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偷翻學校捐衣箱。
被班裡最富的大小姐看見了。
羞愧、自卑間,她卻遞給我一個黑色袋子。
「家裡太多了,再不用過期了。」
我低下頭,姨媽期的我身上墊著的只有草紙。
袋子裡面是嶄新日期的衛生巾。
袋子裡也是我那被維護的岌岌可危的自尊。
01
我趁著夜黑來翻舊衣。
我不想這樣做,可是天太冷了。
我身上的單衣根本裹不住這冬日裡的寒風侵蝕。
舊衣箱是放進去就會落下去的形式,若不是捐衣的人多,堆砌得高,我根本沒有這個機會從裡面掏衣服。
自尊這種東西,早就被我踮起腳尖探起身子夠衣服的動作踩得粉碎。
好不容易夠到一件棉衣,雖然有些大,但是看著很是保暖。
可我抬起頭還沒來得及收斂的笑容卻在看到眼前的人時凝固了。
那是我們班最有錢的大小姐張逢頤。
她平日裡喜歡獨來獨往,身上的衣服聽說沒有低於千元的。
她也不住校。
不知道晚自習結束為什麼還在學校。
這一刻,我的自卑、羞愧、無助只化成了一句話:「對不起,我沒有偷,我只是……」
捐衣箱是學校發起的救助貧困山區學校的活動而設立的。
我的話說不下去了。
在我自己心裡,這就是偷。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走過來,遞給我一個黑色塑料袋。
「你拿去用吧,家裡太多了,過期就浪費了。」
她轉身就走了。
甚至沒有管我接受不接受,直接塞在了我手裡。
我來不及問她什麼,只看到她風雪裡的背影。
很多年後,我提及這個雪夜。
總是會重複一句話:「張逢頤,你果真是個大小姐,好帥。」
她走遠了我才想起來打開袋子。
裡面是一堆衛生巾。
我仔細看了看。
日期都是一個月內的,根本沒有快過期一說。
她走得決絕,維護了我那岌岌可危的自尊。
02
原先我很少觀察張逢頤。
因為她給人的感覺總是高高在上,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她甚至不樂意和大家說話。
她的成績屬於中等偏上。
不用穿校服的日子,幾乎一個月不重樣的衣服就是她的標誌。
我自然不會和她有什麼交集。
可這時候,我好想和她說聲謝謝。
昨天回到宿舍洗漱,才發現黑色的褲子上也能看見一些痕跡。
草紙終歸抵擋不住大姨媽的兇猛。
也不知道昨天到底有多少同學看見了這場我心中暴風雨般的絕望。
我想,她只是不愛社交,可是她是個好女孩。
媽媽痴痴傻傻,教不會我這些。
爸爸勤勤懇懇,卻給不起這些。
年少的自卑,會壓彎我的脊背,會壓低我的頭顱。
我小心翼翼地趁著下課湊到張逢頤的身邊。
「張逢頤,昨晚謝謝你。」
她看了我一眼。
眼角卻掃了一下我的衣角。
我頓時羞愧難堪。
洗得泛白的校服下面,露出了昨晚我撿回來的棉衣。
我知道我臉色漲紅,甚至紅到了耳根。
我的耳根都發燙了。
她卻伸手幫我往下拉了一下校服:「沒什麼好謝的。」
她還是那麼沉默寡言。
說完這句話又去做英語試卷了。
只是到晚自習下課,她又攔住了我。
「我有件衣服特別討厭,我媽給我買的,醜死了,我看你身材和我差不多,你拿去穿吧。」
她說話多少帶著點不客氣。
所以很多同學都說她條件太好以至於高傲不近人情。
大家都不願意和她做朋友。
她遞過來的袋子裡是一件嶄新的衣服。
沒有吊牌。
我甚至認不出牌子。
我想拒絕這份好意:「不行,太貴重了,我撿了衣服了,夠穿了。」
我發現,我的球鞋底好像通了。
雪水順著洞慢慢滲入了我的腳底。
冰涼涼的。
「這叫貴?」她看著我,「你以為我會穿這麼便宜的衣服?」
我突然覺得她好像很可愛,雖然她看起來凶凶的。
她用盡了辦法照顧我的自尊,可是想不起來怎麼圓這個理由,只能嘴上逞強。
