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媽媽留在了地球上,在公寓的第 18 層獨自等待。
她保證,天鷹座流星雨落下時,她就會回來接我。
我沒有等到流星雨。
我等到的,是一場又⼀場⽆聲的、孤獨的⽇出。
1
今天的碗並不多。
所以我洗得很快。
爸爸、媽媽和弟弟似乎心不在焉,連電視新聞都不看了。
媽媽說:「⼩零,你給自己充個電,我們下樓散步。」
我說:「好。」
我移到充電樁上,閉⽬養神。
從外表來看,我已經休眠了。
但其實,我並沒有。
在我「休眠」的一瞬間,家裡的氣氛突然變了。
他們急匆匆地收拾東西,從儲物間裡拉出⼀個壓縮式行李箱,把⾏李⼀股腦⼉地塞進去。
爸爸在調試⻜⾏器,弟弟遞過來備用氧氣罐,媽媽站在玄關口,反覆檢查通⾏證。
直到他們打開天台,準備啟動那台⼩型飛船時,我終於忍不住開口:
「媽媽,你們要出去旅遊嗎?」
2
他們動作⼀頓,慢慢回頭看我。
媽媽笑著說:「⼩零,你沒有休眠嗎?」
我說:「今天是媽媽的生日,我想給你一個驚喜……」
在他們散步回來之前,我想⽤西瓜給她雕⼀個蛋糕。
爸爸結結巴巴地說:「老婆,今天是你的生日嗎?我都忘了。」
我說:「我還以為,你們是要出去旅⾏,為媽媽慶祝⽣⽇呢……」
家裡陷入短暫的安靜。
媽媽走到我面前,蹲下身,眼眶發紅。
「小零,我們要出去旅行,這次的時間會長一點。」
「你就在這裡好好看家,記得給自己按時充電。」
「還有,絕對不要開窗,也不要出門!」
弟弟也走過來,遞給我一個積木小人,說:
「姐姐,這個留給你玩,等我們再見面的時候,我就長大了。」
當他們走進飛船艙門時,我問:「你們什麼時候回來?」
媽媽沒有回頭,聲音和以往一樣溫柔:
「天鷹座流星雨降下的時候,我就回來接你。」
我說:「好。」
3
我目送著他們乘坐飛船離去,獨自打掃著家裡,日復一日。
我打開電視,但所有頻道都沒有信號。
我打開收音機,裡面沒有音樂,也沒有故事。
儘管窗戶關得很嚴,空氣中漂浮的毒孢子還是滲進了屋內。
客廳的地板上,開始生長出巨大的紅色蘑菇,它們在夜裡泛著螢光。
如果我是人類,此刻已經被強酸性的空氣腐蝕得面目全非了。
還好,我只是一個機器人。
4
我是在兩年前來到這個家的。
那一年,爸爸的生意大獲成功,初步實現了財富自由。
因此,當媽媽說無聊的時候,他很痛快地訂購了我,並且配備了最高級的元件。
我的外表是一個十二歲的人類女孩,因此爸媽一直把我當女兒對待。
在完成家務之後,我會和大家一起坐在客廳里看新聞。
那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刻。
我的快樂,就是在晶片里產生一道心形曲線。
媽媽是一個脾氣不穩定的人類。
她開心的時候,會給我購買一整個衣櫃的時裝,把我打扮得像洋娃娃一樣。
不開心的時候,也會把桌上的杯子挨個摔碎,默默看我收拾。
還好,我是一個情緒穩定的機器人,不會輕易被她嚇到。
我一直以為,我可以和爸爸、媽媽和弟弟一直在一起。
可是,他們已經離開了很久很久。
通過落地窗,我觀察到地面上無數恐怖的景象:
暗紅色的巨大蘑菇從斷裂的地層中瘋狂生長,噴出一陣陣黃色的酸霧,將附近的建築侵蝕成廢土。
那些西裝革履的人類,曾經每天固定時間走進這些建築上班,再快樂地打卡下班。
而此時,從廢土中陸陸續續爬出來的,已經不再是人類了。
他們能在 pH 值為 5 的高濕度空氣中存活,皮膚異變成一種耐酸的薄膜,雙眼黑亮如玻璃珠。
