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柳完整後續

2025-07-08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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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將我許配給段老爺時,我二十,他五十。

人人都說這是好姻緣。

段家富庶,續弦雖不如原配體面,卻也足夠風光。

喜堂上,段老爺身形佝僂。

他蒼老的手掌握住我的指尖時,我垂眉淺笑,心裡卻冷得像塊冰。

他大我三十歲,足夠做我的祖父。

可那又如何?

他們以為塞給我一個老男人就能困住我。

殊不知這正合我意。

年輕的丈夫或許難纏,而老去的,總會死得更早。

01

父親收了段家的聘禮後,才在飯桌上輕描淡寫地通知我。

「閨女,為父給你說了門好親事。」

他學著那些鄉紳做派,手指捻著幾根稀疏的鬍鬚。

油光滿面的臉上堆著笑。

「段家在栗州地界可是大賈,城裡綢緞莊、糧鋪、藥鋪,十家有六家姓段。」

「你嫁過去就是當家主母,一輩子享福喲。」

我放下筷子,故意問道。

「父親說的是段家哪位公子?」

他笑容僵在臉上,訕訕地捻著鬍鬚。

「這些個公子哥,愣頭青一般,有什麼好?為父給你選的是正值壯年的段老爺。」

「哦?五十歲,也能叫正值壯年?」

我輕笑出聲。

「父親莫不是忘了,上個月您四十歲生辰,還說自個兒年近半百,老骨頭不中用了。」

一旁的張姨娘啪地一聲放下筷子。

「絮姐兒這話說的,老爺還不是為了你好?」

「段老爺可是段家家主,你過去就當主母,不比嫁給那些毛頭小子,看人臉色強?」

我抬眼看著張姨娘,好整以暇。

「姨娘這般心熱,不如自己去?聽說段老爺最是憐香惜玉,前年還納了個比你小兩歲的。」

「放肆!」父親猛地拍案。

「若非你與段老爺八字相合,不然你以為他會看得上這麼個毛丫頭?」

「八字相合?」我怒極反笑。

「不就是你為了攀附權貴,硬找神棍散播的謠言嗎?」

父親氣得不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容你置喙!」

張姨娘趁機火上澆油。

「老爺彆氣壞身子,要我說啊,絮姐兒就是心比天高,這些年在外拋頭露面,哪還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我攥著衣角,面上卻是冷笑。

