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晚意狀若無意地問:
「往年元宵,李姐姐是怎麼過的?
「我聽說姐姐這樣規矩森嚴的人家,難得能借這個時候出來走走。」
「母親會抱我去看燈,大了些就是買燈在府里看了,沒有外頭熱鬧。」
徐晚意紅了眼睛:
「真好,若是我阿娘還在,也會這樣疼我吧。」
徐晚意的母親在她出嫁前就病死了,後來徐家嫌她名聲不好,也不大與她來往了。
趙雲彥卻像想了什麼,疼惜地攬過她:
「別亂想了,念雲看著呢。」
徐晚意方才止住淚:
「讓姐姐看笑話了。」
衣帶香風,寶馬雕車香滿路。
燈從街頭點到巷尾,還有裊裊而上的煙火氣。
趙雲彥不喜歡一大家子黏黏糊糊地走在一起,便說大家各自玩耍,一個時辰後仍在這碰頭。
春明拉著雪團,冬晴身後跟著雪絨。
「去玩吧。」
我想了想,又掏了些碎銀給她們:
「有什麼喜歡的就買吧。」
雪團跟春明拿了錢,早歡天喜地跑了個沒影。
雪絨卻盯著我:
「奴婢想跟在姑娘身邊伺候。」
冬晴見狀,笑著挽著她走:
「我們姑娘不喜歡拘束,以後你就知道了,去玩吧。」
「那冬晴姐姐不用帶我,我要自己逛。」雪絨甩開了冬晴的袖子。
冬晴一愣,倒也不放在心上,隨她去了。
有賣面具的,我隨手拿了個兔子的,戴在臉上也覺得有趣。
又瞧見有賣湯糰的,排了很長的隊,是劉記,我記得從前母親帶我吃過。
「姑娘戴這個很好看。」
走到巷角,肩上猝然搭了一隻手,我猛地抬起頭,戒備地看著他。
眼前男子戴著面具,披著一身黑色大氅,宛如高大威武的神祇。
見我戒備,他卻來了興致:
「不知姑娘多大?可許了人家?」
不等我跑,他將我攬進懷裡,大手將我的嘴捂得嚴實。
我瞥見雪絨在暗處,我拚命掙扎,她瞧見了,卻一眼也不看我,低頭溜走了。
我狠狠咬了他的手一口,又用力蹬踢,卻根本無濟於事。
他一隻手就足夠將我兩隻手禁錮住,另一隻手很輕易伸到了月華裙下,摸到了系帶。
我眼淚突然就掉下來了:
「求求你,我是清白人家的女兒,您就當放我一條生路,我一定千金酬謝。」
他不語,卻依舊解下系帶,將我整個籠在暗處。
腿上一涼,我絕望得連身子也僵住了,他卻覺得我就範了,手上鬆懈了力道。
忽然我想到腦後一根銀釵,我猛地掙開右手,拔下釵子往他脖頸一抵:
「鬆手,不然你也死在這。」
求求你……
求求你放過我……
時間像過去了半年一樣漫長。
他喘著粗氣,一面將手伸進我的衣下,一面在我耳邊贊我的恐懼:
「月奴,真是貞烈。」
月奴,真是貞烈。
月奴,真是貞烈。
我只覺得一陣目眩。
那支髮釵猝然掉在地上。
他送我的月華裙,繡了水仙和兔子的。
如爛泥一樣癱軟在牆角,沾了泥,也髒了。
他整個身子掩在大氅底下,也許這種感覺格外禁忌,讓他比往日更興奮。
我木然看著他自顧自地從我身體里退出去,滿足地在我頸間長嘆了一口:
「我還以為,月奴會假意就範呢。
「我特意挑的這條裙子,很好解開吧。
「怎麼哭了,放心這邊沒人,不會有人看見的。
「月奴難道不喜歡嗎?明明你也……」
我不知道,不知道為什麼哭。
也不知道為什麼動彈不了。
那些往日沉著的、冷靜的、克制的思緒,在這一刻紛紛冷眼瞧我。
你自以為是高門貴女,自以為是冷靜自持,自以為拿捏住了趙雲彥的心。
自以為不愛他,你就贏了。
多麼可笑呀。
不知為何,我忽然想到了徐晚意。
底下人嘲諷她是書香門第養出的下賤坯子,下紅不止還拚命留住趙雲彥讓他盡興。
自以為攻心為上的我,作踐身子討好趙雲彥的她,和大著肚子彈琵琶的吳紅袖。
誰又比誰高貴呢?
