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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為他會和我糾纏爭辯一番,沒想到一支煙的時間過後,他就應允了。
條件是不希望再在組織看到我,不過這正好也是我的本意。
我順利退出了。
沒告訴他,他本身就是我留在那裡的全部意義。
我沒什麼志向,從來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冷不丁把每天如一日三餐般固定的事務從生活里划走,怪不適應的。
時間完全屬於自己後,我覺得一天二十四小時有些太多了。
很漫長。
很難熬。
傅芥給了我一張卡,好多個零。
但我沒動用,總感覺怪怪的,畢竟我倆誰也不欠誰,沒必要拿人家像是分手費似的東西。
在家裡頹了幾天,我找了份在便利店收銀的工作。
上班第一天,漏掃了兩塊三明治,多找了二十塊錢,被闖進店的海鷗強行拖走了兩串脆骨丸。
一共損失五十二塊八毛。
幸好,日薪夠賠。
結果晚上快收店時,店長又罰了我兩百。
我很不服,該賠的損失已經賠了,怎麼還要罰款?
「接到一個媽媽的投訴,你上班時間恐嚇她兒子。」
……
我記得我有努力微笑服務,店長見我一臉不服氣的樣子,面無表情地還原現場:
「臭小子你再在這裡上躥下跳唧唧哇哇,老子把你扔到海里喂魚。」
我閉嘴了,心甘情願付了兩百。
下一秒,另一個收銀妹子給我轉了一百。
AAA 你家隔壁老王:【謝謝你今天拯救乳腺,我給你分擔一半~那小屁孩就該被扔到海里喂魚!】
她是來兼職的,大學生,長得其實挺好看,但不知道為啥取了這麼個名字。
她說大學生都這樣,精神狀態都非常美麗。
這涉及到我的盲區了,畢竟我沒念過大學。
前年傅芥想動點關係把我塞進一個大學,被我拒了。
我那時為什麼拒絕來著?
那學校有點遠,去了就不能天天見到他。
媽的,真是戀愛腦。
現在想再有這種機會就難了。
正在後悔,電子音的「歡迎光~臨~」突然響起,自動門移開,灌進一陣寒風。
傅芥立在門口,一身黑色羊絨大衣,圍了條灰色圍巾。
圍巾是我送他的。
隔壁老王溫柔提醒:「先生,我們要打烊了。」
他徑直走進來,掃了一眼貨架:「這排到那排,都要了,你來收。」
隔壁老王噎了一聲,頗為同情地看向我。
我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氣:
「傅芥,我們是時薪,不看銷售業績……難道說,你是特地來為難我?」
對傅芥這樣的人來說,這大概是他第一次走進便利店。
果然他怔住了,半晌才猶豫道:「那給我一杯熱飲。」
隔壁老王溫柔提醒:「先生,機器已經關了,重啟需要一點時間,到能製作還需要更多時間。」
傅芥抬眸看我:「還有多久下班?」
「七分鐘。」
「我在外面等你。」
說完他退了出去,玻璃上起了水霧,朦朦朧朧間,只能看到他虛虛的一個人影。
老王欲言又止,我看出了她的八卦心,隨口解釋:「我之前的老大。」
她意味深長地喔了一聲,便不再深問。
直到全部整理完,盤點完,已經過去了好幾個七分鐘。
傅芥立在路燈下,昏黃的光與他一身的肅殺寂寥感相融,氛圍感拉滿了。
「在拍我?」
「沒有,我是……」當場被人抓包有些囧,眼前忽然飄過一團白色的東西,仰頭一看,灰藍色的天幕被紛揚的雪花綴滿,世界像是在顛倒的水晶球里一般。
畫面有些震撼,讓我一時失了神:「在拍雪。」
下雪了。
前年初雪的時候,傅芥帶我泡了溫泉,去年初雪的時候,傅芥帶我坐了摩天輪。
其實再往前算,每一年的初雪日都是一起過的。
原來我和傅芥,已經一起走了那麼遠。
「這幾天過得開心嗎?」
在家無所事事,工作又頻頻犯錯……
每天都很想你,睡不著,根本睡不著……
很喪,做什麼都提不起勁……
「挺開心的。」
傅芥的睫毛上也落了雪花。
「是嗎。」他摸了摸口袋,似乎是想掏煙,又停下了,「那很好。」
「……」
我想問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為什麼來看我,最近好不好。
但這些問題,不用問都知道答案。
於是一開口,就變成了:
「傅芥,你什麼時候結婚?」
6
在聽到我說要給他封一個大紅包後,他黑了臉,頭也不回地上車疾馳而去。
臨走前還把圍巾扯了下來,丟在了我肩上。
正好我脖子上空空的,有些冷。
慢吞吞圍上,織物上存留著他的體溫。
反正我遲早得把那筆錢還他,他也遲早得結婚,以份子錢給他多合理啊。
我知道他對我有特殊感情,並且很確定只要我不主動終止,他會繼續延續這段關係。
但我也知道他的野心與抱負,會不擇手段地爭取傅家大權。
我確實可以眼盲心瞎地裝什麼都不在意,就算他與別人邁入婚姻殿堂也繼續以前的日夜縱歡。
呃……不行,做不到一點。
雖然我偷雞摸狗正經事是一點都不幹,但莫名的道德感賊他媽強。
「在演啥?冬日戀歌?」
老王吸溜著一杯關東煮,默默吃瓜:「你四十五度斜望天空的姿態挺復古的。」
她杯中盛滿了丸子,熱氣騰騰。
怎麼不早說沒賣完的可以帶走?
