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與客戶友好交流時,我媽的電話來了。
「曉晴,快來,囡囡不行了。」
囡囡是我三歲的女兒,上午我才送到我媽那兒去。
我狂奔到醫院,我媽撲上來:「曉晴,怎麼辦吶?你爸爸去給孩子們買零食,我在廚房做飯。他們本來在客廳里玩兒得好好的,不知道什麼時候上了天樓。囡囡她從樓頂上摔下來了。」
我腦袋嗡嗡作響:「小寶,奶奶在說什麼?妹妹呢?」
小寶似乎被嚇壞了,望著我囁嚅半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妹妹她摔地上了,流了好多血——」
1
醫生宣布了囡囡的死亡,我媽慘叫一聲,昏了過去。
我扶著我媽,在一片兵荒馬亂、淚眼模糊中看到陳羽的臉。他茫然地望著我們,似乎完全沒聽懂醫生究竟說了什麼。
我將我媽扶到椅子上坐穩,想到他身邊去。
他看了我一眼,我停下了腳步,他的眼神里全是厭惡和憎恨。
我和他之間仿佛隔著萬年無法跨越的鴻溝。
陳羽跟著醫生護著囡囡逃離了我們。
我想跟上去,陳羽聽到我的腳步聲,他回頭再次用眼神阻止了我。
他看我的眼神似一柄匕首,薄而鋒利,冰涼地從我心上划過,血流如注。
我使盡力氣也無法再往前挪動一步。
我無力地靠牆站立,恍惚中回頭去看身後的父母,嫂子摟著小寶正看著我,她的嘴角掛著一抹藏不住的笑意。
眼神碰撞,她收起了臉上的笑。
隨後她挺直背脊,又挑釁地看了我一眼。
她仿佛在說:「陸曉晴,終於輪到你倒霉了。」
2
警察反覆察看之後,確定囡囡是意外死亡。
這幢老房子的頂樓本來是鎖著的,不知哪一年開始颳起了城市種菜風,頂樓被住戶們各自瓜分,變成了自家的菜園。
囡囡正是爬上了堆在頂樓的土堆上不慎翻過欄杆掉下去的。
她才三歲,小小的身軀原本是翻不過那麼高的欄杆的。可是那麼巧,那土堆正好堆得與欄杆平齊。
我木然地望著那土堆,心裡充滿了憤恨。但應該恨誰,我竟不知道。
一隻貓靈巧地在水泥欄杆上走來走去,那是小區里的流浪貓,土堆上有它的窩。
我一直呆呆地望著貓,貓也望著我喵喵叫。
囡囡喜歡貓。她想養貓,但陳羽擔心她被貓抓傷,堅決不同意,所以囡囡一到周末就吵著來外婆家玩。
發生了這樣的慘劇,住戶們也顧不得樓上種的那點菜了。
土堆被鏟掉了,頂樓的門又被鎖上了。
後來的人們總要吸取教訓,而我的囡囡就成了那個教訓。
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
家中空無一人。
出事以後,陳羽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抱著女兒的骨灰消失,哪裡也找不到他。
我蜷縮在沙發里,任由無邊的黑暗湧上來將我吞沒。
我看見囡囡飄在空中,她嘻嘻地笑:「爸爸,媽媽——」
我又看見她摔得渾身是血:「好痛啊!爸爸,快來啊!媽媽,我好害怕!」
我大叫一聲從夢魘中掙脫出來,汗濕了全身。
我摸出手機給陳羽打電話。
反覆撥了十幾次,電話終於接通了。他不說話,電話里除了電流聲還能聽見他沉重的呼吸。
我哭著求他:「老公,你回來吧!囡囡不在了——」
陳羽暴怒地吼叫:「囡囡不在了?陸曉晴,你還好意思說?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要讓囡囡跟你們家的人接觸,他們對她不會上心。你為什麼不聽?偷偷摸摸地把囡囡往你媽那裡送?」
我的耳膜被震得刺痛,心中的恨意翻騰。
我近乎尖叫著吼了回去:「陳羽,你講不講道理?那天你要加班,阿姨休息,我有事,我能怎麼辦?不往我媽那兒送我往哪兒送?你爸媽又不管——」
「我爸媽不管?他們為什麼不管?陸曉晴你不明白嗎?」
我呼吸一滯,瞬間又不管不顧地尖叫起來:「我明白?我明白什麼?你到底要怎麼樣?」
「我要怎麼樣?陸曉晴,這些年你到底乾了什麼,你自己不清楚嗎?我爸媽給囡囡的八十萬哪兒去了?囡囡的教育資金哪兒去了?陸曉晴,我現在只恨自己當初眼瞎。滾吧,別再來煩我——」
他沒有再給我講話的機會,掛斷了電話。「嘟嘟嘟」的響聲在黑暗裡格外急促刺耳。
我忍受不了這個聲音,用力把手機向地板砸去。
一聲巨響之後碎片飛濺,然後萬籟俱寂,終於消停了。
我抱住膝蓋埋頭痛哭。
囡囡的死讓我和陳羽之間充滿了恨。
陳羽恨我,他認準了囡囡的死是我的錯。
我呢?我應該恨誰?