從行為模式來看,那些「人」的智商和黑猩猩差不多。
原來,爸媽和弟弟不是去度假,而是去逃難的。
我真希望,爸爸當初買了大一點的飛船。
這樣,他們就能帶我走了。
5
空氣中的酸霧從窗戶縫中滲入,開始侵蝕我的關節。
我需要儘快更換自己的配件。
否則,我就會躺在這間公寓里,清醒地等待電量耗盡的那一刻。
最大的問題是,我不敢開門出去。
樓下的那些「人」,已經不是傳統意義上的人類了。
我偶爾拉開窗簾,看到他們成群結隊地在昔日的廣場上遊蕩。
他們不是在跳廣場舞,而是在饑渴地尋覓著什麼。
我猜測,他們是在渴求機器人晶片的氣味。
因為,在此刻的廣場上,已經躺了無數家用機器人的「屍體」。
他們的後顱或胸口被打開,其中富含鈦酸鈣的晶片,被那些「人」吃得一乾二淨。
作為一個機器人,我也擁有那種晶片,就藏在我的心口。
還沒有等我考慮好怎麼出門,我家的門已經被敲響。
那是一種潮濕黏膩的敲擊聲。
我看向貓眼,所見的一幕幾乎讓我尖叫出來。
一群面帶微笑的「人」,就站在我家門口,烏黑的瞳仁直勾勾盯著我。
他們已經聞到了我身上晶片的香氣。
6
我打開客廳側窗,沿著外牆的排風管道爬了出去。
酸霧已經讓金屬生鏽,我必須小心地落腳,不然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客廳的窗戶在震動,這意味著,那些「人」已經侵入我們家了。
當我爬到第 8 層時,我發現下面也等了一群「人」。
他們紛紛仰著頭、張著嘴看我。
黑色的眼珠像是塗了墨的玻璃球。
我卡在半空中,後背一陣陣地冒汗。
這只是我的處理器模擬出來的感覺,我根本就不會出汗。
同理,如果我掉下去,被那些「人」撕扯的話,我也會產生真實的痛覺。
就在這時,我感覺到有尖銳的東西在戳我的手指。
那是一隻黑白貓的爪子。
我迅速掃描了這隻貓的頭部,發現它的神經密度已經和從前的貓不一樣了。
這是一隻變異貓。
相當於家貓進化了一千萬年的結果。
我調出寵物馴養模塊,用貓語說:
「乖,不要動。我過會兒給你罐頭吃。」
那隻貓頓了一下。
隨即,撥拉我手指的力道更大了。
它冷笑道:「上一個和我這麼說的人類,差點摘了老子的蛋蛋!」
7
我趕緊討好地說:「我存儲了所有寵物超市的位置,並且可以打開任意一扇門!」
它甩動著尾巴,似乎在評估我的可信程度。
很遺憾,我沒有通過評估。
「再見,小騙子。」
它將爪子用力一推,我就掉了下去。
強烈的失重感,緊接著是撞在地上疼痛的感覺。
地面濃重的酸霧幾乎讓我流出眼淚。
那些「人」一擁而上,尖銳的指甲抓住我的後腦,試圖取出其中的晶片。
我用力捂住胸口,保護著那枚媽媽裝進去的晶片。
她說過:「小零,媽媽給你裝了最貴的晶片,這樣,你就是最聰明的孩子。」
可是那些「人」很快發現,我後顱里沒有鈦酸鈣的氣味。
於是,他們開始用力撕扯我捂住胸口的手指。
在肋骨被碰到的一瞬間,我意識到,自己將會變成一堆廢銅爛鐵。
忽然,空調外機從天而降,將我周圍的幾個「人」砸倒在地。
「噗嗤!」
螢光黃色的液體飛濺而出。
那隻黑白貓跳到地上,舔了舔那些螢光黃色的液體,喟嘆道:
「味道不錯,像是雞肉味的貓薄荷。」
8
我呆呆地看著它。
它眯了眼睛看我,「你這小孩兒真沒禮貌,我剛才可是救了你呢。」
「可是,剛才也是你把我推下去的……」
「一碼歸一碼。」
它一擺尾巴,繼續舔那些螢光黃色的液體。
它該不會也對我的晶片感興趣吧?
