中和客戶的交流,我自學了點心理學。
腦中構建他的形象,然後推測顧冷霆這人喜歡怎樣的方案呈現。
從彙報到當天穿著,再到說每個字的語氣,都要改。
一直連忙了五六天。
招標會的前一天,裴臣約我去爬山。
其實我腳步有些虛了,他告訴我爬完就帶我去睡覺。
而之所以一定要爬上去。
是因為,山頂那座廟很靈。
我都被逗笑了。
「裴臣,你這麼迷信呀?」
他手插在口袋裡,站在廟堂之下,
「那天,在知道林琪就是我小時候錯過的那個小女孩時。」
「其實我動心了。」
我怔愣地看著他,然後下意識地問他。
「那你為什麼不跟她在一起?」
「因為我不信命。」
「……」
廟宇穿堂而過的風帶起紅色的綢緞。
他一步步走到我身前。
將那枚紅色的護身符戴在我的領口。
「可現在,我卻控制不住地想告拜寺廟中的眾神。」
「祈求他們放過你,祈求他們站在你身邊一次。」
我被他就在這麼順勢抱住。
十指相扣,插入掌心。
「我不想你難過。」
「不想你不甘心。」
「不想你付出那麼那麼多努力,卻輸得一敗塗地。」
「你知道嗎?」
「那天你打電話問我,我們該不該信命時,」
「我快心疼死了。」
「……」
我盯著院子中的梧桐樹。
抬頭,揉了揉他柔軟的黑髮。
「我不會輸的。」
「裴臣,我說過的。」
「我不會輸的。」
28
轉眼就到了招標會當天。
林琪似乎很喜歡穿白色的裙子,白色也確實適合她。
看見我,她朝我溫柔地笑了笑。
仿佛我不是她的競爭者,仿佛我就是她那個多日不見的親姐姐。
參加招標的公司不算少,
但其實大多也知道,最後的贏家會在我和林琪中誕生。
我們一個是實力強勁的新興品牌公司。
另一個是總裁的小情人。
是林琪先講的。
她……果然很努力。
但除了努力也就沒什麼了,甚至連一些二流的公司都比不過。
可是,她這人就是很奇怪,明明不那麼完美,她卻只能讓人注意到她的優點。
她講完之後,就到我了。
站在主講台時我有些恍惚。
要說的話早已在腹稿中打了千萬遍。
我盯著窗外悠悠掉落的樹影。
法國梧桐隨風搖晃。
我想了很多,很多。
小時候,為了得到爸爸的認可拼了命努力學習。
他們說我胖,我就節食減肥,最後把自己作進醫院,沒有人來看我。
沒有任何的時間娛樂,早上四點對著鏡子練形體。
研究自己如何笑起來才是最美的,戴上假面處理一個個人際關係。
學小提琴,學書法,學舞蹈。
我要變得很優秀,很優秀啊。
只要足夠優秀,我應該就不會失去了吧。
可到最後,我還是空無一物。
骨頭被打碎了。
我又站著拼接起來。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能不能不要讓我一直失敗下去啊。
我的演講結束了。
我贏得了滿室掌聲。
所有人都折服了,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狀態,我對著鏡子練習了千萬遍。
只有一個人無動於衷。
就是。
坐在主位上的顧冷霆。
他開始總結這次招標會。
唯一提到的方案就是林琪的。
聽著聽著,我的心情開始如墜冰窟。
難道,又失敗了嘛。
我怎麼就總是不服輸呢,一次又一次,骨頭都要撞碎了。
這 0.37 的機率,又如何會站在我這邊啊。
我抬頭,對上我妹妹揶揄的視線。
她甚至都不用諷刺我,這麼溫柔地看我,就夠了。
仿佛在說:
「姐姐,我是不是又一次將你推向了地獄呢?」
我強撐著坐在椅子上。
胃有些痙攣,魂不守舍。
顧冷霆說了什麼,我快聽不清了。
我就聽他誇讚著林琪,說他能看出準備此方案人的赤子之心,雖有不足,但是是他見過最美好的作品。
說著說著,坐在主位的男人把弄了下手中的戒指。
然後,他的視線落在我的身上。
「不過,我想,這個項目最終的委託公司。」
「我要交給,林遐小姐。」
我猛然抬頭。
畫面在我眼前慢放了,顧冷霆說出的話,讓會議室一片譁然。
林琪猛然站起。
我聽見顧冷霆說:
「林遐小姐,您的方案的完美程度讓我無法拒絕。」
「我確實是個商人,我很欣賞,您做到了您說的話。」
他走過來,與我握手。
我立馬保持住體面的笑容。
會議室里不知何時響起掌聲。
這樣讚賞的目光,好似久違地落在我的身上。
唯有林琪站起身,她通紅著眼,看著顧冷霆。
然後負氣般跑了出去。
……
我的視線恍惚。
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個被摁在馬桶里的小女孩。
那個把自己縮起來的小女孩。
她問我。
林遐,你贏了嗎?