我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躺到床上去的。
似乎是冬晴扶著我?
不對,好像是趙雲彥將我抱在床上的。
那個冷眼的,自持的,自以為是的李貞兒飄在繡著水仙花的綾羅帳上,冷冷地看著繡滿水仙花的床鋪上,凌波仙玉體橫陳,像一具艷屍。
這就是夫,不必比我聰明,也不必比我冷靜,哪怕愚蠢膚淺俗氣,也可以輕易將我撕碎。
趙雲彥嘗到了滋味,以為我僵著身子,是在迎合他。
他更興奮。
興奮是從知己到師父,從師父到姦夫。
我其實不大記得他說了什麼,又或者讓我說了什麼。
那一夜他比往常更耐心,耐心地品嘗我的屍僵。
10
我不飲不食,躺在床上第三日時。
竟然是吳紅袖找上了門。
她還沒看見我躺在裡面,第一句話劈頭就罵:
「你家主子這是死了?」
「怎麼說話呢!我們夫人不舒服!」春明呸了一口,將水往地上一潑,「嘴巴乾淨點,大早晨屎堵到嘴邊了不成?」
被春明這麼一罵,吳紅袖倒愣住了:
「雪絨那蹄子是你們屋裡出來的不?」
「怎麼了?我正要罵她呢,去取個線到現在也不回來!」
「取線取到侯爺床上了,沒有一個時辰怕是回不來。」
我掙扎著起了身子:
「妹妹,怎麼了?」
猛地被我嚇到,吳紅袖一愣,正要罵,卻看見我憔悴著臉。
「……你、你這是撞鬼了?」
「呸!你才撞鬼!我們夫人身子懶,不想搭理你!」
「怕是心裡有鬼吧。」吳紅袖冷笑一聲,「你的人雪絨爬了侯爺的床,我好心告訴你一句,她跟那個什麼叫雪球的和徐小娘準備去老夫人那裡告你呢。」
去老夫人那裡告我什麼?
我強行撐著要下來。
卻險些摔在地上。
吳紅袖下意識要扶我,卻被冬晴搶先一步。
她有些尷尬,便抽了腰間的手帕掩飾:
「我也不是幫你,是樂得瞧熱鬧,你好自為之吧。」
春明和冬晴並不懂我和趙雲彥之間發生了什麼。
只是我不說,她們也不問,只每日勸著我振作。
「姑娘先洗漱吧。」冬晴勸道,「如果那吳小娘說的是真的,待會老夫人傳咱們,好歹臉色好看些,姑娘不是常說,不在外頭露怯嗎。」
我勉強點點頭,由著冬晴為我梳妝,忽然瞧見了那床帳的水仙,只覺得刺眼:
「把那些都收拾起來吧。」
「怎麼了?」
「不喜歡了,以後都不要拿出來用了。」我覺得頭依舊鈍痛,「若是旁人問起,就說……捨不得用。」
午飯畢,趙老夫人那邊過來傳話了。
壽康堂坐了徐小娘和吳紅袖,雪團和雪絨在底下跪著,趙雲彥不在。
見我來了,趙老夫人難掩怒容。
只是我知道,這一次不是裝的。
「不知母親有何事要問?」
「你跪下。」趙老夫人並不看我,卻要我跪下。
「雪絨,你說。」
「奴婢元宵那日,看見了大娘子跟一個男人在角落裡拉拉扯扯。」雪絨忙跪下,「回去後三日,大娘子一直躲在蘭竹軒,心神恍惚不願見人。」
徐小娘皺著眉頭,輕言細語道:
「可是你瞧錯人了?那晚大娘子都說了不許你們跟著,指不定是你這蹄子瞧錯人了。」
她說完,老夫人的臉色更難看了。
「雪團,雪絨說你跟她在一起,你可也看見了?」
雪團一怔,忙跪下,卻不敢看徐小娘:
「奴婢……奴婢沒看見,奴婢那時不知道去哪,也跟了大娘子一段路,可她身旁確實沒人,更別說男人,大娘子是冤枉的。」
我不知道為何雪團要幫我說謊。
