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時,我與公主一同被擄走。
夫君帶兵趕來,挾持著叛軍首領的髮妻:
「你的妻,換我的妻。」
叛軍答應了。
我滿懷期待,卻見他一步一步走向……公主。
1
謝懷凌從我身旁走了過去。
他離我極近,我甚至能聞見他身上熟悉的雪中春信。
那是我慣用的薰香,成婚後他痴纏著要我也為他調製一盒。說日日與我用同一味薰香,便好似我時時都伴他左右。
謝懷凌生了一雙桃花眼,說這話時他正滿眼溫柔地凝望著我。
那目光太情真意切,讓我覺得他真的愛我入骨。
直到此時。
他擦著我的裙擺走過去,目光甚至沒有絲毫游離。
我不甘心地「嗚嗚」兩聲。
看守的叛軍把我推了回去:「別亂動!」
謝懷凌頓了頓。
但他並未回頭,反而闊步走到公主面前,取下她口中的破布,用刀割斷繩索,在她低低的抽泣聲中將她打橫抱起。
我拚命掙扎著,甚至在他經過時抬腳去踹。
可惜,腿短了三寸。
謝懷凌終於站住了。
「公主,臣也想救您,可他們只願意放一人。」
他轉頭看我,黑如鴉羽的睫毛微微顫動,眼裡含著真切的痛色:
「臣,不能沒有臣的妻子,請公主恕罪。」
如果我嘴裡沒有塞著破布。
我一定會用最尖銳刻薄的話語來戳破他的謊言。
可惜我只能在他說完這句話後,眼睜睜地看著他轉身離去。
謝懷凌沒有再回頭。
倒是依偎在他懷中的趙蘭若摟住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上看向我。
半晌,她動了動嘴唇。
雖然並未發出聲音,我卻讀懂了她的唇語。
「徽音,這次是我贏了。」
2
我被塞進馬車。
與那名被謝懷凌挾持來交換趙蘭若的夫人一道。
這位沈夫人心腸柔軟,見我掙扎得厲害,溫聲道:
「公主嘴裡塞著布一定不舒服,我替你把它取出來。只是望你不要大聲呼喊,好嗎?」
我點了點頭。
沈夫人湊近,取出我嘴裡的布團。
「我不是公主。」我立即說。
沈夫人微微一愣。
「我是謝懷凌之妻。」
沈夫人反應過來:「他帶走的人才是……」
我仰著頭,逼退眼裡的濕意。
「他帶走的才是清河公主。我不過是枚棄子,沒有用處。」
沈夫人並未全信我的話。
可見我臉色慘白,她的眼神里,到底多了幾分憐憫:
「我不能信女郎的一面之詞,不過,幾日後正好有一位清河公主的故人也會到雍城。若女郎真的不是清河公主,我會請主君多給你一些自由。
「只是在這之前,要委屈女郎了。」
大約是沈夫人替我求了情。
我被關進一間還算是乾淨的臥房。
等著那位趙蘭若的故人來辨認。
看管我的是一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少女,叫麥冬。
性格活潑,感覺一拳能打死一頭牛。
她對我充滿敵意。
我同她說,我不是清河公主。
但她只聽了幾個字就蒙上耳朵,大聲道:
「你不要跟我說話!主公說了,我不聰明,會被你們這些狡詐的貴族騙!」
好吧。
我閉上嘴,安安靜靜等待那位故人。
第三日清晨,麥冬在鬢邊簪了一朵花。
她扭扭捏捏地對我說:「小將軍馬上要來啦!」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慌亂的腳步聲。
青年推門而入,穿堂風隨著他一道吹進來,捲起他的雪白衣袍。
天地隨之一寂。
他定定地瞧著我。
「徽音。」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一個六年未見的人,只是叫了我的名字。
就讓我從被擄走那日起,強撐著的鎮定,潰不成軍。
3
我出身范陽盧氏,父親位列三公。
七歲那年,我被皇后挑中,入宮為公主趙蘭若伴讀。
剛入宮那三年,我與趙蘭若形影不離,感情甚篤。
可不知道什麼開始,她漸漸對我產生了敵意。