我笑著對她說:「那我幫你買飯吧?」
她很怕冷,這是我一開始就發現了的。
一到冬天,她就把自己裹成粽子。
我記得有人問她中午不去食堂吃飯是不是要減肥,她說的是:「我怕冷,不想去。」
總要為她做點什麼,這是我內心的想法。
我幫她帶飯了幾天。
有一天剛進教室,就有人歡呼:
「哎呦,張逢頤的洗腳婢來了。」
03
都是高中的孩子,大概沒有意識到,只是這麼一句簡單的話,就可以讓一個人手足無措。
我手上拎著的飯盒似乎有千斤重。
可是,我死死捏住手上的飯盒,還是放到了張逢頤的書桌上。
她現在人不在教室,同學們的嘲諷也就真的告一段落。
等到她一進門,就有人湊過去問:「張逢頤,戚許她什麼時候成你丫鬟了?」
張逢頤手上還抓著剛洗的筷子。
她看了我一眼,我坐在座位上,頭也沒敢抬。
她平淡地說:「我怕冷不想出門,請她幫忙,怎麼了?愛護同學就成丫鬟了?」
她加重了語氣:「我們去老師面前說說看?」
許是她表情太嚴肅,八卦的同學一下子就散了。
她徑直走到我面前,拍在我桌上一個蘋果:「我不愛吃,你吃了吧。」
我不敢出聲。
其實我很想說謝謝。
但是貧窮帶來的膽怯一時跟不上這麼明媚的姑娘的思路。
在我心裡天大的事,在她眼裡好像根本不算什麼。
她看起來毫無影響又去吃飯。
我想,至少她的飯是熱乎乎的就行。
我可是捧在懷裡帶過來的。
她給的蘋果好甜,我很少能吃到品相這麼好的水果,要不就是吃些農村能摘到的果子。
這麼又大又甜水分又多的蘋果,真的第一次吃。
旁邊的同桌問我:「你怎麼和張逢頤搭上的?」
我不敢說那個夜晚的故事,只能含糊:「可能她覺得我不怕冷?」
我哪裡是不怕冷,只是凍慣了,所以總是看起來穿得很少。
「也對哦。」同桌沒多想,但是又勸了我一句,「雖然她有錢,但是我勸你還是離她遠點。」
「怎麼了?」
她湊到我耳邊:「你平時就忙著學習啥也不知道,你以為大傢伙為什麼不愛和她玩?」
她顯得神神秘秘:「你看她一副大小姐的樣子,有錢又有什麼用,誰知道這錢來路正不正呢?」
「聽說她爸殺了人呢。」
「殺人犯的女兒,萬一也有暴力因子呢?」
「你可得離她遠點。」
04
這是我頭一回聽說這樣的事,可是無論這事情真的假的,我依然覺得她是個好人。
「我猜你就不信,可是她是我奶奶家那邊的,那邊人人都知道。」
她還特別認真地壓低聲音叮囑我:「我可是沒跟別人說哦,就跟你說了,你可不能說出去。」
我很討厭「聽說」。
這種多半程度就是假的。
而我無論真假,也想成為她的朋友。
比起我的窮困,她看起來太孤獨了。
她給的羽絨服實在是太暖和了。
我實在沒明白,看起來薄薄的衣服,穿在身上卻是格外暖和。
我給她帶飯這件事還在繼續發酵。
我現在已經對「洗腳婢」這個詞免疫了。
就算他們當面說我,我也可以面無表情地聽著,甚至懶得反駁。
因為大小姐給的太多了。
張逢頤果真是大小姐,她不知道是不是需要控制身材,所以吃東西很少。
所以每次我給她打飯,她都讓我挖走一半。
我省下來的午餐錢可以用來買文具。
看著她對什麼事都沒有太大興趣的樣子,我突然問她:「張逢頤,我幫你補習好不好?」
她臉上的表情除了錯愕,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我成績都能保持年級前五十,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沒有任何其他玩樂。
而且我從小就知道,學習可以改變命運。
即便爸爸還要照顧痴傻的媽媽,他依然告訴我:「要上學,他們說好好學習你就能不像爸爸媽媽這樣了。錢爸爸會想辦法。」
爸爸其實也不是超人,他想不出來那麼多辦法。
所以我習慣了省吃儉用。