3
我去學校接小寶出來吃午飯,他的老師都認識我,很放心地將他交給了我。
小寶很開心,他往我身後四處瞧:「姑姑,好久沒看見你了,姑父呢?」
我心裡咯噔一下,笑著對他說:「姑父忙。小寶,從今天開始,姑姑每天中午都來接你,好不好?」
小寶歡呼雀躍:「好哇——」
「噓,這是咱們的小秘密哦。」
「小寶,奶奶最近怎麼樣?」我很長時間沒去我媽那兒了。
我不敢從那幢樓前經過,與那個方向稍稍靠近,我都選擇繞道而行。「奶奶很好啊。」小寶吃得頭也不抬。
「那小寶呢?現在還害怕嗎?」
「我早就沒事兒了。」小寶挺了挺胸,「我一哭奶奶就罵我。」
「罵你?」
「嗯,奶奶說一個小丫頭片子,死了就死了,有什麼好哭的?」
我聽得氣血上涌,一把攥住了桌上的餐布。
小寶抬頭看我:「姑姑,你生氣了?」
「奶奶還說什麼了?」
「奶奶說我傻。她說這下妹妹沒了,姑姑和姑父就會更喜歡我了。」小寶仿佛不確定,又問了我一遍:「姑姑,奶奶說的是真的嗎?我本來很傷心,聽到奶奶這麼說心裡又有一點高興。」
我和陳羽結婚七年後才生下囡囡。
我哥和我同年結婚,嫂子次年就生下了小寶。
我和陳羽特別喜歡小寶,小寶也黏我們。
小寶小時候還老問:「為什麼姑姑和姑父不是我的媽媽和爸爸?」
我哥不在乎,最多裝模作樣罵兩句這個沒良心的小兔崽子。
嫂子很介意,像是誰要搶她孩子似的。
陳羽才不管有人給他臉色看,他對小寶是有求必應,連幼兒園的手工作業都是他幫小寶做的。
直到我懷孕,陳羽對小寶的態度就變了。
小寶一靠近我,他就很緊張:「小寶,走開一點,別碰著你姑姑了。」
小寶很委屈啊,哭著問我:「姑姑,姑父為啥不喜歡我了?」
背著人的時候我勸陳羽對小寶好點兒。
陳羽不以為然:「你哥才是他爸,讓他有事找你哥去!」
他又摸摸我的肚子,將臉貼上去:「寶寶,爸爸在這裡。要乖乖的,不要踢媽媽。」
囡囡似乎真的能聽見他的話,用力在肚子裡踹了兩腳。
我把小寶送回學校,呆呆地站了半天。
這是本市最好的小學,當年小寶入學還是陳羽幫了忙的。
囡囡如果沒出事,再過三年,她也應該就讀這所小學。
4
陳羽的律師在辦公室找到了我。
陳羽要求我凈身出戶。
「男人變了心,是真狠啊!」我自嘲地對著代表陳羽前來的女律師苦笑。
「陸女士,你可以對此表示不同意。不過關於財產方面,第一,陳先生父母贈與你女兒的八十萬已被你從聯名帳戶上提走了。第二,陳先生從結婚以來為孩子設立的教育儲蓄帳戶,他也查過了,也已經早被支取了。陸女士,雖然你們的孩子才三歲,可是你們結婚已經十年了,這筆資金數目也是不小的。」
我在離婚文件上籤上了我的名字。
女律師走到門口,手按在辦公室門的拉手上站了一會兒。
我看到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回過頭問:「陸女士,我現在可否不作為一個律師對你說兩句話?」
我隔著辦公桌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陸女士,你女兒的事我覺得特別遺憾。你有沒有覺得,你的女兒有你這樣一個母親,是她最大的不幸?」
我怔怔地望著她口唇張合。
半晌,我慘笑了一聲:「你說得對!要不然,人們為什麼都說,投胎是門技術活呢?」
律師離開之後,我全身仿佛是一具被抽乾了力氣的皮囊,支撐不住地靠在椅背上慢慢閉上了雙目。
我的耳邊不斷轟炸著律師剛才說的那句話,囡囡,我的女兒,遇上我這個母親是她最大的不幸!