或許是皇后誇我的字有大家之風,也或許是同一篇文章,我能過目不忘,她卻要挑著燈背到深夜。
我不想與她疏遠,於是我學會了藏拙。
她這才對我又親近起來。
可字的風骨可以藏,愛慕之情卻在緘口不言時,也會從眼神中流露。
趙蘭若很快發現,我與她喜歡上了同一個人。
太子殿下的伴讀,江雪鶴。
她再次與我決裂,哪怕我提議我們可以公平相爭。
趙蘭若拒絕了,她斜睨著我: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公主,跟我爭,你也配?」
趙蘭若直接去求陛下賜婚。
陛下准了,江雪鶴卻在紫宸殿外跪了一夜。
他說他已有心儀之人,求陛下收回成命。
當今陛下並不仁善。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江雪鶴,說要麼應下婚事,要麼抗旨。
抗旨是誅九族的大罪。
我提燈立在宮牆下,等到了失魂落魄的江雪鶴。
少年披著黑色大氅,面容似雪。
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徽音,冷不冷?」
我想,我不必問他心儀之人是誰了。
宮燈被風吹得左搖右晃,我含著淚將燈杆塞進他手中,微笑:
「不冷。雪大,郎君小心路滑。」
4
趙蘭若最終也沒嫁成。
十三歲這年,江雪鶴的祖父反對陛下濫用酷刑,在金鑾殿上觸柱而亡。
陛下震怒,江雪鶴從盛京最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淪為階下囚,流放北地。
我想去送他,卻被趙蘭若關在房裡。
她隔著門扉,冷冷地對我說:
「我不要的,你也別想撿回去。」
我又偷偷託人給他帶東西,可遞出去不到半個時辰就被娘親帶回了房裡。
「徽音,忘了吧。」
娘抱著我,紅了眼:「要叫陛下知道,太師府也會被牽連啊。」
後來,我渾渾噩噩地長到十六歲。
陛下將我賜婚給謝懷凌。
嫁誰不是嫁呢?
我平靜地接受了。
新婚當夜,謝懷凌卻告訴我這門婚事是他向陛下求來的。
他給我看一幅畫。
畫上是我騎著一匹棗紅小馬,俯身擊球。
他說自從三年前那場馬球會,他便再也沒能忘了我。
我回答他,我會做好一個宗婦。
多謝他的垂青。
謝懷凌並不氣餒。
他像是愛慘了我,整日除了忙公務便是纏著我。春日陪我踏青,夏日帶我避暑,秋日香山賞楓,冬日別院看雪。
每日醒來,他吻我的額頭,說他心悅我。
我夜裡難眠,他便讓我躺在他的臂彎里,一下一下地拍著我的背,哄我入睡。
心防漸漸被撬動。
我試著去回應。
謝懷凌察覺到了。
他很高興,抱著我久久不放。
「徽音,你有一絲為我動心嗎?」
我思索了許久。
最終鄭重地點了點頭。
5
我想,我應該與過去訣別。
謝懷凌卻從這日開始變了。
他回家的時辰越來越晚,衣襟上總是染著陌生的香氣。
終於在我生辰這日,等到掌燈也不見他的人影時,我披上大氅出去找他。
謝懷凌正在臨河的畫舫上,給趙蘭若剝柑橘。
趙蘭若不愛吃橘絡,他便拿著鑷子一點一點地挑乾淨。
「今日可是她的生辰,你不回去陪她?」
趙蘭若嬌笑著從他手裡叼過一瓣柑橘,殷紅的嘴唇狀似無意地擦過那根清晨還在撫摸我臉頰的手指。
謝懷凌道:「她如何有你重要。」
我的呼吸不由得一窒。
趙蘭若輕哼了聲:
「盧徽音容色傾城,你日日對著她,就沒有一絲動心?」
謝懷凌添茶的手微微一頓。
茶湯溢出杯盞,他若無其事地將茶壺放迴風爐,微笑道:
「蘭若,你明知道,從頭到尾,我心裡只有你一人。」
趙蘭若這才又展露笑顏,伸手撫摸他的臉。
「也該讓盧徽音體會一下,愛而不得、被人踩在腳下的滋味了。」
原來是這樣。
我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一點疼痛,低頭一看,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手心被掐出了血。