「我五歲就跟著父親走街串巷賣香料,十二歲獨自撐起門面,十六歲孤身北上求生意。」

「如今父親穿綾羅綢緞,倒嫌我丟了臉面?」

我看向張姨娘身旁的空位。

「父親這麼著急趕我出門,是要給誰騰地方?」

那裡本該坐著她的寶貝兒子,如今又不知在哪個秦樓楚館。

張姨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

「柳煙絮,你別給臉不要臉,柳家的產業自然要傳給懷金,你一個賠錢貨...」

「賠錢貨?」我打斷道。

「去年鋪子裡六成的進項是誰掙的?」

「上個月被賭坊打手追著要債的又是誰的兒子!」

父親臉色鐵青。

「反了你了!這些年我就是太縱著你,讓你忘了女兒家的本分!」

「鋪子的事情你不用管了,段家這門親事,你不嫁也得嫁!」

我站起身,轉身看了眼這個我拚命守護的家。

偌大的房間,雕花梨木,垂絲海棠,無不是我這些年來的心血。

如今輕飄飄,被父親全部捧給了蠢笨如豬的柳懷金。

我最後問道:「父親可還記得,那年你高燒不退,是誰跪在雪地里求藥鋪掌柜賒帳?」

父親別過臉,閃過一絲愧疚。

張姨娘銳利的聲音傳來。

「喲,這會兒倒是擺起孝女架子了?你要是真孝順,就該乖乖上花轎!」

我頭也不回地走出花廳,身後傳來碗碟摔碎的聲響。

02

婚期定在三個月後。

父親卸了我的商鋪管理之權,連我常穿的男裝也命人收走了。

院子裡,幾個粗實婆子正將我的衣裳一件件扔進火盆。

我看著火盆里逐漸捲曲的衣裳,如同這些年為柳家商號廝殺出的功績。

一寸寸化為灰燼。

「從今天起,姑娘要學著做當家主母了。」

我轉身,看見一位鬢髮如霜的老婦人站在廊下。

她衣著樸素,通身上下沒有半點裝飾,卻有股肅然的氣勢。

「老奴姓陳,柳老爺囑託,往後就由我來教姑娘規矩。」

陳嬤嬤是宮中放出的老嬤嬤,不怒自威。

第一日學站姿,陳嬤嬤將三本女戒放在我頭頂。

「姑娘可知為何要頂書?」

我答:「為了端莊。」

「錯了。」她忽然抽出一本書。

重量失衡,我慌忙穩住身形。

「是為了讓姑娘明白,女子立世,永遠要比男子多承受幾分重量。」

父親偶爾會來巡視,見我正在練習行禮。

聽見他在廊下嗤笑。

「早這般聽話,何至於鬧得難堪?」

陳嬤嬤忽然提高聲音。

「姑娘,腰再沉三分,記住,蹲得越低,站起來時才越有力道。」

一個月過去,我原本粗糙的指尖被漸漸磨去了繭子。

從前為了方便打理,我總將頭髮用一根木簪草草挽起,如今卻要學著盤出複雜的雲髻。

我看著銅鏡中的自己,發間的珠翠亮得晃眼。

恍惚間,記憶竟與雨中護著貨擔的少女重疊。

那時候的我還不叫柳煙絮,也用不起一方乾淨的手帕。

如今的我,卻坐在金堂滿玉的閨房,學著用熏了香的羅帕輕拭唇角。

我諷刺一笑,銅鏡後的陳嬤嬤卻道。

「這世道,窮人家的女兒學規矩是奢侈,富貴人家的女兒不懂規矩是罪過,您既然經歷過前者,就該明白後者的珍貴。」

髮髻梳好了,抹著桂花頭油,滿頭珠翠。

陳嬤嬤行了個禮。

「姑娘規矩學得差不多了,老奴也該辭行了。」

我自知學得粗淺。

比起那些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還相差甚遠。

我悄悄打量著陳嬤嬤的神色。

她素來嚴肅的面容忽然鬆動,眼角浮現一絲笑意。

「死板的規矩學得再好,也不過是木頭美人。」

我心頭一震,明白她這是在點撥我。

「嬤嬤的意思是...」

「明晃晃的刀劍反倒容易折斷,不如學織錦的孔雀,人們只看到華麗,誰能看見它藏在羽衣下的利爪?」

03

第二日,我盛裝打扮,特意換上了陳嬤嬤為我搭配好的裙裾和釵環。

銅鏡中的女子面若桃李,溫婉中帶著幾分靈動。

踏入正廳後,我盈盈上前請安。

「女兒給父親請安。」

父親上下打量著我這身裝扮,嘴角揚起。

「好,這才是我柳家的掌上明珠。」

我垂眸淺笑。

「女兒愚鈍,如今才明白父親的苦心,女子立世原該似水,遇方則方,遇圓則圓。」

「好...好...」

父親眼眶微微發紅,竟然有些動容。

「閨女...」

「父親。」我打斷他。

「女兒如今大了,您該喚我絮兒。」

我原名叫英英。

父親說窮人家的女孩子,越要像男孩子一樣。

英氣十足,才能活得長久。

後來柳家發了跡。

青瓦換成了琉璃瓦,父親也換了做派。