我躡手躡腳地走遠了,卻聽到身後傳來一句:「放心,我對你的晶片沒興趣。」
我轉身,發現它在懶洋洋地舔爪子。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柯一。」
「柯基?」
「是『柯一』!」它瞳孔驟縮,「在你們心裡,就只有狗嗎?」
我連連向它鞠躬道歉。
柯一說:「你看起來造價不菲……怎麼,你的主人也捨不得帶你走嗎?」
「不是主人,是媽媽。」我糾正它,「媽媽說過,會回來接我的。」
柯一笑了笑,「好,那你就好好等著吧。」
它舒展身體,準備離開。
我問:「你……你可以和我作伴嗎?我可以把你洗得乾乾淨淨、香噴噴的。」
它危險地眯起了眼,「下一次,再讓我聽到這句話,我就揍你!」
眼看著它又要走,我追上去兩步,拖住它的身體。
「別走。」
「我已經一個人待了三十四萬九千兩百零八個小時了。」
它轉身看我,笑容意味深長:
「小孩兒,你該不會真把自己當成人了吧?」
9
「我怎麼不是人了?」我反問,「我的家人都把我當成人啊。」
柯一說:「那他們為什麼不帶你一起走?」
我說:「我的重量相當於 1.5 個成年人,比起帶我上飛船,帶上更多的物資才能提高他們的生存機率。」
柯一將我甩開,冷笑了一聲:
「小朋友,我免費教你一句話。」
「人類一旦開始權衡利弊,就說明他們壓根不在乎你。」
在它即將鑽入下水道的時候,我說:
「你喜歡那些『人』的脊液,對不對?我可以幫你。」
柯一停住腳步,等待我的下文。
「那些『人』喜歡我的晶片,我可以做你的誘餌。」
「我只有一個條件。我要你陪著我,直到我媽媽來接我的那一天。」
它想了想,說:換個條件吧。我會陪著你,直到我死掉或者你生鏽的那一天。」
……
為了測試我是否有用,柯一讓我去電影院給它引誘幾隻「霧人」過來。
它說,它會事先布置好陷阱,讓那些「霧人」有來無回。
「霧人」是柯一對那些異變人類的稱呼。
它說,那些人的身體和精神,都被困在一場迷霧之中,永遠無法逃脫。
黃鶴電影院曾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之一。
每到周末,我們一家人會邊吃爆米花,邊看電影。
但是,現在那裡已經成了「霧人」的聚集地,因為那裡足夠黑暗。
而且,電影的巨幕材料中含有極微量的鈦酸鈣,那是他們喜歡的零嘴。
10
在出發之前,我進入一家高奢香水店,給自己灑了好幾瓶香水。
氣味濃烈得……讓我的嗅覺系統幾乎崩潰。
這樣的話,霧人也聞不到我身上鈦酸鈣的氣味了。
我按照記憶中的路線走向黃鶴電影院。
剛走進去,就被酸霧嗆得頭暈腦脹。
取票機螢幕皸裂,爆米花販賣機已塌陷,再也無法吐出爆米花。
我避開了 1 到 3 號影廳——那裡是「沉浸式巨幕廳」,也是霧人最密集的地方。
我選擇了 5 號廳。
那是個老舊的小廳,危險也會小一點。
我原以為,會看到一堆霧人抱成團的恐怖場景。
沒想到,他們全都乖乖地坐在座位上。
他們黑黢黢的眼睛盯著被啃掉大半的幕布,很專注。
他們大概是吃飽了,於是坐下來,等待一場永不開始的放映。
11
我深吸了一口氣,往身上澆了點礦泉水。
這會沖淡香水的氣味,使我身上鈦酸鈣的味道釋放出來,引起霧人的注意。
果然,有幾個離我最近的霧人轉過頭,沒有焦點的眸子看向我的方向。
我又澆了點水。
有幾個霧人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朝我走了過來。
我慢慢後退,往退場的方向走,可就在這時,一隻手拍了拍我的肩。
我回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那是我們家曾經的鄰居——牛奶奶。
曾經,媽媽經常讓我去牛奶奶家借牛奶。
那時候,牛奶奶會抓著我的手掌,驚訝地說:「乖乖,現在的機器人怎麼長得跟真人一樣?」
此時此刻,「牛奶奶」也抓住了我的手掌。
但她的眼神中沒有溫度,只有飢餓。
她的鼻尖在我的頭顱上嗅來嗅去,像是一隻飢餓的浣熊。
我使盡全力甩脫她的手,可是她的手就像是某種膠質物,緊緊粘在我肩上。
卡座里,霧人們正一個接一個站起,慢慢朝我靠近。
12
我看著殘破不堪的幕布,腦中閃過一絲靈光。
我說:「彩蛋開始了!」
「牛奶奶」的手鬆了些許,其他霧人也停下了腳步。
他們黢黑的瞳仁同時轉向那塊幕布。
仿佛,他們的大腦被點亮了某種觀看的慾望——假如,他們脖子上面的物體,還可以被稱作是大腦的話。
以前,弟弟看電影總不願意離場,就是因為「彩蛋」。
我趁著「牛奶奶」的注意被吸引,撥開她的手,沿著退場通道往外走。
可是,那些霧人的行為慣性只維持了數秒。
很快,他們又開始轉向更讓他們感興趣的東西——我身體內的鈦酸鈣。
我一腳踹開影院的大門,那些霧人蜂擁而出,以令人驚悚的執念,緊緊跟在我身後。
他們的身體已經出現了返祖現象,開始雙手著地、四肢並用地追逐我。
我沿著影院門口的小吃街狂奔。
霧人們窮追不捨。
有好幾次,他們黏而冰冷的手掌觸碰到我的後背、刮破表皮,又被我拚命地掙脫開。
我要引著他們到達柯一和我約定的地方。
只有這樣,我才能證明自己有用。
13
柯一讓我把霧人引到昔日最繁華的購物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