真是難為他了。
竟然陪我演了兩年的戲。
6
我的和離書還沒遞出去。
北地叛軍越發猖獗。
謝懷凌奉命前往雍城督戰。
趙蘭若卻非要同往,還點名要我隨行。
城破那日,我本來可以走的。
趙蘭若不慎扭傷了腳,哭著求我救她。我不想為她這樣的人涉險,卻還是在聽見我的名字時,下意識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就這麼一瞬間,她撲上來死死抓住我的腳踝。
於是,我們都被叛軍俘虜了。
叛軍得到消息,知道清河公主在城中,卻分不清我們兩個衣著華貴的女郎究竟誰才是公主。
她說我是,我說她是。
軍漢聽我們分辨兩句便沒了耐心,一團破布將我們的嘴都封了起來。
直到謝懷凌挾持著沈夫人出現。
他說要用沈夫人換他的髮妻。
叛軍同意了,他卻毫不猶豫帶走了趙蘭若。
那一刻。
我才發覺,我的恨大過了痛。
趙蘭若。
謝懷凌。
一對賤人。
7
江雪鶴證實我並非清河公主。
他是這樣向沈公和夫人介紹我的:
「她叫盧徽音,是我的心上人。」
我怔了怔,不自覺地轉臉看他。
青年也正看著我,鳳眸里含了三分笑意,漫天星辰仿佛都揉碎在他看向我的目光里。
沈公心直口快:「你的心上人?她不是那謝賊的——」
話未說完,被沈夫人一個眼刀橫了過去。
「原來都是誤會。」
沈夫人握著我的手,笑得很和善:「既然是雪鶴的朋友,那便是一家姐妹。我虛長你幾歲,便喚你徽音可好?你可以叫我秋阿姊。」
我乖乖叫道:「秋阿姊。」
「好,好。」沈夫人很高興,「這幾日你受苦了,讓麥冬給你燒水沐浴,換身衣裳,晚上為你和雪鶴接風。」
言下之意,還是讓麥冬看著我。
江雪鶴蹙眉:「秋阿姊……」
我拉住他的衣袖:「挺好的,我對這裡也不熟悉,麥冬陪著我更方便。」
沈夫人微微一怔。
拍了拍我的手背,嘆息般:「徽音,你別怪阿姊,兄弟們都是在刀尖上舔血,阿姊不得不謹慎些。」
「我明白,阿姊寬心。」
8
麥冬陪我沐浴。
她自從知道我不是清河公主後,對我親近了許多。
最明顯的改變就是,她聽我說話了。
「盧女郎,你與小將軍很久之前就認識嗎?」
我盯著她鬢邊簪的芍藥,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舀起一瓢水,淋在我的肩上。
「我這條命是小將軍救的,小將軍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略有些不自在地「嗯」了一聲,等待她的下文。
麥冬又舀起一瓢水。
「既然你是小將軍的心上人,那從今日起,你也是我麥冬的心上人了!」
我忍不住:「啊?」
「啊什麼?水燙嗎?」
沈夫人為我準備了一身輕便的窄袖。
我換上衣服,綰起頭髮,跟著麥冬去接風宴。
江雪鶴早就在門前等我。
看得出他人緣極好,來來往往的文士、軍漢路過,都會停下來與他寒暄。
一位頭戴綸巾的文士側身站著,余光中似乎瞥見了我,笑著說了句什麼,江雪鶴立即回眸朝我看來。
「徽音!」
燈火葳蕤,模糊亭台人影,只有青年舒朗的眉目瑩瑩如舊。
我一時有些恍惚。
時間仿佛倒流到多年前,他不是叛軍將領,我也不是謝家的宗婦,我們只是盛京城裡一對互相傾慕的小兒女。
可掌心被石子劃破、被繩索磨出血的傷痕無時無刻不在刺痛我——
這裡不是盛京,我也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盧家女郎了。
江雪鶴迫不及待地想走到我身邊,卻又顧忌身邊的同僚,只能用目光一錯不錯地迎著我走到他身前。
「雪鶴,你眼睛都要黏在盧女郎身上了!」
文士笑呵呵地打趣一句,同我互相見禮,便找了個藉口帶著其他人離去,就連麥冬都被一個武將打扮的女郎拽著走開了。
灰牆下,只剩下我與江雪鶴。
我們幾乎同時開口:「你……」