他不讓我叫他爹爹,要學其他商賈士紳一般,喚他父親。

他說英英這兩個字不好,過剛易折。

請來先生,給我改了名字。

先生說煙絮雅致,像春日裡的一縷輕煙,一片飛絮。

父親連聲說好。

卻沒想過,這兩樣東西都是縹緲無根的東西。

而張姨娘生的孩子,父親親自起名懷金。

懷金,懷金。

從出生的那刻起,就把整個柳家的金山銀山都揣進了懷裡。

張姨娘在一旁諷刺。

「老爺找的嬤嬤還真厲害呢,不過月余,便讓山雞變鳳凰了。」

我轉頭看她,目光如水,絲毫不見往日齟齬。

「姨娘說笑了,我不過想著,將來在段家站穩腳跟,也好幫襯弟弟。」

「聽聞父親有意抬姨娘為填房?」

父親點頭。

「正是,芸兒為我柳家生了兒子,又侍奉我多年,合該給個名分。」

我附和道:「正是如此呢。」

「只是...」

我話鋒一轉。

「段家這樣的門第,最忌諱攀附二字。」

「若女兒剛過門,家裡就急著抬庶為嫡,落在旁人眼裡...怕是以為柳家是衝著段家的產業去的。」

這話說得直白,父親的臉色頓時變了。

張姨娘急得直跺腳。

「老爺別聽這死丫頭胡唚,她分明就是見不得妾身占了正妻的名頭。」

「住口!」

父親沉吟片刻,轉頭卻對我緩了語氣。

「絮兒考慮得周全,抬正之事,暫且作罷。」

任張姨娘氣得臉都綠了,又是撒嬌又是引火,再激不起父親半分心疼。

我沒有回房,而是徑直去了廂房。

推門進去時,陳嬤嬤正在收拾行李。

我上前輕輕按住她的手。

「嬤嬤這就要走了?」

她抬頭看我,面上有些驚訝。

「姑娘已經學成,老奴也該身退了。」

我問她:「嬤嬤在此地可有親人?」

她頓了頓,笑容有些苦澀。

「三十年深宮,早就了斷塵緣,如今不過是一葉浮萍,隨波逐流罷了。」

聽她如是說,我端起桌上的茶盞,鄭重地跪在她面前。

「嬤嬤若不嫌棄,就讓我來做您的女兒,今後奉養您終老,百年香火不斷。」

陳嬤嬤看著我,輕笑一聲,接過茶盞一飲而盡。

我自幼跟隨父親走南闖北,習慣了事事親力親為。

商鋪里的得力骨幹,也不能讓我輕易帶進來。

如今碰到陳嬤嬤,便是上天垂憐,助我一臂之力。

父親知道這件事後,很是欣喜。

在他看來,這不過是我改過自新的又一佐證。

陳嬤嬤是宮裡出來的老嬤嬤,若是跟著我陪嫁,也能讓柳家面上有光。

這些日子,我溫順得像個真正的閨秀。

讓他幾乎忘記了從前那個敢跟他拍桌子的女兒。

婚期還有半個月時,我向他提出想去商鋪看看。

見他面露遲疑,我立即補充道。

「父親放心,女兒會戴好帷帽,這些掌柜都是女兒一手帶出來的,臨走前總該交代幾句,免得他們懈怠。」

我看著他眼中閃過的算計。

他定是想著,讓我去安撫舊部,好讓這些人再心甘情願為柳家賣命。

果然,他捋著鬍鬚點頭。

「也好,早去早回。」

04

我站在香料坊門前,看著「柳記香坊」的匾額出神。

五年前,我就是站在這裡,踮著腳幫父親掛上了這塊匾。

那時候他拍著我的頭說。

「丫頭,往後這就是咱們安身立命的本錢了。」

誰能想到,如今這本錢已經翻了百倍不止,而掛牌匾的人卻要被掃地出門。

真實諷刺。

卸磨殺驢這個詞語,竟然可以用到父女身上。

曬場上,趙掌柜正穿著藍色的粗布衣裳,彎腰篩著香料。

「趙叔。」我輕喚一聲。

他轉過身,看見我的裝束,閃過一絲迷茫。

我掀開帷帽,他渾濁的雙眼才亮了起來。

「少東家!」

剛喊完,他便壓低聲音,警惕地四下張望。

「您怎麼過來了?」

「我來看看你,趙叔,你怎麼穿著勞工的衣裳?」

趙掌柜苦笑一聲。

「上個月老爺忽然召見,命我將掌柜令牌交給張子揚,往後聽張掌柜吩咐。」

「沒成想第二日,張掌柜就打發我來曬場做苦工。」

張子揚?!

我眉頭一跳。

張姨娘那個三十歲還遊手好閒,專干偷雞摸狗勾當的侄兒?

如今搖身一變,竟然成了大掌柜。

該說張姨娘的枕頭風吹得好,還是父親想要拔除我心腹的決心大呢。

趙掌柜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

「少東家請看,這是上個月的出入帳。」

「張掌柜一來就改了進貨渠道,說是能省三成成本。」

「可實際入庫的沉香,連往年一半的成色都不到。」

我看著小冊子上趙掌柜的筆記,心裡發澀。

父親啊父親,你果真老了。

總坊的掌柜,來往調度,銀錢分配,皆可參與。

張子揚一介地痞,如何能擔得起!