「奴婢有證據。」雪絨將那條月華裙拿了出來,「大娘子回去後,那衣裙都髒了,大娘子要奴婢洗了,可奴婢實在不敢銷毀證據,就偷偷留著了。」
冬晴和春明看到那裙子時的微怔,也讓老夫人盡收眼底。
「李貞兒,你有什麼話說?」
不是沒有話說。
是不想說。
我才想開口,卻發現跪了太久沒了力氣。
眼前一黑,我倒下了。
再醒來,是在蘭竹軒,圍了一圈人。
趙雲彥握著我的手,滿臉喜色:
「母親耳根子軟,聽賤婢挑唆兩句,就無端疑心貞兒。」
「為娘哪裡知道你們年輕人的荒唐!」趙老夫人說了兩句,也不好意思再提,「貞兒沒錯,總歸是你不好。」
「是是是,都是兒子不好,貞兒嘴笨又老實,萬一母親心狠再罰貞兒,你這嫡孫還要不要了?」
嫡孫?
我努力睜開眼,趙雲彥忙扶起我:
「小心些,貞兒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大夫說快一個月了。」
有身子?是我嗎?
「大夫說你這幾天沒吃東西,身子虛,讓春明給你拿些吃的。」
他親自喂我吃了兩口燕窩粥。
這時我基本已經明白過來了。
後宅中沒有那麼多的精妙詭譎的手段和計謀,就像野獸狩獵要有足夠的耐心,大多數時候是在等對方犯錯。
然後抓住這一個錯處,將對方踩得翻不了身。
「雪絨,你過來。」我冷下臉,「既然你認定我與男子拉扯,為何當時不救我,卻要事後詆毀呢?」
「奴婢怕,怕大娘子日後算帳,奴婢也想著興許看錯……」
「不必解釋了。」我放下粥,靠在趙雲彥肩上,忽然瞧見雪絨衣擺上繡著的水仙花,忽然一陣反胃,「二郎,我不想看到她,打發了吧。」
趙雲彥握住了我的手:
「讓周婆子把人打發到窯子裡吧,不必要她賣身錢了,太髒。」
雪絨跪在地上,拚命磕頭,哀求徐小娘:
「主子你救救我!看在奴婢服侍一場的份上……」
徐小娘低頭摩挲著手腕上鮮紅的相思子,蹙起眉頭:
「雲彥哥哥,晚意心口疼。」
趙雲彥不耐地擺擺手,示意她自己回雁霞閣休息。
「雪團,你還是跟著春明吧。」
說完這些,我已經累得喘不上氣了。
忽然瞧見徐晚意的背影,我貼在趙雲彥耳邊嘆了口氣:
「二郎,有人想害我。」
「你安心養身子,雪絨我已經發落了。」
我說的是誰,趙雲彥心裡清楚。
但是他不會追究。
因為徐晚意要害的不是他,因為徐晚意捉姦也是為了維護他。
想到這裡,我也忍俊不禁。
這麼爛的一個人,我瞧不起他,竟然也懂他。
11
日子波瀾不驚地過,天氣漸漸暖了,已經是五月。
趙雲彥察覺到了我的疏遠,卻認為我是因為懷了孕,心情不好。
他常去徐晚意那裡,再就是吳紅袖。
那天吳紅袖會過來告訴我雪絨的事情,我挺意外的。
雖然她說只是想看熱鬧。
知道我懷孕後,娘和趙老夫人就開始忙了。
不知男女,就各做了一套小衣服。
抓周禮,平安鎖,送子觀音,善緣寺開過光的小褥子堆成了小山。
我叫冬晴挑了一些小衣服和如意平安的首飾,春明和我一起給聽雪閣送去。
因為我猜吳紅袖那樣的性子,未必會做女紅。
可能也沒有娘家人為她備這些。
「我討厭她,比討厭徐晚意還討厭。」春明一邊走一邊生氣。
等到了聽雪閣,才發現這裡比我想的冷清。
她和趙雲彥總是吵了好,好了吵,哪怕她還有兩個月就臨盆了。