「我很好。」
他知道我要問什麼,安撫地朝我一笑。
「六年前我徙往北地,因故結識沈阿兄、秋阿姊以及諸位兄嫂。他們都很照拂我。」
江雪鶴說得輕描淡寫。
也刻意避開了如今的尷尬處境。
可是麥冬早就出賣他了。
「騙人。
「你生了三場大病,斷了兩次腿。」
我竭力抑制住嗓音里的哽咽:
「我成婚那日,你……來過,是嗎?」
9
我也是從麥冬口中得知,我成婚那年,江雪鶴竟然冒死入了京。
沈公與夫人竭力勸阻,他卻只是說:
「阿兄,阿姊,我做夢都想看看她穿嫁衣的模樣。」
沈公無奈,只能隨他去。
江雪鶴騎著一匹快馬,趁夜回到盛京。
太師府守衛森嚴,他不敢靠近,便等在婚車的必經之路上。
昔日王孫公子,猶如陰溝中的老鼠,佝僂著身體,扮成一個臉被燒傷的老者,只盼望能離婚車近一些,再近一些。
終於,他看見從長街那頭緩緩駛來一輛馬車。
紅色帷幔從兩側垂下,一個模糊的人影端坐在車中。
他跟著涌動的人群走向謝府。
婚車停在朱紅大門前,綠鬢如雲的新婦被人從馬車上扶下來。
……
江雪鶴似乎也隨著我的話陷入回憶。
良久之後,他低聲道:
「徽音,你穿婚服的樣子,很美。
「就跟我想像中一樣。」
他深深凝望著我。
琥珀色的眼瞳似風吹過的湖泊般輕輕顫動。
我的眼前更是模糊成一片。
洵有情兮。
而無望兮。
千言萬語,化作一句克制的:
「江雪鶴,再見你,我很開心。」
他怔了怔,最終露出一抹柔和的淺笑。
「我亦是。」
10
人漸漸到齊了。
我與江雪鶴也入了座。
沈公舉杯,寥寥說了幾句祝詞,便宣布開宴。
這大約是我參與過最簡陋的宴席。
沒有司酒、尚食在旁服侍,酒食都是軍漢們吆喝著端上來的,相鄰的賓客往往還需要互相傳菜。
但這又是我吃過最鬆快的宴席。
飯菜是熱騰騰的,不用端正地跪坐著,飲酒的時候也不必用廣袖擋住嘴唇。
酒過三巡,一個軍漢忽然搖搖晃晃地來到我面前。
「盧女郎,我敬你!」
我不明所以,但立即持杯起身。
他舉著杯盞,笑嘻嘻地:
「多謝你,謝你們這些五穀不分、狗屁不懂的貴族害得我家破人亡!」
軍漢嗓門很大。
院落驟然安靜。
江雪鶴幾乎是立即將我拉到身後,皺著眉道:「老陳,你醉了。」
「老子是醉了!」
他猛地把酒杯摔碎,指著我道:「老子要是沒醉,這嬌滴滴的貴族女郎還能在老子面前站著!這些狗娘養的權貴害死了我家十三口人!
「十三口啊!」
江雪鶴沉下眉眼:「這與她無關。」
「無關?哈!我家人的死當然跟她沒有關係!可她是那些貪官污吏的妻女!附庸!她吃的穿的,哪一樣不是來自貪官污吏!?哪一樣不是搜刮我們的血汗!」
他指著我嘶吼,轉而又號啕大哭起來:
「我的丫頭,才三歲!她死的時候,還沒我的腿高……」
軍漢的哭喊聲迴蕩在院落中。
本就安靜的小院頓時更加死寂。
江雪鶴臉上的怒意也隨著他悲戚的哭聲略有消散。
沈公笑著打圓場:「何必跟個醉漢計較!」
這時眾人才反應過來,七手八腳地將軍漢拖了下去。
江雪鶴安撫地捏了捏我的掌心,勉強按捺住怒氣,對沈公與夫人告了聲罪,帶我先行離席。
夜裡風大,他將一件披風披在我身上。
我們沿著長街緩行。
路邊的燈籠被風吹得左搖右晃。
「老陳家裡十三口人,都被酷吏逼死,只剩下一個瘸腿的弟弟。」
江雪鶴沉默良久,悶聲向我解釋:「我雖然惱怒他今日行徑,卻不忍過於苛責,但你放心,我會叮囑麥冬,絕不讓他再出現在你面前。」
我怔怔不語。
從前十九年,我所受的教誨,都是范陽盧氏同氣連枝,一榮俱榮。
我們這些女郎,享家族供奉,便要為家族奉獻,乃至犧牲。
卻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我不過是一個附庸。
世人不在意我師從文學泰斗,殫見洽聞,不在意我能調香,會理事,善丹青。我只不過盧氏、太師府、謝家錦繡上添的一朵花。
若是父親、夫家倒了,花自然也跟著墜落塵泥。
誰會在意一朵花的悲歡呢?