我從袖中取出準備好的銀票,塞進他手中。

「趙叔,想必你也聽說了我要嫁進段家的消息,段家枝繁葉茂,你可願為了我,再忍耐些時日?」

「這...老朽受之有愧。」

我按住他欲推拒的手。

「若不是你這些年坐鎮香坊,柳家也不會有今日,您當得起。」

趙掌柜原本有自己的香料鋪子,只是一個人身單力薄,被我做主收購後,提拔他做了掌柜。

他很懂其中門道,為人又厚道。

這個好助力,我決不能放走。

見他接受,我又從袖中拿出五張一百兩,二十張五十兩。

「這些分給下面的兄弟們,這些日子他們也必定遭受排擠,權當我的安撫費。」

趙掌柜的聲音有些哽咽。

「少東家放心,一有響動,我會馬上告知您。」

「那張子揚,連曬香的火候都掌握不好,能成什麼事。」

危難時見真情,其實這些人我親自去安撫效果更好。

可時間緊迫,父親那邊又盯得緊,只能寄希望於趙掌柜。

離開香坊後,我徑直去了竹木行。

不出我所料,竹坊的齊掌柜也被父親換了。

先是換下掌柜,讓其做苦力。

等他們受不了時,再將釘子一一拔除。

齊掌柜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年方三十,孔武有力。

他對做苦力倒是無所謂,只是憤憤不平,柳懷金這個吃喝嫖賭的紈絝,對做生意一竅不通。

這樣的人,竟然也能當掌柜。

柳懷金和張子揚一樣,誰奉承得好就提拔誰。

我幾乎能預料到,最多三年,商號絕對要出亂子。

我如法炮製,將兩千兩塞到齊光手裡。

他堅決不收。

「你幫了我這麼多,怎麼能再要你的錢,只要您吩咐,齊光萬死不辭。」

我執意推給他。

「你家兩個孩子都到了上學堂的年紀,拿著吧,苦什麼都不能苦孩子。」

齊光忽然看著我,糙實的臉上掠過心酸。

「少東家這麼好的人,就因為托生成了女人,被那些王八羔子占了便宜,天道不公啊!」

我趕忙制止住他,又給了些小銀票,讓他分給竹坊的弟兄。

今日這一遭,算是暫時安頓了跟著我的夥計們。

只是也掏空了我的囊袋。

婚期在即,張姨娘從中作梗,攔著父親扣了我許多嫁妝。

我只說了句「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便讓父親心甘情願為我多增加了些嫁妝。

既要攀附,便要拿出成本。

讓我一窮二白地過去,丟的可是他柳老爺的臉。

05

慶州與栗州相鄰,不過三日路程。

女子出嫁,本該由兄弟背到花轎前。

張姨娘生怕累著他的寶貝兒子,百般不願。

正好,我也不願。

我站在柳府大門前,最後望了一眼這個我長大的地方。

轉身,蓋頭落下。

下台階時,我忽然聞到熟悉的竹葉沉香。

「柳姑娘,有禮了。」

蓋頭下的縫隙里,一雙修長的手伸了過來。

看著那右拇指側有芝麻大小的胭脂痣。

我渾身一顫。

竟然是段青恆!

原以為段家會派個旁支子弟來接親。

沒想到竟是少東家親自來了。

「青恆替父接親,姑娘將手搭上,小心台階。」

溫潤有禮的聲音,摻雜著陌生,仿若與我從不認識一般。

我輕聲道。

「有勞公子。」

我緩緩將手放在他的手背上,感受到指尖下的肌膚瞬間緊繃。

到了驛站休息時,我揭下蓋頭。

入眼便看到段青恆狀似無意的探究。

我迎上他的眼神,笑得越發溫婉。

「公子可是有事?」

他別過臉,語氣生硬。

「只是看見姑娘,想起了一位故人。」

我抿嘴而笑:「哦?」

「某這位故人,愛穿男裝,嗓門很大,風風火火,還喜歡在碼頭認些莫名其妙的哥哥。」

嫁衣下,我忽而攥緊衣袖。

記憶里,那個衣衫襤褸的丫頭踮著腳,拚命揮手。

兩個醉痞正扯著她扁擔上的香囊,正要欲行不軌。

十四歲的我急中生智,朝路過的錦衣公子大吼:

「兄長,我在這兒!」

我的心快提到了嗓子眼。

錦衣公子腳步一頓,旋即朝我走來。

在醉痞的狐疑中,他收起摺扇輕輕點在我額頭。

「你這妮子,又偷跑出來玩。」

他聲音裡帶著無奈的笑:「走吧,回家。」

兩個隨從默默挑起我的貨擔。

我挽著他的胳膊走出好遠,直到拐角才慌忙鬆開。

「多謝公子解圍。」

我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

他卻從中取出帕子,遞到我手上。

「碼頭往東第三條巷子,有家茶鋪掌柜是我的舊識。」

他將一枚銅錢放在我掌心。

「拿這個去,他會給你碗涼茶喝。」

那枚帶著體溫的銅錢,後來被我穿上線掛在頸間。

那便是我與段青恆的初相識。

「聽起來是個有趣的姑娘。」我輕聲道。

段青恆忽然轉身,目光灼灼。

「她愛吃東街的桂花糕,卻嫌太甜,吃多了牙疼。」

「還會在帳本里夾花瓣做記號,說這樣查帳時心情好。」

「段公子。」我打斷他。

「天色不早了。」

段青恆猛地住口,拳頭攥得發白。

我與他相顧無言,只有驛站的老槐樹沙沙作響。

曾幾何時,我跟著他走南闖北。

寒冬的長凌山下,他為我溫酒,眉梢沾著細雪。

盛夏的安觀寺內,我系紅綢時,他偷偷添了香火錢。

故人咫尺,卻已斗轉星移。

那個挑著貨擔叫賣的黃毛丫頭,如今鳳冠霞帔,嫁的卻是年過半百的老頭。

當年手把手教我經商之道的翩翩公子,往後卻要換我一聲母親。

我們之間隔著的,不止這三步之遙。

06

拜堂成親那日,滿堂喧鬧。

蓋頭下,我只能隱約看見段老爺佝僂的身影。

眾人齊聲喝彩,仿佛這是一樁天作姻緣。

我被簇擁著進入喜房。

紅燭高照,我端坐喜床。

蓋頭下,只瞧見一雙金靴混雜著酒氣,蹣跚而來。

喜秤挑起蓋頭,入眼便是張溝壑縱橫的臉。

渾濁的眼珠嵌在松垮的眼皮里,酒氣混著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

「讓小娘子久等了。」蒼老的聲音傳來。

我嫣然抬頭,眼波流轉間儘是嬌羞。

「夫君。」

不是老爺,是夫君。

這兩個字明顯取悅了段老爺。

喜嬤嬤適時端來合卺酒。

一杯飲下,我的面容已有些發燙。

燭火映照,正是芙蓉面,杏花眼。

段老爺大手一揮,眾人魚貫而退。

枯枝般的手指撫上我的鳳釵,一件件擲於地上。

他邊解我的衣扣,語氣戲謔。

「聽聞小娘子精通商道。」

我順勢握住他的手背,帶著那隻手緩緩解開我的嫁衣。

「不過略通皮毛,怎比得上夫君雄才大略。」

他喉間發出滿意的咕噥聲。

「妙哉妙哉,老夫喜歡的便是你身上的靈氣。」

我咬唇輕笑,任他將我壓進棉被。

金玉相擊時,我聞到他身上陳年的藥味,混著檀香也蓋不住的衰老氣息。

這一夜,我委身於一個能做我祖父的老頭兒。

可那又如何?

再兇猛的虎,掉了牙也不過是只病貓。

年輕的丈夫或許難纏。

而老去的,總會死得更早。

我用這副年輕鮮活的身體,將段玉祥牢牢拴在了房中。

一連五日,段玉祥都宿在我的棲霞苑。

只是他早已力不從心。

除卻洞房那日,其餘時候不過摟著我絮叨陳年舊事。

可我偏要裝出喜歡的模樣,將他伺候得舒舒服服。

果然,金銀珠寶流水般賞了下來。

我照單全收,日日濃妝艷抹,將珠翠明晃晃戴在發間。

老男人最愛看的不就是這鮮活顏色?