我猜的不錯,吳紅袖正在跟一團針線較勁,瞧見我來了,忙往身後藏。
其實她不必自己親自做,府里還養著做活的繡娘。
但是為母親,總想著要為孩子做點什麼。
「你來做什麼?」她滿眼戒備。
「好心當成驢肝肺,我家夫人當然是給你送東西的!」春明回嘴。
她並不信任我,卻也沒有當面發作:
「你放那吧,謝謝了。」
「雪絨的事情,也謝謝你。」我想了想,「要不是你先和我說,我也沒個防備。」
吳紅袖見我謝她,也有幾分不好意思:
「……也是謝你勸侯爺。」
春明眨眨眼,不明白怎麼忽然氣氛就微妙起來了。
「你這刺繡,若有不明白的,可以問我,雖然我琵琶不如你,但刺繡你應該比不過我。」
她猶豫著看了我一眼,見我眼中真誠不像有假,終於將身後那個繡了小老虎的肚兜拿了出來:
「這邊總是鎖不好,會跑線。」
我接過來,挑了幾針,將那邊鎖得平滑規整:
「巧了,當初我也是不會鎖邊,去問我娘,還挨了一頓數落。
「這就好了。」
吳紅袖接過來,連連稱讚。
春明很有眼力見,將那送來的禮中,挑出了活計鮮亮的繡品來,引得吳紅袖連連驚嘆。
一來一往,我們也就聊了起來。
「那日的死雁……對不住。」吳紅袖滿眼歉疚,「我只是不服,想嚇你一嚇……」
「沒嚇著我,倒是嚇著了轎夫。」
我不以為意,那一下顛簸,還沒有趙雲彥踹轎門的力度大。
「順媽媽交代的都周到,說不要貪吃,要多走動,胎大母危。」
「我妹妹是順媽媽接生下來的,她調皮,懷她的時候娘就很辛苦,總是吐,反而懷我的時候安安靜靜的,不鬧她,我娘還說我打小就孝順。」
聽我說到我娘,吳紅袖一怔,低下頭:
「當娘的……都是什麼樣子的。」
把我問住了。
這、這該怎麼說呢?
你的娘,我的娘,好像大家的娘都不一樣吧。
見我詫異,吳紅袖才說起她的身世。
她不叫吳紅袖,紅袖不過是花名。
她生下來就沒見過娘,跟著一個崑曲班子長大的。
班子裡學會了琵琶,也會唱幾句崑曲。
後來長到十二歲,被一個老地主看上了,贖身做了妾。
再後來災年,地主被流寇殺了,她也逃到了江南,在茶樓里彈琵琶。
然後就遇到了簡裝出行,被人為難的趙雲彥,幫他擋了一刀。
再之後的事情,我們都知道了。
趙雲彥為了博她一笑,一擲千金蓋了聽雪閣。
說到聽雪閣,又免不了說到琵琶。
玳瑁做的甲片,鑲金嵌玉的撥片都算不得什麼稀奇。
連松香粉都摻著金粉,說是有金粉,彈出的音色就暖且醇。
「那、那這也是侯爺送你的琵琶?」春明感慨,「光這上頭的螺鈿就得多貴啊!」
「這不是他送我的。
「這樓里其他都是,唯獨這螺鈿琵琶不是。」
提起這琵琶,吳紅袖滿臉驕色。
「當初茶樓老闆跟對家打賭,對家請來的琵琶名手,說是原本在宮中待過的樂師,人人都不敢應,唯獨我不怕她。」
「那樂師跟我打賭,她要是輸了,就把官家賜的螺鈿琵琶給我。」
春明聽得入神,瞪大眼睛:
「那你有什麼東西給她?」
「她說要是我輸了,就把這雙手給她。」
「你不怕輸?那可要砍手……」春明白了小臉。
「可是你們也看到了,我沒有輸,這琵琶是我的了。」
她說了許多事,什麼斗琵琶救風塵,紈絝散盡家財買她一曲,可她看不上那人,哪怕給金屋子她也不肯彈。
說到最後,我們連茶也忘記喝。