江雪鶴誤以為我仍在惱怒。
還想再勸。
我忽然轉頭,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我可以,不做誰的附庸嗎?」
11
次日,我去尋沈夫人。
城中事多,安撫百姓、分配耕地、救治傷患事事刻不容緩,江雪鶴休整了半日,便被沈公拎去清點剩餘的輜重。
就連麥冬,除了看顧我,也要幫著漿洗衣裳。
我提出與她一同漿洗。
手剛伸進水中,麥冬便被嚇得扛著盆滿院跑:「女郎,你能寫會算,幹嘛要跟我搶力氣活?不如去幫著夫人算帳!」
看帳是不能的,沈夫人還未對我放下戒備。不過麥冬的話給了我啟發。
北地貧瘠,讀書識字的人並不多。
我或許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沈夫人聽完我的來意:「徽音,老陳不過是喝了兩杯酒,悲上心頭才說了胡話,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搖搖頭。
「阿姊,我從前是太師之女,盧氏女郎;後來是謝家宗婦,都般令之妻,卻從來不是盧徽音。」
我迎上她溫和的目光。
彎起唇角,露出一個並不符合貴族禮儀的笑。
「我想做盧徽音。」
沈夫人讓我為不識字的將士寫家書。
他們離開北地已久,家眷卻大多都還在北地。往日雖然也有人托文士代筆,但寥寥幾位的文士大多身擔重任,擠不出餘暇,只能在深夜挑著燈寫。
被撞見過一兩回後,便無人再提。
我應下這份差事。
在街角騰一間小屋,擺出紙筆,靜待來客。
沈夫人已經將這個消息傳遞出去。
但等了半日,仍然無人造訪。
江雪鶴匆匆趕來,說他要寫家書。
我望著他眼下的青黑,搖搖頭,送他出去。
他已經很疲憊,我不想再讓他為我傷神。
更何況,我要做盧徽音。
而不是江雪鶴的心上人。
我拿起紙筆出門,卻正好撞見一個在街邊探頭探腦的年輕軍士。
目光相對,他轉身想走。
我叫住他:
「這位郎君,你在北地可有故舊?」
自然是有。
年輕的軍士很是拘謹,立在桌前,被麥冬推了三四下,才結結巴巴地開口:「俺、俺想給俺娘寫信。」
我潤了潤筆:「請說。」
「娘,俺很好,勿念。李勝。」
我迅速寫下這幾個字,等待他的後文。
李勝撓撓頭:「沒了。」
「沒了?」
我望著信紙上寥寥幾字:「沒有其他想說的嗎?」
他搖搖頭:「俺說那麼多,別人還說不說了?」
我笑了:「沒關係的,現在也沒有別人,你可以多說一點。」
「不是的,大家都想寫,只是……」
李勝赧然,抬起眼睛偷瞄我:「俺們沒跟你們這些貴族說過話,也不知道好不好相處,嫌不嫌棄俺們。」
麥冬抱著胸:「現在知道啦?」
「知道了!俺這就去跟大夥說!」
他跑得飛快。
很快,帶著一大波人湧進來。
李勝並沒離開,而是與麥冬一起維持秩序。
將士們排成一列,每個人都只寫了寥寥幾個字。
最多的,也就三句。
他們都想把機會留給更多的人。
12
這一日,我不知道寫了多少封家書。
到最後,手幾乎握不住筆。
但我心裡,從未如此充實過。
軍漢們對我也從一開始的拘謹疏離,變得熱絡起來。
這個揣來一包野果,那個放下一罐腌梅子,更有個圓臉的少年扭扭捏捏地抓著衣角:「盧阿姊,我沒什麼可以給的,要不我幫你漿洗衣裳吧!」
聽得麥冬眼睛一瞪:「你搶我差事!?」
李勝心細,注意到我頻頻轉動手腕,便推推搡搡地將剩下的人驅散了。
麥冬關門時,向外探了探腦袋,又縮回來:
「女郎,那個陳孟鬼鬼祟祟地在外面,我去將他趕走。」
我搖搖頭:「不必趕他,他若也想寫家書,你如常對待即可。」
終究,也是個可憐人。
