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奶媽們都哄不住。
這份偏愛讓趙老太太和趙雲彥每天都樂不可支。
她叫趙寧椒,椒蘭玉質,寧靜淡泊。
「是個女兒也不要緊,咱們還年輕著。」
我並沒有告罪,趙雲彥卻先恕了我的罪。
「月奴,我真的好開心,哪怕念雲出生到現在我都沒有這麼開心過。」
喜歡寧椒很好,可一定要拉上另一個無辜的孩子嗎?
吳紅袖死了以後,他悲痛欲絕,時常去聽雪閣久坐,也不許旁人動裡頭的東西。
他寫了許多悼亡詞和閨怨詞拿給我看,字字泣血,婉轉哀怨。
讓我想起一個笑話,說有個秀才很擅長寫悼亡詞,句句念亡妻令人聞之落淚,有個鄉紳慕名去拜訪,卻發現這秀才連老婆都沒娶過。
他那麼認真地深情,卻沒有發現聽雪閣的琵琶不見了。
他把那些悼亡詩謄抄一份,又取了個「聽雪居士」的別號,說這些詩如果有一日要付梓,可以署這個別號。
說來可笑,我越來越懂他。
他的愛,本質是一場自私的自戀。
紅袖拿五錠金打的金項圈,我擔心老夫人疑心,就照著模樣又打了兩幅,一大一小,大的給的念雲,小的給了寧椒。
三個孩子戴上齊整,也看不出端倪。
徐晚意是晚上來的,牽著念雲的手。
她們靠在門邊往裡頭張望時,我正在為吳紅袖抄經。
徐晚意見我抄經,眼中瞭然:
「吳小娘不敬姐姐,死了也是咎由自取。」
我放下筆,淡淡地看著她:
「你過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我不知徐晚意是怎麼想的,是覺得我設計害死了吳紅袖然後貓哭耗子?是物傷其類對我產生了忌憚?
我很討厭徐晚意,因為玉堂玉榮的死,因為她刻意放出消息刺激紅袖。
她忽然跪了下來,拉著念雲,猛地跟我磕了頭:
「大娘子可憐可憐我,我身邊就念雲一個孩子,大夫也說了我以後懷不上的。」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沒有想奪走她的念雲。
「這孩子六歲了,老夫人說以後她不管念雲的教養,才來求大娘子。
「我見到大娘子送給念雲的項圈,就知道大娘子心善。
「大娘子如果肯教導她,這孩子以後、以後定能說個好夫家。」
徐晚意說到這裡,已經把念雲推到我面前:
「快,快叫母親。」
念雲與我並不親近,她才六歲,努力地想明白為何母親忽然不許自己喊她母親。
她想不明白,所以哭了出來。
當趙雲彥過來時,就看見徐晚意抱著念雲哭成一團。
趙雲彥冷了臉:
「把念雲帶回去,在這裡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
哭到傷心處,徐晚意捂著心口,也許是心口疼的舊毛病又犯了。
煩躁的趙雲彥沒有注意到,只告訴她們不要來求我,朝中人心惶惶,御史草木皆兵,別拉著整個趙府倒霉。
後來我聽說,徐晚意的父親似乎是站錯了隊,遭了貶,說是要流放嶺南,終身不許入京。
再多的,我也不清楚了。
趙雲彥揉了揉眉心,很自然地躺在了我的膝上:
「只有在你這裡,我才覺得舒心。」
他為紅袖的死慟哭買醉,我也在旁邊與他一起落淚。
桌上是他愛喝的銀針茉莉,還有抄經時淡淡的墨香。
趙雲彥是喝過酒來的,此刻屋內熱起來,酒氣也上來了。
「貞兒,我總覺得看不透你。」
他喝醉了,拉著我的袖子。
「你好像很愛我,又好像一點也不在意我。
「貞兒,你看看我呀。
「自從紅袖去了,不對,自從元宵以後,我就覺得你……
「我就覺得你霧蒙蒙的,像隔著一層紗。」
他迷迷糊糊枕著我的膝頭睡去。
「如果再早一點,再早一點遇見你就好了。
「貞兒……我很愛你,你也愛我好不好……」