吳紅袖看出了我們眼中真情實意的欽佩,摸了摸肚子,也有一點無法曲贈知音的遺憾:
「可惜我現在肚子大了,不好彈給你們聽。
「等我出了月子,一定為你們彈一曲高山流水。」
晚些時候,趙雲彥來了我這裡。
他第一句話就讓我愣住了。
「等紅袖的孩子生下來,不管男女,都養在你屋裡。」
不等我拒絕,他已經打定了主意:
「幾個穩婆看了都說是男孩,這是我趙家長子,必須養在你屋裡。」
我想了想:
「可是咱們的孩子也快生了,我怎麼顧得過來……」
「不要緊,六個奶母都在你院裡,不要你操什麼心的。」趙雲彥握住了我的手,「貞兒,你不明白,孩子一定要是你養著才好,你是清貴人家的千金,又是我趙府名正言順的妻,你不必推了,母親也說合該這樣,才是趙家的禮。」
雖說不管嫡庶都喊主母為母,可也不都是養在主母房裡的。
「如果是女兒呢?」
徐晚意的女兒念雲,就可以養在徐晚意身邊。
趙雲彥沉吟片刻:
「自然也是你養著。」
「為什麼?」
「難道我趙家的千金要跟她那個娘學唱曲嗎?」
我忽然想到吳紅袖一臉驕色地抱著她的琵琶,說宮裡的樂師都不如她,說她用一曲讓老鴇落淚,救了差點陷落風塵的良家女。
說別人都篤定是個男孩,但她其實更希望這是個女兒,以後就能教她彈琵琶,也許將來會遇到一個像趙雲彥一樣懂她的夫君,也是她的知音。
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很替那個傻傻的吳紅袖難過。
「吳妹妹會願意嗎?」
她不會願意的。
「她願意的。」
趙雲彥笑了笑,覆在我手上,滿眼柔情:
「等咱們的孩子也生了,執掌中饋,教養孩子,這些事都要交給貞兒了。」
12
吳紅袖臨盆的日子漸漸近了,我怕驚擾了她生產,不敢說趙雲彥已經決定將她的孩子抱到我這裡養。
我心裡存了一點幻想,等孩子生下來,吳紅袖同趙雲彥好生商量,未必沒有迴旋的辦法。
何況如今我和吳紅袖還算要好,蘭竹軒和聽雪閣離得近,這孩子就算養在蘭竹軒,她也可以常來我這裡,長住也不要緊。
我並不想奪人所愛,孩子當然還是養在生母身旁最好。
但還是走了消息。
徐晚意身邊的玉堂玉榮給聽雪閣送禮時,不小心說漏了嘴。
當晚我敲了吳紅袖的門,無人應我。
她不肯見我,是否覺得抱走她的孩子這件事也有我的處心積慮?
聽雪閣沒有點燈,三面鄰水,幽暗如這四面楚歌的垓下。
「紅袖,我與你真心說一句,我是不願意的,你知道我也要有自己的孩子,都是母親,我怎麼忍心搶走另一個母親的命。」
門那頭是長久的沉默。
「你不要傷心,如今你要生產,女子生產就是過鬼門關,你最要緊的是不要動氣。如果那天咱們說的話是交心的,你願意為我彈高山流水,我蘭竹軒也願意是你的娘家。」
我嘆了口氣,轉身要走。
她忽然開了門,一雙哭紅的眼睛,像雨打過的虞美人。
「姐姐,我要怎麼辦——」
我寬慰她幾句,又想了許多話叫她高興起來。
說什麼女兒跟著咱倆,將來又會彈琵琶又會做針線,又多了個娘疼她,將來咱們一起為她掌眼挑個好夫婿,再不會叫她被人欺負。
她在我膝上沉沉睡去,臉上還掛著淚痕。
明明這是一個該與我斗得你死我活的女人,再不濟也是一個死生都與我無關的女人,男人常說女人善妒又藏奸,不然嫉妒奸嫌,為何以女子在旁?