第二日,第三日,我照常在小屋裡代筆。
陳孟日日徘徊在外,卻沒有進來。
我沒有趕他走,也沒有邀約之意。
第六日,需要代筆的人已經少了許多。
太陽西斜時,送走最後一位軍漢,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摸了進來,黃褐色頭巾層層疊疊圍住了大半張臉。
麥冬一抬頭就笑了:
「老陳,你可真會偽裝!」
陳孟尷尬地看著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鋪開紙張:「要寫什麼?」
他結結巴巴地說了。
我三兩下寫完,交給麥冬封好。
陳孟還站在原地。
我抬頭看他。
「盧女郎。」
他視死如歸地開口:「那日是我胡言亂語,你莫要放在心上!」
說完,朝我抱拳,深深一拜。
我終於對他笑了笑。
「陳郎君不必如此。我父親一生清廉剛正,可陳郎君也並不知道我父親究竟是誰,所以我就當陳郎君罵的是那些貪官污吏,不與郎君計較。
「至於我那夫君,我只能說,陳郎君罵得大快人心。」
陳孟聽後,神情愈發赧然。
「女郎心胸寬廣,我自愧不如!」
「郎君過獎。」
13
送走陳孟,已是華燈初上。
我與麥冬沿著長街慢慢走回小院。
城中仍然充斥著戰後的蕭索,但經過這半月的休養生息,總算能見到人煙。
一個瘸腿女童拄著短棍慢慢前行。
她身邊跟著個高大的青年,誇張地對她拍掌:「小英好厲害!小英慢些,我都追不上你了!」
女童受到誇獎,手中短棍劃得更快,臉上也浮現出一絲笑容。
一直走了百十步。
女童終於力竭,坐在石墩上喘氣。
江雪鶴在她面前蹲下,變戲法似的摸出一塊蜜餞塞進她手裡。
「小英,我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小英遲疑地點了下頭。
江雪鶴笑眯眯地說:「每日給你們家送糧的小郎君有其他事要做,沈公叫我以後來給你們送糧。可我事多,實在難以抽身,能否勞煩你每日到街頭領糧,再順便給相鄰的翁翁也送過去?」
小英瞪大眼睛:「我、我可是瘸子……」
江雪鶴滿不在乎:「那又如何,你走得比我還快。」
小英張了張嘴,良久,她眼裡忽然迸發出光彩。
「那行吧。」
她扯了扯衣角:「也沒辦法,你忙不過來,翁翁年邁,只能我來了。」
江雪鶴笑得眉眼彎彎:「那就拜託你啦。」
他目送女童走進巷中門戶,回頭,正對上我的目光。
青年怔了怔,有些懊惱。
「今日得閒,本想來尋你,沒想到又被其他事耽擱了。」
「你若來得早了,我也不得閒,如今正好。」
江雪鶴彎起嘴角:「也是,如今盧女郎在雍城聲名顯赫,我若要見女郎,恐怕得排上兩個時辰。」
我笑著回敬:「我與江郎君是舊識,免一個時辰。」
麥冬嘀咕:「那我再給小將軍開個後門,馬上就能見到。」
相視而笑。
江雪鶴帶著我們去街上唯一一家餛飩攤。
三碗熱騰騰的野菜餛飩,皮薄餡大。
我吃得出了一層薄汗。
江雪鶴遞了一方帕子給我。
我接過,只見帕子上歪歪扭扭地繡了一簇秋海棠。
「麥冬繡的?」
如此粗獷的針法,我實在想不到其他人。
江雪鶴咳了一聲:「我繡的。」
我訝然。
勉強道:「繡得不錯。」
江雪鶴看了我半晌:「就不錯?」
「太違心的話我說不出口。」
他抿唇。
眼裡閃過一絲失落。
「那年我生辰,你繡了一方秋海棠的帕子給我,我一直好好保存著。後來……帕子也沒了,我便試著自己繡了一方。」
我愣愣地低頭。
針法粗獷,但仔細端詳秋海棠的圖樣,確實能看出是我的筆法。
他該是將那方錦帕翻來覆去地看了多少遍。
才能連我畫秋海棠時喜歡多勾勒的幾筆的葉脈也記得清清楚楚。
心裡某處。
忽然一陣鈍痛。