我想,我贏了。
我贏的不是林琪。
我贏的是我的命運。
29
出了公司,我捏起手機,打給了一個人。
他很快就接了。
話筒里溢起他的一聲輕笑。
「嗯,情況怎麼樣?」
「你猜?」
我眨眨眼睛,逗他。
「我猜你中標了。」
「誒,裴大攝影師,你猜的真准。」
他笑了,那樣勾人的笑弄得我嘴角也有些止不住。
他問我:
「你在哪?」
因為急於給他分享這個消息,我就坐在公司門口一個報刊亭旁。
我把地點報給他,他說。
「林遐,你不會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生日我早已習慣不過,可他的話讓我想順著他說。
「所以呢?給我準備了什麼禮物啊,裴臣?」
「你去你身旁的報社,買一本叫作《主角》的雜誌。」
「……」
那天,陽光明媚得剛剛好。
噴泉旁有鴿子嬉戲,被風揚起的樹葉藏進悅動的波紋。
我看見,那期叫《主角》的雜誌封面,映著我的臉。
裴臣很擅長拍人像,他給一些雜誌供稿我並不意外。
我意外的是,我的臉,真能被放在那麼大一個封面上。
是,那天在車裡他給我拍下的。
我半邊臉落在陰影里,眸中明亮,對著鏡頭。
他摁下快門時,我對他說的那句話是:
「一定要好好看著我,盛大謝幕啊。」
……
我笑了聲。
風揚起我的髮絲。
裴臣拿著攝影機,就站在我的對面。
電話里傳來他的聲線。
「就算前路坎坷亦會勇往直前。」
「林遐。」
「你是你故事裡的主角。」
「一直都是。」
番外
這是自那次競標之後多少年了?
明明我也還不老呢,可是,我的妹妹就入土了。
我盯著墓碑上的照片,
只是這時候。
身旁伸來一支養尊處優的手。
他緩緩摩挲著,摸索著墓碑上我妹妹的相片。
「……」
縱使戴著墨鏡,我也知道,他是個盲人。
還不是普通人身份的盲人。
他是顧冷霆。
嗷。
現在已經失去千萬家產,成了個普通人了。
「誒,琪琪,琪琪……」
他喃喃著,欲語淚先流。
「你原諒我好不好?」
「你原諒我……」
「我不該割你一顆腎,不該在你懷孕的時候還去給其他女人獻血,不該強迫你捐掉眼角膜,你看,我把我的眼角膜給你了……」
「我不該為了囚禁你,就把你的腿打斷……」
「琪琪,我不想逼你的,我愛你啊,我愛你……」
「對不起……」
男人痛苦,我往旁邊稍稍,怕他把眼淚濺到我的褲腳上。
而在林琪墓旁,還分別有著「蔣書淮之墓」「陸昭之墓」。
好像是他倆為了林琪爭風吃醋。
雙雙開車墜入懸崖。
「……」
實在是讓我唏噓的慾望都沒有。
我把白花放在我妹的墓碑旁,就走了。
繞過墓園,有一輛白色的轎車停著等我。
裴臣趴在方向盤上,懶懶地看我。
「你還挺有心,給你妹妹掃墓。」
我聳聳肩。
「不過是想奚落她的下場罷了。」
他笑了聲,然後發動車子。
然後,漫不經心地說:
「林遐,我下個月,要去利比亞戰場了。」
「誒,總是這樣,回國的時間好短。」
「林遐,你也老大不小了,你……要找伴,結婚了吧。」
「我不知道能不能趕得及你的婚禮,我……」
我打斷了他的話。
「裴臣,我下個月跟你一起去。」
他猛地踩剎車,愣在原地。
顫抖著問我。
「你說……什麼?」
「我說,我跟你去吧。」
「之前跟你一起搭檔的那個記者不是離職了嘛,我……做你的新搭檔吧。」
「反正,林琪死了,我沒什麼卷的動力了。」
「你給我從戰場上傳過來的照片,看多了誰不動容啊。」
「我也想,儘儘人生價值唄。」
我略有些彆扭地說完這些話。
被他猛地壓在車窗上。
「你幹嘛!」
我拍他的背。
他眼裡有亮光,期期艾艾地看著我。
「你真的願意,跟我走嗎?」
其實我知道這小子。
喜歡我,想把我拐走,可他那工作的性質,又實在說不出口。
我抬手,揉了揉他的黑髮。
「唉,也不是單為了你,裴臣。」
「人看過那戰爭的慘狀就不可能無動於衷的。」
「而如今,號召和平,使公眾的目光轉向戰爭帶來的危害,就只有你這途徑了吧?」
「會不會笑我自大?我希望世界和平。」
「……」
他的鼻尖曾在我的脖頸上,輕輕地說。
「不自大。」
「這就是我們這樣的人,要乾的事,不是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