可見她哭,我不妒也不嫌,也沒有一點勝者的竊喜。
夏夜中寂靜,連蟲鳴都清晰可聞。
我的心又冷又沉。
那一個夏夜,沒人知道,我的心為哭著睡去的她下了一萬年的雪。
半月後,吳紅袖生了。
哪怕前一日,她還冷臉與趙雲彥吵了一架。
可是生產時的狼狽和痛苦,讓她沒了一點脾氣和驕傲。
她滿頭是汗,焦急地往外張望,想透過門,找到趙雲彥的身影:
「雲彥呢,他不能陪著我嗎?」
趙雲彥在祠堂跪著,求列祖列宗賜個男兒給他。
「產房男人是不能進的。」順媽媽耐心地握著她的手,
「媽媽,我、我想讓雲彥來陪我……」吳紅袖哭著,「好痛,真的好痛,我覺得我撐不住了……」
「閨女別怕,女人都要走這一遭的,都這麼過來的。」順媽媽勸解,「生孩子那裡血呼啦的,男人看了以後會嚇得不能人事,你忍忍啊。」
我在她身旁為她擦汗,看著春明和冬晴進進出出送熱水和乾淨帕子:
「有順媽媽在,你不要怕。
「我妹妹也是順媽媽接生的,她有經驗,你別怕。」
徐晚意幾次在產房外張望,她不想幫忙,卻看到吳紅袖痛苦的樣子,猶豫著還是探頭進來,開了口:
「妹妹,你別喊了,留著點力氣。
「我生雲念的時候也是這樣,喊到最後沒了力氣,差點死了。」
我以為生孩子是片刻的事情,疼了就生了。
但是吳紅袖的孩子折騰了快一日。
孩子在子時生下來了,是個男孩。
孩子被七手八腳包好,交到了老夫人的懷裡,一眾妯娌丫鬟們簇擁著逗弄他。
吳紅袖已經沒有一點力氣,她費力地偏過頭,希冀地看著我:
「姐姐,孩子好看嗎?像我多一點還是像雲彥?」
……不好看,像猴子皺巴巴紅通通的。
……所以就像趙雲彥吧。
「像趙雲彥。」
她有一點失落:
「姐姐,我不能教他彈琵琶了。」
「我也很難過,不能教他做針線了。」
我們看著彼此,忽然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孩子給乳母喂了,乳母飲食都是精細的,奶也好,你安心歇著,等你恢復精神,我再抱來給你看。」
吳紅袖依依不捨地拉著我的袖子,點了點頭。
我理了理她粘在臉上的濕發,又照著順媽媽說的,叮囑丫鬟們不要見了風,產褥要勤換,伺候前定要凈手。
我真的很替她高興。
娘說有了孩子就有了盼頭,哪怕以後夫君指望不上,孩子卻是終身的依靠。
以後不用盼著趙雲彥來,也會有一個小孩子也願意聽娘的琵琶。
趙雲彥給他取了名,叫趙文易。
「文易、文易……」吳紅袖念了兩遍,「姐姐覺得這個名字好嗎?」
「好,作文章易,將來可不是要中狀元嘛。」
吳紅袖也笑了。
我把孩子抱來,孩子身上已經褪了紅,又白又香,她怎麼看也看不夠。
「小孩子這麼軟呀姐姐!」
「是呀。」
「姐姐,你看他的小手小腳呀。」
「我看過了呀。」
乳母抱去喂奶了,她還依依不捨往襁褓裡頭張望。
「現在看不夠,以後還有的煩呢,識字念書,娶妻生子,可有的討厭呢。」我打趣她,「當初我娘生我妹妹也是,看也看不夠,後來我妹妹淘氣,把我娘都氣哭了。」
正說著話,趙老夫人那邊的靈芝過來:
「大娘子,老夫人有話跟您說,」
趙老夫人拉住了我的手,先問過我的胎相,又嘆了口氣:
「孩子到底養在你這裡我放心,不要常帶去給那吳小娘看。
「他是我孫兒,該在主母房裡養,才不會學了下流。」
我知道趙老夫人的意思是沒人能駁回的。
她的意思,也是趙雲彥的意思,不要我常常把孩子帶到聽雪閣。
「娘知道你對那吳小娘好,是想掙個寬容待下,善待妾室的名聲,你是李家嫡出的小姐,不必做出這些面子上的功夫,娘是相信你的,雲彥也相信你,全家上下哪個不贊你好性子?