我越嬌艷,他越捨不得放手。

我沒忘記自己的心思。

既然是主母,那便要掌權。

段玉祥子嗣不豐。

嫡長子段青恆和劉氏生的庶子段青璐,都是老來得子。

因此劉氏頗為受寵,自元配去世後便開始掌家。

聽聞這庶子如今正跟段青恆明爭暗鬥呢。

新婚次日,姨娘妾室都應該來拜見主母。

可等到日暮,連個通房丫頭都沒見著。

偶然在花園閒逛時,與劉姨娘碰個正著。

她卻搭著婢女的手,仰起頭輕哼一聲走了。

段玉祥眼下只把我當個解悶的玩意兒,對此隻字不提。

我也樂得裝傻,整日陪他飲酒作樂。

直到坊間忽然傳出閒話。

說段家「老樹開花,妻妾不認,父子不識」。

不過三日,這些流言就傳遍了栗州。

事情落入段玉祥耳中,他當即便從商會趕回。

見他怒氣沖衝進來,我故作驚訝道。

「夫君這是怎麼了?」

他重重拍案,喚來管家。

當著我的面吩咐,明日務必讓這些姨娘們前來請安。

我捧上茶杯,輕撫他的胸口。

「姐姐們年歲大了,身子不便,不來請安也無妨的。」

我撅起嘴,嬌嗔道。

「妾身只想守著夫君一人,可不想見什么姨娘小妾,白添了醋意。」

段玉祥果真受用。

「小醋罈子,你如今是當家主母,這些場面上的規矩不能少。」

我抻起塗滿丹蔻的手指,點在他的胸口。

「什麼主母不主母,妾身惟願夫君陪伴,死也無憾。」

他大笑著將我摟在懷中。

「傻丫頭,這些女人個個都盯著中饋大權,你倒好,還往外推。」

我靠在他肩上,無所謂道。

「有夫君在,這些虛名又有什麼要緊。」

如今他的兩個兒子正為商號斗得不亦樂乎。

段玉祥老了,最喜歡的便是不染指權利的人的純粹之人。

我這番做派,正好遂了他的心。

07

是夜,陳嬤嬤正為我卸取釵環。

「主子這步棋走得妙。」

「既試探出了段家與知府議親的事,又讓老爺親自下令立威。」

段玉祥是個老狐狸,最不在乎這些虛名。

如今卻突然轉了性子為我撐腰,其中必有蹊蹺。

大戶人家奴僕眾多,一舉一動受人矚目。

我刻意傳出這樣的流言,便是在試探——

當日聽聞段青恆與知府千金議親之事,是否確有其事。

這些官宦人家最講究體統。

若傳出段家寵妾滅妻的閒話,這樁親事恐怕要黃。

「明日見姨娘,主子要穿哪套衣裳?」

我隨手挑起其中最華麗的一件絳紅羅裙。

「自然是越招搖越好。」

陳嬤嬤會心一笑。

「越是張揚,越顯得主子天真爛漫,不諳世事。」

「正是。」

我把玩著手中的鳳釵。

「讓她們都以為我是個空有皮囊的草包才好。」

鏡中女子明眸皓齒,眼波流轉間透露著幾分倔強。

活脫脫一個被寵壞的模樣。

誰能想到這副皮囊下,藏著怎樣的心思?