她看著我,果斷拒絕:「不用了,我家裡給我安排了補習老師。」
我很想問她,到底是什麼補習老師,能讓她成績控制在班裡中下水平並且穩定不進步的。
我想了想又開口:「我不要你錢,我吃了你給的午飯,知識付費行嗎?」
她詫異地看我:「可是那飯你不吃我也倒掉了。」
「不一樣。」我雖然臉有些微微發燙,但還是堅持說,「因為幫你打飯,我連午飯錢都省了。」
年少的我,自然還有些毫無意義的臉皮薄。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聲音變得很低。
她想了想:「行吧,那你周末放學來我家吧。」
要不怎麼說這個世界不能沒有女孩子。
她沒有多給我打一份飯。
卻給自己換了一個更大的飯盒。
05
因為同桌的話,離張逢頤家越越近我越緊張。
膽小和勇敢的兩個思想小鬼在腦中直打架。
甚至已經開始腦補張逢頤舉著大錘子朝我衝來的場景。
「愣著幹嘛,不是你說來輔導我學習?」
她的聲音提醒了我。
我抬頭看,遠處是個超大的別墅。
張逢頤是真的大小姐,這個別墅比我平常能看到的路邊的別墅還要大。
「上車。」
我頭一回聽說進門還得上車的。
有專人接送,有專門的擺渡車,果真是有錢的配置。
我像是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看什麼都新奇。
張逢頤帶著我回了家,家裡有鮮花,裝修風格我不懂,但是一看就很貴。
家裡還有專門的阿姨直接過來:「小姐,你今晚想吃什麼?」
張逢頤回頭看我:「你今晚想吃什麼?」
因為條件不好,我回家也只會應付著吃點水煮麵條之類的。
見我說不出來,張逢頤就說:「今天菜單是什麼就做什麼吧。」
我給張逢頤講了會兒題,就有阿姨端來了水果。
她丟下筆就催促我吃,壓根沒有學習的意思。
「你快吃,再不吃就不新鮮了。」
「你做完這頁卷子我就吃。」
這時候我就發現問題了,她好像題目都懂,包括她說太難的聽不懂題的。
我吃著芒果問她:「你題目都會,為什麼考試考不好?」
她看著我吃水果的樣子很滿足:「因為不想考好啊。」
這種說法對我來說匪夷所思。
她繼續說:「我是高中才轉過來的,我之前在初中幾乎都能考第一。」
她像是質問又像是陳述:「可是那又有什麼用呢?」
我一下子就明白她說的話了。
這個家裡好大,但是好空。
我立刻追問:「你爸媽呢?」
「我爸媽離婚了。」她笑了笑,「你不是知道嗎?我爸進去了,我爸媽離婚的時候我跟的我爸。」
我不敢問他爸是不是真的殺了人。
「你考試考不好,你媽媽也不會來找你啊?」
都是學生,我能理解學生那些叛逆的小心思。
她無所謂:「誰知道呢。」
臨走的時候,她讓阿姨把家裡剩餘的食材給我帶走。
說是剩的,都是我家買不起的貴的。
她隨手挑了個手提袋裝這些食材遞給我。
我想了想邀請她:「張逢頤,要不要來我家吃飯?我爸做菜很好吃。只不過,可能需要你準備點菜。我可能買不起你吃的食材。」
她突然笑了:「你這樣直接開口,我反而挺欣賞你的。」
她答應了。
我以為我和她的關係更進一步了。
結果第二天,我把手提袋折好準備還給她,卻不知道被誰從書桌里翻了出來。
我沒有想過,這個看似普通的手提袋居然也是奢侈品。
現在我不僅是「洗腳婢」了,還是貪慕虛榮的貪財鬼。
06
要說我和張逢頤在班裡誰混得更慘,不好說。
畢竟她還有著「殺人犯女兒」的頭銜。
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又被扼殺了。
我為自己辯解:「這是張逢頤借給我的,我不知道這個這麼貴,我今天準備還給她的。」
