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曉完整後續

而我，還坐在原位垂著頭。

毛絨帽子的一圈毛邊，遮住了我的臉。

下午 3 點，一個拾荒的阿婆走到了我面前。

她在我面前站了幾分鐘。

待她轉身走開，我便丟失了身上的帽子、圍巾、小皮鞋。

下午 5 點，一群小男孩跑來了鞦韆邊。

他們想玩鞦韆，讓我走開。

我渾身早已凍得僵硬，連嘴都張不開。

於是，在領頭小孩的揮手示意下，他們一擁而上，把我從鞦韆上推了下去，從地上撿起髒兮兮的雪塊，一股腦砸在我身上。

我便坐在地上，看著他們玩。

等他們都玩夠了，家長一個個來把他們領走了，我才又慢慢爬起來，坐回了原位。

晚上 8 點，一對年輕的小夫妻從遠處走來。

他們蹲在了我面前。

年輕的女人溫柔又耐心。

她摸了摸我凍僵的手，輕輕捂在手心裡。

「小妹妹，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的家裡人呢？」

年輕的男人沒說話，卻起身脫下了自己的大衣。

我被大衣帶來的熱量烘得暖了起來，眼眶也起了熱量，慢慢變得紅了。

年輕女人忙抱起我，輕聲哄著，說：「別哭別哭，走，我們帶你去暖和的地方。」

抱著我走出十幾米後，他們停下了腳步。

年輕女人抱著我蹦蹦又跳跳，肩膀上露出一隻小小的貓耳朵。

他們，就是顏蕊和李昂。

14

「砰」地一聲！

年長的男警官怒不可遏，拍著桌子冷聲斥問。

「你們知不知道，遺棄小孩是犯法的！？」

「誤會啊警察先生！」

爸爸用眼神狠狠警告我別亂說話，又衝著男警官賠笑臉。

「我們家這孩子性子古怪，在家總是不說話，她自己跑出去的，不怪我們啊！」

媽媽忙委屈著聲音附和。

「是啊警察先生，我就罵了她兩句，她轉身就跑，追都追不上，我這還懷著孕呢，也沒辦法去找……」

懷......孕了？

我看向媽媽的肚子，身體不斷震顫起來。

那裡面，有一個新的寶寶嗎？

像我……一樣嗎？

過去幾年的陰翳如同噩夢回巢，猛地向我襲來。

我耳邊隆隆直響，抱著腦袋猛地蹲下，喉嚨里不斷湧出「嘶嘶」的悲鳴聲。

「乖乖！乖乖！！你怎麼了？」

顏蕊焦急哭喊起來，她掙扎著想衝過來抱我，卻一次次被按回原位上。

屋子裡亂成一團。

女警官蹲下身子抱住我，詢問聲不斷迴蕩在我耳邊。

「孩子你怎麼了？哪裡難受？」

我「嗚嗚」哭著，使勁捶起了腦袋。

直到眼前變成一片黑暗。

再醒時，我躺在一張窄窄的小床上。

「這裡是警局的醫務室，醫生說你沒事，只是受到了刺激。」

女警官坐在我身邊，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

「撿到你的叔叔有沒有摸過你的隱私部位？」

「他們有沒有帶你去見過其他的人？」

「他們打你嗎？給你吃飯嗎？」

「他們有沒有帶你去找過你的家？他們是不是想把你賣給別人？」

......

她每一句都像在引導。

我靜靜地聽著，緩緩地搖頭。

聽一句，搖一次。

女警官似乎生了氣。

她捏住我的肩膀，語氣嚴肅起來。

「姜姜小朋友，你為什麼不好好回答阿姨的問題？」

我看向她的眼睛，張了張嘴。

想說，「顏蕊和李昂都是好人，是他們救了我。爸爸媽媽才是壞人……」

口中發出的聲音，卻是，「喵……」

我怔了怔，慢慢垂下了腦袋。

短暫地尋回語言後，我再次失去了替愛我的人辯駁的能力。

15

以為我是故意不配合。

女警官沉著臉，將我帶回了調解室。

調解室門口，年長的警官正在訓斥爸爸，語氣嚴厲。

「這件事的經過我們已經了解得很清楚了，你和你愛人錯在對孩子看管不周，還聚眾尋釁滋事！李昂顏蕊夫婦雖然是好心，但撿到孩子沒有及時報案，也不對！雙方都有錯處，但你們夫妻倆！簡直就是錯上加錯！」