花廳內薰香裊裊。

段玉祥來時,便看到我一身艷麗的我。

他愣了一瞬,隨即失笑。

「夫人這般盛裝,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進宮面聖。」

我噘著嘴扯了扯裙擺,還故意轉了個圈。

「聽聞夫君院裡的姐姐們個個貌美,若不打扮得隆重些,怎麼鎮得住場子。」

段玉祥捏著我的下巴,乾癟的嘴唇落在我的嘴角。

「不過是兩個姨娘罷了,也值得你這般緊張?」

「啊?只有兩位姐姐嗎?那其他人...」

「那些女人都是通房,哪有資格見你。」

我瞪大眼睛,旋即羞紅了臉。

「那...那我這樣豈不是鬧笑話了。」

段玉祥大手一揮。

「無妨,小娘子容顏艷麗,合該配此羅裙。」

正說話間,劉姨娘和崔姨娘姍姍來遲。

見到端坐主位的段玉祥,二人腳步明顯慌亂起來。

「妾身給老爺、夫人請安。」

我快步上前虛扶一把。

「二位姐姐快請起,你們身子骨受不住,這些虛禮能免則免罷。」

這話說得溫婉,卻句句帶刺。

我看見劉姨娘臉色猛然變了,卻還強撐著笑意。

侍女奉上茶盞,崔姨娘規規矩矩行完禮。

我爽利拔下鬢邊的步搖。

「這是永興坊的新樣式,權當我給姐姐添妝。」

輪到劉姨娘時,她想故意給我難堪。

一盞茶一滴不落地潑在了我的紅裙上。

我不顧自身,搶先一步為她擦拭。

「姐姐可燙著了?您這把年紀手腳不靈便,可得當心身子。」

轉頭又對段玉祥嬌聲道。

「夫君別怪姐姐,這人到了年紀,手抖眼花是常事。」

我用劉姨娘的藉口率先堵了她的嘴。

且毫不掩飾言語中的醋意。

旁人不知,段玉祥又怎會不知。

這麼多年劉氏養尊處優,最見不得旁人比她打扮得花枝招展。

今日分明是想藉此激怒我。

她這套把戲,年輕時或許讓段玉祥覺得嬌俏。

可現在這把年紀,只會讓人覺得她不懂規矩。

更何況,還是在知府議親的節骨眼上。

段玉祥臉色陰沉。

「既然精力不濟,便抽出些中饋給絮兒打理,省得你勞累,連體統都顧不上!」

我連連擺手:「這怎麼行...」

「好了。」段玉祥起身,斜睨了一眼劉姨娘。

「就這麼定了。」

段玉祥說罷,扔下帕子走了。

第二日,我讓管家傳話,往後姨娘們每五日來請安一次。

「天天這般早起,我這身子骨可受不住。」

段玉伸手輕刮我的鼻尖,直罵我小滑頭。

只要規矩立了,傳出段氏家風清正。

內宅里女人請安的事,對段玉祥來說沒什麼要緊。

待他走後,陳嬤嬤捧來新交接的帳冊。

我隨手翻了翻便擱在一旁。

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雜物。

衣食採買,沒一樣到我手上。

陳嬤嬤眼中閃過笑意。

「主子不惱?」

「急什麼。」

放長線,才能釣大魚呢。

08

這幾日段玉祥外出,聽聞是去陪長安來的顯貴了。

夜色漸深,我獨自在小花園裡擺了酒菜。

將下人遣散後,我從懷中取出那支古塤。

塤聲嗚咽,在月色下格外淒清。

一首「思君賦」,是當年在安觀寺,段青恆手把手教我的。

「為什麼吹這首?」

塤聲戛然而止。

我轉身,醉眼朦朧。

看見段青恆立在月下,不知站了多久。

心緒湧上心頭,我沒顧他為何出現,委屈道。

「你管我!」

我踉蹌起身,古塤從手中滑落。

眼看就要跌倒,卻被他一把扶住。

熟悉的竹香撲面而來,我整個人都撞進他懷裡。

這樣清冷的氣息,讓我想起多年前那個雪夜。

長凌大雪封山。

他燒得意識模糊。

沒有藥,只能溫酒為他驅寒。

他面色緋紅,朦朧雙眼掀翻酒壺。

按住我的後腦便吻了上來。

唇齒相依間,我聽見他說。

「絮絮,嫁給我可好。」

第二日醒來,他卻暗示自己做了南柯一夢。

他將我箍在懷中,語氣帶著三分抑制的欲。

「為什麼吹這首,這是我教你的。」

「這是不是說,你也在想我....」

我掙扎著要推開他。

「段公子請自重,這裡可不是長凌山...」

話未說完,他忽然收緊手臂。

我感受他胸膛起伏,心跳如雷。

「絮絮,說你愛我。」

我別過臉,醉意的聲音帶著幾分哽咽。

「你都不要我了,我...我憑還要念著你。」

段青恆忽然攥緊我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

「怎麼能不愛,你算的每一筆帳,都是我親自指點過的。」

「就連手上的繭子,都是跟我走南闖北磨出來的。」

「絮絮,你身上每一處都有我的影子,你叫我怎麼能不念你!」

話畢,他忽然懲罰似的吻上我的唇。

我不依,他便用力撬開貝齒,肆意掠奪。

我狠狠咬下他的舌頭,口腔瀰漫血腥,他卻恍然未覺。

「絮絮,看見你和那老東西在一起,我便嫉妒得發狂。」

「想到你日日在他胯下承歡,我就恨不得要殺了他。」