「雪鶴……」
剛叫出他的名字。
城門突然傳來劇烈的鼓聲,烽火驟亮。
「攻城!朝廷攻城了!」
14
麥冬牽起我就跑。
臨走之前,我忍不住去抓江雪鶴的手。
「你要活著,我再給你繡一方,不,一百方帕子!」
青年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目光雪亮:「好,一言為定!」
麥冬常年跟著軍隊東奔西走,雖然面有憂色,卻並不慌亂。
她帶著我回到小院,用門閂將院門封上,又從水缸後面摸出一把半人高的砍刀,持刀坐在院中。
「女郎,你回屋,把門關好,躲到床底下。」
我不想給她添亂。
但也不想放她一人待在這裡。
麥冬催促:「去呀,你在這裡我只會分心!」
「那你小心。」
我不再猶豫,轉身走了兩步,忽然聽見麥冬厲喝:
「什麼人!」
回頭,便見兩個黑衣人合力擊落她手中大刀,麥冬彎腰避過其中一人的劍刃,另一柄劍卻又要落到她胸前。
「麥冬!」
我目眥欲裂,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兩步撲到她身上。
提劍的黑衣人面色一變,猛地翻轉手腕,劍刃擦著我臉頰飛過,幾縷青絲簌簌而落。
四目相對,我如墜冰窟:
「謝懷凌?」
「徽音。」
他俯身拉起我,憐惜地撥開我臉頰邊的亂髮:「我來晚了。」
我下意識推開他。
謝懷凌臉色一暗,不容抗拒地握住我的雙肩:「徽音,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怨我,可我也有苦衷!蘭若畢竟是公主,我若留她在此,陛下必然怪罪!」
「那我在這裡就沒有關係了嗎?」
我冷笑:「況且,你本來心中就只有趙蘭若,與我不過是逢場做戲而已!謝懷凌,我生辰那日,你與趙蘭若在畫舫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不是這樣的,我……」
謝懷凌慌亂地擦去我臉上的淚:「最初我確實是因為蘭若才向陛下求娶你的,可這兩年相知相伴,動心的何止你一人?
「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夜不能寐,閉上眼睛就仿佛能看見你還在我身邊……」
他將我攬入懷中,用力地抱著我,熟悉的冷香在呼吸間纏繞。
「我後悔了。
「只有你,才是我心之所向。」
15
我回應他的。
是一柄沒入他下腹的匕首。
謝懷凌怔怔地鬆開我:「你要殺我?」
「你與趙蘭若,我都恨不能殺之後快。」
我回身,雙手握住匕首,怕他死不了,想再翻攪兩圈。
卻被他帶來的侍從推開了。
「女郎!」
麥冬見我被推倒,劇烈掙紮起來,卻被壓著她的黑衣人一掌劈在頸側,軟綿綿地倒在地上。
「你要殺我?」
謝懷凌不可置信,怔怔地重複。
「你是我的妻,你怎麼能殺我?」
我抬頭望著環繞在身側的七八個黑衣人。
知道今日不可能再殺他,也難以從他們手中逃走。
乾脆冷笑道:
「是啊,你不信可以過來,讓我再給你一刀!」
他踉蹌了一步。
左右連忙扶住他:「主君,此地不可久留!」
他閉了下眼。
「帶夫人走。」
「我跟你走,別動她。」
我指了指麥冬。
謝懷凌揮手,麥冬身邊的人退到他身後。
「謝懷凌,你若執意要帶我回去,便最好時刻防備。
「睡覺都不要閉眼。」
他仿若未聞。
顫抖著撫上我的臉:
「徽音,我會彌補你的,我們可以回到從前,什麼也沒發生過。
「我會讓你再次愛上我。」
16
我被謝懷凌帶回江城。
他如今暫居城主府,剛一進門,趙蘭若便將我攔了下來。
她上下打量我,眼裡流露出一絲失望。