這種無賴的求愛近乎求情,又近乎命令。
每當我的心略生出一點親近他心思,便有血淋淋的屍首在我面前,叫我畏懼。
洞房夜花燭照見的應該是一對羞紅的臉。
而不是舊人哭紅的眼睛和新人遍身的傷疤。
我理了理他的鬢髮,他才放心睡去。
我看他的側臉,心裡卻想著你不配。
「你實在不配。
「實在不配有女子真正愛你。
「你想要你的妻懂詩詞歌賦,卻又不要她太懂,免得她看穿你的平庸。
「你想要你的妻懂閨房情趣,卻又要她三貞九烈,只做你貞烈的蕩婦。
「最讓我難過的是,嫁給你是我做不了主的事,哪怕嫁個泥塑木偶,我也只得守著他,用餘生一點點為他雕刻上色,讓這木偶的臉不至於看上去太討厭。」
15
一轉天冷了,徐晚意父親的案子拖了再拖,終於審了。
徐晚意的父親幸運又不幸,幸運的是聖上恕罪,不幸的是關押受審時染了疫病。
徐家有些家底,不至於靠徐晚意去接濟。
趙雲彥知道徐晚意總偷偷跑去徐家看她父親,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直到京城的疫病開始嚴重起來,趙家開始有發熱和咳喘的下人,趙雲彥才意識到不對。
趙府開始燒艾煮醋,將發病的下人攆出去,三個孩子養在壽康堂,除了送飯和倒恭桶,再無旁人出入。
雁霞閣單獨關了起來,因為徐晚意發了熱,前日她才從徐家回來,她的父親病死了。
趙雲彥也很害怕,因為昨日他才睡在徐晚意身邊。
他回來,命下人將暖房燒得滾熱,將身上徹徹底底洗了一遍。
猶嫌不夠,晚上就宿在了我房中。
他很怕,覺得在我這裡安心些。
那些染病的人,先是發熱咳喘,久咳後咳血,最後藥石無醫。
說真的,我並不十分怕,甚至想著如果趙雲彥得了病,不治而死。
如果他能先我一步死,哪怕早我三日,我也得了三日的痛快。
唯獨放不下的是椒兒和文易。
回過神,我也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搖頭笑了笑。
徐晚意病得早,竟然也好得快。
後頭病倒的就是趙老夫人,趙雲彥和我了。
趙雲彥病了,就搬去了雁霞閣。
趙雲彥怕下人帶著病,所以徐晚意卸了妝飾,跪在床邊衣不解帶地照顧他。
徐晚意的溫柔小意,讓趙雲彥生出了愧疚,後悔前些日子對念雲太差。
徐晚意照顧得細緻,趙雲彥的病卻好得卻比我慢,甚至更重。
他不咳了,卻開始吐血,後來嚴重到開始尿血。
趙老夫人尚且昏迷不醒,我病好後忙著看護三個孩子,沒空管他。
直到趙府來了御醫。
御醫診出是毒,卻一時不知道是什麼毒。
因為突發疫病,藥材短缺,府內用藥登記都十分嚴苛,哪怕是外頭藥鋪,尋常藥都一拿三記,更別說是平日就難拿到手的毒。
御醫施了針,又灌了金汁,趙雲彥吐得昏天黑地,又在舌下含了參片,才恢復一點氣力。
御醫抹了把汗,叮囑我一定要問出是什麼毒,才好對症解,也能防著後手。
雁霞閣,徐晚意靜靜地跪在一幅煙雨圖前,眉眼柔順,如一尊玉雕的觀音。
這是我第一次踏入雁霞閣,才發現與蘭竹軒其實很像,裝飾簡潔並不過奢,書架上是累得如太湖石一般的書,書頁微皺發黃,一看就知並不是充臉面,而是常常翻閱的。
我認得裡頭許多名家孤本,一定是費了許多功夫搜羅的。
我不是悲憫世人的菩薩,可在那一刻,我也想如果我再早一點認識徐晚意。
是不是可以與她說上許多話,是不是也像吳紅袖一樣冰釋前嫌。
「……為什麼?」
趙雲彥青著臉,不敢相信溫柔乖順的徐晚意會給他下毒。
哪怕一個瓷碗砸破了她的額頭,血流如注,徐晚意也並不答話。
她越安靜,趙雲彥就越恐懼。
「賤人!到底是什麼毒?你說啊!賤人!」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她仰起頭開了口,也是笑著的:
「……原來你也會怕。」
「你瘋了!」趙雲彥忽然瞧見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貞兒,你來審這賤婦!」
我不審她,只靜靜坐著聽。
我早猜到了是什麼毒,我也知道她有許多話想跟趙雲彥說。
那些很早之前就想說,可惜趙雲彥從來不會聽的話。
「雲彥哥哥,前些日子,我的爹爹死了,你知道吧。
「可第二天你還要睡我,我怕呀,像條狗一樣跪著給你睡。
「從十歲那年你騙了我的身子,告訴我我不跟你就沒人敢要我,我就開始怕。
「從那以後,你要我聽話我就聽話,你要我跟你睡我就趕緊躺好,就連我病了你要我我也忍著疼,我強迫自己愛你。
「我原來以為,你只是不明白體貼人,後來你強迫了李貞兒,她跟我不一樣,她有脾氣,她不理你,你就跟她道歉賠不是,你就把她當成個人看。
「那個時候我就明白,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把我當傻子。」
我從她的話語裡拼湊出,一個被竹馬誘哄,失了身子的少女,被恐懼脅迫著跟了他。
九歲的徐晚意很崇拜趙雲彥這個兄長。
她期待在父親的書房看到他,期待他見面會誇讚自己可愛。
若是再貪心一點,徐晚意希望他可以摸一下她的頭,留意到她又長高了。
趙雲彥留意到了。
她不僅長高了,連腰肢都細了。
在無人處,趙雲彥帶她讀溫老的詞,念到入骨相思知不知時。
他環抱住她,將自己親手磨的相思子手串,推到她的腕上。
一瞬間徐晚意的臉紅得熟透,仿佛一簇才結在枝頭的葡萄花,一夜被催熟成釀。
後來是十歲生日夜,葡萄架下,兄長將手伸進了裙下。
他喘著氣,欣賞她的哭和笑,欣賞她來不及長大就被迫成熟的臉。
「為什麼哭?晚意不是說想嫁給我嗎?
「太愛你了,晚意,我只是太愛你了。」
徐晚意不明白,這種愛,和她的愛是一樣的嗎?
她不明白,只覺得自己像是在水中浮沉。
她緊緊抓住那串相思子手串,用力告訴自己你也是愛他的,仿佛這樣就可以得救。
「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他擦凈了身子,咂摸著後主這首偷香竊玉的艷詞極好,極真。
既然極好極真,為何還會有無媒苟合這個詞呢?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不是好向郎邊去,是她無路可走了。
「當初跟你,我氣死了唯一疼我的阿娘,爹也不認我了。
「去年這時,我,我病得很痛,你說、你說不能做就走了,你說沒關係,關燈就看不見血了。」
「你是真愛我,怕正室欺壓我所以不娶妻嗎?你說的那麼真,把我也騙到了。
「你不是,你比誰都在意,在意出身,在意門當戶對。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你娘早就看中了李家。」
徐晚意跪了很久,說了許多,身子搖搖欲墜。
似仲夏來時,謝了枝頭的迎春花。
「她李貞兒比我聰明,她名正言順,她不真心,所以她過得好。
「就連吳紅袖也聰明,她死了,她死得正是時候,還沒有來得及被你作踐……
「這趙府人人都聰明,就我傻、就我傻……」
她說到這,忽然坐在地上嗚咽起來。
不是徐小娘在哭,是十歲的徐晚意在哭。
16
徐晚意被關押起來了。
趙雲彥沉默許久開了口。
我以為他要歉疚或者懺悔。
趙雲彥拉住了我的手,啞著嗓子:
「不是騙,十歲的她什麼都懂,她知道趙家富貴,所以半哭半笑的,也很享受。」
什麼都懂,半哭半笑,也很享受。
桌上的貢果,原來連外頭也爛透了。
趙雲彥真的怕死。