我被他箍得越來越近,從抗拒逐漸變成放任。

月然朦朧,滿園海棠無聲地見證這場荒唐。

他故意泄憤似的,在我身上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

咬著我的耳垂,惡狠狠道。

「你是我的,看他回來怎麼辦!」

天光微亮,他如同鬼魅一般無聲離去。

我渾身酸痛得幾乎不能動彈。

看著枕畔空蕩蕩的位置,不禁苦笑。

男人啊,果真都是這般無情。

09

一個月後,我被診出有孕。

段玉祥笑得牙不見眼,當即命人開了祠堂上香。

他拍著胸脯誇耀,說自己老當益壯,定能得個麟兒。

那日他風塵僕僕回府,我特意換了輕薄的紗衣相迎。

那些未消下的青紫,我便用水粉作畫。

玉體上,海棠花開得正盛,配上帳中香。

段玉祥當時便把持不住,與我顛鸞倒鳳一整夜。

燭光下,他乾枯的手撫上我平坦的小腹。

「半仙說得對,小娘子八字相合,果真是段家的福星。」

家宴上,段玉祥紅光滿面地宣布了這個消息。

崔姨娘無子,笑容逞強。

劉姨娘更是失手滑了筷子。

我餘光瞥見段青恆。

見他指尖發白,手中的酒盞幾乎快要捏碎。

我佯裝害怕,悄悄拉了下段玉祥的袖子。

段玉祥忽然拍案。

「逆子,你母親正要給你添個弟弟,你還不道賀!」

段青恆死死盯著我的小腹,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恭、喜、母、親。」

我訕訕笑著,有些瑟縮般往段玉祥懷中縮去。

「同喜,同喜。」

一時間,我成了整個段氏的香餑餑。

段玉祥把我當寶貝供著。

我並不以此為傲,甚至將這些邊角中饋又交了出去,給了崔姨娘。

這個孩子甚是懂事,幾乎沒怎麼折磨我。

段青恆三番四次想見我,可近來無事,段玉祥又不常出府,他不敢貿然來內宅。

孩子三個月大時,我的吃食里驗出了硃砂。

我按兵不動,只是讓春杏請了大夫,當著下人們的面診脈。

五個月大時,我飯後消食。

花園的石凳突然斷裂。

幸好有婢女給我當人肉墊子。

事後查驗,發現榫卯處有利器切割的痕跡。

我嚴令眾人不得聲張,只說是年久失修。

七個月大時,大夫斷言,這一胎八九是個男兒。

甚好。

不枉我時時算著日子,灌下一副又一副苦湯藥。

生產那日,我特意選在段玉祥不在府中的時候發作。

劉姨娘第一個趕到。

深夜時分,她卻穿金戴銀,滿頭珠花晃得人眼花。

我痛得幾乎沒辦法呼吸。

卻聽她在我耳邊低語。

「加把勁兒啊,這孩子要生不下來,戲可就沒法唱了。」

這一胎我足足生了一日。

段玉祥匆匆趕回時,得知我誕下麟兒,當即便要開倉布施。

穩婆抱著襁褓中的嬰孩,狀似無意感嘆。

「老身接生這麼多年,還是頭回見到早產兒這般健壯的。」

「瞧這紅潤的小臉,倒像是足月生產的孩子。」

劉姨娘聞言,也湊上來,憐愛地戳了戳嬰兒的臉蛋。

「老爺出了趟遠門,想必是吃了什麼靈丹妙藥,一回來便讓夫人懷上不說,還生出這般健壯的麟兒。」

這話表面恭維,卻一點點割開段玉祥的疑心。

他臉色漸漸陰沉,想起那段時間,自己確實在外奔波了二十日。

段玉祥盯著嬰兒的臉,越看越覺得陌生。

他猛地抬頭,沉聲道:「去把王大夫叫來。」

王大夫早已在偏房候命。

他緩步上前,接過嬰兒仔細端詳,又輕輕捏了捏孩子的手腳。

半晌才回復道。

「小公子體格確實健碩,若不知是早產,老朽也會以為是足月生產的。」

劉姨娘立即接話,語氣帶著驚訝。

「早產十日還能這般康健,當真是聞所未聞,這孩子定是有天賜的福分。」

明明是恭維的話,卻引得段玉祥臉色鐵青。

半晌,段玉祥忽然吩咐。

「把府門關了,無幹人等都退下,把這孩子帶到偏房去。」

10

「你們要把孩子帶到哪裡去!」

我扶著春杏的手跌跌撞撞衝出產房,臉色慘白如紙。

剛生產完的下身還在滲血,每走一步都像刀割般疼痛。

「夫君,孩子還小,受不得風寒。」

我伸出手,想要奪回乳娘懷中的襁褓。

段玉祥陰沉著臉,溝壑縱橫的面容上寫滿猜疑。

劉姨娘搖著團扇,慢條斯理道。

「大夫都說這孩子健壯得不似早產兒,夫人何必這般著急?」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段玉祥。

「除非...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隱情?」

我猛地轉向段玉祥,眼中儘是不可置信。

「夫君,你懷疑我?」

段玉祥避開我的目光,語氣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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