「你竟然回來了。」
我不想理會她,直直地朝里走。
趙蘭若一把拽住我:「本公主同你說話,你聾了嗎!?」
麥冬教過我一些市井女子打架的招數。
她說,對會武功的沒用,但對付尋常人可以出奇制勝。
於是我一把抓住趙蘭若的手指,用力向外掰。
她痛叫出聲,猛地鬆開手。
「盧徽音,你怎麼敢!」
她痛得雙眼含淚,用力跺腳:「你們都是死人嗎?看著她對本公主動手!」
如今護衛她的侍從都出自謝家,不敢對我這個少夫人動手,只有跟著她一起北上的宮女們撲了上來。
卻被謝懷凌喝止。
趙蘭若不可置信地看過去:「你——你受傷了?」
謝懷凌推開攙扶他的侍從,走到我身前:
「內子無狀,冒犯了公主,請公主恕罪。」
趙蘭若瞪大眼睛:「你,你說什麼?」
「內子無狀,請公主恕罪。」
趙蘭若指著我,神色凌厲:
「內子?你說她是你的內子?謝懷凌你是不是瘋了!你忘了——」
「公主!」
謝懷凌的嗓音很冷:「慎言。」
趙蘭若怔住。
「好,謝懷凌,你不要後悔!」
她冷冷地看我一眼,扭頭就走。
謝懷凌回身,似乎想跟我說什麼。
可我也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17
我把自己關在房裡。
聽婢女說,攻城已經結束了,大軍沒能拿下雍城。
我並不意外,本就是佯攻。
江雪鶴應該已經發現我不見了。
但……
我不希望他冒險。
謝懷凌看起來,暫時不會對我如何。
只是,那一百張帕子,不知道何時才能給他了。
我沒想到的是,謝懷凌竟然謹慎至此。
他借著負傷與護送公主的名義,送我與趙蘭若回京。
路上,趙蘭若又來找過我兩次麻煩。
但她很快發現我如今不與她爭口舌之利,而是直接動手。
她自恃身份,做不來與我廝打的事,若是叫宮女動手,謝家的侍衛又會護著我,她也討不到好。
被我打了兩回,趙蘭若學乖了,不再來招惹我。
我安安心心地在馬車裡繡帕子。
這條是秋海棠,那條是白玉蘭。
謝懷凌與我同乘,但他無論說什麼,我都好似聽不見。
他想來抱我,我便專挑他受傷的地方使勁推開,原本就沒痊癒的傷口又崩裂了好幾次。
趙蘭若看不過眼,叫他去自己的馬車上。
謝懷凌卻婉拒。
「我與公主同乘,於理不合。」
趙蘭若氣得渾身發抖。
她目光瞥到我,忽然上前想來搶我手中繡了一半的帕子:
「盧徽音,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你是不是在心裡嘲笑本公主!」
我拔出針尖對著她的手掌刺下。
「啊!你——你!盧徽音,我跟你拼了!」
趙蘭若尖叫著向我撲來,卻被謝懷凌攔住了,我趁機又對著她胡亂揮舞的胳膊刺了好幾下。
「謝懷凌!你竟敢如此對本公主!」
趙蘭若打不到我,暴跳如雷地對著謝懷凌的臉打了一巴掌:「本公主回去便稟告父皇,將你們全部賜死!」
我輕嗤一聲,放下帘子。
如今陛下沉迷丹藥,不理朝政,大小諸事幾乎都是三位重臣處理——
盧太師、高太保,以及謝懷凌的伯祖父謝丞相。
更不用說皇后無寵,如今風頭正盛的淑妃與趙蘭若兩看相厭。
她就是吹枕頭風都吹不過。
陛下是瘋了才會為她殺掉兩位重臣之後。
繡到第八張帕子時,盛京到了。
謝懷凌第一時間不是入宮復命,而是將我送回謝府。
一直到我坐在房中,他才終於如釋重負。
「徽音,我們的日子還很長。」
他半跪在我面前:
「我可以等,等你再愛我的那一日。」
我只是拿著筆,在紙上比畫。
下一張帕子的花樣,畫什麼好呢?
18
我在謝府的日子並不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