爸爸垂著頭哈著腰，口中不斷「是是是」。

見他一副虛心接受批評的模樣，年長警官嘆了口氣。

「行了，孩子沒事就是萬幸，你們去交了罰款，賠償李昂夫婦五千塊醫藥費……」

他沉吟一下，「小夫妻倆條件不好，你們再賠人家五千誤工費！賠了錢這件事就算了了，就趕緊帶著孩子回去吧！」

他三言兩語，一錘定音。

爸爸嘴裡邊答應著「好好好」，邊拉開了隨身帶著的黑皮包。

媽媽死死掐住我的手腕，不讓我靠近調解室。

透過玻璃門，我看到顏蕊還坐在調解室的最角落。

爸爸姿態傲慢地把厚厚一沓人民幣拍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用下巴看著她。

他不知說了什麼。

顏蕊始終低垂的頭更低了，兩道亮亮的淚痕順著下巴直往下滑。

她不看任何人，也不說一句話。

我盯著她。

直到爸爸從調解室出來。

「呸！」

「不要臉的窮鬼，臭乞丐！」

他啐了一聲，一把抓住了我的後脖頸，唇角扯起殘忍的笑。

「小兔崽子，害老子花了這麼多錢。」

「走！跟老子回家！！」

16

我回到了噩夢裡。

被爸爸連拉帶扯地丟進家門。

家，已經大變樣。

這棟曾掛滿我照片的房子，如今掛滿了胖乎乎的、長著小雞兒的嬰兒照。

「給老子滾進去！」

爸爸拎著我，把我扔進了一間裝滿攝像頭的房間。

房間被塗得五顏六色，角落裡放置著兩個巨大的棚燈。

貓爬架、貓窩、貓砂盆。

各種貓玩具散落在地毯上，到處都充斥著刺鼻辣眼的味道。

我蜷縮在地上，慢慢摳緊了地毯邊沿。

環視一圈，不敢出聲。

「你不是喜歡變貓嗎！？變啊！！」

媽媽踹了我一腳，指向牆角堆放著的貓糧和貓零食。

「直播帶貨的產品我們已經運回來了，從今天開始你就吃這些，什麼時候賣完一萬單，你什麼時候出這個門！」

她蹲下身，扯著我的辮子讓我抬頭，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肚子。

「姜姜，聽話一點，乖乖變成貓，給未出生的小弟弟多賺點錢，以後爸爸媽媽還愛你……否則，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好看！」

