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木樁子一樣定在原地,艱難地張了張嘴:「你怎麼……」
「江先生?」
大概是江確離開得突然,和他一起的女人找了過來。
她抱著紙質檔案袋,詢問地看向他。
江確抬手攏緊我身上的大衣:「抱歉,下次再談,處理點家事。」
「這位是……?」女人饒有興致地看了我一眼。
江確聲音微冷:「別打他主意。」
「原來是家養的。」女人遺憾地聳聳肩,「行吧,你先忙。」
她收回視線,踩著高跟鞋裊裊婷婷離開。
我才好奇地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幾秒,江確帶著涼意的聲音響起。
「別看了,已經走遠了。」
下一秒,我的頭忽然被按住轉了個方向。
不等我回過神,罪魁禍首已經若無其事收回手,語氣隨意地解釋:「請的律師,處理爸媽遺產的事。」
雨水順著睫毛滑落,我覺得有點癢,眨了眨眼。
溫熱的指腹陡然落在臉上,力道很輕地掠過眼睛,一點點替我擦去水漬。
視線乍一清晰,便見江確滿眼無奈。
他的聲音很輕。
「是你自己要和我分道揚鑣的,怎麼還先委屈上了?」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誤會了什麼。
想解釋自己沒有哭,見他把我往停車場的方向帶,話又咽了回去。
江確把我送回了家。
他還記得我的習慣,輕車熟路地從門口的地毯下摸出備用鑰匙,架著我進了門。
盯著我吃下退燒藥後,他習慣性地摸出根煙,瞥了一眼懨懨的我,又塞了回去。
「睡吧。」
「退不了燒再去醫院掛水。」
空間狹窄,他的腿無處安放地擠在床邊。
我欲言又止看著他,有點困,卻又惦念著那個被打斷的話題。
我和江確之間,的確發生過一個心照不宣的吻。
在我們還是同在一個屋檐下的養兄弟的時候。
我單方面覬覦他,在某個午後見他睡著,偷親了他。
可那之後……
我原以為,這是我們之間見不得光的秘密。
見他似乎無意提起,我只好不甘心地閉上眼睛。
卻不想幾乎就在下一秒,江確冷不丁開口:「小騙子,變心這麼快。」
「還看上個那樣的。」
我竟然從他的聲音中捕捉到一絲微不可察的醋意。
我不敢睜眼看他,張了張口:「江確,我年輕不懂事。」
「都過去了,我已經有了新的生活……」
「過去了?」
我忽然覺得唇上一重——
他按住我的嘴,似乎不想聽下去,語調有點冷:「我不覺得。」
「莊逐,我沒同意。」
6
我依然閉著眼,呼吸卻紊亂了一瞬。
嘴上的重量消失,江確若無其事地替我掖了掖被角:「早點休息。」
他這人向來長情。
這麼多年了,還鍾愛著那款男士香水。
我送的。
我本以為會失眠,大概是退燒藥起了作用,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我夢到了多年前最後一次看到江確的情形。
他作為傑出校友,意氣風發地站在演講台上。
燈光落在他的身上,眼角眉梢像暈染了溶溶月光。
而我藏在人山人海中,鬼使神差地用手比了個框,就好像把月亮囚禁在了手心。
醒來時,房間裡空蕩蕩的,又剩了我一個人。
江確的大衣還在。
我緊緊抱著它,直到他殘留的氣息密不透風地包裹住我。
砰砰砰。
回過神時,我意識到有人在重重敲門,迫不及待地起身:「你回……」
我的聲音戛然而止——門後的不速之客映入眼帘,是小明星。
他倚著門,一臉嘲弄:「你這是什麼眼神?看到我很失望?」
他不可思議地笑了聲:「不會以為馳哥會來看你吧?他身邊什麼時候缺過人?」
我和他交集不多,遲疑了一下,轉身給他倒了杯水。
他瞥了一眼,沒接。
而是嫌棄地往我身後看了一眼,沒有進來的打算:「馳哥讓我來看看你死了沒有,既然活著,那我回去……等等!」
我後知後覺,剛起身匆忙,隨手撈了江確的大衣披在身上。
「江確同款?」他認了出來,似乎覺得很好笑,「少來這套,馳哥不喜歡你這麼舔的。」
「再學別人馳哥也不會多看你一眼。」
他和我向來合不來,每次碰面都要冷嘲熱諷一番。
好在這次忙著回去交差,我沒費什麼口舌就送走了他。
再度醒來時,床邊多了個熟悉的人影。
江確扶我坐起,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好像退燒了。」
我坐在床邊,仰頭看著他:「你沒走?」
目光對視,他驟然眉眼舒展:「把我的衣服抱這麼緊,我能往哪兒去。」
他頓了頓,又解釋:「回了一趟公司……之前有人來過?」