那我剛才還能給傅芥搞杯湯暖暖胃……算了,他吃不來這東西。
「這個點你要回學校?」
「對啊,不然露宿街頭?」
「走回去?」
「對啊,不然飛回去?」
……
大學生真沒禮貌!
不過想起她主動給我轉的一百塊,我忍了:
「我陪你。」
這一帶不是傅家的勢力圈,晚上其實有點亂。
「你人還怪好的哩,給你一串北極翅。」
老王的學校還挺近,走了十幾分鐘就到了。
她朝我揚揚手進了門:
「乳腺哥明天見啦,明天演點別的劇情哈。」
……
大學生真是沒邊界感!
我叼著木籤子往回走,雪越下越大,路變得有些不太好走。
迎面疾步過來一個穿著黑夾克的男子,撞到了我的肩膀,我還沒吱聲呢,他步履不停,扭過頭低聲咒罵了一句,迅速消失在雪花紛飛的路口。
只是匆匆一瞥,我莫名覺得他有些眼熟。
7
傅芥的手機一直正在通話中,我只好撥給了阿丁。
阿丁那頭一片喧鬧,他似乎喝大了,電話接起後喂了兩聲就開始六六順呀,七個巧,八匹馬呀,快喝酒……
無奈之下,我打車去了傅芥的家。
到了小區門口剛一拉開車門,就聽到了後面的制動聲。
見鬼了,他的車怎麼跟在我後面?
車裡的人按亮了燈,對我做了個口型:
「上來。」
車裡暖氣開得很足,比摳門的計程車司機大方得多。
只是我冒雪在外頭奔來奔去,融化的雪花早已把外套浸得沉甸甸,熱風一吹,不僅滴水還冒蒸汽。
坐在副駕駛的我仿佛在蒸桑拿。
「不好意思啊傅芥,把你座位弄髒了。」
車子平穩地駛入地下車庫,傅芥看都沒看我一眼:「又不是第一次了。」
……
風太熱了,吹得我臉燙。
看他解了安全帶,我連忙拽住他:
「我不上去,我把事情說完就走。」
他修長骨感的十指交疊放在方向盤上,沉默了很久,最後還是開口:「說吧。
他父親開的建材公司欠了傅家很多錢,幾輩子都填不上。
所以準備舉家逃到國外去。
沒成功,被傅芥帶人攔了。
他爸被送進了局子,一家人都被限制出行。
我跟上了他,聽到他在和別人通電話。
話里話外都透露著對傅芥的恨意,要不是傅家一次性借那麼多,他們也不會去搞那個狗屁項目,虧到上幾代祖宗都落淚。
「所以,陳明說他要對紀茴下手?」
他哂笑一聲,頗有些不相信的意味。
笨死了,整個圈子的人都知道他要和紀茴聯姻,搞不到他當然會去搞他女人啊。
「對啊!你趕緊通知她吧。」見他始終無動於衷的樣子,我有點急,「搞紀茴不就是搞傅家嗎?別磨蹭了。」
傅芥一揚眉,眼神略複雜地瞥了我一眼又點點頭,掏出了手機。
眼尖如我,一眼就看到了他的通話記錄。
最新通話在兩個小時前。
可我剛剛才給他打過電話。
「嗯,生氣上頭拉黑了你半個小時。」他似乎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倒也坦誠,「已經放出來了。」
我炸了:
「我靠傅芥,你整這死出幹嗎?萬一我有緊急情報聯繫不上你怎麼辦啊?你想過這個問題嗎?」
傅芥就這麼靜靜地看著我發飆,等我噼里啪啦發泄完一通,才不疾不徐地開口:「鍾歲,你已經不是組裡的人了。」
語調平和的話語,卻讓大腦空白了一瞬。
意識緩慢地回籠,我張著嘴卻失了聲。
太久沒聽到這兩個字,我的本名。
這提醒著我,我現在不是傅芥的誰了。