結果有人直接跳出來說:「她錢多人傻嗎?給你這麼貴的手袋?我看,這該不會是你偷的吧?畢竟你也是有前科的。」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自己的前科在哪。
「什麼前科,你這是含血噴人。」
這時,有人走到我面前。
刷地一下拉開我校服拉鏈。
裡面露出了我撿來的棉衣。
「你裝什麼裝,你這件衣服還是隔壁班我朋友捐的,你以為我們都眼瞎嗎?」
一時間,各種慌亂皆出。
整個人想說話卻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嗓子。
掙扎了半天,只剩下微微發抖。
這時候,張逢頤從外面走了進來。
她大概目睹了這一切,只是從大家中間穿過:「這麼點小事鬧什麼,快上課了。」
「張逢頤,在你嘴裡都是小事,你看到了她身上的衣服沒,她拿的是捐贈箱裡的衣服。」
張逢頤看了一眼:「看到了又怎麼樣,學校捐贈箱的衣服不就是要送給需要的人。她需要就可以拿,怎麼,學校說了不同意嗎?」
我知道我的臉肯定成了豬肝色。
可這時候,她說的話給了我鼓勵。
我突然不再躲藏,大方地說:「我家裡很窮買不起棉衣,我也很冷,所以我只拿了一件。沒有和老師說是我的錯,我等會去辦公室主動和老師承認這件事。」
勇於承認自己的不足,對於我這個高中的孩子,這件事對我來說就是天大的事。
難,我覺得非常難。
但是她給了我勇氣。
我因為太過感激,時不時目光就盯在她身上。
我卻發現她救得了別人,卻好像過不好自己。
她寬大的校服袖子下面。
我看見了她手腕上若隱若現的劃痕。
07
我用了整節課思索如何去詢問。
在我的生活里,不多嘴才是真的與人為善。
於是放學的時候,我邀請她:「你要不要去我家吃飯?」
她愣了幾秒:「自己帶菜那種?」
我點了點頭。
她居然真的掏了錢給我。
我把錢塞給她:「我帶你去買菜,你付錢就行。」
她大概被我的操作弄迷糊了:「怎麼還要我買菜?」
我想了想:「動作快點,今天就放假半天。晚上還得做作業呢。」
她跟著我去菜市場,是專職司機送的。
當時這司機大叔就問:「小姐,菜市場不幹凈,你真的要去?」
張逢頤十分也得有五分的不情願。
但是還是點頭:「讓你送就送,別廢話。」
不過沒多久,她就被蹦出來的魚嚇得哇哇叫。
她當時掏出來的錢是五百元,我只花了一百出頭。
媽媽雖然腦袋不清楚,卻會幹家務。
她坐在那摘菜的時候,張逢頤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這種表情我熟悉,但她好像是真心實意的,甚至道歉上了:「我不知道你媽媽她……」
「沒事,我媽媽對我很好的。」我把菜放下來,「我收拾收拾,我爸等會兒做菜給我們吃。」
我爸爸是真的做了一手好菜。
好像是有這個天賦。
所以媽媽吃飯的時候會很乖。
張逢頤對我的同情很大了,我感覺我不攔著她,她都能把口袋裡的錢都掏給我。
爸爸燉了排骨湯,燒了魚和蝦。
上一次我在張逢頤家裡,她吃飯斯斯文文,飯量也一如既往地少。
這一次,我頭一回看到她端著碗大口大口地吃。
我爸笑著看我和張逢頤吃飯。
吃完飯,我帶她去參觀了我的房間。
房間小小的,擁擠,但是卻放了很多醜娃娃。
「你這些娃娃怎麼長得這麼搞笑?」
「那會兒窮,都是媽媽給我做的。」我指著床頭靠背上放著的那個,「這個我媽媽縫了長長的辮子,小時候我睡著了一翻身這辮子就打我臉,我每次都哭,我媽一直不知道我怎麼了,可我又不會說話,被這辮子打了半年。」
她哈哈大笑。
她的房間沒有娃娃。
所有的設施都是最貴的。
就是缺少了點人氣。
我打開衣櫃:「這是我給你準備的禮物。」
一大袋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