我知道,之前給小明星倒的那杯水被看到了。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撒了個謊:「陳馳來了一趟。」
「所以迫不及待想趕我走?」
江確氣笑了。
他的眸色沉沉,不輕不重地摩挲著我的後頸:「在我的身邊,還想著別人?」
他的指腹有一層薄繭,癢得我不自覺地閃躲了一下。
江確的手頓了頓,忽然不帶情緒地笑了一聲:「怕我?」
我小聲提醒:「陳馳他……」
話音未落,他的聲音果然變得冷冽:「莊逐,我就是對你太有耐心了。」
不等我反應過來,就被他往床上一扔,整個人瞬間陷進了柔軟的床墊。
江確傾身而上,我第一次從他眼底看到一絲隱藏得很好的欲色。
「嚓」一聲輕響,唯一的光源被他伸手關掉。
月光融化在他的眼睛裡,像一片倒映了我的影子的深海。
下一秒,刺耳的電話鈴聲打破了曖昧的氛圍。
我驀地回過神,在黑暗中摸索著接通,側對江確,把音量關到了最小。
是陳馳。
他開口就是質問:「你昨天究竟去哪兒了?誰批准你掛我電話?」
小明星通風報信得很快。
因為接下來,迎接我的是一聲瞭然的譏笑。
「聽說你去找了件江確同款?山寨的?」
「別再模仿他了。」
「他醋性大,會誤會。」
陳馳開了外放,話筒另一端隱約傳來鬨笑聲。
而我渾身僵住。
——大概是不滿我的分神,江確忽然在我脖頸上咬了一口。
我吃痛地倒吸了口氣。
空氣凝固了一瞬。
話筒那端傳來一聲巨響,陳馳好像踹翻了什麼東西。
他一字一頓,帶著壓抑的怒火。
「莊逐,你在做什麼?」
7
我顧不上回答。
那一小塊被侵占的皮膚燙得幾乎要燃燒起來。
我回過頭,用眼神無聲地哀求著。
目光相撞,江確頓了頓,卻只是慢條斯理扯下領帶。
然後,蒙住了我的眼睛。
眼前驟然只剩一片漆黑,其他的感官瞬間放大。
我甚至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睫毛顫抖著,划過領帶那粗糲的紋理。
失去視覺的恐懼讓我不安地動了動。
嘴唇嚅動,卻在陳馳的咆哮聲中沒有吐出半個字。
溫熱的氣息在我上方盤旋。
我屏住呼吸,卻只等來了一個溫柔的吻。
克制地落在了我的嘴角。
一如多年前那個青澀的午後,我偷偷留在他唇上的烙印。
電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被掛斷的。
我最終沒有等到江確下一步的動作。
黑暗中,我的手指失望地蜷了蜷,告訴自己。
莊逐,不要急。
意料之中,陳馳在第二天清早找上門來。
想是昨晚沒睡好,他的眼底猩紅,如同發了狂的鬃狗。
他陰冷地注視著我,攥著門框的手用力得骨節發白:「莊逐,你昨晚和什麼人在一起?」
我回以一如既往的沉默。
「好,我自己看。」
話音落下,這個不速之客不顧我的阻攔,徑直往屋裡闖。
小明星幸災樂禍地跟在後面,假惺惺勸他:「馳哥,一定是誤會,嫂子不是那種人。」
「滾開。」陳馳怒意瞬間暴漲,粗暴地一把推開他。
小明星重重地撞上牆,眼眶裡頓時噙了淚,卻不敢再火上澆油。
陳馳陰冷的目光一寸寸逡巡著,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我冷眼看著,沒有阻止。
江確留下的咬痕泛起癢意,我有些失神。
「怎麼,昨晚沒睡好?」
我回過神,正對上陳馳審視的目光。
我眼皮動了動,忍住去摸那枚還沒消退的咬痕的慾望:「……養了狗,太鬧騰。」
陳馳掃了一圈,眼神染上懷疑:「狗呢?」
我語氣平靜:「沒看住,跑了。」
小明星小心翼翼地提醒:「馳哥,上來時我是看到地上有狗糧。」
這一次,陳馳緊繃的眉頭鬆了松,譏誚開口:「我有沒有警告過你,想留在我身邊,就安分點。」
「我不喜歡這種自導自演的小把戲。」
他似乎想看到我驚慌失措的樣子。
我卻一如以往每一次一樣,安靜地垂下眼帘:「陳馳,我和你有什麼關係?」
陳馳愣了愣,硬邦邦地回答:「沒什麼關係。」
他的聲音有些不自然,似乎在掩飾著什麼:「不會被叫幾聲『嫂子』就真把自己當回事了吧?」
緊繃的聲線逐漸鬆弛,他恢復了一貫的輕蔑:「莊逐,認清你的身份,我和你什麼關係也沒有。」
「是你非要自己送上門的。」
「死纏爛打,真的很煩。」
旁邊的小明星「噗嗤」一聲,眼裡帶了明晃晃的嘲笑。
我不作聲,心裡卻想:那就好。
陳馳神情厭倦:「莊逐,再提醒你一次,別動不動玩這種小心機,我不喜歡。
他又朝小明星抬了抬下巴:「走了。」
我站在陽台上,看著兩人上了車,消失在視線中。
一道聲音在我身側幽幽響起:「這就是大清早把我支去買早餐的原因?」