我只是我,一個獨立的、不與他有任何關係的人,就像我不再叫他老大一樣,緊緊跟隨他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很久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知道了,以後不會多管閒事,你儘快聯繫紀茴,我先回去……」
傅芥重新發動了車:
「紀家我會去說,她家不是什么小門小戶,一般人也動不了,不用急,而且……」
他一腳油門,我因慣性被甩得貼緊了椅背,一句髒話噎在喉嚨不上不下:
「而且,在街上大聲嚷嚷讓你聽到計劃的人,應該也沒多大的本事。」
原本還想倔強一下自己打車回去,現在被他話里的輕蔑一創……愛怎樣就怎樣吧,反正不是我聯姻對象,他老婆出事關我什麼事?躺平。
一到我家樓下,我下了車就跑,一口氣上樓甩上門。
沒急著開燈,移到窗邊向下看去,他還沒走。
他車子的前方,有一塊區域積雪明顯薄很多,透著水泥地的灰暗。
在俯瞰視角下,形狀和大小几乎完美重合傅芥車子的車型。
有個想法浮上心頭。
不會吧?
難道雪下得最大的那會兒,他在樓下等我?
他在便利店門口生氣上車疾馳離開,又開回了我家?
結果我送大學生回學校,他左等右等沒等到我?
想到他氣憤到極致又不肯問我一聲,咬牙切齒把我拖進黑名單,過了一會又自我調節好了把我放出來……
媽的,戀愛腦又犯了。
8
「乳腺哥,早啊。」
這稱呼還是怪怪的。
「叫我鍾歲好了。」
「哦……」
過了一會,老王說道:「冬日戀哥,麻煩去倉庫盤一下,香菇肉包還有貨嗎?」
老王說她很忙的,回學校還要爭分奪秒補作業,去排練,路上還要背台詞。
她是話劇社的。
聽起來……
還挺充實的。
有點羨慕。
「每天都累得想鼠……」老王皺眉哎喲了起來,朝我使了下眼色,「這會沒人,我去後面打個盹啊哥。」
我一臉正氣地把她揪回來。
給我好好充實著!
老王窸窸窣窣掏出一張票遞給我:「收買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兩個小時。」
設計得挺簡陋的一張話劇票,日期是下周。
「滯銷品?」
老王跳腳:「很搶手的好吧!」
我揣進兜里:「行了行了,去吧。」
那薄薄的一張紙隔著內襯硌著皮膚,提醒著我那是我不曾涉足的另一個世界。
快下班的時候,傅芥又來了。
之前怎麼沒覺得他這麼閒?
老王跟在我身後,今天不上晚班,天還亮著,不用我陪同回學校。
我想等她走遠後和傅芥挑明,不要再閒著沒事來找我了,於是就側身站在一邊等著她離開。
老王眨巴眨巴大眼睛,歪了下頭,恍然大悟似的又窸窸窣窣摸了一通包,掏出來一張票,上前塞到傅芥手裡:
「你和我客氣啥?有需求直說啊,那到時候一起來哈,我再送你們一張後台合影。」
說完也不管我無語到極致的表情,朝我擠擠眼走了。
「你給我吧,反正你也沒空去。」
雖然我不是很相信她說得很搶手,但總不能白白給她浪費掉一張。
我早就算過了,那天是他回本家的日子。
也是……傅家與紀家宣布聯姻的日子。
「那可不一定。」傅芥將手揣回兜,微微側首,示意我上車,「陪我去吃頓火鍋。」
猶豫了下,覺著也好,在飯桌上把話說明白了,熱氣騰騰的,不至於冷場尷尬。
我想,應該是我上一次傳達的意思不夠準確。
傅芥以為我想結束的,只是身體上的聯繫,但其實,眼下這種明晃晃的曖昧,也該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