「娘也想了,你快生產了,也不能叫你做這個惡人,在你出月子前,文易就養在我壽康堂,諒她也不敢說些什麼,等咱們嫡親的孫子生下來,都抱到你房裡,兩兄弟自然要從小親近。」
趙老太太想了想,又想起最要緊的事:
「那文易是庶長子,但你也別擔心,侯府的爵位將來定是我嫡親孫子的,娘跟雲彥都不會糊塗。
「等嫡親孫子生下來,徐小娘那裡的管家鑰匙,娘也會幫你拿過來,娘知道這半年,你是看過帳本,心裡有主意的。」
她為侯府大娘子李氏打算了許多,字字皆是真心實意。
有這樣的婆母幫著籌謀,是李氏的福氣。
也是李大娘子嫁進侯府時盤算過的,一要管家的權,二要後繼有人,三要體面尊榮。
但這些,是李貞兒想要的嗎?
13
八月的天,燥熱難熬。
趙雲彥好像察覺到了元宵那日,我確實生了氣。
我知道趙雲彥吃軟不吃硬,他和吳紅袖吵架,向來都是吳紅袖低頭。
可我確實無法原諒,沒辦法像從前一樣伏低姿態去投其所好。
桌上不會為他備銀針茉莉,喚月奴時我也不會理他,連那套水仙的寢具我也收了。
好笑又淺薄的生氣姿態,像冷著臉為丈夫洗褻褲,還要精神勝利地說雖然我依舊陪他睡覺,為他料理後宅,為他生兒育女,可我的心已經不愛他了。
可我還能怎麼辦呢,我也不知道。
話本上說,這時應該和離,然後就會有另一個愛慕我已久的男人出現,他沒有任何男人的毛病,比趙雲彥有著更加煊赫的身世和昳麗的容貌,他又貞又潔卻不會嫌棄我不貞不潔。
到底是話本,讀起來痛快,痛快後是無盡的失落和迷茫。
我還沒有想明白,還有哪條路可以走。
說來也可笑,見我生氣,趙雲彥倒格外謹慎小意起來。
幾次徐晚意在花園裡撞見他給我賠不是,還賭咒發誓以後只要我不願,他絕不會胡鬧輕薄我。
趙雲彥道歉的時候,徐晚意的臉色白得很難看,像手腕上殷紅的相思子手串,一瞬間吸去了她的血色。
他依舊喜歡陪我習字,與我讀詩,只是規矩了很多。
若是他小心喚我月奴,我也願意嗯一聲。
他就狂喜,像得了糖的孩子。
他患得患失的樣子,忽然讓我想起當初那個老尼同我講的八苦禪: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陰熾盛苦。」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陰熾盛。
苦,皆是苦。
吳紅袖被趙老夫人罰了禁閉,因為她頂撞了老夫人。
老夫人不許她看文易,她闖了壽康堂,被老夫人責打了。
老夫人叮囑下去,誰敢把消息說出去,驚擾大娘子養胎,一併打,打死不問。
消息還是玉榮為我送人參時,說了出來。
我心裡不忍,便喚趙雲彥:
「二郎,讓吳妹妹瞧瞧孩子吧。」
「你不要操心這些事情,母親總不會錯的。」
午飯畢,我去壽康堂,靈芝卻閉門:
老夫人歇下了,告訴夫人一聲,誰也不見。
我無奈,去了吳紅袖的聽雪閣。
她被打了板子,強撐著身子,一旁的丫鬟玉撥扶著她。
她滿臉淚痕,也無心梳洗,哭啞的嗓子說不出話,卻指著窗邊的五弦琵琶。
春明紅著眼抱著琵琶給她。
她並不彈,卻把琵琶遞給春明:
「……春明,你把這琵琶、拿去賣了。」
春明驚到了,忙搖頭:
「姐姐,你病糊塗了,這怎麼能賣?」