目光交匯,江確揚了揚手機,似嘲非嘲地補充:「你剛忘掛電話了……還罵我是狗?」
我艱難張口:「我只是覺得……被他撞上不太好。」
江確的眉毛輕微地動了動:「你是擔心他,還是擔心我?」
我憋出一句蒼白的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侷促,他輕巧地帶過這個話題。
早餐用到一半,江確冷不丁開口:「我現在還住在以前那套老房子裡,爸媽一直給你留著房間。」
我的筷子停了停,不知他為什麼忽然提起這個。
他掀起眼皮,平淡開口:「小逐,搬回來吧。」
我的手一抖,筷子「啪」一聲掉落,在桌子上滾了幾圈。
江確意有所指:「何況,你這裡經常有閒雜人等登門拜訪,不安全。」
我無意識地握緊了碗沿:「可……會不會不方便?」
聽出我沒有拒絕的意思,他一錘定音:「收拾一下,這兩天就搬。」
我的行李不多,兩天綽綽有餘。
司機掂了掂我的行李箱,隨口嘀咕了一句:「這麼輕。」
江確驀地抬眼,若有所思地瞥了我一眼。
我心裡猛地一跳,嗓子有點干:「……怎麼了?」
江確收回視線,沒有說什麼。
臨行前,我在角落找到了我的手機。
在那天的衝突中,它被陳馳拂到地上,四分五裂。
好在,我已經不需要了。
我把手機卡掰成兩半,毫無留戀地一抬手。
門外傳來江確的聲音:「還有東西沒拿?」
我腳步輕快地跟上了他:「沒什麼,處理點垃圾。」
8
房子的裝潢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
我們曾在這住過不短的時間。
後來江確總天南地北地跑,我又搬走,這套房子便閒置了。
我不知不覺走進了他的房間。
褪了色的地球儀靜靜地臥在陳列櫃里。
有點眼熟。
我剛看兩眼,一隻修長漂亮的手進入視線,隨意地撥弄了一下:「你送的,記得嗎?」
我剛準備回答,電話鈴聲忽然響起。
江確瞥了眼螢幕,意外地挑了挑眉,按了擴音。
我聽出了聲音,是陳馳。
他那邊聲音嘈雜,像是又喝了不少:「幫我查個人。」
「江確,我知道你有路子。」
江確不置可否:「怎麼?」
陳馳壓著聲音,語氣中帶著洶湧的情緒:「我懷疑……有人撬老子牆角。」
一字一頓說出口,他似乎遭受了莫大的屈辱:「莊逐,就那天那個小男生,挺漂亮的……你記得嗎?」
江確忽然對我的頭髮產生了興趣。
他單手把玩著我的發梢,心不在焉地應著:「記得。」
陳馳竭力平穩著情緒,沉聲開口:「這件事我只敢信你。」
「我才知道莊逐不是我媽安排的人,我壓根不了解他。」
「他最近很不對勁,這兩天還聯繫不上,房東說有個男人幫他退了租。」
「你幫我查查,他身邊最近有沒有出現什麼可疑的陌生男人。」
江確不動聲色地重複:「陌生男人?」
「我了解莊逐,他膽子小,不可能主動越界,肯定是誰手伸太長。」
陳馳的聲音森寒,帶著濃稠的惡意:「敢碰我的東西,我要把那男人碎屍萬段。」
頭髮被拉扯得有點痛。
我不高興地抿了抿唇,一把抓過江確的手,報復性地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
江確悶哼一聲,警告地捏了捏我的後頸:「小瘋子,別鬧。」
陳馳靜了靜,狐疑地開口:「江確,你那邊……」
江確用眼尾掃過我,笑了下:「我弟。」
陳馳明顯鬆了口氣:「就是你以前提過的那個寶貝弟弟?找回來了?」
他帶了幾分討好:「說來我們還沒見過,都是朋友,以後有機會帶來認識認識。」
江確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放心,會有機會。」
掛了電話,他似乎心情不錯,去酒櫃拿了瓶酒,對我揚了揚。
「來點?」
那瓶酒最後大半進了江確的肚子,我卻先醉得不行。
「酒量還是這麼爛。」
他笑我,起身準備去給我煮醒酒湯。
「你怎麼……」他臉上的笑淡了淡,偏開頭,「……衣服穿好。」
我不作聲,把領口又往下拉了拉。
江確很高。
他克制地按住我的手,聲音似乎從離我很遠的地方傳來:「小逐,你醉了。」
我順勢抓住他的手,仰頭對上他的視線:「是不是你也不要我?」
我沒用力,可他沒有抽出來。
我站起來,紅著眼睛慢慢抱住他,聲音帶著脆弱的顫音:「哥,我只有你了。」
半晌,耳邊隱約響起嘆息,江確回身抱住了我。
窗外月光搖曳,屋內熱意升騰。
上次的領帶還是用上了。
我哭了整夜,想逃,卻又被他拽住腳踝拉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