「先把刑都用一遍,問出是什麼毒。
「這些藥都換新的!她用過的東西全都燒了!」
他很恐懼,怕雁霞閣的空氣都是毒的。
奇怪的是,他搬出了雁霞閣,病得卻越來越重了。
御醫說是毒入骨髓,活不了幾日了。
妾毒殺夫,如此有違綱常的事,驚動天家,天家自然震怒,要將毒害夫君的徐晚意凌遲,可徐晚意在被關押的當夜已經一頭碰死了。
那是一個很晴朗的天。
趙雲彥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彌留之際,他有很多事放不下,氣若遊絲地叮囑:
他寫的那些閨閣詩,要我在他病逝後為他整理成冊,署上聽雪居士的名。
他這輩子,唯一意難平,是自己的才華被早逝的兄長遮蔽。
他自認為從未被看見,被認可。
在他渴求的目光中,我如他所願,將架子上的詩詞拿出來。
當著他的面,一頁頁將它們撕下,一頁頁慢慢地丟進火盆。
他不可置信,掙扎著最後一口氣要去搶,卻已經虛弱得連手指都抬不起來。
「無論詩詞還是書法,趙雲彥,你真的很平庸。
「可惜你哥哥二十歲病死了,那篇賦成了絕唱,連我在閨中都仰慕他的才學。
「世人說得對,趙雲彥你真的處處不如他。」
他拚命想去奪那些絞盡腦汁,搜腸刮肚的心血之作。
卻只能抓住火盆上的飛灰。
「徐晚意招了,她說了給你下的是什麼毒。」
他猛地看向我,充滿希冀。
「但是我覺得,三十歲死了的話,別人提起夫君, 多少會感慨一句英年早逝。
「或是臆測你多活些時日,也許就大器晚成,不輸兄長。
「不然庸庸碌碌地活到八十歲,依舊平平無奇, 世人就記不住趙雲彥了。」
他想罵我, 想拿起手邊的藥碗砸在我的臉上。
可是已經沒有力氣了。
他躺在床上, 直勾勾地瞪著床帳。
我真想告訴趙雲彥,他死不瞑目時, 也是半哭半笑的。
那串年少時送給徐晚意的相思子手串磨成了粉,是劇毒。
可惜徐晚意只用了一半, 一次沒能將他毒死。
那我再下一次也沒關係吧。
17
徐晚意, 趙雲彥, 趙老太太。
家裡同時有三個人死,喜事喪事一起辦,真是一件很忙的事。
我要一直哭, 一直哭到體力不支昏倒。
來趙府弔唁的有男有女。
男人們不住地嘆:
「沒有男人,這女人的日子可怎麼過。
「你瞧她哭得不知怎麼辦了, 真是夫妻情深。
「真是可憐喲,如花似玉的年紀就要守活寡。」
女人們也嘆,小聲地嘆:
「好福氣呀。」
「才嫁過去這些日子,就神不知鬼不覺弄死了兩門妾,還得了兩個孩子, 哦對, 丈夫婆母也死了,真好命喲!」
「什麼好命好福氣,是好手段呀!這才是咱們這種貴女出身,做當家主母的風範!」
跪在靈前,我常常會想。
那些當家主母提到御夫治妾的手段,難道盡然是得意嗎?
主母們自以為的勝利, 又真的是勝利嗎?
女人哪怕笑到最後, 依舊是賠進了青春和性命為養分, 讓夫婿的家族繁衍生息, 蒸蒸日上。
溫柔解意的徐晚意,沒來得及明白十歲那年的事, 分明不是她的錯。
鮮妍明媚的吳紅袖, 自應該有她的一片天地,而不是圍困垓下。
她們再也沒有機會了,可趙府依舊後繼有人。
打醮誦經,停靈起靈。
下葬這日,又下了雨。
紙錢和雨紛紛, 將天地的界限模糊。
我站在侯府門外, 回過頭望。
庭院深深,迴廊幽幽。
天地間俱是混沌的灰白二色, 只有趙府殷紅正門突兀地立在混沌中。
如一張吃人的嘴,如一隻飲血饜足的獸。
吃掉了溫柔解意的徐晚意,吃掉了鮮妍明媚的吳紅袖。
凝視深淵後死裡逃生的,卻也喂了半顆真心給猛獸。
說來可笑,我明明最不喜溫八叉的詞。
如今竟然覺得他的詩應景。
「梧桐樹,三更雨, 不道離情正苦。
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