我盯著她的得意眼神。

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原來……他們想找回來的是變成貓的我。

作為人的我沒辦法幫他們賺錢了，他們又喜歡我變貓。

可是他們不知道。

我好像……又變不了貓了。

從中午在街上看見他們的那個瞬間，我就發現，我的魔法失靈了。

我恐慌、崩潰，我害怕、緊張。

我驚懼到恨不得能立刻變小縮到地底下去。

往常這種時候，我都會不由自主變成貓。

可是今天，我難受了一下午。

卻始終沒能變成貓。

就連那聲面對女警官時的「喵」，都是裝的。

但我不敢說。

我緊縮著身體，怯怯地看著媽媽。

輕輕地，輕輕地「喵」了一聲。

媽媽滿意地拍了拍我的頭。

像是在鼓勵我，快點變。

快點變成貓，快點開始賺錢。

五秒鐘過去了。

十秒鐘過去了。

半分鐘過去了。

媽媽盯著我毫無變化的臉，表情越來越嚇人。

我渾身劇烈地顫抖著。

用腳蹬著地面，死命向後退。

媽媽徹底沒了耐心。

「小賤皮子！你他媽故意的！耍我是吧！？」

她沖我伸出了手，用尖利的指甲使勁掐我的臉。

我嗚嗚嚎哭著，手按在了地毯邊沿。

在掌心感受到輕微震動的瞬間！

「砰」地！

我變成貓騰空而起，一爪揮向了媽媽的臉！

17

貓的爪子，原來有那麼厲害。

就那樣輕輕一揮，媽媽的臉上便掛滿了血。

她悽厲哀嚎著，捂著臉衝出了房間。

我盯著自己還帶著幾絲肉皮的貓爪子，愣了片刻神。

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體驗。

可是我來不及回味自己的第一次勝利。

趁著沒人，忙掀開地毯邊沿，扯出了一隻正在「嗡嗡」震個不停的電話手錶。

那是今天早上，在那棟破舊小樓的樓下，李昂用他半個月的工資買給我的。

他說，這樣萬一我變貓走丟，他也能找到我。

我以為……我的爸爸媽媽對他們做了那樣過分的事，他們一定不會再想找我回去了。

可是現在，它的錶盤上，有一個小小的綠色通話鍵。

我將小肉墊按了上去。

「乖乖……你現在怎麼樣？他們又打你了嗎？對不起，我沒辦法在警察面前帶你走……我對不起你乖乖……」

顏蕊又一次，哭著向我道歉。

我想哄她，急得喵喵叫。

李昂聲音啞啞的，接過了電話。

「乖乖別怕，等我出院，我們就去你家看你，他們如果再打你，你就用你的電話手錶，打 110，找警察叔叔來幫你……如果，你實在受不了了，就變成貓回家來，我們帶你去他們找不到的地方……」