我認識陳羽的時候,他是我實習單位的頂頭上司,他比我大近十歲,在單位是被著力培養的青年骨幹。
陳羽與我結婚,他父母是不同意的。陳羽父母都是高校老師,他是家中獨子。
他媽媽非常直白地對陳羽說:「曉晴不錯,可她身後拖著整個家庭,只怕你往後會負擔不起。」
陳羽彼時跟我熱戀,又被我媽捧得暈頭轉向,完全聽不進他父母任何意見。
陳羽的父母很失望,他們與我們保持著距離。即使我生下囡囡,也沒有讓我們變得親密起來。
如果囡囡的爺爺奶奶能依靠,我何必非要把囡囡往我媽那裡送?
我慢慢睜開眼,混沌的思緒突然變得清明。
囡囡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血肉,她死了明明最痛的是我。陳羽憑什麼怪罪我?懲罰我?
恨?誰不恨?
我沉思片刻,拿起桌上的手機,撥打了一個電話。
我舉報了陳羽。
5
站在我媽的門前,老房子隔音不好,裡面的聲音聽得很清楚。
周末,小寶一家照例到爸媽這裡來吃飯。
聽起來很開心啊,歡聲笑語的。
小寶來開門,撲到我懷裡:「姑姑——」
他又朝我身後張望:「姑父呢?姑父沒來啊——」小寶很失望。
我牽著他進去:「小寶還記得嗎?你小時候老說要我和你姑父當你的爸爸媽媽?」
「陸曉晴——」嫂子的聲音尖銳地響起來。
我鄙夷地看著她,顯然他們已經知道陳羽被處分的事兒了。
否則她就是再不高興也沒有膽子沖我這麼叫。
我哥出來打圓場:「沒事兒,曉晴就是開個玩笑。」
「開玩笑,開什麼玩笑?她自己生不齣兒子,天天打我兒子的主意。小寶,過來——」
小寶沒理她,緊緊挨著我站著。
「小寶——」嫂子急了,又叫起來。
我輕輕推了推小寶:「去吧!別一天天的只知道打個破麻將。管管小寶,沒人管容易出事兒。」
「陸曉晴,你咒誰呢?」嫂子嗓門兒更高了。
我媽尷尬地笑:「曉晴,你是在怪媽嗎?你看,我又不是故意的——」
「是啊,曉晴,這事兒就過去了,別再提了。你媽她也是好心,想著你們忙,幫你們帶帶孩子。誰承想能出這檔子事兒呢?」我爸也出來幫腔。
「嗯,我媽是好心。爸,聽你這意思,這事兒跟你一點兒關係沒有,是吧?」
我爸語塞,支吾了兩句,不再出聲了。
我問我哥:「陳羽被舉報了,你們知道嗎?」
我哥結結巴巴地說:「這事兒,這事兒我不知道。」
我笑不可抑。
我舉報陳羽徇私將項目批給我哥,調查的時候怎麼可能不找他?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我又問我嫂子:「阿明呢?最近沒見過他呀?」
阿明是嫂子的弟弟,當初他大學畢業在省城的工作是陳羽幫忙搞定的,這些年跟我們的走動比我哥嫂還勤。
「我怎麼知道?我最近也沒見過他。」嫂子將頭轉向一邊。
我靠在沙發上打量這間老房子。年代久了,地板、牆壁、門窗都罩著一層暗色,黑乎乎的。
「這房子住這麼多年了,媽,你們不想換換地方嗎?」
「換什麼地方?住這麼久都習慣了。」我媽嗔怪地說。
我點點頭:「也是,凶宅也不好賣。」
6
「陸曉晴,我警告你,說話別太過分——」
我嘲諷地看了我哥一眼,他悻悻地閉上了嘴。
嫂子恨鐵不成鋼地瞪著他。
我嗤地笑出聲來:「怎麼著,你還指著我哥跟我干一仗?」
嫂子哼了一聲,沒有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