「是不是底下人刻薄?缺了吃穿?」我忙攔住,「冬晴,你去查查,誰敢剋扣,先把人拿來我蘭竹軒!我那還有兩百的銀子,閒著不用的,讓雪團拿來!」
吳紅袖只死死咬著下唇,搖頭間又是眼淚落了下來,她連話也說不齊整了:
「姐姐,沒人短我吃穿,是我不要他趙家的了。
「春明,賣了琵琶,勞煩你去銀鋪,打一對鐲子,金的也好,銀的也好……
「我見不到文易、我見不到啊……這鐲子是我給他的,不是他趙家給的……」
春明哭得說不出話,只嗚嗚抱著琵琶哭。
吳紅袖已經流不出眼淚了,她痴痴地看著那把琵琶,溫柔地摩挲著上頭的螺鈿。
那是她十七歲贏了宮中樂師得來的琵琶,這麼多年的奔波流離,嬌貴的螺鈿上竟一絲歲月的痕跡也無,比她的手養得還要金貴。
那不是她的琵琶,是她老友,她的魂魄。
用她喚霸王卸甲迴轉郎心,用她扮紅拂女風月救風塵,
陪她看漢宮秋月,陪她賞陽春白雪。
不知她看了多久,仰頭沖我一笑,竟然有些抱歉:
「姐姐,對不起呀。
「我恐怕不能給你彈高山流水了。」
那把琵琶賣了五錠金,打了一個金項圈。
又轉頭被我十錠金贖了,等著哪一日把琵琶再還給她。
春明不解,問我為何白花五錠金。
我摸著琵琶,嘆了口氣:
「不一樣的。」
紅袖要我等著,等她病好了,雨停了天氣也好了,跟她一起把項圈給文易戴上。
雨下了五日,五日後天晴了。
我聽見春明慌張地跑進來。
她臉上藏不住事,臉色蒼白得像一張被淚水浸透了的宣紙,心事一點就破了。
冬晴擔心地看著我的肚子,沖我搖搖頭。
「別瞞我。」我先坐下,沉聲道,「我不是經不住事的人。」
春明的眼淚刷地下來,她捂著眼睛,張著嘴:
「紅袖姐,死了。」
……
……
紅袖?
死了?
是紅袖嗎?
真的是她嗎?
她不是要跟我一起給文易戴項圈嗎?
下了五日的雨上午就停了,正是好天氣,正適合我們去看文易呀……
為什麼,是為什麼啊……
「老太太把孩子養在壽康堂的閣樓上,不讓紅袖姐進去看。
「紅袖姐就夜裡偷偷爬上去,前幾天下了雨,也許是青苔滑,紅袖姐手又有傷,沒抓住……」
我恍惚著去看那把琵琶。
它靜靜靠在窗邊,午後的斜陽照在螺鈿上,有細碎明滅的彩光和金粉混著松香的醇厚氣味。
無人彈奏所以她不聲不響,不喜不悲。
我發覺自己說不出話了。
一低頭,淚濕了滿手滿身。
最後恍惚間,我依稀聽見聽雪閣遠遠的琵琶聲。
是未唱完的霸王卸甲。
「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
「虞姬?虞姬呀——
「姑娘?姑娘?」
14
我也許很幸運。
心上的痛,竟然讓生產的痛也顯得沒有那麼痛了。
順媽媽的臉和娘親的臉恍惚間重疊在一起。
痛到極致時,我想說些什麼,可說什麼呢。
說我不想要紅袖死?說我好疼?說孩子是男是女啊?
我聽見一聲啼哭,又聽見自己很小很小的一聲:
「阿娘,我想家了。」
那是一個很可愛,很愛笑的女孩。
讓我意外的是,趙老夫人和趙雲彥沒有不高興,他們忙著逗弄她。
因為她太懂事太乖巧了,只有趙老夫人和趙雲彥抱她,她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