李昂說，讓我回家去。

他們還要我。

我垮著貓臉又哭又笑，抽抽噎噎。

掛掉電話，剛藏好手錶。

門「砰」地被踹開。

這次進來的，是爸爸。

「該死的小畜生！反了天了你還！敢對你媽亮爪子？看我不打死你個牲口養的！」

他擼起袖子，手裡拎著掃把向我衝過來。

知道自己從此有家可回，我再也不覺得害怕了。

回憶著騰空的感覺。

轉身，起跳，踩向牆壁，迴旋！

亮出四隻爪爪的所有指甲，朝著爸爸的腦袋飛撲而去！

18

這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戰鬥。

沒錯。

戰鬥！

我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面對的是誰。

我用爪子抓，用牙齒咬。

我的嘴巴里發出的聲音不是「喵喵喵」，而是近似野獸的嘶吼和厲嚎。

爸爸嚇破了膽。

他「嗷嗷」叫喚著，拚命揮舞著手裡的掃把，卻一次都沒能落在我身上。

我在小小的房間裡奔跑、騰挪。

利用一切可以當作跳板的東西一次次飛撲向他的腦袋。

巨大的棚燈倒了，攝像頭被砸掉了。

電線被我鋒利的爪子撕開了，地毯被爸爸用掃把刨亂了。

媽媽在門口尖叫連連，卻根本不敢踏入一步。

她眼睜睜看著爸爸的臉被我抓得血肉模糊，耳朵被我咬掉一塊，身上的衣服被我撕爛了，四處滲著血。

他瘋狂大叫著，想把我從他的臉上撕下來。

我用爪子深深嵌進他的皮肉，渾身的骨頭都快被他捏碎了。

「火！老公！！著火了！！！」

突然，媽媽吱哇亂叫起來。

抓著我的手，猛地一松。

我和爸爸同步回頭。

身後，電線「呲呲」冒著火花，很快便引燃了亂成一團的地毯。

「狗雜種！給老子滾開！！」

爸爸使勁甩開我，扭身就想跑。

我卻有著閃電般的速度，比他動作更快！

在他衝到門口的瞬間，我已經一口咬在了擋著門的媽媽腳脖子上！

「啊！！！！！！！！」

媽媽最怕疼了。

她驚叫著跌入爸爸懷中，將剛衝到門口的爸爸又撲了回去！

感謝他們那樣費盡心機。

為了鎖住我，特意布置了這樣一個房間。

門朝外開，鎖在外，還沒有窗。

最後看了他們一眼。

我飛身而起。

一腳，踹鎖了門。

19

火勢蔓延的速度超乎想像。

很快，滾滾濃煙便漫捲了整個家。

房間門「嘭嘭」直響。

「姜姜！爸爸錯了！爸爸真的知道錯了，你放爸爸出去吧……」

「姜姜！好女兒，以後媽媽一定好好對你，求求你……媽媽還懷著小弟弟啊……」

爸爸和媽媽嚎哭著祈求。

像極了過去我挨打時哭出的聲調。

火燒到自己身上，他們終於知道痛。

可我顧不得聽他們都說了什麼，蹲在大門前苦了臉。

——防盜門裝了兒童鎖，我沒辦法控制自己馬上變成人，小貓爪根本打不開。

大門走不通，只好走窗。

陽台、廚房、衛生間，處處窗戶都緊閉著。

終於，在跑遍了整個家之後，我在媽媽的衣帽間，找到了一扇開了一半的小窗。

扒開紗窗，我站在窗台向下望。

6 層樓的高度對我而言，實在太高。

我急得直跺腳，想喊救命，卻只能「喵喵喵」。

李昂和顏蕊，還在等我回家！

渾身灌滿了勇氣。

終於。

在火舌徹底吞噬整個家的時候。

我閉著眼睛，猛地起跳！

20

我掉落在草坪邊的雪堆上，摔暈了過去。

再醒時，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

顏蕊抱著我泣不成聲。

我伸出小貓爪，想抱住她的臉, 卻看見自己的毛變成了黑灰色。

驚了一大跳！

環視一圈才發現, 我還在家樓下。

消防車、警車、救護車，停得滿滿當當。

「她現在已經沒有監護人了，之前在家就總是挨打受罪，還被遺棄過……警察先生，我們願意收養她，我們保證，一定會對她好……」

李昂頭上包著紗布，指著我, 正和一名警察據理力爭著什麼。

「年輕人，別激動。」

警察看我一眼，失笑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就是一隻貓嗎？你們帶回去養就是了，那家大人都遇難了，小孩還沒找到……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忙，你們快點離開現場……」

顏蕊和李昂帶我回了家。

他們一起替我洗了澡，又把我抱回我的小床上。

「乖乖，你的本名叫姜姜, 對不對？」

李昂摸著我的腦袋，和我打商量。

「我和顏蕊想正式收養你，再帶你回老家，你願意嗎？」

老家？

那是什麼家？

我盯著他半晌, 又看向滿眼熱淚的顏蕊。

她輕輕趴在我身側, 摸了摸我恢復雪白、縮起指甲的小爪子。

「老家，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那裡有花田，有樹林, 有小山和小河，還有很多善良可愛的小朋友, 和喜歡你的老奶奶。」

「在那裡, 你可以度過開心快樂的童年。」

「不管姜姜以後想做一隻快樂的小貓, 還是做一個快樂的小孩，我和李昂，都會一直愛你。」

「姜姜, 你願意嗎？」

顏蕊盯著我的眼睛, 輕聲問我。

她離我極近，極近。

近到我能清晰看見她的瞳仁里，有一個大大的我。

雪白的毛正在消失, 尖尖的耳朵也不見了。

我伸出胳膊, 摟住了她。

一分鐘後。

把臉深埋在她脖子裡的我, 聽到自己在說話。

「媽媽，我願意的。」

21

回老家前, 李昂先帶我去了警察局。

作為爸爸媽媽唯一的小孩, 我繼承了他們的全部遺產。

那是我做了五年童模, 辛苦賺來的錢。

李昂替我存了信託基金, 說, 等我長大了再用。

幾經波折, 顏蕊和李昂通過正規渠道，收養了作為人的我。

他們正式成了我的新爸爸和新媽媽。

抓鬮決定後，我改了姓，有了新的名字。

姓顏, 叫沐曉。

沐浴新生的陽光，奔向嶄新的生活。

我喜歡的不得了。

老家果真像他們說的一樣漂亮。

有愛我的人，和值得我愛的一切美好。

從那之後。

我再也沒有變成過貓。

（完）